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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畸人》与《穷白人》中的反城市化写作

2020-02-25佘军伏晓峰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畸人史蒂夫安德森

佘军,伏晓峰

(南通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南通226019)

现代美国作家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1876—1941)的小说集《小城畸人》[1](Winesburg,Ohio,1919)与小说《穷白人》[2](Poor White,1920)描写了19世纪末工业化背景下的美国中西部小镇的城市化进程。①本文中所引外文文献均为笔者自译,不另注。小说中的“比德韦尔镇”(Bidwell)和“温斯堡镇”(Winesburg)是美国中西部城市化进程中的小镇缩影。安德森的文学创作以小见大,给读者留下“见一叶而知一秋,窥一木而知全林”的印象。批评家特里林(Lionel Trilling)认为,《小城畸人》如同旧书信,讲述的故事大都以真理反对上流阶层,以真诚反对商业主义[3]。而对于小说《穷白人》,有批评者指出:“《穷白人》讲述了工业主义在美国中西部进行的过程,工业主义破坏了旧劳动模式与社区,小说流露出怀旧之情。”[4]“安德森不仅关注工业化时期的美国小镇生活,而且还对美国物质主义抱着怀疑与遗憾的态度,探索小镇上一个个落伍者孤独的心灵。”[5]不过,评论界还出现了另外一种声音:“安德森虽在《小城畸人》和《穷白人》中批判了工业,因为工业摧毁了农业的生活方式,但安德森却崇拜机器,因为它富有活力的韵律和音乐声鼓舞了他。”[6]笔者认为,安德森的文学创作并未停留在描写小镇城市化进程的表象上,其重点是揭示城市化进程的负面效应,运用反城市化写作手法表达怀旧意蕴;《小城畸人》和《穷白人》这两部作品共同的怀旧主题意蕴深厚,主要体现在对自由劳作方式的怀想、对淳朴民风的眷恋以及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恋歌三个方面。

一、对自由劳作方式的怀想

历史上的美国小镇实质是农业发展的产物。“其时,在一派农业景观之中,小城镇是重要的商业节点,它给农业家庭提供便利,不必花费大量时间离开农场和农庄去售卖农产品和牲畜,以及寻求生活必需品、医疗服务和休闲娱乐。”[7]然而,19世纪后半期的工业化进程彻底改变了美国小城镇的样貌和地位。“就在一夜之间,一座座小镇成为一座座城市。人们内心疯狂。”[2]127工厂的出现使大批农民离开土地,他们搬至小城镇从事工业生产或投资,成为小镇居民,但他们不再是自由的个体劳作者,而被纳入新型的工业体制中。在这种工业体制中产生了一种新的生产关系,即资本家与工人的关系,资本家的出现标志着一种新的剥削方式的产生。

《穷白人》描绘了资本家出现的过程。工业化之前,小镇上的一些商人或农场主,看到工业化即将带来的财富机遇,他们凭着商人的头脑、充足的资金以及冒险精神,成为美国中西部小镇工业化过程中的“弄潮儿”,一跃成为工厂主。然而,随着工厂经营模式的日益成熟与资本的不断积累,他们由工厂主变为新兴的资本家。在《穷白人》中,比德韦尔镇的史蒂夫就是这类人物的代表。“尽管从不读书,但始终是各类报纸的热心读者,有关美国工业巨头们精明能干的各种报道早就给他留下深刻印象。”[2]95史蒂夫是投机分子,他嗅到了工业化的商机,开始别有用心地利用有发明天赋的休,为休提供研制机器所需的场地、资金和人员,还与休约定,机器一旦研制成功,所有权归史蒂夫所有。休研制机器的初衷是为了减轻小镇居民的劳动负担,渴望得到人们的认可。然而,休本人不具备创业条件,是史蒂夫帮助他实现梦想。机器对于史蒂夫而言,就是赚钱工具。机器研制成功,虽然提高了工作效率,减轻了小镇居民的劳动负担,给史蒂夫创造了源源不断的财富,但同时也成了小镇居民失业的“罪魁祸首”,在无形中,休成了史蒂夫的“帮凶”。后来,史蒂夫通过银行贷款、民间集资等方式成立工厂,实现了由商人到资本家的跨越,面对利益,永不满足的他走上了剥削工人的道路,其剥削方式之一是用“计件工资”代替“计时工资”。戈尔芬特指出:“小说《穷白人》展现工业化浪潮将一座座美国小镇转变为一座座丑陋而又野心十足的工业中心,它们破坏了社会安宁,剥夺了人们赖以发展的社会关系。”[8]96工厂在比德韦尔镇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吸引了大批人到工厂工作,这个过程也是农民变为产业工人的过程。

小镇居民发现身陷工业体制而无法脱离,便开始对以往的自由劳作方式愈加怀念,渴望回到先前的生活。社会学家弗雷德·戴维斯(Fred Davis)将“怀旧”(nostalgia)分为三个依次推进的层次:“简单式怀旧”(Simple Nostalgia)、“反思式怀旧”(Reflexive Nostalgia)和“阐释式怀旧”(Interpreted Nostalgia),其中第一层次是最基本的,怀旧主体认为过去美好,现在不如人意,从而对过去作出积极评价和对比;在第二层次,怀旧主体不只是感伤过去、谴责现在,而且还反思先前所作评价的准确性;而到了第三层次,怀旧主体则通过质疑美好过去来检验其性质和目的。[9]《穷白人》与《小城畸人》的怀旧基本上属于第一层次。这两部小说中都流露出一种淡淡的怀旧情绪,大都通过人物的思想活动体现出来。《小城畸人》中的短篇小说《手》的开篇通过温·比德尔鲍姆的所见,描写城市化进程中一代人对美好乡村生活的回忆:“眼前是一条狭长的田野,上面种了三叶草,但却长了一层密密麻麻的芥末黄色的野草,他能看见在田野那边的公路上跑着一辆四轮马车,拉着采浆果的人们从田野里回来,采浆果的男女青年们大声笑着喊着。”[1]27安德森笔下的人物对小镇与那里的土地怀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对乡村生活的怀念时不时地出现在字里行间。当《穷白人》中汤姆还沉浸于城市化改变了小镇的喜悦之时,自己的女儿克拉拉却怀念以前的生活。与其说是克拉拉对乡村生活的怀旧,还不如说是安德森自己对乡村生活的美好回忆。斯多克(David Stouck)指出:“安德森的故事源于他本人的童年和少年,叙述者回忆某些人和事,并尝试发现这些记忆蕴含的意义。”[10]

出生于美国中西部的安德森目睹了城市化使自己的家乡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看到农民放弃土地到工厂工作受到剥削时,他忧心忡忡,并试想用共产主义方式或手段解决这一问题。他在小说《超越欲望》(Beyond Desire)中尝试通过共产主义手段来改善工人的工作环境,解决他们应有的权利问题,对此,安德森身体力行。“1931年,安德森到乔治州去考察美国南方工业的经济结构、工厂、工人的需求,工人非人的工作环境以及来自工厂主的压力。”[6]正是由于安德森对小镇居民的生存环境有着深切的了解,所以才有对温·比德尔鲍姆的手的暗示性描写:“The hands alarmed their owner”[1]28,“安德森使用‘owner’一词来描述温·比德尔鲍姆与自己的手的关系,让人感到震惊,因为它暗示了身体与主体的分裂”[11]。安德森对温·比德尔鲍姆身体与主体分裂关系的暗示,何尝不是小镇居民深陷工业体制而失去自由的真实写照?

安德森在《穷白人》与《小城畸人》中表达了对自由劳作方式的眷恋。“安德森在自身成长过程中见证了机械化文明对乡镇文化的影响,痛恨这种新兴文明非人性的弊害,渴望回归手工业文明的传统,希望通过恢复手的劳动来恢复人的创造性和想象力。”[12]

二、对淳朴民风的眷恋

安德森的文学创作描写了一个时代,记录了美国小镇城市化进程的历史关键时刻,书写了美国小镇的历史文化。“安德森的小镇历史文化书写就是美国历史文化书写,他构建的美国小镇神话就是美国神话。”[13]随着工业化在美国中西部小镇的推进之势,当小镇居民沉浸于喜悦之际,安德森却敏锐地觉察到:虽然往昔家乡生活艰苦,但民风淳朴,如今经济繁荣,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安德森的作品通过描写工业化进程中的小镇,表达了期盼社区价值观回归的渴望。[14]

尽管小镇居民的生活环境得到了极大改善,可是人们的道德却不断沦丧。评论界也注意到:“安德森的作品撕去人们记忆中乡镇生活温情脉脉的面纱,暴露乡镇生活粗俗平庸而又自命不凡的真实面目。”[12]安德森在小说中揭露了在工业化进程中小镇居民的拜金现象。在工业化时期,拜金主义早已渗透到爱情中,婚姻在无形中被烙上了金钱的印记。小镇年轻一代的择偶观已由以往的“贤淑”或“美貌”向“经济基础”方面转变,《小城畸人》中的短篇小说《纸团》就反映了这个主题,安德森通过两名男子的求婚来反映小镇居民的婚姻观。小说中的女子在没有成为里菲医生的妻子前,她的父母去世,给她留下大片土地,结果有一些年轻人登门求婚,其中一个是温斯堡镇珠宝商的儿子,另一个是黑头发的小伙子。在该女子没有继承父母财产之前,有没有求婚者,有多有少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她在继承财产后迅速吸引了不少求婚者,这不能不说财产在婚姻中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安德森在小说中并没有直接表达对这种婚姻追求的态度和取向,而是通过苹果园里畸形与美观的苹果比较来暗示自己的价值取向:畸形苹果难看,但味道甘甜,长得美观的,味道却不甜。显然,安德森欣赏“畸形苹果”。由此可以看出,女子嫁给里菲医生绝非偶然,而是安德森有意为之,选择里菲医生是安德森对人类淳朴感情回归的渴求。这种情形不仅出现在《小城畸人》中的“温斯堡镇”,也同样出现在《穷白人》里的“比德韦尔镇”。汤姆对女婿的选择是有很好的盘算与权衡的,汤姆本想名利双收,把女儿嫁给有钱人阿尔弗雷德·巴克利,结果女儿却选择了休。汤姆没有从中阻挠,这并不是说汤姆的思想有多开明,而是他懂得这位未来的女婿可以给他带来财富。

安德森不仅揭露了工业化进程中小镇居民的拜金主义,还揭露了人们相互欺骗的社会现实,《穷白人》中的史蒂夫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史蒂夫是工业化时代的产物,他不仅是投机分子,更是新时代的大资本家、商业巨头。史蒂夫虽是商人,但他完全没有从商的诚信,利欲熏心使他不惜欺骗小镇居民。可以说,他后来赚到的钱是靠欺骗获得的。史蒂夫说服小镇居民加入他筹办的工厂行列,表面上看,这是民间众筹,实则是骗局。史蒂夫当初向小镇居民筹集资金,并未与居民签订任何有效的协议或合同,只是口头承诺居民是工厂的股东。史蒂夫利用居民的信任,骗取了巨额资金。工厂破产后,史蒂夫并未赔偿这些居民的损失。如果说《穷白人》刻画了骗子史蒂夫的丑恶嘴脸,那么《小城畸人》则描述了艾丽丝上当受骗的故事。内德·柯里与艾丽丝相恋,但他并未马上娶艾丽丝为妻,而是许诺艾丽丝说他在城里找到工作后便回来娶她,“你可以相信,我不是让你这么做的。我一找到好工作,马上就回来接你。而眼下,你得待在这里。我们只能这么安排”[1]113。这些话犹如一张空头支票,永远不会兑现。“内德的话成了男权主义界限,强势的艾丽丝无法逾越这一界限来理解‘女人主导自己、为了自己的生活目的不断付出和索取的现代观念’。”[15]

安德森认为小镇工业化的过程就是对小镇淳朴民风的破坏过程,如小镇居民的道德沦丧加剧、拜金主义明显、人与人相互欺骗,等等,这些现象屡见不鲜,不再一一列举。正如有学者评论道:“安德森笔下的小镇几乎不存在美德之地,虽然城市也不是理想之地。”[14]

三、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恋歌

“19世纪中后期,处在城市化进程鼎盛时期的美国不仅城市数量逐渐增加,规模不断扩大,而且大量农业人口前往城市地区,变为非农业人口,城市人口的比例不断提高。”[16]人口的增加使得小镇自然环境遭到破坏。“安德森让人们理解城市(化)的方式就是展现城市(化)所破坏的内容。”[8]96

工业化在美国中西部小镇发展之初,人们为工业化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带来新思想而欣喜。插秧机的出现不仅代替了手工劳作,而且极大提高了工作效率;小汽车在比德韦尔镇穿梭,让人们见识到汽车惊人的速度;报纸的发行使人们能从中更多地了解世界各地所发生的事情。随着地区与地区、人与人之间的密切沟通交流,小镇居民开始重视教育,纷纷将子女送进大学学习。他们只看到工业化的积极一面,却忽视了工业化的另一面—工厂对环境的污染。安德森注意到这一现象,他用自己敏锐的笔触记录下工厂污染环境的过程。比德韦尔镇有这样一家废弃的腌菜工厂,“一到夏天,一股酸臭刺鼻的气味就从工厂里散发出来,晚上这股怪味飘向每个角落,哪怕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也弥漫着它的气味”[2]60。也就是说,比德韦尔镇还未真正开始工业化之前,那里就已经出现环境污染的问题了。那么,后来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工厂在小镇出现,环境污染的程度就可想而知。《穷白人》中还有一处描写工业化之后的一座工厂造成的环境污染:“由于工厂排烟,工厂上面的天空黑得异乎寻常。黄昏之际,匆忙的工人忙着逃离工厂。遮天的沙尘扫过街道。”[2]110安德森并没有浓墨重彩地去描写所有工厂对小镇环境的污染,而是仅描写了一两座工厂对环境的污染,就足以让读者感到触目惊心。

小镇房屋的建设过程也是对森林与土地的破坏过程。“这个时期中西部地区的工业化与内战之前新英格兰地区的情况相似,人们挖掘土地、砍伐森林、拦水造坝; 劳工成批涌入,贫困农民迁出,工人大量迁入,工厂、铁路、汽船轰鸣。”[17]大量农业人口定居小镇,他们需要房子,而现有的房屋根本无法满足他们。于是,小镇人们开始大面积砍伐森林,修建新房。小镇移民除了住行还需要衣食,这无疑还需向大自然索取。在看到工业化对环境的破坏后,安德森对现代机器嗤之以鼻,这一态度可以在《穷白人》中找到佐证。例如,在描写汤姆的小汽车时,安德森把它描写成“hungry wolf”[2]326(饿狼),它发出的声音是一种噪音,打破了夜晚的宁静,而传统的交通工具马车的声音在安德森笔下却富有音乐感,发出“clattering”[2]321(嗒嗒声)。安德森通过工业化对环境的破坏的描写,来表达对人与环境和谐相处的美好愿望。

安德森甚至借助其笔下人物来表达自己走近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渴望。《小城畸人》中的短篇小说《虔诚》第四部分“恐怖”中的主人公大卫·哈迪,就是安德森塑造的一个理想化人物。处于成长期的大卫渴望走进自然,“那年秋天,当霜冻降临,酒溪河边的森林变成金棕色,只要无需上学,大卫就把每一刻都花在野外”[1]98。他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带把猎枪走进森林捡拾坚果和打猎,而是自制了一把弹弓独自走进森林,独自游弋在森林中,“他意识到自己差不多长成男子汉了,想着要干一番什么样的事业”[1]98。自然给他成长的力量,但他还没有达到可以深切体悟年龄的阶段。他“狩猎”成功后,甚至将成长抛在脑后,更愿做个男孩,保留孩子般的冲动。男孩大卫的理想显然是安德森的渴望,安德森眷恋往昔的农业社会带给人们的单纯以及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时光,无需复杂的工具即可从自然中获取所需,而工业化大潮破坏了伊甸园式的生活,将人与自然隔离开来,离自然越来越远。

四、结语

安德森的成长过程见证了工业化大潮给中西部小镇带来的巨大变化,他书写工业化背景下的美国中西部小镇的城市化进程,为中西部小镇不再有的恬淡生活而叹息;他同情每一个失地农民成为产业工人的无奈,关注城市化进程中沦为一座座心灵孤岛的小镇居民的悲欢离合。他反对城市化给小镇的历史和文化造成的巨大戕害,《穷白人》《小城畸人》恰如“喧嚣尘世声中的洪亮呐喊”[18]。借助反城市化写作,安德森通过怀旧主题表达了对淳朴民风、自由劳作方式以及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眷恋。与亨利·詹姆斯书写美国大城市的中上层阶级不同,安德森笔下的人物大都是中西部小镇的普通人,在很大程度上,生活环境决定了一个作家的写作范围。“对于作家来说,他的生活中心,包括精神生活中心,也就是他的创作中心。离开了生活中心另找创作中心,几乎十个有九个会失败。”[5]安德森深谙此理,最终成为“作家的作家”[19]。在信息技术高度发展的时代,回首一个世纪前安德森文学创作的怀旧主题,读者一定会体悟到安德森在20世纪初的慨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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