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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格,其美多吉的德格

2020-03-05□陈

剑南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德格格萨尔多吉

□陈 霁

1.嘉察城堡或者柳树河谷

四川省甘孜藏族州德格县,这是藏族史诗英雄格萨尔的故乡。

其美多吉1963 年出生在德格小镇马尼干戈,祖祖辈辈都是德格人。也就是说,他是格萨尔王的一个小老乡。

出德格县城,沿川藏公路南行大约十余公里,就是其美多吉的老家——龚垭乡龚垭村。从幼年到参加工作前,他和母亲以及弟弟妹妹都生活在这里。

这里离城不远,虽然海拔也不低,但也许是靠近金沙江的缘故,气候温润,以农耕为主。龚垭自古就藏汉杂居,因此农耕技术比较先进,是德格粮仓。这里还是德格菜篮子,县域里其他地方没有的辣椒、黄瓜和茄子,这里都有出产。一条色曲河穿过德格县城,一路过来,在河谷里蜿蜒北去,在前面的不远处注入金沙江。色曲河两岸多柳,农历三月,德格城里还是天寒地冻,龚垭的柳树已经舞动着新绿了。春夏之交,这里野花遍地,密密匝匝的姹紫嫣红,让人不忍下脚。传统的红色棚空藏房掩映在苹果和垂柳林中,河边水声隐约,偶尔几声鸡鸣狗吠,几声马嘶牛哞,使这里宛若世外桃源。

宁静的龚垭,在藏区的历史深处,曾经处于舞台的中央。这里曾经是藏族史诗英雄格萨尔王治下的岭国的核心区域。岭国所辖地区分上岭国、中岭国、下岭国三部分。龚垭,即为当时中岭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

康巴高原的崇山峻岭之中,龚垭这样的地方,算得上是膏腴之地了。因此,当年的格萨尔王论功行赏,把这块宝地给了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战神嘉察协葛。嘉察时代,岭国多次征伐南方魔国,嘉察的大军也都是从这里开拔的。

格萨尔半人半神,其故事扑朔迷离,但是嘉察的遗迹还在。我去龚垭那天,满天飞雪,天地一片苍茫。出乡政府,经过龚垭寺,几堵摇摇欲坠的夯土城墙,从山腰一直散布到绵延起伏的山巅。这就是嘉察城堡的遗址了。其美多吉打小就从阿爸那里知道,嘉察城堡的主体是一座九层建筑,墙基据说还填充了铁汁和半融的铁矿石,坚不可摧。城堡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上各有碉楼,与高大的城墙连为一体,每座碉楼都有水源相通。坚固,宏伟,易守难攻,是一千年前藏式建筑的奇观。现在城堡虽然没有了,但只需将这些遗址的点、线、面相连,就可以由此及彼地展开想象,从而知道城堡的格局之巨大,规模之庞宏。

龚垭,本是藏语,读作迥雅,意为铜墙铁壁。显然,这与嘉察城堡直接相关。

但是,我也听到另外一个解释:迥雅,也是柳树之意。

英雄嘉察,龚垭的人文地标;柳树河谷,让龚垭在地理上独领风骚。龚垭,无论语义指向哪里,它都是一方大放异彩的土地。

龚垭村是行政村,也是自然村。全村现有69 户人家,227 个村民。现在的村支书次乃雄秋,是其美多吉的四弟,他在八个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六。雄秋自豪地说,龚垭村是整个甘孜州第一个家家户户挂国旗的村子,《四川日报》曾经发过《金沙江畔红旗飘》的长篇报道。全村从来没有刑事犯罪,没有暴力冲突,甚至没有小偷小摸。如果不是因为要防备狼和老熊等猛兽,他们完全可以夜不闭户。全体村民互敬互助,不管谁家有事,全村都会闻风而动,尽心尽力帮忙而不计回报。每当过年,从初二到元宵,家家户户都排着队轮流宴请乡亲——这是古风,不知道已经传承了多少代人。

而今,龚垭的乡亲们从电视和网络上都知道了其美多吉在邮路上的英雄事迹。但是,他们更了解他在龚垭的故事。

看着他长大的长辈们知道,其美拉姆家的老大从小就是懂事的孩子。其美拉姆本人劳碌多病,丈夫呷多老师在外地工作,大儿子其美多吉就成为她最得力的帮手。其美多吉七八岁时就开始跑德格,跑马尼干戈,求医、买药、送信、采购。他五六岁就开始上山放牛,放牛时还总是背着弟弟或者妹妹。一个一个,他们都是在哥哥的背上长大的。在弟弟妹妹面前,他总像一个小大人,一个小老师,对他们管理比阿妈还严,还细。他更多的是以自己的言行示范,让七个弟弟妹妹从小品行端正,健康成长,以至后来都顺利地成家立业,生活幸福。上世纪八十年代,其美多吉有了自己的货车以后,只要在龚垭,他都热心地为乡亲们捎东西,让他们搭车,他的车几乎成为村民的公车。

十四岁那年冬天,阿妈又病了。那天,读初一的多吉作为家庭的代表参加了村民大会。集体分配牛肉和酥油,就数他家分得最少。并且他还知道了自己家因为人多而没有劳动力,年终欠了集体一大笔钱,成为村里最大的“超支户”。

那晚,他是一路哭着回家的。他哭,是因为以欠债为耻;他哭,是感到阿妈一个人拉扯他们兄妹六人,太苦,太难。

他退学了。这是一个别无选择的事情。他品学兼优,积极上进,此时停学,无论对父母还是他本人,都是一个痛苦甚至是残酷的决定。

从学校回到村里,多吉第二天就下地干活了。他从一个挣6 分(全劳力挣12 分)的半劳力开始,第二年就成为挣满分的全劳力了。同时,他也从一个青涩少年成长为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春种秋收,除草施肥,无所不能。

有一天,生产队长嘎松益西以二牛抬杠方式耕地,累了,停下来休息。从来没摸过犁把的多吉走过去,接过犁把就赶牛耕地,呼啦呼啦,居然像老把式一样驾驭自如。乡亲们都说,这个小伙子好聪明啊,将来一定了不得!

现在,龚垭的乡亲们都以其美多吉为骄傲。他们说起多吉,就像老一辈人在说格萨尔,说嘉察。

“我们家族的祖先是格萨尔麾下的英雄丹玛。”雄秋笑着说,“大哥身上有英雄的基因啊。”

2.枣红马归来

呷多老师只在假期回到龚垭的家里。他回来,总是骑着一匹枣红马。

所以,孩子们盼阿爸回家,也盼枣红马归来。

呷多的老家在马尼干戈以北的窝公草原,小时候当过喇嘛,学了藏文。后来又在甘孜、康定上过民族干部学校,以教书为业。在龚垭教书时,他与本地的美女其美拉姆相爱结婚,生儿育女。虽以龚垭为家,但呷多却调动频繁。因为他藏汉兼修,能力强、学问好,许多地方都需要他。龚垭之外,八邦、麦宿、马尼干戈和德格的城关小学,他都工作过。最远的地方,他回一趟家,骑马也要五天。

呷多骑马回家是一家人最大的喜事。马蹄声响,首先是孩子们奔了出去,扑向阿爸,扑向枣红马。具体地说,他们是扑向驮在马背上那两只鼓鼓的裹达——牛皮口袋。他们在裹达里面一边翻拣,一边尖叫欢呼。裹达里通常装的是从牧区买的牛肉和酥油,有时也有大米。但每次还有别的惊喜,比如花生酥、萨其马和水果糖,或者连环画、文具。甚至,他还驮回过缝纫机。最令孩子们兴奋的是,有一次他捎回了五双胶鞋,大大小小,每个孩子都找到了自己的那一双。

他总是省吃俭用,尽量让老婆孩子生活得好一些。

多吉十一岁那年,阿爸回来时的马蹄声特别细碎。当他飞跑出去时,阿爸并没有像平时那样潇洒地翻身下马,而是扶着马背,小心翼翼地溜下来,生怕触碰了什么。大家的注意力依然在裹达上,依然在里面翻拣。

他撇下孩子们,转身,笑着对刚刚从屋里出来的其美拉姆喊了一声:“你看,这是谁?”

“什么呀?”拉姆楞了,狐疑地看着丈夫胸前鼓鼓囊囊的大包。

走到妻子面前,呷多才解开袍子,里面露出的,是一个小女孩红扑扑的脸!她似乎刚刚醒来,朦胧睡眼睁开,一对黑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紧张地望着陌生的环境和几张陌生的面孔。

事发突然,其美拉姆惊愕不已。

孩子们闻讯,也瞪大了眼睛。

这时,呷多才说:“她是牛麦翁姆,他们姑姑的女儿呀。”

原来,呷多的妹妹病故了。妹妹的病也拖垮了一个家庭。妹夫无力抚养女儿,呷多见孩子可怜,不顾自己已经有了四个孩子,还是下决心将她收养。

其美拉姆一听,立刻将孩子抱了过去,在脸上亲了又亲。

其美多吉和弟弟泽仁多吉、嘎翁牛麦以及小妹多杰志玛,也一齐围拢去,摸摸脸,扯扯衣角,逗弄这个新的家庭成员。

这是枣红马给他们驮回来的最大的一件礼物。

卸下裹达之后,阿爸都要亲自去遛一会儿马。每当这时,总是阿爸居中,老大其美多吉在前面抓着马鬃,老二泽仁多吉在后面抱住阿爸,枣红马载着父子三人,踢踢踏踏,迈着欢快的碎步走向它早就熟悉的色曲河边。

这一个细节,是兄弟俩最美好的童年记忆。

回到家里,呷多立刻里里外外地忙活起来。

这时的呷多几乎无所不能:修理家具、门窗时,他是木匠;缝补衣服、做新棉鞋、棉袄时,他是裁缝;垒砌院墙时,他是泥水匠和石匠;给卷缺的刀、斧、锄、镰重新打出锋刃并且淬火时,他又是铁匠。他甚至还会铜焊,修补铜壶、铜锅。当然,他也下地。萝卜、白菜、洋芋和辣椒,什么都种;除草、施肥、浇水,啥活都干。他表现得比农民还像农民。

他还要打柴。在色曲河对岸的山上,他将倒毙的朽木、树上的枯枝搜集拢来,打捆,然后顺坡推到河边,再用架子车拉回家。干柴在房前屋后码得整整齐齐,几乎堆至屋檐,足够一家人烧上半年。这样,即使远在几百里外,即使在滴水成冰的季节,他也非常放心,可以感觉到家里的温暖。

大包大揽的阿爸,似乎要把自己不在家的日子,用一个假期全部补偿回来。

那是一家人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候。

对其美多吉来说,他的幸福和快乐,因为阿爸,也因为枣红马。

枣红马来自阿爸草原上的老家。它正当壮年,身材匀称,四肢修长,骨骼强健,毛色像丝绸一样光滑发亮。周身枣红,一对前蹄洁白如雪,更显出马的骏美和珍贵。更重要的是,它还很通人性。主人坐上马鞍,只需将缰绳轻轻一抖,它就迈开碎步,行走得又快又稳,就像是在参加马术比赛,伴随着音乐表演“盛装舞步”。呷多的回家之路非常漫长,也非常寂寞。这时,他常常会呷上一口小酒。一口,再一口,不知不觉已经微醺,甚至睡去。人在马背上左摇右晃,枣红马总是以相应的步幅和节奏来与主人协调一致,让他绝对没有颠下马背的危险。呷多很长时间工作在马尼干戈,雀儿山是必经之地。山腰是牧场,背风处有牧人搭建的树皮小屋,冬天他可以住在里面,夏天就干脆露营。不管什么季节,火是离不了的。捡来枯树枯枝,点燃篝火,将藏袍一提,头就缩在袍子里了。人靠在马身上,向火而眠,依然可以酣睡。荒野里可能有野兽,比如狼和野狗。但是,这马能够提前嗅到逼近的危险,及时预警。它用嘴蹭蹭,主人就惊醒过来,有足够的时间做好应对的准备。

显然,这是一匹罕见的聪明的骏马。阿爸对它极其呵护,亲自为它修剪马鬃,别出心裁地将马尾编织成许多小辫,再编织成扁平的扇面。它身上的鞍具也极其讲究,笼头上的细绳是牛毛编织的,有黑白交织的花饰;马鞍上镶饰着黄铜和白铜;马鞍下的坐毯是纯羊毛的,有华丽的图案。经过“美容”的枣红马,显得更加不同寻常,主人骑着它上路,自豪得就像现在的兰博基尼或者劳斯莱斯车主。

阿爸在忙活,马就属于其美多吉了。家里已经有四头牛,其中包括两头奶牛。课余或假日里,放牛总是由多吉包揽。现在,再加上一匹马,这活就愉快得无以复加。他带着二弟泽仁多吉,除了睡觉,哥俩整天都和马黏在一起。

几乎所有的男孩子都喜欢马。藏族对马的感情更深,男孩子在基因里就带有战士的特质,他们渴望通过战斗来证明自己,获得男子汉的荣耀。而驾驭一匹枣红马,或者说骑着一匹枣红马冲锋陷阵,那是男孩们共同的梦想。

现在,当许多孩子只能骑着一个凳子甚至一根棍子在院坝里玩耍的时候,其美多吉已经骑着真正的枣红马驰骋了。

他纵马奔驰在色曲河边,奔驰在嘉察城堡下面,奔驰在318 国道上。马背上,他的想象被枣红马激活了。那时候,他是一个战士,骑着他的枣红马,紧跟着一个金盔金甲也骑枣红马的英雄,在岭国或者霍尔的草原上风一样刮过。

那个英雄,名叫格萨尔。

3.活在家里的英雄史诗

现在,该说说格萨尔王了。

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是世界上最长的、也是唯一活着的史诗。也就是说,它至今还在流传,甚至还在演变和发展。它活在藏地的角角落落,当然也活在其美多吉的家里。

呷多老师自己就是一个《格萨尔王传》忠实的读者和听众,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研究《格萨尔王传》的专家,他家就曾经收藏着数十种不同版本的《格萨尔王传》。调皮捣蛋的二弟泽仁多吉,最喜欢玩纸飞机,玩得出神入化,随便一折,什么样子的飞机都飞得又高又远。他“制造”的飞机,无一例外地都裁取于阿爸那些视为宝贝的《格萨尔王传》。他把一个又一个精彩的故事片段送上天空,又最终零落成泥。

孩子渐大。博学的呷多,只要在家,都会给孩子们讲格萨尔王的故事。

龚垭富饶,阿爸顾家,阿妈又特别善于操持家务,加上养了两头奶牛,多吉一家的日子还是不错的。阿爸在家时,生活当然要更好些。一日三餐,蔬菜是有的,糌粑、馒头是有的,奶茶也是有的。尤其是晚饭,通常吃面块,除了蔬菜,还有牛肉。加了牛肉粒的面块让他们一家子吃得周身热络,其乐融融。一个精彩的夜晚,就从这个时候开始了。灶膛里的火炭还在,全部用火钳夹在火盆里,屋子里就更温暖了。茶早已煮在铜壶里,阿爸亲自倒茶,人无论大小,通通有份。茶摆在大家面前,茶壶重新放在火盆边上,这时,关于格萨尔王故事的家庭讲堂就开场了。

呷多不是专门吃说唱饭的仲肯——神授艺人,故事不可能张嘴就来。他讲格萨尔王,手里是要拿着一本书的。孩子们很兴奋,悄悄地叽叽喳喳。他的目光从孩子们脸上扫过,大家立刻都收敛了,安静得屋里只剩下炭火噼噼啪啪的轻响。

鲁阿拉拉穆阿拉!

鲁阿拉拉穆阿拉!

雪山之上的雄狮王,

绿鬃盛时要显示;

森林中的出山虎,

漂亮的斑纹要显示;

大海深处的金眼鱼,

六鳍丰满要显示;

潜于人间的神降子,

机缘已到要显示!

阿爸声音洪亮,唱得音韵婉转又节奏铿锵。唱完开场的引子,就正式进入格萨尔的故事了。他讲故事也是有说有唱。他唱的调子像山歌,像民谣,听起来很舒服。故事也是精彩的,但是情节复杂,人物众多,相互关系纠缠不清,没多久就让孩子们云里雾里。在座的小听众们,是上小学的多吉、泽仁和翁姆、卓玛和才会说话的当秋。听不懂,就要插嘴,甚至哭闹。这时,阿爸就要停下来解释一番,再继续上路。讲着讲着,就有人睡着了,阿妈抱走一个,一会儿又有人睡着了,再抱走一个。最后,老大多吉也睡着了。他被抱到床上,进入梦乡,却仍然待在故事里面。因此,他的脑袋里存储了很多格萨尔的故事,但都支离破碎,不知来自梦境还是阿爸。

在一个假期里,家里来了一个年轻的陌生人。那个晚上,讲故事的就不是阿爸而是那个年轻的客人了。原来,他是一个真正的仲肯,名叫阿尼。

阿尼明显比阿爸讲得好。他身上没有书,但是所有关于格萨尔的书好像都塞进了他的肚子,格萨尔的千军万马,众多的天神、菩萨和魔鬼,都在他的嘴巴里来去如风。闻讯而来听说唱的乡亲们挤了满满一屋。他几乎讲了一个通宵。

阿尼是呷多的忘年交,也可以说是呷多的学生。阿尼因为求教而来龚垭。因此,多吉很快就知道了阿尼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阿尼十五岁那年。当时,他身体都还没有长开,一字不识,在科洛洞草原上放牧。那是春天,阳光灿烂的中午,一个叫多尧的牧场。他们三个牧童,牧放着四五百只牦牛,一千余只羊,几十匹马。正如多尧这个藏语地名的语义所示,那是一个左边好似卧虎,右边状如伏牛的地方。洼地开阔,绿草如茵,密密地开着黄色的迎春花和蓝色的“美纳西”。小溪流水潺潺,带着零碎的浮冰,蛇一样游走。三个小伙伴就着溪水吃了糌粑,牛犊子一样疯了一阵,困了,在草地上倒头就睡。这时,有七个人骑马而来。为首的人银盔银甲,佩银剑,挂银弓,骑白马,气质高贵,形象俊美。阿尼不认识这个人,但没来由地,心中就生发出一个坚定的信念——这个人就是格萨尔,于是不由自主地就跪了下去。

“我是拉珠·麦钦维嘎(天神之子,普度众生的光明使者),从今以后,你务必要做好三件事:第一,保护好你的身体;第二,保护好你的嗓子;第三,要将我的故事一直唱下去。”

说完,格萨尔悄然隐退,阿尼也从梦中醒来。人还在恍惚之中,他已经明白,今生今世,自己必须扛着那个古老的故事游走四方了。

其美多吉和他的邮车

果然,格萨尔一次又一次地来到他的梦中,把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就像往裹达里装洋芋一样塞进他的肚子。梦的情节前后连贯,清晰具体,引人入胜,让他有说唱的冲动。他不断做梦,不断体悟,尝试着说唱。梦一次,长进一次,直至可以口若悬河,在任何场合挥洒自如地唱格萨尔王的故事。

阿尼浪迹康巴高原,但他再也没有来过龚垭。

阿爸也不是天天可以在家给孩子们讲故事。

但是,多吉对格萨尔故事已经难舍难分。特别是辍学以后,农村基本没有文化生活,也没有钱去买心爱的图画书,就特别怀念阿爸在家讲故事的日子。后来,他终于发现了一个替代者,他就是生产队长噶松益西。队长也不是仲肯,他最多算一个票友,模仿和复述从仲肯那里听来的片段,甚至是碎片。他讲故事都是在干活累了中途休息的时候。那时,大家都给他让座,平时一人一口轮着抽的“雅诺”烟,也临时改为专属,让他一个人先抽个够。

雅诺野生,草本。将叶子晒干,研末,调和酥油,填进烟锅就可以抽了。有时候还可以加上叶子烟,味道更加特别。

多吉本不抽烟,但心有企图,也忙不迭地帮着装烟锅,恭恭敬敬递给队长,期待他大开金口。

多吉在格萨尔故事的说唱中渐渐长大。1981 年,他十八岁,顶阿爸的班参加了工作。这时,七个弟弟妹妹最盼望归家的不再是阿爸,而是大哥了。枣红马已经进入晚年,被送回了窝公草原。骑自行车回家的多吉依然带着裹达。每次,弟弟妹妹们总是能够在大哥的裹达里得到一份惊喜。

有一天,多吉的自行车不但挂着裹达,而且还带回了一部当时最时髦的四喇叭收录机。整整一箱磁带,其内容,全部是在四川人民广播电台藏语频道播出过的《格萨尔王传》。

收录机里,磁带在沙沙地转动。随着“鲁阿拉拉穆阿拉”的引子响起,在收录机里说唱的,就是那个叫阿尼的年轻仲肯。

4.汽车来了

川藏公路就从其美多吉家门口经过。因此,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伴随了多吉的成长,他很小就迷上了汽车。说不定,在车迷一族,他当时的低龄可以登上吉尼斯纪录。

整个龚垭时代,在他心目中,最威风的东西是汽车,最神气的人是司机,最动听的声音是汽车发动机的轰鸣,最香的味道是汽车飘出的汽油味。

汽车,以其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量,代表了先进的文明,代表了远方,连接着无限的秘密和未知。在他心中,它们的地位直追无所不能的格萨尔王。

那时来往的汽车还少,主要是军车,其次是邮车,几乎没有客车。因为少,就显得特别稀奇。只要听到汽车马达响,他马上就会夺门而出,追着汽车跑,直到它带着滚滚灰尘消失在公路尽头。看见汽车,这是小多吉心目中的重大事件,也是他在小伙伴面前骄傲的资本,它给多吉带来的激动,至少要持续一整天。

一天,一辆邮车正好在家门对面停下,车前飘扬着一面三角小红旗,旗子还装饰着金色流苏和黄色牙边,漂亮极了。旗杆根部是弹簧,焊接在保险杠上,所以它一直在摇晃,像是一只手,不知疲倦地将旗子挥舞。

漂亮的邮车,那一团绿色的光影,这是他那时关于汽车的最美好的记忆。就像种子落地,开车,开绿色的汽车,一个梦想从此在心里扎下根来。

龚垭是乡政府所在地,还有驻军,所以他有比较多的机会看电影。他觉得最好看的是《渡江侦察记》《奇袭》《打击侵略者》那几部,因为里面都有汽车追逐的镜头,很过瘾。小伙伴们被英雄感染,就没完没了地做打仗的游戏。大家都想当解放军而不愿意当坏人,于是就实行角色轮换。但是也有例外。如果有坏人开汽车的情节,多吉也愿意暂时委曲求全——他很乐意把汽车一直开下去。

对汽车朝思暮想,他用木头做汽车,用圆根萝卜雕刻汽车,在地上、墙上、甚至课本、作业本的空白处画汽车。他还把路边道班补路的沙堆修成雀儿山的沙盘,上面的“盘山公路”上跑着他圆根或者木头制作的汽车。汽车,汽车,汽车是汹涌的潮水,灌进他的生活,几乎填满他课堂以外全部的想象空间。

他出生在学雷锋的时代。雷锋成为他的偶像,首先当然是因为雷锋精神的伟大,但其中也有雷锋是汽车兵的缘故。雷锋的照片,他最喜欢的就是擦汽车那一幅,他把它从一本书上剪下来,一直贴在床头。早晨睁开眼睛,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开汽车的英雄雷锋。

多吉终于坐上汽车了。

十一岁那年秋天,阿妈想方设法让他搭上了一辆要经过马尼干戈的过路车。他扛着一只裹达,里面装满萝卜、洋芋和莲花白。阿爸在马尼干戈教书,多吉第一次成为阿妈的特使。这个系红领巾的阳光男孩,长得可爱,性情活泼,捎他的西藏司机也乐于让他作伴。司机叔叔和蔼可亲,多吉也就无拘无束,仔细观察叔叔开车,并且大胆地问这问那,司机叔叔也有问必答,就像是带了一个小徒弟。

返回德格时,阿爸往他的裹达里装满牛肉和酥油,另外还在他书包里塞满面包、蛋糕和萨其玛,并且顺利地把他送上了一辆回昌都的货车——他的运气似乎一如既往的好。

但是,雀儿山给了他人生第一次重大考验——大雪,他们被堵在山上。

晚上,天空昏暗,地上却白茫茫如月光泻地。远山绵延,影影绰绰地似乎被大风吹得飘了起来,让人想起格萨尔王故事里的某个魔国疆域。这是一辆双排座卡车,加上他车上共四个人,都关在驾驶室里。为了防止柴油冻住,稍隔一会儿就必须发动一下引擎。冷,冷得就像身上一丝不挂,冷风直接吹进骨头缝;很饿,饿得似乎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嗡嗡作响的发动机声也没有能够盖住此起彼伏的肠鸣。

多吉突然想起了脚边的书包。

“叔叔,你们都饿了吧?”他把书包里的食物一样一样地掏出来,“我们一起吃!”

“一起吃?我们可都是大嘴老鸹哦,几口就给你吃完了!”

“没关系。如果不够,还有这么多酥油呢。”他真的又打开了裹达。

“好可爱的小朋友啊!”叔叔们赞叹。

在呼啸的风中,司机叔叔下了车,打开货车的后挡板。他掀下打好包的一捆棉絮,夹断铁丝,取出三床,全部铺在后排,将多吉捂得严严实实,就像发醪糟。

第二天中午,恢复通车,车子开到龚垭家门口时,多吉还在酣睡中。见到其美拉姆,两个叔叔连连致谢,说她养了一个好儿子,多亏了他提供的食物,他们在山上才没有饿肚子。

多吉自己并不知道,他与汽车,与雀儿山,这一辈子将难解难分。刚才的故事,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序曲而已。

5.绛红色的小城

还是要说说德格。

即使在今天这个飞机加高铁的时代,从成都前往德格,依然是一次艰辛的旅程。

诚然,康巴高原已经不再是封闭的地域,但是,近一千公里的公路,大部分都蜿蜒在高山峡谷之中。康定、道孚和炉霍,你至少要在其中一个地方过夜。途中几座海拔四千米以上的大山,很难不堵车。

我是三月底坐邮车进去的。邮车师傅施建勋,正当盛年,技术高超,在邮政系统颇有名气。但是,即便我们起了个大早,六点冒着大雪准时出发,康定城西的折多山还是不买账,山上一堵就是六七个小时,防滑链都断了两次。

颠簸两天,历尽艰辛,不过,你付出的一切,最终都会由德格来加倍回报。

川藏公路直接连接狭窄的小街。蓝天就在头顶,但是街道,具体地说是道路两边的高楼,都躲在浓重的阴影里。耐心地往前走,走近小城核心地带,空间一下子变得开阔,一个古老而真实的德格终于现身——就像翻过了一页乏味的扉页,终于读到了精彩的正文。

色曲河和欧曲河流淌在峡谷底部,不时在街边探头探脑。街道散漫,沿着地势随意地攀爬,带着小城缓缓上升。著名的德格印经院和稍远的更庆寺,它们的金顶在斜阳里发出耀眼的光芒。绛红的院墙、游走的喇嘛、拥挤的民居,甚至许多公立机构的建筑,大片沉着的绛红刷在小城身上,成为基调。那一刻,让我想到成熟的秋天。

街上行人不多。他们眼睛澄澈,眼神温和,走得不慌不忙,一边走,一边捻动念珠。

印经院在德格城里是一个最强大的存在。傍晚时分,它是磁吸的中心。对德格人来说,围绕印经院转圈,这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事。这是别样的转经,别样的散步,是精神和身体二合一的锻炼。

那座两楼一底的建筑算不了什么。把它放在在藏区的寺庙群中,它充其量是中等规模。这里曾经属于更庆寺——德格土司的家庙。那时,印经院只是附属于寺庙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是,随着印经院的成长,它不但独立出来,还把更庆寺挤走了。印经院全称“扎西果芒大法库印经院”,又称“德格吉祥聚慧院”。它是博物馆、图书馆、研究中心,也是出版社和印刷厂。作为中国最大的藏文印经院和世界上唯一的雕版手工印刷中心,它收藏有二十九万块经版、画版,以及占整个藏区百分之七十的藏文古籍和数量可观的珍本、孤本和绝本。它是藏文化的大百科全书,是紧追拉萨和日喀则的文化圣地。

在藏区,几乎所有的僧侣,都渴望摩挲“德格版”的经书。

有人说,对许多藏人而言,假如此生与布达拉宫和大昭寺无缘,那么就去德格印经院吧。虽然没有菩萨,但是有卷帙浩繁的佛经经典,哪怕是轻轻触摸一下,也可了却一生心愿。

德格很小,并且不是一般的偏远。但是,仅仅凭一个印经院,你就必须对它敬礼。

在城南,一个叫司根龙的街区,密密匝匝的绛红色藏房镶嵌在陡坡上。沿着折叠的石级上去,我找到了阿尼的家。

阿尼是格萨尔说唱艺人。他全副武装——头戴红色的说唱帽,手摇缀着绿松石的马鞭,身披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红色绶带,为我进行了大约五六分钟的说唱。他唱的是格萨尔出征时其爱妃珠姆给丈夫的颂词。他唱得如痴如醉,非常享受。我不懂藏语,但是我完全可以感觉到他的唱词锦绣似的华丽,曲调行云流水一般的优美。

他本来是草原上一个目不识丁的孩子,突然可以口若悬河,说唱十几部甚至几十部格萨尔史诗,长度比荷马史诗、印度史诗、古巴比伦史诗等几大史诗的总和还要长。

不能不说,格萨尔史诗及其眼前的说唱人阿尼,都是不可思议的存在。或许,这些真的都是神迹?

据说,说唱艺人身上,都有神秘的记号,各自不同。阿尼告诉我,西藏著名的扎巴,是说唱艺人老师的老师。根据他的生前嘱咐,他去世后,其头盖骨现存于博物馆,因为那上面有他的神秘记号——格萨尔的马蹄印。

阿尼当然也有记号。和所有说唱艺人一样,他自己的记号也秘不示人。但是,也许是看到我对藏文化有浓厚的兴趣和足够的尊重,他为我破了例。他撩起袖子,露出左臂内侧,让我看到了那个点状的“阿”字——那是藏文的第三十个也是最后一个字母。

阿尼除了曾经在四川人民广播电台藏语频道说唱,还应邀去过国内包括台湾在内的十几个省份,以及海外的英国、日本。他已经将自己说唱的《格萨尔王传》的最权威版本用藏文记录下来,并且选取最精华的部分,亲自用红桦木雕刻了三百多页,存于德格印经院。

七十多岁的阿尼,已经实现了从文盲到一个真正文化人的嬗变。

看着今天的阿尼,我想到了曾经站在他背后的呷多——其美多吉的父亲。

城南的邮车站里,其美多吉的邮车兄弟、捎我来德格的邮车师傅林鹏和扎巴正在装卸邮件。

德格作为南派藏医的发祥地,在全国都有相当的影响,每天都有外地病人通过网络或者电话远程求医。藏医院的名医们开处方、抓药,然后快递过去。

藏药,尤其是藏医院秘制的藏成药,是许多德格人赠送外地亲友的重磅礼物。

其美多吉和他的兄弟们的邮车上,每天都少不了藏药包裹。

格萨尔故乡、印经院和南派藏医发祥地,构成了文化德格的高光。

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在当今,也孕育出了非同凡响的德格人。我知道,山坡上那些密匝匝的房子里,一定有名医、高僧、歌手和身怀绝技的艺人出入其间。

从这里走出去的著名歌手降央卓玛,与其美多吉是龚垭老乡,还是多吉家的亲戚;高原歌王亚东,是其美多吉几十年的铁哥们。

就像康巴高原长出了虫草和贝母一样,德格这样的大地上,必然会孕育出其美多吉、亚东和降央卓玛这样的优秀儿女。

其美多吉七八岁时就在德格城里走动。小城德格,在一个正在成长中的乡村少年身上,留下了永久的印记。

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读懂了德格,就读懂了其美多吉。

6.藏医院

其美多吉关于德格的儿时记忆,很多都是与藏医院联系在一起的。

去藏医院,开始是与阿妈一起。去了一两次之后,他就代阿妈进去那里找医生看病了。因为阿妈要么因为家务脱不了身,要么因为生病根本起不了床。身负使命的多吉,牢记阿妈说的病状,拎着装有阿妈尿样的小玻璃瓶,过一段时间就要进城一趟。

进城的路,就是沿着川藏公路,一路向南。这是一条十二公里长的路程,家门口那条色曲河与他一路同行,若即若离。

多吉并不知道阿妈得的是什么病,他只知道阿妈总是一副病病歪歪的模样,经常痛苦得起不了床。

是啊,阿爸教书,除了短暂工作在龚垭小学和城关小学时可以照顾妻儿老小外,其余都是远天远地,只有假期才能够回来。阿妈一个人拉扯几个孩子,忙家务,放牛,还要出工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累死累活,她的活永远也忙不完。劳累过度,免不了腰肌劳损,消瘦,还可能导致免疫力低下;藏地干活,经常席地而坐,容易得风湿病;太忙,顾不上吃饭,饱一顿饿一顿,肯定要得胃病;长期睡眠不足,可能神经衰弱;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失血太多,可能有妇科病和贫血相伴随。总之,她的身体长期透支,各种疾病都可能找上门来。

第一次独自去德格是冬天。对一个孩子来说,往返二十几公里的里程,算得上是一个超长距离,那是需要耗时一整天的长征。公路在峡谷里蜿蜒,永远望不到头。风大,公路上沙尘滚滚,没走多远他已是灰头土脸。不过,他已经熟悉了这条路:从龚垭出发,依次走过普西、岭达、八一桥、然青贡和十二道班。于是,公路就成为一把尺子,那些地方就是上面的刻度。一段,再一段,他始终在刻度上走,就像切血肠一样缩短进城的距离。

走在路上的多吉从来不知疲倦,因为他心疼阿妈,知道他的奔走与阿妈的健康和快乐息息相关。所以,他总想尽快找到那个叫热巴的医生,请他看病开药,然后尽快回家,尽快让阿妈脱离痛苦。因此,路上的多吉总是越走越快。

藏医院那时还寄居在印经院的一个角落里,叫联合诊所。

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个联合诊所。诊所里五个人,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尤其是当你了解了联合诊所的创始人扎木拉吉,才真正知道诊所的分量。

扎木拉吉,全名扎木拉吉·银批牛麦,他在藏区可是大名鼎鼎的藏医大师。他出身于藏医世家,其曾祖格勒夏、祖父喇嘛夏和父亲泽登均为一代名医。他自幼就跟随更庆寺堪布桑登洛珠学习藏文,十二岁就正式拜舅舅亚列乌金贡布为师,系统学习藏医学。十八岁时,他已经声名鹊起,被更庆寺的僧侣们尊称为扎木拉吉——“僧众医生”,随后被德格土司聘为专职太医。扎木拉吉医学理论造诣深厚,博览群书。他通过长期现场认药、采药和临床实践,历练得医术极其高超,出神入化。他看病,无论贵贱,一视同仁。并且,他还善于总结经验,专研学术,著有《藏医药概论》《药物配方》《妇科疾病诊治》《儿科临床札记》等专著。因此,他在康巴地区深受爱戴。1959 年创建联合诊所以后,他自配数十种以医治各种疑难杂症和消化道疾病见长的藏成药,加上高尚的医德、精湛的医技、奇特的疗效,让诊所成为南派藏医的代表,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他们代表着当时藏医的最高水平。

多吉独自跑藏医院时,扎木拉吉早已去世多年,他的徒弟热巴已经挑起了诊所的大梁。

热巴医生三十出头,相貌堂堂,为人却非常和气。熟悉了,每次一见到多吉,热巴都要把他叫到身边坐下歇歇。很多时候,他还要叮嘱其他病人:“照顾一下这个可爱的小朋友吧,人家是一个人从龚垭走来的啊。”或者说:“你们看看这个小朋友,走得一身灰土,多辛苦啊。”

热巴医生的诊室,冬天都有炭火,让多吉迅速温暖起来。

和其他藏医一样,热巴看病主要是尿诊。他把多吉带去的尿样接过去,拿在手上摇晃,然后倒在一个小玻璃杯里,观察尿液的颜色、气味、漂浮物和浮皮,再用一根纤细的竹棍搅和一阵,查看尿液气泡的变化。从这样一个切入点,可以推理出食物在人体内的消化和转变,从而准确判断病症和病因。尿诊的原理和方法,系统记载于藏医经典《四部医典》,已经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它是藏医临床最具特色、最为简便有效的诊断手段。

曾经有人恶作剧,将牛尿倒在瓶子里去找热巴“看病”。热巴脾气好,只看了一眼小瓶,就说不要紧,不要老关在圈里,放出去,草吃好了,它也就长好了。那个人脸红了,唯唯而退。

热巴看了多吉阿妈的尿样,迅速开药——其中有藏成药,也有草药,分别用纸包好。服用的时间、数量、注意事项以及禁忌冷、酸、硬和辛辣等,他都一一给其美多吉交代清楚。

就像牢记阿妈病情症状一样,多吉牢记着热巴医生的叮嘱,回家后他一字不漏地转告阿妈。阿妈卧病在床的时候,他还按医生的要求熬药,给阿妈喂药,像一个小护士一样照顾阿妈。

现在的阿妈身体硬朗,生活幸福而快乐。她身体状况的转折点,应该就是从多吉跑藏医院那个时候开始的。

多吉在成长,藏医院也在成长。它先在印经院里,是联合诊所,1978 年又迁到县人民医院旁边,虽然只是简陋的两层小楼,但是规模大多了,并且添置了X 光机、超声诊断仪等现代化设备,是四川省最早的藏医院。

德格藏医院不但自己发展了,还帮助周边医院培养医生。甘孜州和各县藏医院的医生、甘孜州卫校藏医班的师资,其骨干都是由德格输送过去的。

辍学回家的多吉,这时再进城,已经不再步行往返了——他家已经有了自行车。

有了自行车,进城买药当然也容易多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早上,他在城里买好药,返回时,好多人家还在吃早饭。他车子骑得飞快,一路洒下快乐的铃声。

车过普西,很快就要到家了。他朝旁边不经意一瞥,发现色曲河一侧的荞子地里,两头黑色的牦牛正吃得欢乐。

刚刚成熟的庄稼,这是农民辛辛苦苦的果实啊,你们不在山上吃草却跑到这里来糟蹋!他心痛,有些生气,将自行车往路边一放,捡起石头就要去驱赶牦牛。

他气呼呼地走到地边,却看见一头“牦牛”人一样直立起来,用前掌将荞子一把一把地揽到一起,然后送到嘴里狼吞虎咽。哦呀,这时他才看清楚了,眼前偷吃荞子的哪里是牦牛,而是黑熊!并且都是成年,一共四只!

多吉大吃一惊,急忙丢了石头,飞也似的跑回公路,骑上自行车就朝家的方向狂奔。还好,老熊们舍不得荞子地里的一场盛宴,也许还知道这个半大的小伙子不会和它们抢食,所以只是略微生气地低吼了两声,并不追赶。

那时阿妈已近康复,他记得,那是他最后一次给阿妈看病买药。

多吉对德格藏医院至今怀有深情。

随着热巴退休,去世,他的儿子雄呷和侄儿伍金丁真也都成为名医,分别担任了藏医院的院长和副院长。其实,热巴也出生于名医世家。先祖忠措吉如培,是修印经院的那个德格土司却吉·登巴泽仁的御医兼秘书,家族医技代代相袭,名医辈出。

德格藏医院在龚垭投资八千万,建起了第二医疗区,还与甘孜州卫校合作,在其美多吉读过书的龚垭小学旧址上,办起了藏医学校。

其美多吉非常欣慰,龚垭的乡亲们再不用拎着尿样瓶子徒步去城里的藏医院看病啦。

7.未来的歌星在街头晃荡

扎木拉吉于1964 年去世。当他的子孙乃至徒子徒孙在德格的藏医领域大显身手的时候,他的后代,却也有人在德格街头晃荡。

他就是亚东,全名尼玛泽仁·亚东。

没错,他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歌星亚东,他唱的《向往神鹰》和《卓玛》家喻户晓。

亚东是扎木拉吉的曾孙。但是,他可能天生就不是当医生的料。因为,祖传的技艺按传统首先是在长房传承。而他,既不是长房,本人也完全没有那个兴趣。

亚东阿爸也没有学医,他只能干硝皮子这一行。现在,硝皮子的阿爸也因病早逝了。本来就野性十足的亚东,视课本为敌人的亚东,阿爸去世而家里变得更穷了的亚东,便从此读不起书,不过他也乐得不读书。

其美多吉和亚东,两个人都记不清他们是如何认识并且成为朋友的。他们努力在记忆里打捞,一个模糊的印象就是,这与亚东的顽劣有关,也与他们俩年龄相同、模样相似有关。

亚东家就住在德格中学旁边。校门外有一口水井,学校的师生用,周边的老百姓包括亚东家也在用。初一时其美多吉偶尔也到井边打水,也在这里碰见过亚东一两次。

一天晚上,学生宿舍刚刚熄灯,孩子们在床上还没有把自己身子放平,突然窗户惊天动地一声巨响,一块石头破窗而入,落到了多吉的床头,再咚的一声掉在地上。

多吉下意识起身,被子上一块玻璃哗啦一声掉落地上。他转头从破洞里往外一看,一个年纪和体型都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正在往印经院方向狂奔。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那个身影有几分熟悉。多日以后,多吉在井边又遇见了亚东。他突然觉得,那天晚上扔石头的,完全可能是他——因为他家就住在学校背后,印经院旁边。并且,他还成天东游西荡,拿着弹弓到处打鸟。

多吉正要质问,突然一个打水洗衣的女老师很惊讶地问:“你们是兄弟?”

多吉和亚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摇头,一脸迷惑。

“我看你们啊,不但像两兄弟,而且像一对双胞胎!”

那天,他们互相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其美多吉也终于忍住了,没有质问他砸玻璃的事——他不愿意坐实了是这个和自己长得差不多的人干的。

这以后,他们相互打量的眼神柔和起来。放暑假的前夕,他们还在一起玩了扇烟盒纸的游戏。很快,他们发现了彼此还有两个共同爱好——他们都是汽车迷和连环画迷。

没过多久,其美多吉也失学了。

在龚垭干农活的多吉与在德格街头晃荡的亚东,他们之间的联系反而紧密起来,其纽带就是连环画——他们把它叫“图画书”。

多吉总是在进城办事时去亚东家。他们交换图画书,也交换烟盒纸。如果时间允许,他们也互相讲故事。他们当时脑海中拥有的故事,无非是《格萨尔王传》的某个片段。他们的故事,几乎和当时所有的藏族孩子一样,都是来自父亲的讲述。只是,《格萨尔王传》版本甚多,又卷帙浩繁,每一个父亲给孩子讲的都很不一样。

他们都对城市怀有梦想。德格太小,梦想太大,但是北京又太远,成都是他们还不知道的存在,于是“大城市”康定,就是他们梦想的唯一栖息地。

他们还玩一种类似打擂的游戏。他们将《三国演义》《水浒传》《说岳全传》等图画书上的著名战将和英雄好汉剪下来,互相出牌PK,武艺高强的吃掉弱的一方。不过,这里争议太多,梁山一百零八个好汉,他们之间的地位已有定论,但是,活在不同的时空的关羽和林冲,岳飞和张飞,谁的武功更高?他们无法达成共识。这是“学术”问题,也有个人偏好的问题。各执己见,争论得面红耳赤,无奈,只有去找一个大家都信服的人来裁判。

他们在一起也唱歌。他们唱《怀念战友》《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和《骏马奔驰保边疆》,也唱《乡恋》《边疆的泉水清又纯》和《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他们刚刚过了变声期,两个人似乎都突然发现,自己的嗓子原来如此之好,难度越大的歌曲唱起来越是过瘾,一下子都有了歌唱的欲望。

从此,他们在一起时,唱歌有意无意就成为重要内容。后来,他们各自参加工作,各自都买了二手卡车,跑起了货运,凑在一起时他们更要唱歌了。卡拉OK 厅、酒吧,都是他们聚会的场所。他们从来不放过“耍坝子”的机会。夏天的草原上,他们用大碗喝小香槟、甜酒,也喝本地的青稞酒,通宵达旦地歌唱。

又一次耍坝子,又一次喝酒唱歌,两个人都喝高了,他们终于说起了当年的砸玻璃事件。事情真还是亚东干的。原因让人哭笑不得:他在街上晃了一天,回家晚了,路上害怕,就朝学校扔了一个石头,既给自己壮胆,也借此逃跑——因为他生怕有人追来,就不得不一口气跑回家。

也许不完全如此。一个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失学少年,自己家门口就是学校,他却只能干瞪眼,委屈、嫉妒加上叛逆,朝学校扔出一块愤怒的石头,好像也不怎么奇怪。

亚东人生的转折点,是那次拉木头去康定。

他胆子很大。那辆车本来是县物资局的,在单位院子里不知道已经停了多少年,差不多已经成为一堆废铁。他找去物资局,花两千元买下了这辆破车。换了些配件,自己一阵鼓捣,就准备开车出门了。车子打不着火,只好从坡上往下推。咣当咣当推了好长一段,车子终于发动起来。于是,亚东就用这车拉了一车木头,去了他一直向往的大城市康定。他准备以这车木头掘回自己的第一桶金。

亚东生来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他十六岁就当了兵,两年后退伍。他先在县体委工作,后又调文化馆。对单位一本正经的坐班、读报学习,他极不适应。于是,他弹吉他,学架子鼓,办培训班,不停地折腾。

业余的木材贩子亚东,是带着吉他、打酥油茶的浆桶和装糌粑的口袋去大城市康定的——这三件套将是他后来车上的标配。

作为文化馆的干部,亚东在康定有朋友,也有饭局。那天的饭局就在州歌舞团的朋友家里。爱音乐的人,酒一喝,歌兴就上来了。喉咙痒痒地想唱歌的亚东,弹起吉他,随心所欲,即兴唱了两首酒精浓度很高的藏族民歌。

行走在雪山上的其美多吉

唱者无意,听者有心。亚东的歌声飘进了隔壁一个人耳里。他就是甘孜州歌舞团团长罗布。在州里,罗布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特别的弹唱,也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好的嗓子。他忍不住推开门,要见识一下唱歌的人。亚东是一个很放得开的人。面对罗布,他放开嗓子,一气唱了好几首歌,包括刚刚上映的日本电影《人证》的插曲《草帽歌》。亚东的音乐天赋的确很高,模仿能力极强,不过是看了一场电影,他居然就可以唱插曲了。

罗布为自己的发现兴奋不已,当即邀请亚东参与第二天全州“四级干部大会”的演出。

盛情难却,亚东只好暂且放下要卖的木头,仓促上台。除了罗布,谁也没有想到,亚东竟然成为那场演出的亮点,甚至是兴奋点。在雷鸣般的掌声里,他一连唱了五首歌,《朝圣的路》《皮卡克》《流浪者之歌》等。全场最火爆的还是《草帽歌》,因为电影刚刚上映,人们的新鲜劲儿还在。最让各级干部惊叹的是,他居然唱的还是英文,好牛啊!

其实,小学三年级“毕业”的亚东,他唱的是什么英文啊。即使他模仿能力强,但英语是轻易就可以模仿的吗?他给罗布唱的时候,是乘着酒兴,胡乱咿里哇啦一番。现在,站在聚光灯下,主持人已经报幕了,他没有退路,只好用对付罗布的办法来面对台下大大小小的官员和基层干部。亚东舞台上的“英语”反正谁也不懂,但他嗓子浑厚,明亮,音域非常宽广,既有高亢粗犷的激情演绎,也有纯净磁亮的音色如泣如诉。加上飚“英语”,他第一次走上正式的表演舞台,引起的轰动前所未有。

很快,亚东调去州文化馆了,亚东去成都做生意去了,亚东出专辑了,亚东在省内外走红了。

亚东名气越来越大,其美多吉与他的联系虽然越来越少,但是二人友谊依旧。每当他回到德格,他们都尽可能见面。酒吧、餐馆、歌舞厅,朋友们依然聚在一起唱歌、喝酒,分享亚东的成功。

一天,又一次在德格重逢。

“兄弟,你也是有天赋的。”亚东真诚地说,“走吧,我们一起干。”

“我还没有朝这方面想过呢,”多吉犹犹豫豫地说,“让我好好想一想。”

最终,其美多吉没有跟亚东走。

他是老大,下面还有七个弟弟妹妹,他不能离开德格,不能拿弟弟妹妹的未来做赌本。并且,他这时已经有了车,他喜欢开车。

2019 年,一个春夏之交的下午。成都岷山饭店的二楼茶坊里,竹帘屏风隔断,红木茶桌椅凳加上绿植和盆花点缀,当然还氤氲着新茶沁人心脾的清香,幽静而舒适。这是一个特别适合朋友聚会和聊天的空间。

其美多吉和亚东一前一后到来。他们已经有好些时候没有见面了,见面时都显得有些激动,一上来就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都说他们很相像。现在,他们同时出现在我面前时,让我看清楚了,他们真的像得像是一对双胞胎——都是一米八几的大个,都是络腮胡子,都是轮廓分明的五官。只有细看才会发现,亚东脸型只是略宽而已。

他们的差别主要在衣着。多吉黑衬衣,深色休闲裤,随意而淡定;而亚东,红色体恤,牛仔裤,背一个沉甸甸的双肩包,像是刚归来,也像是即将出发,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他是要坐下来喝茶。

当然,他们最大的不同还在职业身份。

亚东早就是著名歌手,人称高原歌王,粉丝无数。他唱红的不少歌早就家喻户晓。

多吉至今还是邮车司机,几十年如一日,始终在雪线邮路、在雀儿山的冰天雪地往返。

坐下来,谈点什么呢?

亚东说,你不够哥们,后来看见铺天盖地的媒体宣传,我才知道你曾经受了那么重的伤害。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呀?

多吉说,为什么要告诉啊?满脸伤疤,瘸着腿,快成废人了,多狼狈多没面子啊!

亚东说,我们家电视机的灰都积了厚厚一层,为了看关于你的报道,三四年了才第一次打开电视,看得我们两口子都热泪盈眶,我为你骄傲啊多吉!

多吉说,我永远是你的粉丝,告诉你吧,你所有的歌我都可以唱。

亚东说,以你的天赋,如果当年听我的,我们一起在歌坛打拼,你早就是名气很大的明星啦。

多吉说,开车有开车的快乐。我们当年,梦想不就是开车吗?

亚东说,是啊,那时做梦都在开车。现在,只有你还在坚持。

多吉沉默了。是的,在人生的转弯处,也许就那么一小步,就决定了不同的命运。

当年,他的确还可以有另外的选择,另外的可能,另外一种人生,另外一种活法。

但是,假如时光倒流,再做一次选择,你的选项是什么呢?多吉不止一次对自己发问。

他想,十有八九,他还是会选择邮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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