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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的大门

2020-03-03余述平

清明 2020年1期
关键词:杨林康康秀英

余述平

王秀英在这个小小的山村,活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幸福的事,痛不欲生的事,让她一个人占全了。二十岁后的她是靠意志力活着的,或者说是无可奈何被动地挺着。她知道自己是流水,流到哪儿,或流不流,都无所谓了。

这几天,她整天与自己家门口的香樟树在一起。香樟树的前面就是山坡,山坡上有他儿子康康的墓。

儿子康康的坟旁,堆放着几个平板车轮子。醒目,但永不旋转了。但在王秀英眼里,儿子的影子还在茁壮成长,无论怎么样,它都顽强存在。

二十年前的王秀英二十岁,所有的天空都是为她一个人打开的。这个人见人爱的姑娘是本村所有男青年的梦中情人。

她喜欢本村青年杨林。其貌不扬的杨林是一个不合格的体力劳动者,但,他天生是个诗人。别人在山野转是忙于农事,他则是在拈花惹草中孕育诗的词根。爱情是盲从的,它从来都偏爱病人,王秀英就那么毫不犹豫地爱上了杨林,这个在全村人眼里怎么看怎么不着调的人。

诗歌的力量是巨大的,杨林用一句什么诗打动了王秀英没人清楚,但他最终也没有成为诗人。由此可以判断,他和他的诗都缺乏足够的统治力,也暗示了他和王秀英的前景的不妙和黯淡。

王秀英是当时村里少有的上了高中的人,可以说是村里的知识青年。她是一个不下地干活的人,偶尔在家里画些潦草的画,什么虫呀,花呀,植物呀,都是些山村小事物,纯属打发无聊时光。就这样,在这个山村文化沙漠上的两片绿洲偶然连在了一起,就这么干柴遇烈火般相爱了。

可当一个叫高大伟的木匠出现后,这一切却发生了转变。更叫人惊掉眼镜的是,不久后,王秀英却跟泥瓦匠高大伟结婚了。

全村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这一切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泥瓦匠高大伟一直因为嗜酒和爱偷看女人洗澡为全村人所不齿。这个泥瓦匠是一个潜伏者,他总是在给别人家砌墙的时候,在关键的地方设下暗道机关,譬如厕所和卧室。砌墙的时候,表面上一点问题都没有,过一段日子后,他就偷偷扒开个小缝进行偷窥。为这,他没少挨打。高大伟每次被抓现行后都痛苦流涕地忏悔,像一个优秀的演员。都是一个村的,大家往往口头上原谅他,只是惩罚他在经济上做出一些牺牲。因为犯事的次数太多,他也就赚不到什么钱了。

王秀英也中了高大伟的圈套。不过,这次高大伟的胆子实在太大了,他不仅仅是偷看,而是直接在夜晚扒开墙进去把王秀英给办了。

王秀英怀孕了。

王秀英父母除了把她打了一顿外,别无他法。而就在此时,高大伟突然破釜沉舟般把自己所有的家产都交给了王秀英的父母。王秀英的父母都是老实人,他们妥协了,他们不停地做王秀英的工作,甚至劝说王秀英。

王秀英终于嫁给了高大伟。

杨林可不知道这些,他很想找个机会问问王秀英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好好的,你却嫁给了高大伟?可他没有机会,高大伟始终围在王秀英的旁边,手里紧握他心爱的泥瓦刀。终于,王秀英的肚子大了起来,高大伟也放松了警惕。这一天,杨林把王秀英堵在小溪边的一棵大树下,这是以前他们经常约会的地方。

阳光从树缝中穿透下来,照在王秀英漂亮的脸蛋上。她的长辫子垂到了屁股上,她的肚子很大,已好几个月了。她依靠在樹干上。

杨林来回踱着脚步不说话。王秀英不想告诉他真相,她想把这个真相埋进坟墓里。杨林这个被爱折磨得痛苦不堪的诗人,脸上长满了长长的胡须,像一片茂盛但缺乏规划的草地。他转过身,发现前面有一丛野草,野草上面开着花。他狠狠踢向野花,结果脚抡空了,他摔在了地上。

王秀英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声音中还有疼爱。她不顾自己怀着身孕去扶杨林,却被他一把拉进怀里。

后面成片的野草在风中摇曳。杨林问,你为什么要嫁给高大伟?

王秀英指着自己的肚子,说,我不嫁给他,又能怎么办?

杨林说,这算什么理由?

王秀英说,你不明白。

杨林说,我怎么就不明白?

王秀英说,你说天空就在眼前,你能上天么?

杨林说,不能,我不是鸟。他想了想又说,不对,我能。等我赚了钱,带你坐飞机,不就可以上天了?杨林说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王秀英的肚子。

王秀英瞪着杨林,干吗?样子那么吓人。

杨林问她,几个月了?

王秀英说,七八个月了。

杨林说,你结婚才三个月啊,怎么肚子就那么大了?原来你跟我好的时候,就……

王秀英突然哭了起来,我怎么可能和他呢?她突然受不得这个委屈了,她不管不顾地一股脑儿把实情告诉了杨林。

杨林怒吼,狗日的高大伟!他扯着王秀英站起来,走,跟我走,到派出所去告他强奸。

王秀英站着不走。我都和他结婚了,他现在是我丈夫,我怎么去告他?

杨林说,狗屁!禽兽!

就在这个时候,高大伟拎着泥瓦刀杀了过来。他远远地喊,老子就是禽兽!禽兽我今天也要劈了你。

高大伟举起泥瓦刀向杨林砍去。王秀英推开杨林,喊道,还不快跑?杨林扯开双腿边跑边喊,秀英,我一定要救你。高大伟要追,被王秀英抱住双腿。高大伟无比愤怒,给了王秀英两巴掌,她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一左一右两个红手印。王秀英挺着大肚子向小溪跑去,她的长辫子在脑袋后面一甩一甩。她一边跑一边喊,高大伟,我要跟你离婚!

高大伟早已失去了理智,他追了过来,一把扯住王秀英的辫子,王秀英沉重地倒在地上。这时村里的杨婆婆带着几个洗衣服的妇女赶了过来,杨婆婆生气地用手指着高大伟的鼻梁骂,你打一个怀孕的女人!你还是男人吗?你再闹,报派出所抓你。高大伟这才放下手来,骂骂咧咧,扬长而去。

杨婆婆就是杨林的母亲。杨婆婆和几个妇女陪着王秀英,可无论她们怎么劝,都无济于事,王秀英还在哭泣。她们扶着王秀英向村子走去,太阳在她们身后慢慢落下山去。

她们把王秀英护送到家,王秀英说,你们走吧,我没事的。杨婆婆说,他下次打你,你要大声喊呀,别不吭气死扛着挨打,我们听到后都会过来的。大家走后,王秀英坐在梳妆台前,梳妆镜清晰地映出王秀英的面孔。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挨打。王秀英拢起鬓边散落的头发,左右照了照,脸上的红手印依然清晰可见。那儿还发着烧,火辣辣的。她绝望地望着镜子好久好久,之后,她关了灯,小心地爬上床,躺下。她没有睡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睁着。她的眼睛像烧红了的焦炭,把屋里的空气都烧出一股焦味来。她摸黑从抽屉里找出一把小刀子,她要等高大伟回来,用刀在他脸上也划几道口子。

高大伟没有跑远,这个泥瓦匠的一点出息和能耐都在曲曲弯弯的山沟里,哪怕喝醉了也转不远。高大伟拿着一个酒瓶在村子里游荡,不时地蹲下身子,黑暗中他的呕吐声十分刺耳。他终于游荡到自己家门口,踉跄地推开大门,摸进卧室,打开电灯。

床上的王秀英睁开双眼,她的枕头下放着那把刀。

高大伟醉醺醺地上了床,要和王秀英亲热。王秀英一边推,一边说,滚开。高大伟继续纠缠王秀英,他说了很多秽语。王秀英用力一掀,用膝盖一顶,高大伟从床上滚到地上。

高大伟爬起来,向王秀英扑了过来。王秀英从枕头下抽出刀子,说,你过来,我就捅你!喝醉了的高大伟根本不管王秀英手中的刀子,他一把夺下刀,恼羞成怒地给了王秀英一阵暴打。

很快,王秀英的嘴角流下血来。高大伟发泄完愤怒,就呼呼大睡了,好像这一次战争从来没发生过。

王秀英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脸。她想,自己已经牺牲过一次爱情了,难道原谅这个该杀的泥瓦匠,就能拯救这场注定失败的婚姻么?活着又有多大指望呢?她来到堂屋,打开灯。

找出一瓶农药往嘴里倒去,百草枯的味道很冲,她呕了很多出来。还没等再喝,她就倒在了地上,打着滚,口吐白沫。

杨林路过时,正好看到了这一幕。他喊了起来,快来人啊,王秀英喝农药了!救命啊!村里的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杨林一把将王秀英抱了起来,往屋外跑。

村长赶了过来,看到高大伟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床下都是他的呕吐物。村长愤怒地喊,高大伟,高大伟!高大伟醉得很深,继续睡觉。

村长骂了一句,狗日的,真不是个东西!村长开着车,把王秀英送到了镇上的医院。医生为王秀英洗完胃后,她的下身却开始流血了,这是早产的信号。护士把王秀英推进了妇产科,不一会儿,一个护士出来说,谁是病人家属?杨林和村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护士拿过一张手术单说,要剖腹产,赶紧签字。杨林犹豫了一下,护士说,人命关天,还磨蹭什么?杨林抖着手接过手术单,贴着墙,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一天,王秀英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这对双胞胎儿子给了刚醒来还头痛欲裂的王秀英一点点安慰,她想自己幸亏没死,要不怎么能见到他们?她想,管他狗日的高大伟对我好不好,无所谓了,有儿子就行。

高大伟这个混蛋酒醒后才知道王秀英住医院了。第二天他有气无力地在院子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不时打着酒嗝,样子还很痛苦。他发现乡亲经过他家门口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他看见杨婆婆走了过来,勾着头招呼杨婆婆,过来,有事问你。

杨婆婆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还有闲心晒太阳。

高大偉皱着眉头问,什么事?杨林呢?老子要修理他,杀了他。他还在念念不忘找杨林报仇的事。

杨婆婆说,你还好意思问?王秀英昨天喝农药了!作孽啊!

高大伟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耳光,撒开腿就往山下跑去。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医院的妇产科,正看到杨林在那里焦急地来回走动。一个护士从产房里走出来,喊道,王秀英家属,王秀英家属!高大伟扒开杨林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是,我是。护士说,恭喜,你妻子早产,生了一对双胞胎。高大伟兴奋得张牙舞爪,对着杨林大喊大叫,好像杨林就是他的发泄渠道一般。

王秀英出院后,高大伟似乎也改变了。接回儿子和王秀英后,他每晚都给王秀英洗脚,然后屁颠屁颠地抱着儿子玩。他还承包了家里所有的活儿,包括地里的事,并且乐得其所,干得兴高采烈。王秀英干不了活儿,她也不会干,但家里和谐了,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王秀英也在慢慢地忘记杨林,也因为有两个儿子缠着,她也没空想着爱情这个奢侈品了。

很快一年就要过去了,高大伟开始忙着给儿子们筹备周岁生日,他想办一个全村有史以来最盛大的生日宴。他甚至不怀好意地请了杨林,而且是带着十分骄傲的神情把请帖递给杨林的。

王秀英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两个儿子一岁了,居然都不会走路和说话。她对高大伟说了这些,高大伟不以为然,他说,这叫大器晚成。王秀英还是觉得这两个孩子不正常,她一个人带着他们到了镇卫生所,镇上的医生水平有限,也没看出来有什么毛病,只是说可能缺钙吧,给她开了一些钙片。

王秀英又带着儿子们到了县医院,县医院的医生检查后告诉她,她的两个儿子都是脑瘫。王秀英愣了一会儿,问,能治好吗?医生说,按目前的医疗水平,几乎不可能。王秀英问,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医生查了一下王秀英的病史后说,可能和你喝农药以及家暴有关系,但哪一个是直接原因,我也搞不清楚。也许再过几年会有新的治疗办法,你要有长期的心理准备。

医生的话,彻底击溃了王秀英。她想告诉高大伟实情,但她只要一想起他的拳头,她就畏惧了。她也想阻止这个周岁生日宴,但她拿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日子的到来。

这一天,高大伟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快乐。

院子摆满了桌子,每桌都坐满了人。正中间摆放着一个让孩子抓周的桌子,桌子上面放着笔、钱、木头、砖头等。

王秀英和另一个妇女各抱着一个婴儿从堂屋走了出来,婴儿的头像向日葵埋在两个人的怀里。在喧闹声中,两人把婴儿放在桌上,让他们坐好,可哪知刚一放手,两个婴儿的头同时往后一仰。众人一阵惊呼,好在王秀英早有准备,赶紧护住了孩子。

这时,也在院子里喝酒的杨婆婆说,秀英,让孩子趴着抓。王秀英和妇女按照杨婆婆说的办法让孩子趴在桌上。两个孩子像两只小甲鱼,趴在桌子上,头紧紧地贴着桌面,一动不动。

高大伟拿着酒瓶,急了。

小祖宗们,抓呀。他去拉两个孩子的手。两个孩子的手握成拳头,就是不松开手指。高大伟强行去拉,两个孩子哇哇大哭。

众人都笑得前仰后翻。高大伟说,不抓了,不抓了。我们喝酒,喝酒。

王秀英脸色铁青,和妇女抱着孩子回到堂屋。

就在高大伟兴高采烈的时候,杨林也正背着行李向村口走去。他的样子有些忧郁,他的脚步声越近,王秀英家门口的喧闹声就越来越清晰。

杨林走到王秀英家门口,他放缓脚步,扭头朝喝酒的人群望去。人群中没有看到王秀英,杨林有些遗憾。喝酒的人们都很专注,没有谁注意到这个即将背井离乡的人。

他转过身,加快脚步,朝山下走去。

杨婆婆是村里除王秀英外第一个发现两个儿子有问题的人。一天早上,杨婆婆和一帮妇女带着脏衣服到小溪去洗。她们走到王秀英家门口,王秀英家门口挂满褥子、床单、尿布、衣服等。王秀英还在晒着棉袄,她的眼圈有些发黑,看样子就没睡好。风很大,吹得床单飘荡,王秀英在这一片闪动中晃来晃去。一个妇女说,杨婆婆,你闻到没?好大的尿骚味。

杨婆婆走到王秀英面前,王秀英把一件棉袄搭在绳上,她的脚下还有一大盆要晾的衣服和尿布。杨婆婆说,秀英,我们一起去小溪那边洗吧。王秀英问,那孩子怎么办?杨婆婆说,一起带上吧。

杨婆婆和王秀英抱着小孩朝着溪边走去,杨婆婆又开口了,秀英啊,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王秀英小声说,您说,您的话我都听。

杨婆婆说,你就没发现小孩有问题吗?

王秀英有点心虚地说,没有啊,就是有点尿床。

杨婆婆不吭声,说,我们让两个小子在地上走走。

杨婆婆放下抱着的孩子,扶着孩子说,乖乖,我们走走。孩子晃晃悠悠,双腿夹得紧紧的,不肯往前走一步。

王秀英突然瘫在地上哭了起来,她说杨婆婆,您别让他走了。他们都是脑瘫儿,他们永远都不会走路的!

杨婆婆坐在树下,挨着王秀英,说,这事,高大伟知道么?

王秀英哭得更厉害了,我哪敢告诉他?我怕他打我。

杨婆婆说,脑瘫儿不一定治不好,要有信心。

王秀英哭着说,县医院的医生说治不了,说倾家荡产也治不了。

杨婆婆说,胡扯!杨林小时候也尿床,在镇上抓了好多药都治不好,结果,我在民间找了一个偏方,一下子就治好了。秀英,什么时候都不能放弃希望。

王秀英说,杨婆婆,谢谢你这么关心我。杨林……还好吧?

杨婆婆说,他在深圳一个建筑工地干活。

王秀英问,那他找到媳妇了么?

杨婆婆拍着王秀英的肩膀,没有,没有。秀英,这事就别提了。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王秀英也低下头不说话。杨婆婆说,秀英,我们走吧。我教你做灰垫,这样你晚上就不会那么累了。

从河滩回来后,杨婆婆帮着王秀英收起院子晒的衣服和床单。杨婆婆又教王秀英做防尿床的灰垫。两人很快做好了四个蓝布袋子,接着到厨房的灶台里掏灶灰。杨婆婆教王秀英用筛子筛灶灰,边筛边说,灶灰一定要筛,只有细的灰才能做灰垫,没篩就装进灰垫的话,没烧透的杆子容易扎到小孩的屁股。

王秀英手笨,好半天才在杨婆婆的帮助下做好了一个灰垫。两人把灶灰往第二个袋子里装的时候,高大伟又醉醺醺地回来了。

杨婆婆说,大伟回来了。又喝酒了?

高大伟没有理睬,径直走进堂屋,从里面拿出一个铁锹,脸色铁青地走了出来,抓住了王秀英的衣领。杨婆婆说,大伟,你又犯什么浑?可不能乱来。

高大伟一把将杨婆婆推开,说,别在我家多管闲事。杨婆婆被高大伟推到一边,差一点摔倒。高大伟对着王秀英说,你说说,两个小崽子咋回事?

王秀英说,什么咋回事?

高大伟说,妈的,我现在才知道他们是脑瘫!

王秀英说,胡说八道。

高大伟说,妈的,你现在还想瞒老子?不是你他妈的上次喝农药,他们会是脑瘫?卫生所的医生都告诉我了,要是他不说,你还想瞒我多久?

王秀英说,我会把他们养大,我会把他们治好!你不想管,我管!你走。

高大伟一把将王秀英推到地上,继续嘶吼,医生都说治不好,你懂个屁?你是我们高家的罪人!他越来越激动,一脚踢向还没有封口的灰垫,院子里顿时布满灰尘。

高大伟回到屋里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想要儿子!我想要儿子有错么?

杨婆婆离开后,王秀英照顾两个小孩睡觉。高大伟哭够了,一摔门,走了。

孩子睡着了。王秀英坐在梳妆台前,整理自己的长辫子,她还是一个爱美的女人。

在一片热闹的鸡鸣声中,黑夜渐渐散去,天色敞亮。山坡上,一辆收购农产品的车向村庄驶来,停在了王秀英的院子外,车上堆着一摞摞空筐子。司机把车熄灭,对着乡亲喊道,高价收红薯!乡亲们快点,机会难得。

高大伟醒了,半睁着眼说,你他妈喊什么?老子还在睡觉呢。

司机没有理他,继续用喇叭对着村子里面喊。村民把红薯都拿出来卖,司机称重后,有人把它装筐,整理好后码放在车厢里。

王秀英提着桶,桶里装着要洗的尿布、灰垫。她从家里出来,对高大伟说,把家里的红薯拿出来卖了。

高大伟说,那你干啥?

王秀英回他,长眼没有?没看我要去洗尿布和灰垫么。

高大伟看着王秀英穿过卖红薯的人群向山下走去。 他没有进屋搬红薯,而是时不时看看车,又看看房间里面的脑瘫儿子。

卖红薯的人渐渐没了,空筐还有很多。司机拿着大喇叭边喊边向村里走去,高大伟的院子渐渐安静下来。

他走向车子,环顾了四周一圈,没人。他拿起两个空筐子快速向屋里走去。

两个孩子还在睡觉。高大伟从床上抱下孩子,把他们分别装进筐子里,然后一手提着一个来到了堂屋。他把一层木板拦在小孩的头上,接着往筐子里装红薯。装满后,提着筐子的高大伟在门口探出头看了看,快步跑向收购农产品的车,挪开几个装好的筐子,把自己的筐子塞在里面,再用原先的筐子掩护好。

弄好后,他头上冒出汗水。

司机回来了,车子旁边又是一阵忙碌,高大伟目不转睛地看着。很快,装满了红薯的车子驶离了村子。高大伟站了起来,长舒一口气。

王秀英洗完了尿布和灰垫,提着桶赤脚趟过布满石头的河滩,在河边穿上了鞋。

回到家,王秀英走到高大伟面前,问他,为什么不卖红薯?高大伟低着头,边搓手边说,卖了,卖了。王秀英晾好衣服走进屋里,片刻后,屋里响起王秀英惊慌的叫声,高大伟,儿子呢?

高大伟站在原地,哆嗦着回答,不,不,不知道。

王秀英从屋里冲了出来,冲到高大伟面前,用手指着高大伟问他,一个大活人,怎么把孩子弄丢了?

高大伟装着无辜的样子,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王秀英发了疯似的在院子周围转。高大伟一直退后,低着头不敢看她。王秀英吼道,高大伟,你不得好死!

她忽然想起那个卖红薯的车,她朝村长家跑去,不停地拍打村長家的大门。等村长出来,她着急地跟村长说明情况,两人双双上了停在院子里的双排座汽车。村长驾驶着车在山路上行驶,山路崎岖,王秀英不断地催促村长,快点,快点!

终于看见那辆装满红薯的车了,村长一踩油门,逼停了司机。

一帮人卸下筐子,一筐筐拆开寻找。突然,他们听到了孩子隐隐的哭泣声,众人加快速度,终于找到了装着孩子的筐子。

儿子回来了,但王秀英和高大伟无休无止的冷战也开始了。高大伟懒得出去找活干了,酒就是他的亲儿子和全部生活,其他皆是呓语。王秀英对高大伟彻底失望,她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两个脑瘫儿子上。地里还有无穷无尽的活计,她没时间想自己苦不苦,也没时间考虑如何摆脱这种日子。

她有时会在梦中想起杨林,但梦中的杨林也很快像泡沫般幻灭了。

终于有一天王秀英病倒了。不巧的是,其中一个孩子也病了,他嘴巴里时不时冒出白沫,脸色十分痛苦。王秀英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挣扎着起来摸了摸儿子的额头,说,高大伟,儿子烧成这样,还是赶快送医院吧。高大伟摆弄着平板车说,雨大呀,等村长的车回来吧。王秀英说,村长出远门了,等他回来,恐怕就晚了。赶紧送医院吧,我求求你了。高大伟说,你也病了,那你怎么办?王秀英说,你就别管我了,我还扛得住。高大伟很听话地找出雨衣穿上,又从屋里找出一块塑料布,包起儿子。

王秀英口气也柔了,她对高大伟说,大伟,路上小心啊。

雨越下越大,高大伟把儿子放进平板车里,又在上面固定了一层塑料布,这样儿子就淋不到雨了。高大伟拉着平板车离开院子的时候,听见王秀英说,千万要注意安全啊。

高大伟回头,看见王秀英靠在家门口。高大伟鼻子一酸,突然有一种感动,想走过去抱抱王秀英。但他忍住了,他想,他还从来没有得到过王秀英真正的拥抱呢。他朝王秀英挥挥手,说,回房吧,我会小心的。

高大伟拉着平板车,从坡上往下走。雨很大,两旁的树在雨中摇摆。高大伟和平板车一起消失在山路中。

他突然后悔了,后悔之前荒唐的日子。他想这之后一定要和王秀英好好过日子,把这两个脑瘫儿养大、养好。他拉着平板车,冒着雨,大步向前走去,没有看到从山上冲下的一股泥石流。

那天晚上,高大伟被山上翻滚而下的泥石流掀下山谷。平板车轱辘朝天,儿子摔在一边,两人当场死亡。

尽管王秀英曾经对高大伟不满甚至怨恨过,但人没了,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她也责怪自己,不该逼高大伟冒雨到医院。自己是知道雨中走山路是危险的,她觉得高大伟的死跟自己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

村里人都能体会到王秀英日子的艰难,有乡亲想帮她一把,她都坚决回绝了。她认为自己还年轻,她不想让外人分担她的苦难。当然,也包括她爱着的杨林。

时间恍惚着就过去了,儿子康康七岁了,到了上学的年龄。王秀英的房子比以前更旧了,屋顶长了一些野草,草丛里藏着鸟窝。

日子是漫长的,王秀英由一个高傲的美人儿变成了一个粗糙的妇人。她忘记了自己还会画画,她的画早已变成了发黄的纸。

王秀英开始教康康走路了。村里的小女孩丹丹背着书包朝村西走去,走到王秀英家门口。全村的小孩都不跟康康玩,只有她经常跟康康打招呼。丹丹走过来,对王秀英说,阿姨,你不要叹气。你要有信心,康康会好的。

王秀英惊讶地看着丹丹,她不相信这是一个孩子说的话。丹丹过去扶康康,康康一下子安静下来,望着丹丹。丹丹说,康康,你想不想上学?康康点点头,吃力地说,想。丹丹说,你要好好配合妈妈治病,我在学校等你。康康使劲点了点头。康康呆呆地看着丹丹往山下走去,王秀英也呆呆地看着丹丹消失在山坡上。

就在她准备收回目光时,突然发现一个人从山坡一瘸一拐地走了下来。王秀英惊愕地张大了嘴,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杨林!

杨林左手夹着一根拐杖,停了下来。他的脸又黑又瘦,王秀英望着他,不敢相信这是一张经历了多少人间沧桑的脸。杨林没有说话,颤抖了一下,拐杖掉在了地上。他蹲下来,去捡拐杖,王秀英走过去俯下身把拐杖捡起来交给杨林。杨林勉强朝王秀英挤出了一丝笑容,他望着王秀英日渐衰落的房子,以及房顶上繁殖力旺盛的野草,心想,为什么人如此脆弱不堪呢?为什么人不能他妈的像野草一样轻松生长呢?他的内心有一万个雷在炸响,但他的脸上很平静。

他一个少了一条腿的人,还能指望什么呢?

他对王秀英说,我刚回来,先回去看看我母亲。他走了,王秀英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也没有说。王秀英疑惑着杨林为什么不高兴?腿为什么少了一条?为什么不搭理自己?

她回到家里,在梳妆台的大镜子里看着自己。呆呆看了半晌,她到厨房里烧了一大锅开水,脱光了衣服,光溜溜地坐大澡盆子里。王秀英狠狠地搓洗着自己身上的每一个地方,似乎想彻底洗掉这七八年的霉气。她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它们还是坚挺的,饱满的,雪白的。她想,尽管这些年受了那么多的苦,但为杨林还是留下了一副美丽的身体。如果有机会,她要和他结婚,一起过日子,再生个健康的儿子或女儿。

第一天杨林没有来。第二天杨林也没来。

王秀英想不通究竟为什么。第三天,王秀英几乎崩溃了。这天一大早康康又尿裤子了,王秀英二话没说就打了康康。康康哭了起来,王秀英说,要哭就到外面哭去,我要收拾床。她把康康弄到门口,看见门口来了一帮人,杨林也站在其中。他指挥着人在院子里卸砖瓦、水泥,王秀英走过去问,你搞什么鬼?有个人笑着说,给你翻修房子呢。

王秀英不解地瞪着杨林。杨林傻乎乎地笑。

杨林用了三天时间为王秀英翻修好房子,王秀英的家又像一个家了。王秀英对杨林说,你修好了房子,是不是该好好待我了?杨林说,不急不急,事儿还没忙完呢。王秀英问,还忙什么?杨林说,我们带康康到县医院看看吧,听说现在有些新的治疗方法了。

杨林和王秀英就带着康康到了县医院,医生诊断的结果是立即做手术。做手术必须得预先交足钱,杨林来到交费处,从一个麻袋包里拿出一大捆钞票,里面有寥寥無几的几张百元大钞,更多是十元、五元的,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的。办完手续后,康康被推进手术室,他一直抓住王秀英的手,显得紧张和害怕。王秀英安慰康康说,乖,别怕,妈妈和杨叔叔在外面等你。康康听话地点点头。

康康被推进手术室了,看着手术室的门慢慢关上,王秀英握着杨林的手说,连累你这些年的工白打了。杨林说,你说这话就见外了。王秀英又说,你说康康会不会好啊?杨林安慰她,会的。一定要有信心。

等康康做完手术回到村里,他们开始了康康的恢复训练。

康康一步一摔,杨林鼓励他说,康康,我们再试一次。康康说,不。我,不想,走,了。杨林还是说,再走一次。康康只好点点头。杨林和王秀英扶起康康,康康努力迈开脚步,没走两步还是腿一软,倒在了地上。康康眼里有了泪水。杨林对康康说,康康,叔叔带你到省城治病,保证一定把你治好。杨林用手擦掉康康眼角的泪水说,你现在的任务是睡觉。睡醒了,明天叔叔带你上学。

康康睡了。王秀英坐在梳妆台前,瞧着梳妆镜上的一层薄灰。王秀英的影子在里面模模糊糊的,她死死地盯着镜子看,看了许久,突然说,杨林,我头上是不是有白头发了?杨林看着王秀英头顶的一缕白头发,说,没有,只是头皮屑。我烧点水,帮你洗洗头。

灶台的火烧得很旺,两人蹲在厨房的地上依次往灶口递着柴火。火苗像舌头一样从灶口伸出来,杨林和王秀英的脸被火映得通红。

灶上的锅里呼呼地冒出热气,水烧开了。王秀英把头发散开,仔仔细细地梳好,又重新编好辫子。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杨林问,你干什么?王秀英一剪刀剪掉了辫子。杨林想阻拦,但为时已晚,王秀英已经变成了一个短发女人。她把辫子递给杨林,杨林迟疑着不敢接。王秀英笑着说,给你,算还你钱了。杨林生气地说,不要!杨林开始给王秀英洗头,他用瓢把兑好的温水淋到王秀英头上,打上香皂,用手反复搓洗着。

康康醒了,在床上偷眼看着妈妈。柔和的灯光下,王秀英又像一个漂亮女人了。

洗完头,杨林站起身准备回家。王秀英拽着杨林的衣服不让走,她问,你是不是嫌弃我了?杨林说,我一个残疾人哪有嫌弃你的资本?明早还要送康康到学校,我怕折腾晚了误事。王秀英只好用手狠狠揪了一下杨林。

第二天,杨林和王秀英带着康康去学校。教室内,学生坐得整整齐齐地在朗诵课文,丹丹坐在最后一排。教室门开了,校长带着王秀英、杨林进了教室,他们推着木板车,木板车上坐着康康。丹丹挥手和康康打招呼,康康咧着嘴笑了。校长介绍了康康,老师用尺子敲敲桌子说,安静,大家接着朗诵。没朗诵几句,突然有学生喊道,好臭啊!老师,有人在教室里拉屎。学生们一哄而散,只有丹丹还留在教室里。康康害怕地哭了起来。王秀英听到动静,赶紧跑进了教室,把平板车上的康康推出了教室。

康康看着丹丹。丹丹说,康康,我到家里教你认字,好不好?康康点点头。

在校门口,王秀英给校长赔罪说,校长,对不起。杨林也说,都是我们的错,给您添麻烦了。校长叹气说,唉,还是等治好了再来吧!

王秀英垂头丧气地回到家,说,县医院的手术算是白做了,你的钱也丢到水里了。杨林说,说这话还为时尚早,这样吧,我们到省城的大医院再去看看。王秀英说那要多大的一笔钱啊?杨林说,慢慢挣。这事没有退路。我们过几天就到武汉,那里有专门治疗脑瘫的医院,我们先探探情况,看究竟需要多少钱。

王秀英说那你晚上留下来。杨林说,你怎么老惦记这个事?王秀英说,这是最大的事。你不想结婚就明说,我也好有个准备。杨林叹了口气,我已经失去了劳动能力,拿什么养你和康康呢?王秀英说,不是有我吗?杨林说,你带着康康,连自己都过得困难,我不能拖累你。王秀英说,我愿意,我死了也愿意。

这个晚上,杨林住在了王秀英的家里。

过了几天,杨林和王秀英带着康康到了武汉的汉口医院,他们找专家给康康做了全面检查,还参观了现代化的治疗室和大型的康复训练中心。专家对杨林和王秀英说,这种病是治疗越早就越有效果。当然,经济基础决定一切,如果经济上有困难,你们也可以在当地找人按摩、针灸。这个专家人很和蔼,他对杨林和王秀英说,我很有信心,但这是一场持久战,是马拉松。我个人也可以支持你们一部分资金,但我能力有限,主要是靠你们自己想办法。还有,你们也可以寻求社会救助。虽然这笔钱对于王秀英来说是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但王秀英打心眼里感谢这位专家。

天空的门似乎露出一道光,但谁又能彻底打开它,让光明全部涌进来呢?

似乎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钱,找钱、挣钱,这是一个残酷的真理。三人从医院出来,肚子都很饿了,前面是一家麦当劳快餐店,康康看到后就不愿意走了。王秀英说,走吧,我们赶紧坐火车回家去。杨林看了,到麦当劳买了一个汉堡、一份薯条和一瓶饮料。王秀英想说什么,杨林摇摇头说,别说了。这是康康第一次吃,让他高兴一点。他说,我也给你买一份。王秀英不愿意,杨林附在她耳边说,你也是第一次吃,尝尝。等母子俩都吃完,他一个人买了两个馒头吃了。

杨林没有跟王秀英回家,他选择留在了这个大城市,用他残缺的躯体去赚钱。王秀英刚开始不愿意,但无论她怎么恳求,杨林都不为所动。他说,你不要担心,我这个残疾人没有那个女人会从你手里抢。他说我留下来,是为我们多一条活路。王秀英觉得内心有一千把刀子在割,但她没有办法,只能忍痛与杨林分别,独自带着康康回家。

回家后的王秀英也开始了艰难的挣钱之路,除了地里的活,她还每天在家家户户的院前院后转悠,捡破烂。塑料瓶、废纸、破布、钢丝,只要是能卖钱的东西她都捡。

为了挣钱,王秀英算是玩上命了,什么脏活累活,哪怕是男人干的活她也干。

隔一段时间王秀英就和杨林通一次电话。每次通话都是借用村长的手机,村长是个好心人。

电话除了问候外,就是各自讲讲最近干了什么活,赚了多少钱。王秀英在挣钱的同时也没有放弃康康的理疗,一有点儿时间,她就会带康康去二十里外的一个赤腳医生那儿去按摩。但钱是花了不少,康康却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

有时候王秀英感到自己活得像一具僵尸。她不想说话,也懒得说话。

倒是那个叫丹丹的小女孩给了她一点安慰。天晴的日子,王秀英把康康的平板车推到院子里。康康坐在平板车上,丹丹则站在一边,把课本高高地举在康康面前。丹丹教康康读单词,康康读得很慢,但是一脸的快乐。有时候康康的目光会直勾勾地盯在丹丹身上,丹丹发现了,就问,为什么看我?康康说,丹丹,你真好看。丹丹就把康康的脸推过去,说,不准看我,看书。

时光飞逝,康康已是一个大小伙子了,他的嘴角冒出了星星点点的胡须。丹丹则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大姑娘,胸脯已在薄薄的衬衣下鼓起。这一天,丹丹来教康康读书,带着康康朗诵了一段课文后,她对康康说,康康,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教你了。康康歪着脑袋,眨巴着眼睛看她。丹丹笑了,说,明天我就要到镇上上学了。你以后要自己好好学习,知道吗?

康康不说话,他目送着丹丹离开了。看着她苗条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土坡上,他伸出左手,把大拇指和食指放在嘴巴里狠狠地咬着。再拿出来的时候,两指各有一道深深的血痕。

王秀英惊讶地看着他。她意识到脑瘫儿康康已进入了可怕的青春期,他的青春比潮水来得还迅猛,而且不可阻挡。

康康现在脾气很大,动不动就发火。王秀英走到哪里,他都要跟着。王秀英说,你太重了,妈妈带不动你了。康康听了就骂人,王秀英没有办法,只有顺着他。有一天王秀英背着康康从屋里出来,刚过门槛,她就和康康重重地摔倒在门槛上。康康压在王秀英的身上,王秀英爬起来的时候,嘴巴流着血,她张开嘴,吐出一颗血牙。

王秀英没办法了,她不得不向杨林求救。她给杨林打电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康康的情况。杨林说我抽空回来一趟,王秀英说你好几年都没回来了,是该回来一次了。

就在杨林回来的前几天,村里来了县报的记者。他不知从哪里得到王秀英的情况,来找王秀英采访,还感动地表示回去后要写一篇关于脑瘫儿母亲的大文章。

王秀英想在杨林回来前,把家里收拾得清爽一点。她发现家里还有几袋红薯,于是把它们装到板车上,再加上平时捡的一些塑料瓶子,还有几年前剪下的两根长辫子,准备一起带到镇上卖掉。出发的时候,正好杨婆婆路过门口。杨婆婆问,出门呀?王秀英回答,到镇上去。杨婆婆问,有收购车来,你费这个力气干什么?王秀英说,到镇上可以多卖几个钱。

她花三个小时才到了集贸市场,在一个偏僻的空地,铺上了一块塑料布,摆上红薯。她又从怀里摸出她的两根又粗又长的长辫子,整整齐齐地排好,摆在一边。很少有顾客光顾她的摊位,有零星的几个顾客只是用奇怪的目光看了辫子几眼就离开了。

这时,一个娘娘腔的男人声音响起,问,这个辫子卖吗?

王秀英抬头,看见了是年中村的秃子。他一脸奸笑。

王秀英不知所措。秃子拿起辫子甩了甩,问,卖不卖?

王秀英愣了好半天,说,卖。

秃子问,多少钱?

王秀英不吭声。

秃子说,一百。

王秀英还是不吭声。

秃子又说,五百!秀英,这个价很高了。他说着,露出一脸淫相,秀英啊,我是为了唤醒美丽的青春记忆。那时你迷死人了。

王秀英把辫子从秃子手中抢过来,说,再多的钱也不卖你。

秃子说,瞧你这样,都老太婆了,还牛逼什么?

秃子朝她的脸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向其他摊位。

王秀英扛着半袋红薯带着两条辫子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午夜了。还没有进院门,她就倒下了。

是杨婆婆发现的王秀英,把她送进医院的。王秀英躺在病床上,挂着吊针。村长也来看她,他问医生,她是什么病,严不严重?值班医生说,贫血,是长期缺乏营养造成的,要多吃肉和鱼。村长听了,嘱咐王秀英好好休息,就拉着杨婆婆一起走出病房。

村长问,杨林怎么还不回来和秀英结婚?杨婆婆,唉,不是在给康康看病攒钱嘛。杨林腿不好,打工赚不了什么钱。村长说,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杨婆婆说,快了,这几天就回来了。

杨林给王秀英打来了电话。王秀英安慰他说,我没事,你别担心。我现在就担心康康。杨林在电话里说,康康怎么了,还是上次那事?王秀英犹犹豫豫地说,他成年了。怎么说呢,开始有点小流氓了。

杨林沉默了好一会儿,下定决心一般,说,秀英,我早就想跟你说一个事。王秀英问,什么事?杨林说,我有一个开工厂的老板朋友,他想领养康康,还答应给他治病。王秀英讶异,问,为什么呀?杨林说,这种情况他的企业可以减免一些税。这样对康康好,你的负担也可以减轻一些……你说行不行?

王秀英想了好久,说,只要能治好康康的病,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杨林又说,你要照顾好自己。王秀英在电话这边沉默地点点头。

她挂了电话,眼角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过了几天,一辆黑色小车开进村,停在王秀英家院子里,一个老板模样的人走了下来。许多人都来看热闹,王秀英背着康康走出屋子,她把康康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小车后排,又摸了摸儿子的脸。

她目不转睛地目送小车载着康康离开了村庄。

县里那个记者也来了,他拿了一大堆报纸,逢人就发。王秀英看到报纸上有自己的大幅照片,还有一行大标题:王秀英,二十年书写漫漫慈母路。记者对王秀英说,你不能这样啊。你把孩子送走了,这戏还怎么唱?

村里有人说,这下秀英解脱了。还有人说她穷疯了,把孩子卖了钱。也有人说,肯定是杨林那小子出的主意,想甩了包袱。王秀英愣愣地站在那里。突然,她疯了一样朝小车消失的方向追去。她飞奔着穿过小溪,穿过野地。她穿过山林,树枝不断抽打她的脸。

王秀英终于追上了那辆黑色小车,她拦在车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康康的名字。老板从车窗里伸出头,疑惑地看着她。泪水冲花了王秀英的脸,康康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对妈妈露出了一个高兴的笑容。

康康回来了。但他的不良习气没有好转,为此他常常遭到人们的嘲笑。王秀英开始强制性地给康康穿裤子,康康不愿意,反抗说,我不穿短裤,我就是不穿短裤!王秀英打了一下康康。康康不再说话了,任由王秀英把短裤穿上。王秀英接着给康康穿长裤,她把裤子抖了抖,是正常人的长裤。刚刚穿了一半,康康冷冷地说,我把巵巵拉在裤子里了。王秀英哭了,说,你不穿就不穿吧!走出康康的房间,王秀英伤心地走回自己的卧室。屋顶的亮瓦不在了,梳妆台上全是亮瓦的碎片。雨从屋顶落下来,淋在梳妆台上,冲的镜子上面的灰垢花开,往下流淌。镜子渐渐清晰起来,里面的王秀英一脸的苍老憔悴。

她听见有人敲门,打开门,是村长撑着伞站在门口。村长说,秀英,杨林的电话。王秀英接过村长的手机,杨林在手机里说,秀英,我这几天就回去。

王秀英不回答。

杨林说,秀英,我回来你不高兴?

王秀英说,后天是丹丹的婚禮,我和康康要去参加。

杨林说,这是好事啊,我走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屁孩。

王秀英问,你回来干什么?

杨林说,接康康到城里看病,顺便娶你。

王秀英又问了一遍,顺便什么?

杨林说,顺便隆重和你结婚。

王秀英强忍住眼泪,说,我是老太婆了。

杨林说,我是你通往天空的大门,我还要带你坐飞机。

王秀英终于笑了起来,说,你不怕掉下来呀?

杨林说,我不怕,后天中午,你在那棵大树下等我。

王秀英甜蜜地说,一言为定。

王秀英把手机交给村长,对村长说,这么大的雨,还劳你大驾。村长笑着说,为人民服务嘛。村长走后,王秀英跑到康康房间,大声说,康康,杨叔叔后天就要回家了。

第二天王秀英在理发店染了头发,染发后,王秀英变得年轻起来。村子里响起长长的鞭炮声,这是丹丹的婚礼。王秀英穿着新衣服,对坐在平板车上的康康说,妈妈去接杨叔叔,你好好待在院子里。康康说,我要看丹丹,我要看新娘。王秀英,不许胡闹。交待完后,就出发接杨林去了。

迎亲队伍锣鼓喧天地向村西走去。随着锣鼓声越来越近,平板车上的康康变得焦躁不安起来。他努力地想站起来,不停地摇晃车子,同时他大声呼喊。平板车翻了,康康从椅子里爬出来,一点一点地向院子前面的公路爬去,身后是触目惊心的印痕。

他终于爬到了公路上。这时迎亲的队伍也走到这里,锣鼓声一下子停了下来,空气安静得有些凝固。这时几个彪形大汉走过来,吼道,滚开。康康没有理睬。有人把几张钞票丢在康康面前,康康吼道,我不要钱!我要看丹丹,我要娶丹丹。几个彪形大汉把康康拎起来,丢到院子里。锣鼓声再次响起来,迎亲队伍离开,朝山坡上走去。康康趴在地上,看着远去的迎亲队伍,哭成了泪人。

王秀英在大树下等待,手里拿着一大把野花,满脸幸福。她想苦日子终于要告一段落了,她没有想到自己快四十了,居然还能和杨林结婚,居然能再当一次新娘。她就那么憧憬着,直到太阳升到天的正中央,王秀英才有些不安起来。这时,王秀英看见村长跑过来。村长来到王秀英面前,好半天不说话。王秀英,村长,有什么话直说。村长说,秀英啊,刚刚派出所打电话来,说杨林在县城火车站下来的时候,碰上几个抢劫 犯。王秀英说,杨林呢?杨林怎么样了?村长说,你一定要挺住啊,杨林被人捅了,现在在医院抢救,钱也被抢走了。

王秀英傻了,她丢下手里的花,哭着向家里跑去。王秀英披头散发地跑到家门口,看到康康趴在地上,浑身是泥,嘴里还喊着,我要丹丹,我要丹丹。

王秀英心里气苦难当,拿起一个扫把,开始疯狂地抽打康康。她边打边说,我叫你看!我叫你看!为了你,杨叔叔也被人害了。她一边打,一边流着眼泪。

康康还是大喊,我就要看丹丹。要看!要娶!不让我看,我就要死!

王秀英这时也疯了,她说,要死,也别在路上丢人现眼。要死,一起到屋子里去死。

王秀英不知哪来的劲,把康康拖进了堂屋里。她发疯一般地冲进卧室,拿起一瓶农药,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瓶。百草枯呛人的气味熏得她头晕目眩,她恍惚想到了许多年前,自己也曾经一样的绝望。她倒下去,剩的半瓶农药还攥在手里,在陷入昏迷的前一秒,她看见康康挣扎着向她爬了过来。

三天后,王秀英醒了过来,也许是因为她的抗体强大。

一样喝下了半瓶农药的康康没有救活。王秀英把他葬在了家门口的山坡上。

杨林没有死,但也没再醒来,他成了传说中的“植物人”。在医院住了半年,王秀英把他接了回来,依旧安置在杨婆婆家,她每天去看望、照顾。

杨婆婆私底下问她,秀英啊,为啥不干脆搬过来?王秀英说,婆婆,我等他醒,等他光明正大地娶我回家。

很多年过去了,日子仿佛从来没变过。康康在门口的山坡上,杨林在溪对面。王秀英把自己活成了一棵香樟树,不去照顾杨林,也不去看康康的时候,她坐在树下望着天空。她知道天空中有一扇大门,总有一天会向自己打开。

责任编辑  许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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