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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西游记》作者新说辨析
——与胡义成、胡令毅先生商榷

2020-03-03

关键词:西游记

杨 俊

(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院语言学院,江苏南京 210038)

名著《西游记》一向受到社会广泛的关注,据此改编的电影、电视作品相继发行,各种《西游记》评点与研究专著陆续出版,敷演出一幕幕热闹非凡的情景剧。从2012年起,每年都有一部《西游记》题材贺岁大片问世,如《西游降魔》《大闹天宫》《三打白骨精》《大圣归来》《西游降妖》和《女儿国》等,不断刷新华语电影票房纪录,在为电影业获取高额利润的同时,也带动了相关文化产业的繁盛。伴着这股热潮,各种有关《西游记》奥秘破解、文本解读、文化探轶的著作纷纷出版,甚至连清代的《西游证道书》《西游真诠》《西游原旨》等也改头换面地在读者面前亮相,大有趁《西游记》热搭顺风车的用意。一时间,对《西游记》的非文学解读、演绎,以及附会之风盛行,其中不乏臆造和煽动成分。长此以往,《西游记》这部名著的传播与接受将受到影响,学术研究与个性演绎的界限也容易被混淆,因此必须正本清源,还学术研究以求真精神。笔者不揣冒昧,选择影响较大的胡义成、胡令毅两位学者的研究成果进行评析,以期与两位先生商榷,并请有识之士斧正。

一、胡义成的“新发现”有违历史真实

新世纪以来,胡义成先生试图开辟一条《西游记》作者(定稿人)研究的新路径。他立足于对全真教历史的回溯,探寻明代茅山乾元观闫希言及其弟子与百回本《西游记》之间的联系,试图以元代虞集《西游记序》为突破口,并以明代世德堂刊本上的陈元之《刊〈西游记〉序》为依托,全面否定吴承恩是《西游记》的作者及其相关依据[1]。胡义成先生脱离了《西游记》文本,把《西游记》研究史上所有有利于自己立论的旧案翻出来,忽视了《西游记》研究史的学术伦理,其研究方法可谓特立独行。

(一)关于以虞集《西游记序》立论的讨论

既然胡义成先生以《西游记》研究领域已成定论的元代虞集《西游记序》伪造案为立论基础,我们便以这段旧学案为讨论的开端。20世纪80年代,徐朔方就提出了清人伪造虞集《西游记序》的证据。《西游记序》署“天历己巳翰林学士临川邵庵虞集撰”,据《元史》本传,虞集在天历己巳(1329年)前后曾任“翰林直学士兼国子监祭酒”。“翰林学士”与“翰林直学士”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是在元代二者的官阶差别很大。翰林学士是正二品,翰林直学士是从三品,二者之间相差三级。如果《西游记序》确为虞集本人所写,他不可能署错自己的官名,因此该序应该是伪作[2]399。吴圣昔曾查遍虞集的全部作品,没有发现该序,这也可以证明该序是伪作。换句话说,《西游记序》是伪作,学界对此已有公论[3]170。胡义成先生以该序为虞集所作为立论基础,必然导致结论错误。

(二)关于全真教相关史料的讨论

回溯全真教历史无可厚非,但如果要认定茅山全真道士闫希言师徒是百回本《西游记》的最后改定者,就必须有充足的史实依据。笔者曾三次到访句容茅山,翻遍了《茅山志》《全真教史》等文献,经过细致严谨的核对比较,未发现一条支持胡义成结论的证据,也没发现有可靠的证据证明茅山全真道闫希言师徒与《西游记》之间有关联,他们不可能是《西游记》的作者(定稿人)。值得注意的是,百回本《西游记》恰恰把全真教作为批判与嘲弄的对象。如:

天无雨,民干坏,君王黎庶都斋戒。焚香沐浴告天公,万里全无云叆叇。百姓饥荒若倒悬,锺南忽降全真怪。呼风唤雨显神通,然后暗将他命害。推下花园水井中,阴侵龙位人难解。幸吾来,功果大,起死回生无挂碍。情愿皈依作行童,与僧同去朝西界。假变君王是道人,道人转是真王代。[4]600

文殊菩萨的座骑狮猁王下界到乌鸡国为妖,先是变作全真道士横行作乱,继而假冒君王与皇后同居三年,破坏了伦理纲常。乌鸡国的混乱现状,根源在于原乌鸡国国王将文殊菩萨用一条绳捆了,沉在御水河中浸了三天三夜,因此妖怪也把国王推落井中浸泡三年,以报文殊菩萨被浸三天之仇。作品虽然旨在宣扬“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的果报思想,但是对全真教颇有微词。

全真教是金元之际影响最大的道教流派。1219年,全真教丘处机以74岁高龄率高徒18人,向西行走35 000里去拜见成吉思汗,“一言止杀”而获得尊崇,受赐金虎牌,“掌管天下出家人”。丘处机的西行经历被弟子们记下,撰有《长春真人西游记》,相关记载见《道藏》。丘处机弟子所写的这本《西游记》在清代被张冠李戴,与百回本《西游记》混为一谈。后经专家考证于清末至民国年间得以澄清。钱大昕云:“《长春真人西游记》二传,其弟子李志常所述,于西域道里风俗,颇足资考证而世鲜传本,余始于《道藏》抄得之。村俗小说有《唐三藏西游演义》,乃明人所作。萧山毛大可据《辍耕录》以为出丘处机之手,真郢书燕说矣。”[5]173我们如果把两本《西游记》放在一起对读,就可以看出二者的差异所在。胡义成先生不顾历史真相,有意或无意地重启这段尘封的历史,迫使我们只得予以澄清,以免以讹传讹。无论从文献资料还是从百回本《西游记》文本来看,全真教闫希言师徒不可能也无法改定《西游记》。

(三)关于《西游记》壁画的讨论

1227年丘处机去世后,佛教徒耶律楚材著《西游录》并写有自序,公开挑战全真教。1231年,奉祀丘处机的北京长春宫(今白云观)处顺堂《西游记》壁画中的图与文均涉及“老子化胡”论,惹怒了元室,朝廷要逮捕全真教掌教尹志平。作为《西游记》壁画所本的《长春真人西游记》的作者,李志常自请替代尹志平入狱。胡义成先生根据上述材料得出结论,处顺堂《西游记》壁画事件是《西游记》一书创作的“结胎”[6]。这一结论看似证据确凿,实则有张冠李戴、随意臆测的成分,隐含着概念不清、混淆史实的逻辑错误。

处顺堂《西游记》壁画事件的真相值得怀疑。《西游记》壁画是颂扬丘处机西游事迹的,应该与《长春真人西游记》的内容紧密相关,与百回本《西游记》叙述“唐僧西游历险”“除妖灭怪”的故事不合,将两者牵连一处,有牵强附会的嫌疑。胡义成在2001年至2013年间发表了一系列相关论文,其中所谓“茅山全真道徒闫希言师徒系百回本《西游记》最后定稿人”“元代全真道士史志经编创的小说《西游记》初稿”等说法,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开辟了一条研究并确认《西游记》作者的新路,只不过是貌似有凭有据实则是主观臆测的结果而已!胡义成先生反复提到的全真道士著《西游记》的说法,应当引起学界的警觉,因为这不是一般《西游记》研究爱好者的个别化演绎,而是知名专家的研究成果,因而有一定的迷惑性。当然,如果学者们能做细致考察,就会发现其疏漏所在,因为胡义成提供的所有材料均与百回本《西游记》的作者没有直接联系。

二、胡令毅对人物关系的简单比附与对历史事件的揣测

(一)关于《西游记》校改者的讨论

胡令毅先生以世德堂本《西游记》原有托名陈元之的序言为依据,再由该序言与《庄子》的相关之处联想到《西游记》的署名者和校者华阳洞天主人,进而认定陈序提到的唐光禄为历史上实有之人[7]。陈元之《刊〈西游记〉序》云:“唐光禄既购是书,奇之,益裨好事者为之订校,佚其卷目,梓之。”[8]209依陈元之所言,唐光禄购书是为了出版并用种种手段作包装隐蔽,而华阳洞天主人只是唐光禄的另一个化名而已。胡令毅经论证得出《西游记》原作者是唐顺之、修改者是唐鹤征的结论。

胡令毅先生的研究所依据的基本文献是陈元之的《刊〈西游记〉序》,但是该序言并没有交代“唐光禄”的身份、姓名、籍贯和爱好,也没有明言《西游记》的作者与他有关联。胡令毅所说的唐鹤征的事迹、著述等,与《西游记》的校改者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陈元之《刊〈西游记〉序》说得很清楚:

西游一书,不知何人所为,或曰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国,或曰出八公之徒,或曰出王自制。余览其意,近跅驰滑稽之雄,卮言漫衍之为也。旧有叙,余读一过,亦不著其姓氏作者之名,岂嫌其丘里之言与?”[8]208

文献资料的解读务必联系上下文做整体把握,不容断章取义,胡令毅先生恰恰忽视了这一点,故而推论就远离了真相。

(二)关于《西游记》作者的讨论

在《〈西游记〉作者为唐顺之考论》一文中,胡令毅推测“唐光禄”指的是唐鹤征,进而继续前推,唐鹤征“并不是《西游记》的原创者,他只是世德堂百回本《西游记》的改写者”[9]。那么,谁是《西游记》的原创者?胡令毅先生认为“现在所见的百回本《西游记》,是源自于一种16世纪中叶创作的‘古本’”,进而确认这一古本的作者是唐鹤征的父亲唐顺之[9]。从“《西游记》是证道书,更是史书”“三藏就是嘉靖皇帝”“玄奘取经隐写嘉靖南巡”“孙悟空就是唐顺之”等一系列断语出发,胡令毅先生推定《西游记》的作者为唐顺之,想象大胆,假设惊人。这种脱离了《西游记》相关史料的臆测与推理,却名之为“别开生面之新探”,实在令笔者难以苟同。

《西游记》是一部章回小说,胡令毅先生忽视了它作为一种文学艺术形式的本质属性,宣称要“回归历史,回归作者本意”。胡令毅认为,清朝的“证道说”虽然有牵强附会之处,但是并未完全偏离作品的原旨。为了坐实所谓的“回归历史”,胡令毅从“《西游记》里的三藏是唐王的御弟,三藏的小名叫‘江流儿’,唐太宗叫三藏前去化生寺”入手,认为化生寺与明世宗的出生有关,“世宗出生于正午,其父正伏几小睡,朦胧中见玄观纯一道士进入宫内,醒来宫人报喜世子降生,故兴献王认为世宗是由纯一点化而‘化生’”[9]。胡令毅还指出,“《西游证道书》补三藏出身,提到了他有一位‘目訾老祖母’,小说中的这位‘目訾婆婆’实际上就是世宗的祖母,邵氏孝惠太后”[9]。胡令毅进而认为,以上内容均可证明《西游记》里的唐三藏“的的确确就是世宗皇帝朱厚熜,同唐朝的玄奘和尚是没有关系的”[9]。胡令毅先生这番阐发和推论没有任何史实依据,其理据与可信度是值得质疑的。既然百回本《西游记》是明代中叶诞生的长篇神魔小说,就应该按照文学批评的规律来考查其内容、解读其内涵。胡令毅先生放弃了对《西游记》文学属性的理解与把握,以陈元之的序言来推测《西游记》中的人物玄奘与明世宗皇帝朱厚熜之间的呼应关系,实属惊人之论。

胡令毅先生最大胆的结论是“玄奘取经隐写嘉靖南巡”。玄奘西行取经发生在“贞观十三年,岁在己巳,九月甲戍,初三日,癸卯良辰”,胡令毅认为此句隐指嘉靖十八年(1539年)明世宗南巡湖北承天府。胡令毅先生用《明史》中的材料与百回本《西游记》相比附,得出了一系列令人费解的结论:相良隐指世宗的父亲兴献皇帝,相良设水陆大会超度冥府孤魂,当指世宗为父亲上庙号及行明堂大享礼;通天河即黄河,朱紫国和狮驼国均指位于湖北钟祥的显陵地区;凤仙郡和金平府均隐指世宗老家[9]。更有意思的是,胡令毅还从《西游记》猪八戒被汗巾捆绑跌倒在地和三藏被女妖用丝绳捆绑的故事情节中,读出了“壬寅宫变”的内涵,可谓奇思妙想。

于是,在胡令毅先生看来,《西游记》乃是一部幻化了的自叙传;猪八戒就是严嵩的儿子严世藩,沙和尚就是陆炳,孙悟空就是唐顺之;《西游记》旧本是陈序撰写人唐鹤征的父亲唐顺之写的,小说是唐顺之的自传,描述的是他修行的心路历程;唐顺之的原作有“史”和“子”的性质,“史”包括史和传两个方面,史是三藏即世宗的史,传是孙悟空即作者自己的传;唐鹤征修改、扩充《西游记》是为了继承父亲的遗志[9]。对这些结论的严肃性、严谨性,笔者均持怀疑态度。

纵观21世纪关于《西游记》作者研究的相关成果,胡义成、胡令毅两位学者的探索精神是令人佩服的。尤其是胡义成从对元代全真道内丹派的学术考辨入手研究百回本《西游记》的成书史,因为有海外柳存仁、余国藩、矶部彰、中叶美代子等前辈学者的研究为基础,显得有新意和深度。可惜,由于方法的偏差、材料的误用,胡义成先生将茅山全真道闫希言师徒当作百回本《西游记》的最后改写者,与《西游记》作品及相关史实均不相符,令笔者深感遗憾。学术新探倘若一味求新而罔顾史实和事实,便会南辕北辙,欲速则不达。而胡令毅先生以陈元之的《刊〈西游记〉序》为依据,忽视了其内容的不确定性和虚构性,把小说文本《西游记》当作明代皇家历史的演义,从一篇序文窥得常人难以想见的明代宫廷之乱,可谓有跨学科的宏大视野。事实上,真理只要向前一步,哪怕是一小步,便会成为谬误。《西游记》研究作为一种学术探讨,应该回归文学研究的本原,一切从实际出发,用事实和材料说话。总之,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无证不信、孤证不立,应当成为学术研究的理念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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