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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玄与马融之关系考辨

2020-02-25吴从祥

关键词:月令郑玄周礼

吴从祥,孙 悦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郑玄是东汉后期著名的经学家,汉代经学的集大成者。郑玄虚心好学,先后从第五元先、张恭祖、马融等人受业。由于《世说新语》载马融谋杀郑玄一事,使得后世不少学者认为郑玄与马融关系不好,郑玄甚是鄙视其师马融;甚至有人否定郑、马师生关系,认为郑玄未曾从马融受业。这些传闻不仅严重地影响了马融的人品与学品,也影响了郑玄的人品与学品,故不可不作一详细考辨,以明其原貌。

一、马融待郑玄甚厚

众多史料表明,郑玄曾从马融受学。《后汉书·郑玄传》:郑玄“以山东无足问者,乃西入关,因涿郡卢植,事扶风马融”[1]1207。《后汉书·卢植传》亦云:“少与郑玄俱事马融。”[1]2113《东观汉记·马融传》:“马融才高博洽,为通儒,教养诸生,常有千数。涿郡卢植、北海郑玄,皆其徒也。”[2]454司马彪《续汉书·卢植传》:“植字子干。少事马融,与郑玄同门相友。”[3]279《后汉纪·孝献皇帝纪》:“玄之右扶风,事南郡太守马融。”[4]557《郑玄别传》:“扶风马季长以英儒著名,玄往从之,参考同异。”[5]189可见郑玄从马融受业乃不争事实。

《世说新语·文学》载马融欲害郑玄一事:

郑玄在马融门下……及玄业成辞归,既而融有“礼乐皆东”之叹。恐玄擅名而心忌焉。玄亦疑有追,乃坐桥下,在水上据屐。融果转式逐之,告左右曰:“玄在土下水上而据木,此必死矣。”遂罢追,玄竟以得免。[5]189-190

刘孝标作注时对此已作了驳斥:“马融海内大儒,被服仁义。郑玄名列门人,亲传其业,何猜忌而行鸩毒乎?委巷之言,贼夫人之子。”[5]190王鸣盛亦云:“融欲害郑,未必有其事。”[6]1194余嘉锡云:“马融送别,执手殷勤,有‘礼乐皆东’之叹,其爱而赞之如此,何至转瞬之间,便思杀害!苟非狂易丧心,恶有此事?裴启既不免于矫诬(1),义庆亦失于轻信。孝标斥为委巷之言,不亦宜乎!”[5]192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儒马融(79-166)虽然染有享乐、重生思想,但并非品德败坏之人。郑玄在马融门下七年,于桓帝延熹九年(166)辞归。此时马融已高寿八十八岁了,又是将亡之人,又怎会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举呢?后世不乏误信者,甚至有人据此而怀疑二人师生关系(2)。其实,郑玄与马融不仅有师生关系,而且马融待郑玄甚好,郑玄对其师马融亦无反感。

《后汉书·郑玄传》:“玄在门下,三年不得见,乃使高业弟子传授于玄。”[1]1207《后汉纪·孝献皇帝纪》:“融门徒甚盛,弟子以相次受,(玄)至三年不得见。”[4]557学者多认为,郑玄在马融门下三年不得见,是马融轻待他的结果。其实不然。马融因罪流放朔方,流放归来时已经高龄七十五了(3)。后又以年老多病而致仕。这时马融已经名扬天下,他根本不需要以教授学生来养家糊口,众多从其求学者多是慕名而来,郑玄本人亦是如此。因名望远播,以至郑玄拜见马融时其生徒竟多达四百余人(《东汉观记》更言“常有千数”),有一定造诣者多达五十多人。马融年老多病,加上生徒众多,马融不可能一一授学,故只能由高徒代为传业。郑玄新来,名不为马融所知,故三年不得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闻郑玄之名后,马融立即召见之。《后汉纪·孝献皇帝纪》:“玄讲习弥笃,昼夜不倦。融见奇之,引与相见。”[4]557《后汉书·郑玄传》:“闻玄善算,乃召见于楼上。”[1]1207在此后的授业过程中,马融对郑玄是非常赏识的。《后汉纪·孝献皇帝纪》:“融见奇之,引与相见,自篇籍之奥,无不精研。”[4]557《郑玄别传》:“时涿郡卢子干为门人冠首,季长又不解剖裂七事,玄思得五,子干得三。季长谓子干曰:‘吾与汝皆弗如也。’”[5]189郑玄辞归时,马融大为感叹。《后汉纪·孝献皇帝纪》:“叹曰:“诗、书、礼、乐,皆以东矣。”[4]557《后汉书·郑玄传》:“融喟然谓门人曰:‘郑生今去,吾道东矣。’”[1]1207《郑玄别传》:“季长临别,执玄手曰:‘大道东矣,子勉之!’”[5]189这些表明马融对郑玄是比较赏识的,其待郑玄并不算薄。

二、郑玄鄙马融实是误读

郑玄对其师马融又如何呢?王鸣盛云:“郑鄙融却有之。……郑虽师融,著述中从未引融语,独于《月令》注云:‘俗人云周公作《月令》。未通于古。’疏云:‘俗人,马融之徒。’”[6]194《礼记·月令》:“命太尉赞桀俊,遂贤良,举长大。”郑玄注云:“今俗人皆云周公作《月令》,未通于古。”[7]1365孔颖达《礼记正义》:“俗人谓贾逵、马融之徒,皆云《月令》周公所作。”[7]1365汉代盛传周公制礼作乐之说,以至有《周礼》为周公所作之说。《月令》为《礼记》中的一篇,故汉代有不少学者认为《月令》乃周公所作。汉代贾逵、马融、鲁恭、蔡邕等人皆认为《月令》为周公所作(4)。可见,郑玄所谓“俗人云”指的是当时流行的说法(5)。《郑志》:“今人识之,故不从纬与俗儒也。”[8]374此处“俗儒”与上文“俗人”意同,皆指当时流行的说法。数百年后,孔颖达不悟此说(或怕人不悟此说)为汉代流行说法,又因贾逵、马融名气较大,故引二人为说。王鸣盛不知人论世,而断章取义,以此语证明郑玄鄙视马融,实是一种误读。

郑玄《礼序》:“世祖以来,通人达士(6),大中大夫郑少赣名兴,及子大司农仲师名众,故议郎卫次仲,侍中贾君景伯,南郡太守马季长,皆作《周礼解诂》。又云玄窃观二三君子之文章……”[9]636在此,郑玄称郑兴、郑众、贾逵、马融等人为“通人达士”和“君子”,又焉能在《月令》注中鄙视贾逵和马融呢(7)?《郑志》云:“答炅模云:‘为《记》注时,执就卢君,先师亦然。然后乃得《毛公传》,既古书,义又宜。然《记》注已行,不复改之。”[8]302如上所说,郑玄与卢植友善,且二人同时师于马融。故此处“先师”指的是马融无疑。由以上可见,“郑玄对马融还是极为尊敬的”[10]96。

三、郑玄多引马融说

王鸣盛云:“郑虽师融,著述中从未引融语。”[6]1194马国翰《马融〈周官传〉序》云:“融说又往往为郑君所不取。”[11]509事实是否如此呢?马融曾遍注群经,惜皆亡佚,仅有少数佚文存世。从现存佚文来看,郑玄经注多引马融注。郑玄《尚书大传注》:“马氏以为六宗谓日、月、星、辰、泰山、河海也。”[12]92马氏显然指的是马融。据学者研究,郑玄《周易注》多受马融《周易注》影响(8)。马融《周官传》早佚,仅存佚文70 余条。今本《周礼注》中,马融大量引用刘歆、杜子春、郑兴、郑众、贾逵等人观点,却无“马融云”“马季长云”等字眼。但将今存马融《周官传》佚文与郑玄《周礼注》细加比较,便可发现,马融79 条佚文中,同于郑玄者33 条,不同于郑玄者39 条(内含12 条解释重点不同),无法比较者7 条(内含1 条无法判断者)(9)。这些表明,郑玄对马融说并非“往往不取”,而是多有所取。

郑玄《周易注》《周礼注》等从马融说者不少,却为何只字不明言呢?这当与汉代经注体例有关。汉代师法、家法盛行,注经者并无一一注明前代师说之惯例。何休《春秋公羊传解诂》和赵岐《孟子注疏》完整流传至今,可以为证。郑玄曾遍注群经,今三《礼》注和《毛诗笺》完整流传至今。考之《毛诗笺》,郑玄并未一一注明前代师说。《仪礼注》和《礼记注》亦是如此。据《后汉书·郑玄传》记载,郑玄曾从张恭祖习《周官》和《礼记》,但郑玄在《周礼注》和《礼记注》中均未引张恭祖说。可见郑玄注经亦从此惯例。孙诒让云:“群书引马传佚文,与郑义往往符合,而今注内绝无楬著马说者,盖汉人最重家法,凡称述师说,不嫌蹈袭,故不复别白也。”[13]8孙氏所言甚是。西汉五经章句愈演愈繁琐。物极必反,东汉注疏日渐简约。至东汉时,各经皆历多代传承,历多位经师传授,如果将前代师说一一注明,反倒会使注疏愈传愈繁。这便是汉代注疏皆不一一注明前代师说的重要原因。郑玄《周易注》等不标明师说亦是如此。

郑玄经注不标明师说,为何《周礼注》又大量引录杜子春、郑众、郑兴等人学说呢?这与《周礼》特殊性有关。汉代五经皆有今文传本,这些今文传本有助于晚出古文传本的识读。《周礼》是晚出的古文经,却无与之相依辅的今文传本,这使得《周礼》的识读更为困难。同一字,杜子春、郑兴、郑众等人解说不一,可资为证。《周礼》出现于西汉前期,但一直流传不广,更少有学者对其进行校读、整理。刘歆从秘府中得到此书,加以校读、整理,这便是汉代《周礼》最早的校勘本。刘歆传杜子春、贾徽等人。杜子春传郑兴,郑兴传其子郑众。贾徽传其子贾逵,贾逵传马融。以刘歆一人之力去识读“天书”《周礼》,自然会有众多不解、不妥之处。于是杜子春、郑兴、郑众、贾逵、马融等皆再加以注说。郑玄《礼序》:“世祖以来,通人达士,大中大夫郑少赣名兴,及子大司农仲师名众,故议郎卫次仲,侍中贾君景伯,南郡太守马季长,皆作《周礼》解诂。又云玄窃观二三君子之文章,顾省竹帛之浮辞,其所变易,灼然如晦之见明;其所弥缝,奄然如合符复析,斯可谓雅达广揽者也。然犹有参错,同事相违。则就其原文字之声类,考训诂,捃秘逸。”[9]636这些注本郑玄皆一一读过,故能评其优劣。由于《周礼》流传时间较短,传者不多,注释本更有限,不过数种而已,并且个别注本价值不大,基本可以忽略。正基于此,为了显示不专于一家、择善而从的原则,郑玄对有一定价值的旧说,不论是否认同,皆多加以摘录。这便是郑玄《周礼注》大量引录前代注说的重要原因。因其师从马融、张恭祖,故对二师之说,虽多有采纳,但遵从惯例,均未作详细注明,而是混于自己解说之中。在众说之中,二郑注说可能影响不是很大,但出于家族意识,郑玄对二郑注说特广加引用,以扩大二人影响。

谓二郑者,同宗之大儒,明理于典籍,粗识皇祖大经《周官》之义,存古字,发疑正读,亦信多善,徒寡且约,用不显传于世。今赞而辨之,庶成此家世所训也。[9]636

二郑“粗识”《周官》之义,且二人注“不显传于世”,但出于家族意识,郑玄对二郑注释特加广为引录,“今赞而辨之,庶成此家世所训也”。郑兴跨越两汉,卒于东汉光武帝之时。其子郑众生年不详,卒于章帝建初八年(83)。郑玄对自己近百余年前的二位本家尚且如此“关照”,对其师说焉有不取之理呢?张恭祖说不见于后,或许由于其说少有创见,故其说没有以明言的形式保存下来,而淹没于众说之中,因此无由考得。马融说尚有少许遗存,故能考知一二。

简而言之,从二人关系来看,郑玄对马融甚是尊敬、崇拜,而马融对郑玄也甚是赏识和关爱。从学理来看,虽然郑玄后来者居上,其经学成就远超其师马融,但对其师学说采纳颇多,并非后世学者所言“往往不取”。由此可见马融、郑玄师徒二人关系还是比较融洽的,后世小说所载轶事传闻不足为信。

注释:

(1)余嘉锡认为《世说新语》此条采自裴启《语林》,故有此论。参见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92 页。

(2)如曹元弼著《子郑子非马融弟子考》,否定郑玄曾从马融受业。

(3)详情参见拙作《马融年谱》,黄山书社2019年版,第182页。

(4)参见王锷著《〈礼记〉成书考》,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69 页。

(5)华喆认为,“郑注中的‘俗人’只是流俗之见的意思,并不针对具体某个经师”。参见华喆《礼是郑学:汉唐间经典诠释变迁史论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97 页。

(6)此处“通人达士”是指以下诸人,而非专指郑兴一人。

(7)叶纯芳怀疑此文可能为后人所孱入,非郑玄《周礼注》原文。参见叶纯芳《郑玄〈周礼注〉从违马融〈周官传〉考兼论汉人师法、家法之议与曹元弼〈子郑子非马融弟子考〉》,《中国文哲研究通讯》第十九卷第一期,第178页。

(8)详情参见陈居渊《郑玄〈周易注〉源自马融〈周官传〉考》,《中国典籍与文化》2020年第1 期。

(9)详情参见叶纯芳《郑玄〈周礼注〉从违马融〈周官传〉考—— 兼论汉人师法、家法之议与曹元弼〈子郑子非马融弟子考〉》,《中国文哲研究通讯》第十九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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