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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州石狗崇拜文化探析

2020-03-03怀

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图腾崇拜雷州先民

阎 怀 兰

(广东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广东 湛江 524088)

一、雷州狗崇拜文化的渊源

人类早期对自身和外在世界的认知有限,感觉到自己的弱小和外在世界的强大,且对这两者的分界又是模糊的,因而产生了对外物的崇拜,形成了万物皆灵的信念。最早的神灵崇拜是动植物崇拜。人们崇拜的往往是与自己的现实生活关系最密切的动物、植物或无生命之物。推究其原因,“他们崇拜动物,有时可能源于一种对现实的直接思考”[1]23,远古时代的动物崇拜与先民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存在着密切关系。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人类早期的神灵崇拜发展到图腾崇拜阶段,人们崇拜的这些动植物发展成为各个原始文明的图腾物。埃尔金认为:所有类型的图腾都有双重作用,一方面是表达人和自然的血缘关系和连接,另一方面是过去和现在的联系。图腾中包含有哲学和宗教的因素,“一种哲学,提供了面对人类日常需求的信念、希望和勇气,这些是人类必须拥有和坚持的,以他作为个人和社会的身份来说。”[2]54在父系氏族时期,图腾崇拜往往又与男性祖先崇拜、生殖崇拜和氏族起源说等融合在一起。

雷州先民的图腾崇拜物为什么是狗?必然是因为狗在雷州先民的生产和生活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狗是人类最早饲养驯化的动物,帮助渔猎游牧的先民们猎获食物,在距今六七千年前的黄河中游的半坡时期和长江下游的河姆渡时期,人类饲养的主要动物之一就是狗,“狗是猎人的助手,可以看守门户……也给人们提供了肉食、皮毛、油脂等生活用品。”[3]137,151狗对早期人类的帮助是巨大的,在长期的合作中,人类产生了对狗这种通人性的动物的深厚情感。狗图腾不仅在中国,在华夏文明辐射的东亚和东南亚区域内,而且在包括美洲、澳洲在内的世界范围内,都是一种常见的古代先民的崇拜对象。海通在《图腾崇拜》中提出:“图腾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该地的自然环境。在任何情况下,图腾物都是群体成员所熟知的。”[4]43此书中还提到,自然物较丰富的澳大利亚极北地带和阿尔恩格姆地区,7个部落共有192个图腾,其中澳洲犬6个[4]46。考察大洋洲和印度尼西亚的图腾崇拜,在孙巴岛上(在塔伦加),有一个氏族禁止杀食狗,这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的祖先是狗[4]91。阿留申人中有一个氏族,坚信他们的祖先是天上来到乌姆纳克岛上的一条狗。这条狗生下了两个长着狗脚爪的男女婴儿。后来,由这一对兄妹繁衍了现代人类[4]104。因纽特人(卡贾卡岛的居民)中的传说,是一个酋长的女儿爱上了一条牧犬,并与之同居、繁衍后代[4]105。这些传说都是把狗奉为氏族的祖先,是图腾崇拜的进一步发展。法国佩什-梅尔利洞穴中发现有戴着狗头假面具的人物像,考证是由原始人装扮的图腾祖先的形象[4]159。这个氏族也相信他们的祖先是狗。

与世界上其他氏族或民族以狗为图腾崇拜物一样,现今居住在中国湘西和贵州的苗族、瑶族,广西的壮族,福建的畲族,都是以狗为图腾崇拜物的,狗在这些民族的狩猎经济时代曾是生产力的重要组成部分。狗图腾也是雷州先民的神灵。雷州半岛三面临海,雷州地处中国大陆最南端,根据古籍记载和考古学佐证,在四五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最晚可以追溯到殷商时期,就有先民在雷州半岛生存繁衍、渔猎垦荒,先民们最早就生活在滨海之地。虽然有研究者主张他们应是为躲避战乱的人们从黄河流域南迁而来,但主流的共识是,雷州地区活动着的是本地的土著居民。最晚到秦代,岭南地区的百越民族已经形成,活动在古雷州的先民主要是南越、骆越等族,不同的氏族聚居生活,狗图腾崇拜是这些族群原有生活经历的保留,在民族迁徙和融合中变化。

雷州狗崇拜的文化表征主要有两种:盘瓠神话和雷州石狗。前者是语言为媒介的文字记载,后者是石头为媒介的实物遗留。现今可考察的这两样是雷州地域上的政治经济变化、民族融合和文化延演的合力产物。

距今六七千年前,长江中游的苗族先民先后创立了大溪文化、屈家岭文化、石家河文化,在中原地区的夏王朝前期,发展为三苗文化,楚文化中含有大量的苗文化。苗文化以犬为图腾崇拜物,原始的犬图腾崇拜,是盘瓠神话产生的文化土壤。盘瓠神话的最早文字记载应是出现在东汉人应劭的《风俗通义》。但此书在北宋时遗失了22卷,其中可能包括关于盘瓠神话的文字。宋人罗泌《路史·发挥二》中的文字可以佐证:“应劭书遂以高辛氏之犬名曰盘瓠,妻帝之女,乃生六男六女,自相夫妻,是为南蛮。”[5]43三国时魏人鱼豢在《魏略》中记载的盘瓠神话,东晋人郭璞《玄中记》和对《山海经·海内北经》的注释:帝之狗名曰盘瓠,盘瓠杀戎王,高辛以美女妻之,浮之会稽东海中,得地三百里封之,生男为狗,生女为美人,是为犬封之国也[5]43。盘瓠与公主婚生子女、繁衍后代的会稽,正是长江下游一带的浙江、江苏和福建等吴越旧地。吴越之地的少数民族和汉族人后来源源不断地南迁入岭南,包括古雷州。

史料所记载的盘瓠神话有多种异文。或云盘瓠形为犬,或云盘瓠是人犬相配之后。东晋干宝《搜神记》中云:“远古帝喾之时,一老妇得耳疾,挑出如茧之物,盛于瓠中,以盘覆之,倾化为犬,其纹五色,因名盘瓠。”[6]250-251情节怪诞,研究者大多认为是明显编造不可信。南朝宋人范晔的《后汉书·南蛮传》中云盘瓠乃帝喾饲养之犬,其毛五彩,名曰盘瓠。盘瓠神话,还能见于《蛮书》《赤雅》等书中。盘瓠神话至今仍在南方的苗、瑶和畲等少数民族中广泛流传。苗瑶神话中,神母狗父,繁衍了苗瑶二族。畲族的《盘瓠王歌》,又称《高皇歌》《盘古歌》《龙皇歌》,说畲族始祖盘瓠是高辛皇帝的刘皇后耳中取出物变成,盘瓠打败入侵之敌,繁衍了盘、蓝、雷、钟四姓子孙。各种神话传说中神犬盘瓠的由来虽然有所不同,但都认为盘瓠是高辛帝蓄养的狗,说明了盘瓠的形态和地位是非同一般的。盘瓠的神能、建功和传嗣的作为是基本一致的:他助帝征战,取犬戎将军之头,得公主为妻,生男育女,自相配偶,子孙繁衍,形成一个族群。所以,盘瓠神话,是图腾崇拜、祖先崇拜和英雄崇拜的结合体,表达了先民们对战争、臣服、独立、婚姻、生殖等人类多方面生活的思考。“一旦氏族确立了自己的动物图腾或崇拜就会在其后的发展中积极织造与该动物出现联姻的神话、把婚姻作为与图腾物或崇拜物建立起血缘关系的重要手段。如人犬婚生人类就是一个多民族共有的母题。”[7]172-173从人兽婚、兄妹婚的婚姻生殖观,从氏族团结一致御外、立下战功获取优待的民族发展观看,盘瓠神话是人类早期先民的思想情感的集中体现。

神犬盘瓠所打败的劲敌犬戎,是上古时期生活在中原地区之西部的彪悍部落,常常与商周二族发生关系,其名多作犬侯,出现于卜辞中,或者文献中称作犬戎、混夷等。犬戎部落的图腾崇拜物是狗,这个部落中的一部分迁入中原,与华夏汉族融合。在我国,曾经存在犬图腾崇拜的地区和民族,除了苗瑶语族之外,还有南方的黎族,西南的哈尼族,台湾高山族泰雅人等。在东南亚的越南、老挝、泰国等地也存在犬图腾崇拜遗迹。很明显,其间没有发生学上的关系,我们不能说这些民族的犬图腾都是同源的。原始时代,各民族先民,都可能产生出相同物种的图腾来。因此,犬图腾崇拜的分布十分的广泛,它们是多源的[5]122。雷州先民的狗图腾崇拜形成的过程和原因是多元复杂的。雷州在中原的夏商周时代,是百越族聚居之处。在春秋战国时则为越、楚之地,秦汉时被设郡接受中原统治,出现历史上的第一次越汉民族融合。雷州在晋始演化成为俚、僚、瑶、僮、侗、苗、黎等少数民族杂居之处。僮人的图腾是猫,俚人的图腾是狸,瑶人的图腾则是狗。各民族聚居在雷州,其文化在生产生活的进程中相互同化融合,加上捕猎耕作中驯服了的狗在生产中作用更加重要,慢慢演化成共同的狗图腾崇拜。古先民为解释氏族源起和生存而创造了盘瓠神话作为精神信仰的铺垫,狗崇拜的观念又在雷州地区的民族融合进程中不断延演,以在人群中产生更广泛深远的影响力。

随着中原汉族和楚、越、闽等的苗瑶等少数民族的南迁融汇,随着人类生产能力的发展和社会的变迁,雷州狗图腾崇拜的内涵、表现形式发生了嫁接、拼贴、变形等变化,这变化中不可忽视的两股力量在相互较量、压制和利用。一是主流意识形态社会发展和人们现实生活需要的力量,二是文化积淀中民族的记忆、思想和情感的力量。

二、雷州石狗崇拜的原因

狗图腾崇拜,最早是出现在人们的巫术礼仪、宗教式的原始观念中。人的这种内在思想观念的深化、传播,需要一些外在事物的助推,往往是时间维度的语言艺术形式的神话和传说的流传,或者是空间维度的实物艺术形式的绘画和雕刻等,或者是两种艺术相结合,来强化人们心中对图腾物的崇奉。

雷州石狗的出现,是以古雷州先民的狗图腾崇拜为基础的。狗崇拜的思想情感在巫术仪式中得到集中体现,还需要神话和石雕的渲染。从狗图腾到石狗雕刻,是雷州狗崇拜文化的进一步发展,是神狗形象的具体形成。石雕狗的出现,是通过在现实生活中以具体物件的形式表达了对远古生命母体的依恋,是在空间和时间的双重维度上对崇狗观念的反复强调和不断强化。形象思维是带有情感的,能够诱导人们的情感借助于具体的形象发泄出来。这种神话形象对先民们来说,是具体而真实的,也真实地表现了人类童年时代的自我情性和具体感受。雷州石狗出现的最晚时期推测为春秋战国时,在狗图腾崇拜中慢慢演化出石狗崇拜。

为什么雷州是以石狗艺术的形式保留着民族的崇狗习俗和观念?原因推测有四:

第一是石崇拜观念的深刻影响。原始社会末期的大山崇拜、石神崇拜和灵石崇拜等观念,深深积淀到人们的精神活动中,并影响着人们的现实生活。中原华夏民族自古有大山崇拜观念,例如对五岳之首泰山的崇拜,至少可以追溯到秦始皇。在汉族人聚居的中原地区,人们在修建房屋时,会在门前屋脚的土中植放一块石头,行使“石敢当”的护院职能。岩石也是苗族崇拜的对象之一。苗族人崇拜的岩石往往是田间数十米高的悬崖岩石。在这里,没有孩子的中年人为能生育祈祷,生育了孩子则为婴儿需求祈祷。在为婴儿祈祷时,男人会带来香纸作为祭品,把婴儿的需要带到岩石上,他还会许愿。在黔东南苗族,如果一个儿子是通过向“神石”祈祷而生下的,那么儿子的名字通常与岩石的名字联系在一起,而不是与父亲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以父亲的身份来尊重岩石[8]64。在石崇拜观念的影响下,世界上很多民族至今都有各种动物石刻,以向冥冥神灵祈求安康护佑。如昆明近郊的彝族村寨路口安放石虎,石屏彝族村寨几乎都有石雕的镇宅虎立于村寨的主要路口,每逢村节,村民们还要向石虎敬奉酒肉。这与雷州石狗类似,制作者当是村民,并不着意追求石像的艺术性,而是在简单艺术的基础上,以具象诉求于神灵护佑。石狗也大量存在于广西壮族村落中,“广西南宁郊区那龙一带放石狗于村头或村中巷口,认为可以驱邪镇寨。当地人相信将石雕狗安放村头或村中巷口的固定位置,通过祭祀就成了具有灵性的神狗,绝非世间普通的狗可以替代,因为石狗所对付的是来自另一世间的恶灵。”[9]319石虎与石狗类似,都是狮型,取狮子瑞兽的祈愿,受中原文化的影响。当地崇虎或崇狗,于是迁于此的汉族人把中原文化中的符号糅合到其中去,于是变成了稚拙地蹲踞于村口的狮子形态的石虎和石狗。石虎石狗面对大路,把企图进寨干扰村民的恶灵阻挡在外。在万物皆灵的观念下,先民们相信,一河、一村、一海、一泉、一井,都有一个神灵管理着,人们必须敬奉他们。在雷州,这些地方都可以找到石狗的身影。石狗是神,人们把石狗作为镇村镇宅镇物神兽来崇奉,是动物崇拜的衍生形式。

第二是有石材取得的便利和石雕技术的掌握。原始艺术不是纯粹的艺术,而是出于巫术、祭祀等的现实需要的生活程式,是早期人类用以表达思想和寄予情感的活动产物。必然要以制作者技术、使用者身份、使用场合与目的为依据。当雷州先民要赋予狗神灵或狗祖先以具体形象时,如果石材容易获取、能够雕刻,石狗的形成也就水到渠成。事实上,雷州石狗自古多是用本地常见的玄武岩、火山岩雕刻而成,这两种岩石质地坚硬致密,不易碎裂,颜色黑或褐,外观自然。早期人类便是用石斧等工具雕刻线条简约的石狗的。陶器主要用做生活器皿,青铜器主要用作礼器和兵器,技术要求较高。与陶器和青铜器不同,石狗的制作工具简单,凿击和打磨等的工艺亦不复杂,制成品可算石器,安放在户外空旷之处,用在特殊的祭祀仪式中。满足了古雷州先民尊奉祖先神灵的需要。

第三是石头这种媒介用于特定对象的艺术创造时,能呈现相适合的审美特质。思想观念借助于形象进行具体的传达,则会更容易被多数人所广泛接受,而形象需要附着于特定的媒介,石头是古代最常用来进行形象传播的媒介。石材的坚固、厚重,一方面能保证形象长时间保存而不变形,另一方面赋予了形象稳重厚实、严肃大方的审美气质。如北美墨西哥的阿兹特克文化中也有石狗的遗存,其中一只15世纪的石狗雕塑,三维尺寸分别为47.5、20、29厘米,四肢蹲踞,仰头向天,没有强调性状,但温顺又雄壮,“这尊雕塑展示了这只狗的独特姿态:后腿站立,前腿支撑,抬起头,好像在看着主人。虽然它的嘴是闭着的,但一些学者认为它可能在对着月亮嚎叫。”[10]417他们给狗各种亲昵的称呼,并把历法中的一段时期定为狗的一种名称,相信在其间出生的人有好运。“对阿兹特克人来说,石雕远比陶雕重要,在动物形象的丰富性和多样性方面,没有任何中美洲文化能超越当时的文化。”[10]142中国各族文明中有着璀璨的石雕艺术,如中国的四大石窟艺术。如左江壁画上的壮族先民,即瓯雒人的犬图腾崇拜仪式崖画,人们对着体量庞大的犬膜拜。龙州县棉江也有一组大型崖画,有二犬,众以犬为中心,击鼓蛙舞。宁明县花山一处崖画刻画了山中行进的祭典行列,犬在跑,蛙人且跳且跑,一派热烈癫狂景象[11]345-346。古代人在用岩刻岩画表达他们热烈的思想情感。如今人们观摩这些古代先民遗留下来的艺术品,总能感受到人类早期深沉旷远的思想情感。

在人之意识中,无形的力量需要寄寓在有形的像中,所以,当生产力发展到雕刻技术出现,人们找到将意识中的神话形象具体形态化的途径,就用石头雕刻狗的形象并将其作为图腾物来崇拜,石狗在人们的崇拜中就是石神,“人们赋予石神辟邪、驱病魔和防盗的神职,当是基于石块的自然性质。”[12]316语言中的幻象具体为现实中的实像,狗崇拜中的神狗形象就有了新的表征符号。从符号学、形象学的角度看,雷州石狗是能指和所指、形象与意义的完美结合,缺一不可,不能分割。

第四是神狗的职能更适合以石狗的形态去表征神狗形象。狗崇拜意识在中国的多个民族中有遗留,《礼记·王制》云“士无故不杀狗”。狗文化的核心就是“忠诚”。作为一种高尚的品德,将遗存于民族的血脉中[13]369。崇狗思想的反映,除了融汇祖先崇拜、英雄崇拜和生殖崇拜的盘瓠神话,还有其他多种神话传说。湘西和黔东北地区的苗族,以及傈僳族,都有主题是“狗取稻种给人”的神话,说的是狗或者能游擅跑,或者远涉长途历经艰险,帮助人们从神那里取回了稻种,让人们能种植水稻有粮食吃。北方的达斡尔族,湖南湘西、贵州松桃地区的《神母狗父》,以及佤族《西岗里》的传说是狗发现了谷种,引导人取回来。藏族神话故事《青稞种子的来历》中,王子为讨青稞种子而被变成狗,诉说的也是崇狗情感。北方的蒙古族也有狗崇拜。这些代代流传的故事说的都是狗帮助人们克服困难取到了稻种或谷种,使一个族群从渔猎游牧经济转型到农耕社会,在农耕经济中建立了开天辟地的功劳。在某些族中还有狗犁地的传说,甚至狗被传说成其他动物,具体故事情节也会发生变异。但所有这些关于狗的神话传说,都非常明显地表达出对狗的崇拜之情,是犬图腾崇拜观念演化的产物。从狗这种动物的习性来看,它与人类的狩猎活动关系密切。在始终以狩猎为主体经济的社会中,对狗的亲近甚至崇拜是稳固的文化因子。而当有的民族从狩猎经济转型为农耕经济,狗作为人类的忠实朋友依然发挥着重要的保护、陪伴作用,所以,崇狗情节就会以狗盗稻种、狗盗谷种、狗犁地的故事方式反映并代代流传下去。狗崇拜中神狗的主要职能之一可概括为护内御外,门口、路边是狗实施职能的场所,今日依然如此。所以,在诸多可能的形态中,石狗无疑是最能长久地祛邪避敌的形象了。神狗形象也有其他的艺术表征形式,比如西南地区的苗瑶族和广西壮族中,不但至今流传着狗皇的故事,有许多关于狗的习俗,狗皇的形象还是民族衣冠服饰图案和造型中的常见符号,但都不及石狗的形象更能让人肃然起敬,影响深远。

雷州的石狗崇拜和石狗祭祀,是犬图腾崇拜的遗留。雷州石狗的神力在狩猎、农耕、渔猎、生殖等各个方面都无所不及,是神力的泛化。一般来说,民俗中的神都是各司其职,像石狗这种多职能的,并不多见,其原意应是起因于祖先崇拜,只有祖先父辈才会责无旁贷的照顾到后代的方方面面,祖先理所应当地会在生活的各个方面保佑后代幸福。石狗是守护神、福神、财神、生殖神,基于这多样的职能,石狗在雷州人的观念中是无所不能、神力无边、于人忠诚、于敌强悍的神灵形象。

三、雷州石狗崇拜的延演

古雷州在先秦时代居住着西瓯、南越和骆越人,以狗为图腾,因此供奉石狗。随着南方少数民族的迁徙融合,苗、瑶、壮、畲等族的盘瓠神话融合到雷州的石狗崇拜中,是雷州崇狗文化内容的一个重大变化。西周初期伊始,中原华夏族人南迁入粤,汉族文化的强势融入,古雷州的崇狗思想和石狗文化又有极大改变。

中原人入南越,自古是不间断的进程,第一次大规模的是秦汉时期的越汉融合,秦皇汉武派遣的大批汉族官兵和平民,在开发和建设粤地的同时,其所带来的语言、文化和礼俗对当地的文化变迁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第二次的民族融合是南朝、隋和唐初的俚汉融合,俚往往与僚并称,是粤地土著百越族的后裔,数量众多,聚居在西江流域和古高凉一带。南朝陈亡,岭南的俚人数郡共拥号为“圣母”的冼夫人,自成一体,岭南晏然。当隋唐意欲统一岭南时,俚人及其文化已经统治了整个广东社会。正是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圣母冼夫人成为南越的拥护汉族统治的传奇女英雄,雷祖陈文玉成为中央政府派设为第一刺史的雷州先祖。“历史上的一些大事和重要现象往往要与一个有神奇色彩的神话人物或物象联系起来,于是就产生了相应的故事。”[1]31隋唐时期中央政府着手对雷州半岛进行统一管制,这一转变是重大历史事件,在这重大事件中有发挥重要作用的历史人物,而人民为了能在情感上更亲近这种转变,就会对这历史事件和人物进行神化。陈文玉是雷州当地人,在诞生上被与先古时期的狗图腾崇拜联系在了一起。传说陈太建年间,古合州城西南五里白院村一名曰陈洪的村民,以捕猎为生,家中养有一只九耳异犬,每次出猎皆卜犬耳,所捕猎物与犬耳所动相应。一日九耳齐动,陈氏以为必大获。邀其邻居十余人,同往州北之乌仑山。山中荆丛密绕,犬自早晨吠至太阳落山,无一兽出。猎人奇之,伐木而视,见犬从地里挖出一大卵,陈氏抱回家中。次早,乌云密布,雷电交加。陈氏大恐,便置卵于庭中,忽然卵为霹雳所开,跳出一男孩,两掌有文,左曰“雷”,右曰“州”。陈氏将男孩禀明州官,官收卵壳寄库,男孩交陈氏养育,取名陈文玉。陈文玉这位充满神奇色彩的英雄人物,作为古合州的土著出任雷州第一刺史,将黎、瑶、壮、畲、侗、苗等少数民族杂居且冲突不断的雷州,治理得政教并行、民皆富庶、风俗大变、安居乐业。传说中,陈文玉在雷州城工告竣、官民欢庆之际,体生两翅,白日升天。为纪念这一德政昭彰的地方官,郡民于州城西南五里英榜山立祠以祀,即今之“雷祖祠”。雷祖陈文玉的传说,是应于政局稳定、人心团结之需要,在狗崇拜的基础上诞生并流传的。也只有在崇狗观念深深植根于民族文化中的背景下,雷祖陈文玉的诞生才会是像灵石崇拜观念中孙悟空石裂而出一样,无父无母,天地精华孕育,寄身一石卵中,由灵异之犬带人发掘,在雷电交加之际,破卵而出。通灵之狗对雷祖有着欢迎、引导和保护之功,明显是崇狗意识的反映。虽然这则故事的主旨是解释雷州的来源和雷祖的事迹,但什么样的文化土壤生发什么样的故事,故事中的崇狗思想、灵石崇拜、雷电崇拜正是雷州人民意识深处沉淀的民族记忆。通灵的神狗,像得到神谕一样,引导人们准确地发掘出英雄寄身的卵。当然这则传说中保留了雷州人对狗的崇拜、信赖和感激,但是狗的神力却已是比盘瓠弱了很多,盘瓠是氏族的始祖,是自然生成的神,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而雷祖传说故事中,雷祖陈文玉是无父无母的上天派遣的英雄,而狗的神力只在于传递普通人与神之间的信息。原因当然是当时生产力水平提高,雷州人对自然、动物与现实的认识已足够清楚,绝不再是先古时期混沌的思维方式。但也由此可见雷州人对狗的神力的认可,狗崇拜仍是人们根深蒂固的意识。

经过俚汉融合,大量俚人进入国家编户,融合为汉族,土著百越族的遗裔已经不多,广东的民族结构因之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汉族由原来只占人口的少数一跃成为占人口的大多数,反客为主,成为广东的主体民族。这种态势即使元明两代瑶族大量入迁亦未能逆转。元代,福建汉族继续徙居潮州,其中有一些迁民越过潮州继续循海岸线南下,落籍阳江、电白和雷州半岛的海康、徐闻等粤西沿海各县乃至海南岛,使这些州县人口骤增,其中以雷州为最。“该州由天宝十一年的4 320户到元丰二年增至13 984户,增长323.7%。”[14]125-145这些迁民落籍后大都聚族而居,保留原有的语言和习俗,成为今雷州人的祖先。非粤地土著的瑶族,在六朝后期至明中叶间陆续从湖南迁徙而入粤。元代,湖南瑶族大量南迁至粤东的循州,南海之滨的南恩州、化州和雷州。雷州地区还有僮族,在平地者,多与汉族杂居;在深山者,多与瑶杂居,是故文献往往“瑶僮”并称[14]125-145。福建汉族和湖南瑶族的大量人口入雷,也有力地改变了雷州的文化,使雷州的崇狗思想和石狗文化有了新的内容。如在当今时代,岭南瑶族和畲族仍然保留着犬图腾图案。据当地记载,广东博罗、长乐、惠阳、罗浮山等地的瑶族保留着狗头和人衣的祖先绘画。

明清两代,广东出现第三次民族大融合。雷州地区不断有北方汉族迁入,瑶、壮等少数民族人口的比例不断降低,其社会地位和文化也不断弱化,这个过程从唐宋时期,历经元明朝代,少数民族日益成为异数。从元明时代官书中的“猺”“獠”“蛮”“猺抚”“猺人”“猺民”“山峒猺”等称,可以看出主流文化对少数民族的区隔,甚至民族歧视。政府对边疆地区的少数民族采取汉化和清洗政策,所以雷州地区的少数民族越来越少。据《清光绪石城县志》记载:石城县招有东山之猺和西山之猺,共21甲574名,“其技则强弩药箭,其业则田猎,今多耕种。猺乃古盘瓠苗裔,聚居豁峒,蔓衍日繁。明景泰间,屡叛屡抚,至孔公镛乃免差役、立约束,以听征调,无非驯其彝性而已。我朝升平日久,猺民被化,凿井耕田,与民无异。故《孙志》云:石之有猺,特其名耳。自猺帖服,日渐月摩,非转移之微权哉。”[15]120-121随着雷州苗、瑶、壮、畲等少数民族被汉族同化,汉族文化取得绝对优势,虽然也接受雷州土著文化,但本地的崇狗意识和石狗崇拜思想却也是不可避免地弱化、淡化了,甚而趋于渐渐消亡之势。那些坚守在村野和街巷中,曾经以神狗之职护民、佑民、福民的石狗,如今大多已经是被收罗在博物馆中,只在游客的探秘目光中重现昔日的崇高之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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