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阿来小说《云中记》中的家园意识

2020-03-03邓昕洋杜慧春

景德镇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村人阿巴阿来

邓昕洋,杜慧春

(1.江西师范大学,南昌330026;2.景德镇学院,江西景德镇333000)

距离汶川大地震已经过去了近11 年,这场地震震动了世人,其中也包括很多作家。灾难发生后不久,就有很多人写地震,阿来自称自己也有过冲动,在《云中记》的研讨会上他提到自己的顾虑:“那时,很多作家都开写地震题材,我也想写,但确实觉得无从下笔。一味写灾难,怕自己也有灾民心态。”地震题材重大,要写好不是一件易事。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神的孩子全跳舞》就是以坂神大地震为题材的小说,但他的角度奇特之处在于,以第三人称描述非地震受害者的人生变化,“因为如果选择去描写地震的直接受害者,读者可能会站在我是幸运者的角度去看待地震。村上选择以第三人称的视角描述非地震受害者的人生变化,这是一种新的地震灾难的讲述方式。从某种意义上看,它更具有普遍性,更能引发每一个个体对自我、对人生的反思。”①而同样面对这样一个沉重且悲怆的公共记忆,如何书写才能直抵人心给人力量而不落入堆砌苦难的圈套,阿来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要用颂诗的方式来书写一个陨灭的故事,我要让这些文字放射出人性温暖的光芒。”

故事发生在一个坐落于山腰的偏僻村落,这个拥有上千年传说的云中村,在一场惊天动地的地震中毁于一旦。亲人离世,家园被摧毁,灾后幸存的人该如何面对物是人非的生活?在政府的帮助下,物质家园可以重建,但是精神家园又该如何修复?阿来的小说经常有一种挽歌的氛围,一般通过“最后一个土司”“最后一个喇嘛”“最后一个银匠”等“最后式”的小人物来表现这种情绪,他们往往在现代化的进程中被世界甩在后面,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但在《云中记》中,阿巴作为云中村最后一个祭师,却承担起了重建精神家园的重任,成了为云中村人盗取希望火种的普罗米修斯。

一、现代化摧毁精神家园

阿来对现代化的思考,在其成名作《尘埃落定》中就初现端倪,作者阿来说:“西藏的现代性进程中,更准确地说,在我所书写的那一块地方——藏区的东北部,罂粟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对当地的经济政治都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与之邻近的四川的商人、军阀等确实靠这个东西打开了通往这个地区的大门,找到了介入当地政治与经济的有效的方式。对于一个封闭的地区来说,鸦片似乎是一个有效的武器。”②罂粟在对当地的政治、经济进行影响的同时,作为现代化进程的敲门砖,也带来了现代化的思想,对当地人的生活方式产生巨大影响的同时,也导致了土司制度的瓦解。而在《山珍三部》中这种现代化对边地生活的入侵则表现得更为明显,随着经济的发展,人们对物质的追求也愈演愈烈,为了金钱,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自然界中一切可以变卖的动物植物都逃不过被人类摧残的命运,最后导致生态的失衡。如果说在《云中记》之前的作品中,阿来对于表现现代化进程对边地的影响还较多的停留在物质世界,那么《云中记》则是更深一步的,对现代化进程给人的精神世界带来的影响的思考。

而在阿来最新的这部小说《云中记》中,现代化给人的精神世界带来的最大影响是,人们不再拥有信仰了。《云中记》有一个显著的特征,就是小说中描写的云中村人,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坚定地信仰他们的宗教苯教了,也不再相信鬼神的存在。根据小说内容,“据说是有电以后,鬼魂就不再现身了。也是据说,鬼魂不现身的日子比这还要早,是山下峡谷里修沿江公路,整天用大量的炸药爆破的时候,鬼魂就不再现身了。”③鬼魂不再现身,人们也渐渐遗忘了祭师的存在,然后连信仰也淡化了。地震发生后,直升机载来救援人员和物资,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描写:“从来没有见过直升机的云中村人没有认为是山神显灵了。连阿巴这个专门侍奉山神的人也没觉得这是山神显灵了。他们知道,是直升机来了。”④曾经云中村人相信山神,相信人死后会有鬼魂,而阿巴这样的巫师的职责之一就是安抚鬼魂、祭祀山神。但在电视出现后,科学也进入了人们的生活,他们没见过真正的直升机,但电视上有,他们曾经相信世界上有鬼神,但电视告诉他们世界上没有鬼神。而在巨大的灾难面前,人们失去了对神的信仰,漂泊无着的心灵该如何安放?阿来曾说过:“我始终觉得,我们的思想中有一种毒素,那就是必须为一个新的东西,或者貌似新的东西尽情欢呼,与此同时,就是不应该对消逝的,正在消逝的事物表示些许的眷恋。我们一直生活在一种对于‘新’的简单崇拜中间,认为‘新’一定高歌猛进,‘新’一定带来无边福祉,‘新’不会带来不适感,‘新’当然不会包含任何悲剧性的因素”⑤。这个“新”很显然是现代化进程的产物,或者说就是现代化,而阿来一直关注的,就是这些“新”给人们生活带来的变化。在大多数人为“新”而感到惊奇时,阿来显然看得更远更深,他用一种客观冷静的目光,审查着高歌猛进的现代化进程中,被人们忽视的不那么美好的部分。

在《云中记》中,这个潜伏已久的毒素在地震后发作了,“新”的东西可以救治伤患,可以重建房屋,但不能治愈人心。同时,“新”的东西替代了“旧”的东西,“科学”消灭了信仰,也将拯救灵魂的法器打碎了。而这“新”在《云中记》中是“水电站”,是祥巴三兄弟带来的崭新的事物,是“电视”,即科学。震后专家发现云中村可能会在地震后的次生灾害滑坡中被淹没,于是干部要求仁钦说服村民搬迁。仁钦“一家一家走访。一家一家说服。相信国家,相信党,相信科学。村民回他的话是国家好我们知道,党好我们知道。你那个科学我们不知道。”⑥科学祛魅,将大自然中原始的遮蔽揭开,但遮蔽并不是一无是处,没有遮蔽、没有奥秘的世界反而使人们陷入虚无。没有信仰的寄托,人们的悲伤无处发泄,恐惧无法消解,灵魂只能随着临时移民村的搬迁也跟着四处游荡。爱跳舞的姑娘央金在地震失去了一条腿,震后她依然在跳舞,甚至在社会热心人和政府的帮助下站到了梦想的舞台上。但重返震后废墟的她,利用废墟,利用祭师阿巴,为自己的表演造势,她还在跳舞,但最初对舞蹈的热爱,那种情感涌动而不得不用舞蹈来表达的心情,已经和她在地震中失去的断腿一起化为灰烬了,虽然她活了下来,但丰富的精神世界早已是一片废墟。除此之外,小说中还多次描写了阿巴对气味的感受。移民村基础设施比云中村先进,洗澡很方便,工商业也更发达,男人们洗澡洗得勤了,女人们用上了化学制作的香料,云中村的味道消失了。阿巴多次闻自己身上的味道,以及他对别人身上的味道的敏感,其实是一种精神焦虑的表现,这种焦虑正是由“无家可归”之感引起的。同时还有许多细节描写,包括本地人对云中村人的称呼,他们称自己人为“乡亲”,而把云中村人称为“老乡”,很显然云中村人并没有被他们接纳,而云中村人也意识到此处并不是他们的家。在宗教信仰方面他们也与云中村人不同,绣厂辞退绣莲花的姑娘,虽然表层是写姑娘潜意识中受苯教影响,绣下了莲花而不是绣厂要求的梅花,但深层意义上,姑娘的这种潜意识行为代表了云中村人对家园的眷恋。仁钦是云中村的乡长,这是他的社会角色,但作为家庭角色,他是阿巴的外甥,最后他向阿巴妥协,不顾被上级惩罚的风险而同意阿巴返乡,是家庭角色向社会角色让步,这也是一种家园意识的体现。而按照海德格尔对家园的定义,家园不仅仅是物质的家园,还要让人有“在”之感,即让人的精神也有归家之感,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园。地震之前人们并没有意识到精神家园的重要性,但地震之后物质世界化为乌有,新的居住环境不时给人以格格不入的感觉,此时他们才发现精神家园也已陨灭。

二、精神家园重建的尝试

陈晓明认为“《云中记》写出了人和故土的深挚联系,感受自然,感受生命的一种心灵,守护精神家园的一种态度。”⑦而云中村最后的祭师阿巴就是精神家园的守护者。在安定的年代,新事物不断涌入的年代,村人去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喇嘛也主动退出历史舞台。但在灾难发生后,在阿巴这个半吊子祭师为不确定是否存在的鬼魂们担心的时候,失去亲人的村人们也对鬼魂的归宿难以释怀,如果鬼魂真的存在,那就都是他们的亲人,幸存者住进了移民村,可鬼魂还在废墟上游荡。于是阿巴最后还是决定回到云中村,安抚鬼魂,做“乡村最后的守护神”。在他准备出发时,村民们在汽车站送他,小说中写道:“那我们用什么送阿巴回家?用歌唱,用祈祷。用祈祷歌唱。让道路笔直,让灵魂清静”⑧。科技在进步,文明在发展,旧事物必然被新事物取代。但总还会留下些什么,在阿巴做出要回云中村,为那些死去的村人灵魂安抚的决定时,幸存的村人想到的最好的送别方式,还是和他们血液里留存着的古老的信仰有关。尽管他们已经不相信鬼神,但潜意识里依旧认为祈祷可以“让道路笔直,让灵魂清净”。祈祷是一种宗教行为,祈祷的对象应该是神或者权威,祈祷的目的是寄托希望或者赎罪,而移民村的人早已不再信仰苯教,阿巴也不是神或者权威,所以村民们的行为其实是将重建精神家园的希望寄托在阿巴身上的一种潜意识的表达,而这也让阿巴返乡寻找精神家园的做法具有了合理性。现代社会是现代图像的时代,一切都以科学为依据,对象通过可见性的数据和图像显现其本质,但与此同时,科技的发展阻碍了对象以其他方式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可能性。而阿巴要做的,是在一个科技把“神”与“鬼”消灭的年代,回到被摧毁的家园,寻找最初的信仰。

阿巴回到云中村后,每家每户地祭奠,使用招魂术想要召出鬼魂,让他们安息。也补上了震后停下的祭神仪式,但不论是鬼还是神,都没有出现,阿巴孤独地存在着。荷尔德林在《人,诗意的栖居》中表达了现代技术文明对诗意生存的遮蔽,这种遮蔽使人难以倾听到神性的召唤,因此陷入了生存的无根基状态。而这里阿巴的行为正是一种反现代技术文明的尝试,试图找回生存的诗意。为了抵御这种孤独,阿巴常常通过废墟中残存的房屋或者生活用品,联想到震前的情景和人,在想象中重建记忆中的云中村。因为他有意识地选择了能给他带来精神力量的记忆,于是云中村在他的精神世界重新建立了起来。有了这样的力量,他反而能从容不迫地面对废墟,在一个又一个院子里松土,让蔬菜重新在院子里生长,而正是这种没有欲求的坦然的态度,自然反而变得温柔。这是一种诗意生存的方式,阿巴用最初最原始的和自然相处的方式,祛除现代技术对诗意生存的遮蔽,找回了人存在于世界的家园感和归属感。“在那种敬畏的、信奉的、祈祷的通灵氛围中,阿巴的形象被立起来了。他显然不只是一个所谓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更重要的是,他是乡村最后的守护神,他是献祭者,他是精神性的存在。”⑨如何拯救心灵,稀释矛盾,信仰是唯一的解药,阿巴想要唤醒更多人对信仰的记忆与坚定,重新建立起云中村人的精神家园。于是阿巴从一开始需要两匹马这样的活物陪伴的孤独者,变成了一个坦然生活在自然中的隐士,这正是因为他感到“有家可归”。而实际上“阿巴的灵知并非那么形而上,他只是一个本分的祭师传人,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手艺人’,他并没有多少超自然的技能,他只是对自然有亲和性,虔诚信奉万物有灵论,在他的面前,他所能感知的,也是最为感动的,是那两匹跟他说话上山的马,是从山上跑下来的鹿,是悄然开放的罂粟花,是山间里的那些草木。他生长于自然事物中,他通它们的灵性,也通人的灵魂,人的灵魂只是自然灵性的一部分而已”。⑩阿来想要告诉我们的是,人本来就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是我们居住的物质场所,也是我们灵魂的栖息地。正是因为如此,阿巴从最初眼中看到的是废墟,唤醒的是痛苦不堪的回忆,到后来认识到人与自然本就是一体的,于是回归自然,即回归家园。与之前对大自然不分善恶将一切好的坏的都摧毁的无情描写相比,这时阿来通过阿巴看待自然意志视角的改变,对自然的描写也转向诗意,充满着温情。蔬菜的生长充满着希望的力量,鹿群的回归带来了诗意的气氛,阿巴与云丹的友谊也令人动容。这种看待事物角度的转换,使阿巴从一个在废墟中格格不入的存在,蜕变成了自然的守护者。

三、精神家园重建的失败

《云中记》其实是阿来一次勇敢的“逆行”,在所有人都向前走的时候,阿来选择了往回走。云中村的人都住进了移民村,过上了现代化的生活,而祭师阿巴却要寻找过去,从工业社会重返农业社会,这种返乡模式体现了现代社会中现代人试图探寻“无家可归”之感来源的努力。当人们无法从展望未来中找到“在”家的感觉,那么他们只能回溯过去,试图从过去中找到答案。而对过去的叙述,小说中通过阿巴的回忆展现出来,不管是阿巴还是作者阿来或者是身为读者的我们,都能看到现代化一点点渗入云中村人的生活。站在“今天的立场”上看,这种渗入是无法避免的。其原因一方面是现代化的趋势势不可挡,另一方面是人们主动走向了现代化的生活。那么就会产生一种矛盾的关系,即云中村人在接受现代化带来的种种便利的同时,又要抵抗其对信仰的侵略。这种矛盾的对抗在人物阿巴身上有集中的体现:他是云中村的第一个发电员,也是云中村最后一个祭师,他是祭师,却不相信鬼神,在他的身上既有对现代化的向往又有对信仰的坚守。既然现代化进程不可避免,物质世界日新月异,让人产生“无家可归”感,那么是否可以通过建立精神世界让人在精神家园获得“诗意的栖居”呢?

在阿巴心中,自然意志就是神,而地震是神对人的无情,尽管神对人无情,摧毁一切,但阿巴让鬼魂安息,让蔬菜重新生长,让鹿群回归,他不恨自然,并且依旧热爱生命,为自己的存在创造意义。如果说阿巴终于在不断地创造自己生命的意义中超越了自然意志,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重新建立了对自然的敬畏和对人类渺小但充满创造力的自信,回归了人“存在”于世界的状态。那么地质勘察队的到来,就是科学作为现代化进程中现代文明的代表对阿巴精神的致命一击,将阿巴建立的初具雏形的精神家园摧毁了。“科学揭示自然意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也跟神差不多。”⑾勘察队用肉眼可见的数据告诉阿巴云中村最终会随着滑坡坠入江中,甚至带阿巴到大裂缝和从前发生过类似自然灾害造成的断崖处,用更具视觉冲击的现实为科学佐证。“我讲这些道理,也是为了让你明白,人再强,也强不过自然意志”。⑿人再有创造力也无法与大自然的破坏力相抗衡,自然意志再神秘,也会被科学所揭示,阿巴被自然打败,而自然被科学打败。阿巴想要反抗现代性,返魅的目的也落空了。最后阿巴选择了和云中村一起在滑坡中从这个世界消失,实际上是他精神归乡的一种方式,只有和云中村一起消失,才能永远的住进从前的精神家园中,永远保持对大自然的敬畏。

云中村人对信仰的找寻,实际上是人类对大自然的神秘力量的敬畏之心的找寻,是试图重返精神家园而做出的努力,阿巴的返乡之旅也是返魅之旅。尽管科技发达,但我们还是应该尊重自然,而不是凌驾于自然之上,试图揭露所有奥秘。人类是自然的一部分,但现代科技的发展将人类从自然中剥离出来,于是人类对自然就有了无止境的索取。所谓“无家可归”实际上是我们自己将自己从“家”里赶了出来,是我们自己离开了精神家园,摧毁了物质家园而导致的结果。而阿来通过对阿巴这种“最后式”小人物顽固反抗现代化的歌颂,将阿巴作为家园守护者的形象“立”了起来,尽管最后阿巴重建失败,但阿来还是以“颂诗”的方式书写了阿巴对精神家园的守望,使得最终的陨灭得到了升华,彰显了人类历经千难万险也要返回精神家园的文化母题。

注 释:

①申莉莉.从“超然”到“介入”——论村上春树《神的孩子全跳舞》中的创作转型[J].长治学院学报,2016(8):58-61.

②何言宏,阿来.现代性视野中的藏地世界[J].当代作家评论,2009(1):28-39.

③④阿来.云中记[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

⑤阿来.有关《空山》的三个问题[J]扬子江评论,2009(2):1-5.⑥阿来.云中记[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

⑦⑨⑩陈晓明:阿来长篇小说《云中记》:文学的通透之境[N].文艺报.2019-6-12(003).

⑧⑾⑿阿来.云中记[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

猜你喜欢

村人阿巴阿来
岳流波
Chapter 5 New lamps for the old
阿巴扎拜师(下)
阿巴扎拜师(上)
为了传承的纪念——阿来谈周克芹
攀爬在生与死之间——论阿来的长篇小说《云中记》
论阿来“山珍三部”的生态思想
从残缺到完美:论阿来小说人物形象塑造的转变
船一样的贝壳
英雄的三世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