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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雪莱浪漫主义诗歌中的自然意象对徐志摩诗歌创作的影响

2020-03-02游洋阳

青年文学家 2020年2期
关键词:雪莱徐志摩浪漫主义

摘  要:将自然提高成为诗歌美学观注的主位对象是十九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一大特点。本文将通过比较中国古典山水诗与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中自然意识的不同,结合雪莱与徐志摩的创作比对,说明雪莱浪漫主义诗歌中的自然意象對徐志摩的诗歌结构及其中的自然精神产生的巨大影响。

关键词:雪莱;徐志摩;浪漫主义;自然意象

作者简介:游洋阳(1989-),女,汉族,江西丰城人,硕士研究生,上海师范大学天华学院通识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02-0-03

一首诗之所以为自然诗,不能仅仅依靠其中对自然物象的描写,而应让自然超脱出其他题旨的背景陪衬作用,成为诗中美学的主位对象。[1]十九世纪在英国兴起的浪漫主义诗歌运动承袭了来自欧洲大陆上反对十八世纪传统的普遍风气。为了对抗拿破仑正在建立的世界大帝国的宏大野心,欧洲各国都在有意识地从本民族的文化传统中寻找重振自身的力量。在英国,风靡上流社会的法国文学影响正在被清算,曾经的世界主义感情被强烈的民族情绪所取代,诗人们把目光重新投回自己生长的乡野、迷信、与历史,如华兹华斯、柯勒律治、司各特等人,或是极大的热情投入到通俗题材和历史题材的创作中,或是表现出对此前从未真正关注过的社会最下层的巨大关心。而在他们创作分歧的表象之上,却呈现出一种共同的英国式的本源,把英国的浪漫主义诗歌气质与他国显著地区分开来,这就是其中独特的自然意识。随着中国新文学运动的兴起,英国浪漫主义自然诗的影响力远渡重洋,改变了中国新诗人对自然的观照与表现。

一、中英自然诗中自然意识之不同

拿英国浪漫主义自然诗与中国古典山水诗作比,一些相似点很容易被研究者注意到,譬如诗人“回归自然”的创作主张,自然物是诗歌的主体、在美学观注中居于主位等等[2]。但究其根本,中英诗人在观物应物表现程序上存在较大分歧。

叶维廉曾用诗人面对现象时产生美的不同感应形态对诗人的视境进行了分类。若一类诗人在创作之前已化身为自然现象或自然事物本身,他发起的美学观注便不再依循人为的逻辑,而是从自然现象或自然事物本身出发,以非分析性的、非演绎性的、非逻辑性的自然秩序,展现出不沾染人类知性活动的自然本身。这叫做“以物观物”[3]。中国唐代山水诗人王维正是这一类型的绝佳代表。在他的《辛夷坞》中,“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4]芙蓉花从开放到凋零的全过程毫无人为的痕迹,诗人既无意干涉花朵生长变化的进程,也无心渲染自己内心的主观情感。读者因此无法聆听到诗人对此花的解说,必须主动参与到对美的感应当中,反而拉近了读者直接感受自然的距离。而另一首《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5]诗人依然没有介入自然景物的兴发,而是溶入自然本身,将春夜山景花落鸟鸣的原始本样直接置于读者眼下,不经由诗人的思维演绎,而交由读者自己自发地去应物感物。因此,中国古典山水诗中少见如“我”“你”这样的人称代词,“无我”的诗人的个体经验由此超脱于语言的限指之外成为一种普遍性的纯粹情境。在这情境中,过去、现在与未来也不必假诸人为的时空观念,而以同时共置的关系达到一种静态的平衡。所以自然在中国古典山水诗中更多以物象的原样同时呈现在读者目前,勿需借助隐喻或象征,因为自然本就是“道”的外显,是天然完整的存在,诗人唯有剔除刻意的自我方能从对自然的观察中感应到玄妙之境。

但在英国浪漫主义自然诗中,诗人的智心主导了其对自然观察感悟的全过程。在雪莱的《西风颂》里,诗人的视线全程追逐着西风,看它横扫“枯死的落叶,/将色和香充满了山峰和平原”[6],看它帮流云挣脱“天空和海洋的纠缠的枝干,/有如狂女的飘扬的头发”[7],作雷霆风暴的使者,劈开大西洋的汹涌波涛。山峦——陆地——天空——海洋,读者从诗歌中所见的风景以单一定向的方式移动,全都遵循诗人视觉观察的有意安排,最终复归于诗人的智心之中。在这如“游览”般呈现的风景里,诗人的心灵与身处的自然始终进行着交流,在内在心智与外在物象的互相应答中盘旋上升,不断发展,派生出新的意义。

因此,从诗歌结构的角度来看,中国古典山水诗对自然的呈现追求的是“天人合一”的共置;而在英国浪漫主义自然诗往往以山海风景为发端,以情感体悟为结束,自然往往被诗人按照时间发展的顺序来观察、体悟、表现。

二、雪莱浪漫主义诗歌中的自然

雪莱作为十九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首先在他的诗歌中展露出的是诗人对大自然的细致的观察与平等的热爱。无论是高天之上自由的飞鸟、云朵、西风,还是地面奔腾的尼罗河、巍峨的亚平宁山,甚至于一株娇弱的含羞草、一朵枯萎的紫罗兰、一头洞穴里的变色龙,诗人都把它们等一视之。不再是中世纪式的猎人与猎手的冷酷关系,也不是浪漫爱情与历史上演的舞台风景,而是当作与自己一样的亲密的平等的兄弟姐妹。面对自然,雪莱毫无遮掩地惊叹山河风貌的壮丽,称赞风云运动的磅礴,既悲悼生灵的凋亡又歌颂生命的坚韧。毫无疑问,雪莱最优秀的抒情诗大多是优秀的自然诗,都从那些人类社会以外的蕴藏性灵的自然物身上获得了灵感。

在这形形色色的自然物中,“大海”是能代表英国气质的典型意象。雪莱诗歌中对大海的赞颂、对航海的热忱、乃至于诗人遭逢海难的死亡结局,都彰显着英国文学中对大海如传承般的热爱。上溯至十世纪时,无名的古英语诗人已经对航海生活作出了抒情性的诗意表现。神秘莫测、浩瀚无垠的大海占据了英国文学家们描摹自然的绝大篇幅。待到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诗歌中,无论华兹华斯还是拜伦,无不把“大海”看作自由的伟大象征。除了对大海的热爱,雪莱还钟情于天空里的“风”与“飞鸟”。《西风颂》中,蓝色的地中海被咆哮的西风从沉睡中唤醒,把自己劈开汹涌的波涛,袒露出渊底萎缩的花草和泥污的树林,回应着西风变革的话语。云雀则是一团与整个大地和天空共鸣的火云,歌唱着明光、希望、与欢愉。

诗歌中的意象不能孤立存在。辛·刘易斯认为意象“不仅仅反映主题,而且赋予主题以生命和外形,它们足以使精神形象可见”[8]。雪莱不是为艺术而艺术的诗人,在他的身上有着十九世纪英国诗人特有的强烈的道德观。对正义的渴求与实用主義精神推动着诗人必须在诗歌中对生活做出回应。当“孤独时,或是虽在人群之中却处于得不到任何同情的被遗弃状态时,我们便爱花、爱草、爱水、爱蓝天”[9]对不公社会的愤怒、对污浊现实的厌恶,以及对理想世界的呼唤,化作澎湃的海波、化作狂暴的西风、化作消融的冰山和新垦的荒漠等等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颠覆性想象。客观的自然物与诗人的主观情感缠绕上升成为一种激进的自然精神。因此,自然意象在雪莱的诗歌中不是对外在世界的单纯再现。诗人不描写风景,也不痴迷于描摹具体的形状和颜色,而是把自己看作它的“琴”,振起巨大合奏的乐音。自然与诗人的独立精神和战斗意志融为一体,与强烈的道德意愿合而为一,成为了自由与正义的象征。

三、雪莱的自然意象对徐志摩浪漫主义诗歌的创作影响

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开展,白话诗歌创作逐渐兴起,诗人们为了与所谓的中国“旧”诗歌相区别,刻意追求着与古典传统不同的表达与审美。及至三四十年代,随着浪漫主义诗歌等的译入,浪漫派诗人们将自我投入自然并通过智心与自然的不断对话来建立关系的习惯逐渐为中国的白话诗人们所接受。徐志摩显然也是其中的一员。诗人正式的诗歌创作始于留英以后。雪莱为代表的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几乎影响了徐志摩全部的创作生命。不过,在徐志摩诗歌创作的早期还是可以看到中国古典山水诗歌传统在其中留下的痕迹。譬如写于1922年的《私语》一诗,“秋雨在一流清冷的秋水池,/一棵憔悴的秋柳里,/一条怯怜的秋枝上,/一片将黄未黄的秋叶上,/听他亲亲切切喁喁唼唼,/私语三秋的情思情事,情诗情节,/临了轻轻地将他拂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晕里,/一涡半转,跟着秋流去。”[10]表现的是秋雨从天而下打落柳树枝叶发出响动的瞬间。秋水清冷,秋柳憔悴,秋枝怯怜,秋叶半黄,诗人没有直接表露出哀愁或爱怜,也没有介入其中去干涉必然一任雨打风吹去的命运。他沉默着把自己经历的一个萧瑟湿冷的秋天放置到读者的目前,读者任凭自己的经验去感受聆听这个秋天传递的“私语”。

然而,在徐志摩更多更后来的诗中对自然所作的美感观照比起中国古典诗歌传统,更趋近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中心灵与自然的对话。其中,雪莱的诗歌对徐志摩归国后的创作尤其有着显而易见的影响。下文将通过对《西风颂》与《自然和人生》,《致云雀》与《黄鹂》的比较分析来说明徐志摩在诗歌结构与自然意象上对雪莱的浪漫主义诗歌的接受。

在《自然和人生》中,诗人是一位站立于山顶的观察者,从阳光朗照的山顶俯瞰乌云沉沉的下界。随着时间的流逝,山间剧烈的大气运动不断变幻着风云雷电的形态,以雷霆为先导,山谷内一时风卷云涌;继而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天地变色;直到雨收云霁,山谷内重新恢复了安宁幽静。这瞬息间暴烈与和平的转换让诗人的心绪也随之沉浮跌宕,久久沉吟。整首诗歌完全从诗人自我的角度出发,按照时间发展顺序,全景再现了诗人目击的山谷间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的全过程,狂暴的自然力力量在摧残山谷之时同时作用在了诗人的心头,让他体悟到“烈情与人生”。于是山间就是人间,人生就是造化的游戏,自然的物理时间和诗人的心理时间保持了线性的一致性。至此,诗人对自然的观照与感应已与中国古典自然诗分道扬镳,而更向雪莱的《西风颂》靠拢。

更能体现徐志摩与雪莱浪漫主义自然诗关系的是他在诗歌中对雪莱的自然意象的接受与改造。雪莱在他的名篇《西风颂》中以激情洋溢的笔调歌颂“狂暴的西风,秋之生命的呼吸!”[11]随同西风摧枯拉朽的声息,诗人似在用整个的灵魂呼喊着“把昏睡的大地唤醒吧!要是冬天/已经来了,西风呵,春日怎能遥远?”[12]西风这样横扫千军的气势当然感染了徐志摩。早在《灰色的人生》里,徐志摩就立誓要“唱一阕荒唐的、摧残的、弥漫的歌调”,而在稍晚的《自然与人生》中,雪莱的强劲的战斗力量将得到更为完整的再现。不过,徐志摩的狂风没有劈开雪莱所钟爱的汹涌“大海”,而是驻足在了巍峨的“岱岳顶巅”,在那里,“风,雨,雷霆,山岳的震怒/猛进,猛进!/矫捷的,猛烈的:吼着,打击着,咆哮着;/烈情的火焰,在层云中狂窜:/狂风,暴雨,电闪,雷霆:/烈情与人生!”[13]

诗人在表情达意之时需要借助适当的外在物象,必然会优先考虑本国的风物,因为民族文化本就是诗人个体经验的一大来源。上文曾论及海洋之于英国浪漫主义乃至英国文学的意义。而对于中国这样的典型大陆国家,古诗中的海洋常常表现为一种虚指:或是以其博大神秘引申为仙山秘境,或是以起遥远疏旷作为野蛮荒芜的代称。如曹操《观沧海》中将大海本身当作诗歌描述的主体的情况并不多见。与此相对,对山岳的审美观照才是普遍实在的传统。中国最早的自然诗歌正是从对山水的观物之中诞生出来的。徐志摩作为一名中国诗人,对山岳的熟悉与审美,应当远远超越于海洋之上。所以,当他选择在自然中思考寻找寄托人生的永恒之所在时,他习惯性地进入到中国的幽谷与冈峦与森林,而不是雪莱的劈开的蓝色的“大西洋”。

再来看两位诗人笔下的飞鸟。徐志摩的黄鹂是“一掠颜色飞上了树,/艳异照亮了浓密——/但它一展翅,/冲破浓密,化一朵云;/它飞了,不见了,没了——/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14]而在雪莱笔下,云雀是“欢快的精灵!/你从大地一跃而起,/有如一团火云,在蓝天/平展着你的翅膀,/你不歇地边唱边飞,边飞边唱。”[15]很明显能看出徐志摩选择的“黄鹂”与雪莱的“云雀”近乎如出一辙,都属于同一类足以代言诗人自身自由精神与战斗意志的自然意象。

云雀是英国乡间常见的晨鸟,与光明同行,宣告新的一天的开始,标志着光明对黑暗的驱逐。云雀在飞行中鸣叫,优美的歌声既是为暖夏的预告,又是对寒冬的终结,在英国文学传统中是自由、希望、与欢乐的象征。而黄鹂是中国本土常见的鸣禽,同时也是在温暖季节活跃的勤劳的鸟类,是中国古代诗人用以象征美好的常见意象。两者在栖居地理范围上虽然东西有别,但在生物习性上相近,在两国文学传统中的喻旨类似,徐志摩正是据此将雪莱的云雀所象征的自由与幸福移植到中国黄鹂的身上,发出了对热情、对光明、对自由,奋不顾身的鸣啼。

结语:

诗人对自然的观物应物表现流程的差异可以用以区分中国古典山水诗与英国浪漫主义诗歌表现自然的不同创作。徐志摩在以雪莱为代表的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影响下,把诗人的智心介入客观的风景,用主观情感与哲思与自然展开交流与问答。这样固然使得自然因与诗人心智的交融失去了某种直接性的呈现,但同时也重新构建了人与自然的关系,打破了旧诗中“天人合一”的静态平衡,加深了对人的内心在理想与现实、物外与自我之间的思辨,丰富了白话新诗抒情表意的方式。

注释:

[1]叶维廉. 中国诗学[M].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96, 85.

[2]叶维廉. 中国诗学[M].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96, 83.

[3]叶维廉. 中国诗学[M].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96, 263.

[4]王维. 王维诗集[Z]. 新疆青少年出版社, 2000, 74.

[5]王维. 王维诗集[Z]. 新疆青少年出版社, 2000, 75.

[6][英]雪莱. 雪莱抒情诗选[Z]. 查良铮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3, 72.

[7][英]雪莱. 雪莱抒情诗选[Z]. 查良铮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3, 73.

[8]汪耀进. 意象批评[M]. 四川文艺出版社, 1989, 96.

[9][丹]勃兰兑斯. 十九世纪文学主流:英国的自然主义[M]. 徐式谷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 268.

[10]徐志摩. 徐志摩全集:诗歌[Z].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5, 26.

[11][英]雪莱. 雪莱抒情诗选[Z]. 查良铮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3, 72.

[12][英]雪莱. 雪莱抒情诗选[Z]. 查良铮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3, 76.

[13]徐志摩. 徐志摩全集:诗歌[Z].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5, 148.

[14]徐志摩. 徐志摩全集:诗歌[Z].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5, 371.

[15][英]雪莱. 雪莱抒情诗选[Z]. 查良铮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3, 102.

参考文献:

[1][丹]勃兰兑斯. 十九世纪文学主流:英国的自然主义[M]. 徐式谷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

[2]高咪. 异质文明視域下的中国山水田园诗与英国浪漫主义诗歌[J]. 兰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7, (6).

[3]王维. 王维诗集[Z]. 新疆青少年出版社, 2000.

[4]汪耀进. 意象批评[M]. 四川文艺出版社, 1989.

[5][美]奚密. 现代汉诗中的自然景观:书写模式初探[J]. 扬子江评论, 2016, (3).

[6][英]雪莱. 雪莱抒情诗选[Z]. 查良铮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3.

[7]徐志摩. 徐志摩全集:诗歌[Z].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5.

[8]叶维廉. 中国诗学[M].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96.

[9]叶维廉. 论西方文学中美感意识与意义嬗变的轨迹——以英国浪漫主义前期自然观为例[J]. 外国文学评论, 1988,(4).

[10]赵光旭. 凤凰与夜莺:中英浪漫主义情感美学思想比较[J]. 中国比较文学, 2003, (3).

[11]朱光潜. 中西诗在情趣上的比较[J]. 中国比较文学, 19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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