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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航》:美国黑人的创伤修复与身份重构

2020-02-25魏茹萍刘长江

绥化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托德种族白人

魏茹萍 刘长江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外国语学院 江苏南京 211100)

当代著名美国黑人作家拉尔夫·埃里森(Ralph Ellison,1914-1994),在1952年出版的著作《看不见的人》获得了国内外学者的广泛关注,他们围绕小说强调的建构自我身份和获得自我认同感的主题进行探讨,但他的另一部小说《归航》以及其中体现的个人创伤复原与身份重构却少有人关注。《归航》以允许非裔美国人作为飞行员加入陆军航空团这一战时决定的真实事件为创作背景,描写了一名黑人空军托德在飞行考试中,从坠落到最后得救一波三折的过程。本文运用创伤理论[1](P26-47)对飞机坠落的原因以及托德和杰弗森的交流进行分析,探讨种族主义观念盛行的美国社会中,创伤对黑人集体的影响和实现创伤复原及身份重构的途径。

一、飞逐·期之烈,追之切:个人创伤

身心经历各种创伤的美国黑人一直困惑自己在社会的身份,在一次次创伤记忆中徘徊的他们大多选择掩盖天性、放下追梦的翅膀任白人摆布;而少数像托德一般,依靠个人梦想的实现寻求认同的黑人,却不得不时刻忍受接踵而来的“新伤旧患”,在创伤留下的阴影中迷失方向。《归航》中的托德通过断断续续的回忆想起了坠机原因,他在飞行考试中由于迫切想要通过考试实现成为一名专业飞行员的梦想,而一时心急导致飞机失控,就在他正准备跳离飞机时恰巧一只秃鹫撞了上来,就这样他连同飞机在一片血色和黑色混合的“暴风雨”中坠落下来。“在经历了创伤事件后,受创者通常选择逃避和遗忘来对抗创伤记忆的折磨,但是逃避与遗忘只能暂时将创伤记忆压制在大脑的记忆深处,一旦某个场景触发了创伤机制, 创伤记忆就会突然袭击受创者”。[2](P47)身为黑人的托德追寻飞行梦时经历了:一开始的在别人的羡慕中获得自豪感,到后来变成黑人同伴嘲笑的对象,甚至女友也在信中拿他接受飞行员训练,可是白人上司迟迟不提让黑人军队上战场的事来刺激他放弃飞行,并指责他没有身为黑人的自知之明而为他感到屈辱。在托德的意识里,飞上天空是由“黑鬼”到“自由人”身份的转变,他迫切的想摆脱曾经黑人对他驾驶飞机“称赞白痴时那样令人厌恶的赞扬”以及白人对他的蔑视等创伤记忆,就像他认为的那样,“只要我成为了一名专业飞行员,我就不再是别人眼中耍戏的猴,而是一个真正会驾驶飞机的人。”以及“有一个着陆地点,只要飞回那里我就拥有了翅膀。”托德的个人创伤记忆还来自童年的经历。他第一次见到“飞机”是在博览会上,那时他并不知道那是一架飞机模型,他妈妈说只有白人小孩才能拥有,可从那时起他就对飞机着了迷,他一遍遍的模仿飞机飞行的声音,用手代替机翼在空中划动,收集后院的木块做飞机,缠着大人讲关于飞机的一切事情,甚至求妈妈买飞机挨骂也没有放弃,后来在他生病那天真的看到了飞机,兴奋的颤抖之时,他想到的是:“不论飞到这里来的是哪个白人小孩的飞机,只要我伸出双手,它就是我的啦!”从他这时的心理活动能看出,他已经受到之前博览会上他妈妈对他说的话的影响,觉得飞机肯定和白人有关。幼年托德试着抓住飞机却重重跌了下来,他痛苦的哇哇大哭,意识到飞机对于自己而言是如此望尘莫及的失望之感并不亚于身体的疼痛之感。文中多次反复提及疼痛一词,这里是小说主人公回忆的成长历程中,最早的一次提到这个词。幼年托德快要“实现”拥有飞机的梦想破灭时,伴随着身体伤痛,这种精神和心灵上的痛苦无疑加重了他的心理创伤。这次托德参加的飞行考试,他离变成专业飞行员只差一步之时,小时候的经历唤起了他的创伤记忆,长大后想要获得认可的意识又进一步激起了他内心迫切想要实现目标的渴望,就这样他平时刻意隐藏的个人创伤就以不可阻挡的势头向他袭来,吞噬他的理智,导致他在这么重要的考试中忘了驾驶员要遵循的最基本的操作要求。“无论在身体状态,还是在记忆与语言表达,或者是在内心状况和社会行为方面,创伤都影响着个体,影响着人类的命运”。[3](P48)通过对托德坠机过程的分析,不难看出他本身的个人创伤记忆对此次坠机事件产生了很大影响。考试中托德的内心十分复杂,这次考试对他来说承载着太多涵义,飞上高空带来的自由之感让他情绪激动起来,创伤在他心头泛滥,就像贝尔曼·诺埃尔所说,创伤从根本上给托德的考试表现带来影响,最后坠机的结果让他再次体会到了,梦想在眼前破灭带来的精神与肉体的痛苦,这次经历也有可能彻底改变托德的未来。

二、坠落·插翅难逃的桎梏之网:集体创伤

“在长期的奴隶制统治下,黑人的个体创伤经过时间的发酵堆压在黑人种群的心头,形成集体无意识”。[4](P170)黑人种族之间因此产生大范围的集体创伤,对整个种族的身份失去认同的意识,不再因身为其中的一份子而感到骄傲,最终带来集体层面身份认同的缺失。作者把小说中的托德和杰弗森都塑造为长期遭受集体创伤的对象。从托德的种种反应中能直接感受出身为黑人种族一员的他遭受的创伤,托德即使在半昏半醒的状态下,也总是为与白人可能的接触而痛苦。他担心白人与他身体上的碰触,而且这种恐惧由来已久,像是根深蒂固在托德的血液里,这种痛苦会像体内的毒蛇般时而猛烈地咬上一口,时而蜷缩在体内,蠢蠢欲动。当他一听见来自同种族熟悉的声音时,这种恐惧才缓解。前来救助托德的特迪建议带他去镇上治疗时,托德立刻联想到“穿过满是白人面孔的街道时”的场景,羞辱感在他心头蔓延开来,他以必须遵循守着飞机的命令为由拒绝,老杰弗森又说寻求土地主坟墓先生的帮助送他回去,可是托德一想到土地主是个白人,在未完全清醒时就将拒绝之词脱口而出。托德作为长期处于白人种族迫害下的黑人代表,即使掌握了飞行技术,拥有实现自己梦想的能力,对白人仍然充满抗拒之情。种族隔离带来的不仅是黑人与白人生活上的分离,更是精神和心理上的远离。白人对黑人的种种恶行对托德有持续伤害的作用,托德每天都伴随着耻辱痛苦的创伤体验。因此,试飞考试失败的托德极度懊恼,对他来说最大的耻辱是“你不得不受到他们的评判,他们会把你的任何错误视为整个种族的错。”托德付出再大的努力变得再优秀,白人们也会无情地将他视为传统的无知黑人。这种不被认可的意识一直给托德施压,在他无法动弹与杰弗森交谈时,只能任由这种创伤感摆布。

作者一方面通过描写托德回忆小时候第二次看见飞机时提到的,隐约中看到的另一种景象,从侧面反映出集体创伤事件给幼年黑人带来的挥之不去的恐怖阴影,幼年托德似乎从飞机上撒下来的民意投票卡中看到了一双凹进去的眼窝,盘旋上升的飞机在阳光下变成一把熊熊燃烧的剑,这实际上暗指的是美国恐怖组织三K党,他们头戴白色尖顶头罩,脸部只露出两只眼睛,身穿白袍隐藏身份,利用暴力手段来达到控制被解放黑奴的政治和社会地位。幼年托德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对三K党有了强烈的恐惧意识。“这种创伤不是群体每个成员都会亲身经历,但它会影响整个群体”。长期以来,白人和黑人一直生活在一起,但是三K党等带来的骚乱使得种族隔离愈演愈烈,黑人成了恐怖组织肆意迫害的对象,黑人群体的意识上留下了长期的创伤记忆。

另一方面作者借杰弗森这个普通黑人之口,进一步说明种族主义迫害创伤带来负面影响的严重程度。杰弗森向托德说了自己曾经做过的梦,梦里他上了天堂变成长着翅膀的黑天使,可笑的是天堂里的黑人天使要带上挽具飞行,杰弗森不以为然,他享受在云间像鸟儿一样振翅飞翔的自由之感,在星星和月亮间上下飞转,他接连两次的超速飞行招来了白天使老圣彼得,老圣彼得认为继续让他飞下去会引起骚乱,就要把他推到人间,在白天使们的嘲笑中杰弗森说道:“当然你可以收走我的翅膀再把我推下人间,你们掌管着这一切我什么也做不了,但你们必须承认:“我在这的时候,我就是天堂最会飞的混蛋!”杰弗森把白人对黑人群体的压迫,这种不能言说的痛苦处境以梦的形式进行反抗。黑人牧师亨利·特纳曾指出:“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凡是与黑人有关的,地狱也比美国要好。”[5](P12)杰弗森在最后即使被剥夺了黑天使的身份,也不屈于白天使们,他不愿违背自己渴望自由平等的内心,他通过自由的飞行向残忍傲慢、一向把黑人看做牲口的白人表明,黑人也是人,也有自己的灵魂,而这灵魂是不会向他们嗜血成性的毒鞭屈服的。杰弗森是个善良老实的黑人奴隶,他知道白人主坟墓先生吝啬至极,脾气怪异,还知道他虐杀过五个黑人同胞的恶行,这些可怕的事件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但类似的事件在像他一样的黑人奴隶群体意识上留下难以愈合的伤害记忆,这些灾难的回忆在杰弗森的内心留下阴影,他在梦中遇见的区别对待,就是他对灾难事件推迟反应的体现,这些创伤记忆会继续影响着他的未来生活。

“创伤后应激障碍是一种具有异乎寻常的威胁性或灾难性应激事件或情境发生的延迟或延长性反应。这类事件或情境几乎能使任何人产生弥漫的痛苦。”[6]其中一个主要表现就是持续存在警觉性增高的症状,比如过度警觉、易怒等。这些症状在托德身上都有体现。托德在听杰弗森说天堂故事时情绪波动很大,他总觉得故事在暗指他,他不由地不安起来,感觉就像“小时候吃了妈妈给的糖衣药丸后,妈妈在一旁看到他被药味苦到的模样哈哈大笑”那样。他越想越确定杰弗森是针对他的,他开始急躁起来,心里暗暗咒骂,靠着身体的疼痛压制怒火,但听到杰弗森的笑声立刻就变得怒不可遏,愤怒地质问他,想要勒死他让他闭嘴。托德也想像真正的空军一样在空中作战,他痛恨飞机场上白人军官注视他们这群黑人士兵的眼神。杰弗森丝毫没有嘲弄他的意思,他为托德的过激反应感到困惑。托德遭受的集体创伤缓慢地危害着他的意识,这种创伤不会像他遭受的个人创伤那样具有突发性特征,但这种创伤却以潜伏状态刺激着托德,让他产生与身边人的脱离感或是疏远感,即使是对前来救助他的黑人杰弗森也是,不愿向他表达内心情感,怀着逃避的心态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自己对未来能不能上战场也不抱很大的期望。“集体创伤,是指对社会基本纹理的打击,它破坏了维系人们的纽带,削弱了人们的团体感。”[1](P42)黑人群体在种族压迫和种族隔离的挣扎中,承受着不同程度的个人创伤和集体创伤,在创伤事件的持续伤害作用和创伤记忆的影响下,黑人群体被逼无奈选择将自我异化。托德正是在成长过程中受到集体创伤的迫害,才会觉得“由于年龄、认知、感性、能力以及拿别人的赞赏来衡量自己的需求的不同,他与他们的世界脱离了。”他不再能从同是美国人的黑人集体中获得成就感以及归属感,不再认为作为这个群体的一员能够有任何意义,这些都体现了种族创伤对他造成的无意识的负面影响,并且这些副作用一直在加剧他和同族之间的断裂。

三、归航·生死一线的自我寻回:创伤复原

非裔美国人经历的个人创伤体验以及种族的集体创伤体验是无法跳脱的噩梦,他们因此憎恶自己身上的种族特征,甚至为种族的存在感到羞耻而极力远离,就像托德,他会过度在意自己深色的肤色,并主动与传统黑人划清界限。这些使得美国黑人的创伤复原之路异常艰难,鲜有黑人能意识到重构种族身份并获得自我身份认同感是真正的出路。《归航》中的主人公托德梦想着成为一名自由独立的飞行员,但个人创伤和集体创伤像影子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在试飞考试中坠机后,无助与孤立感向他袭来,他在面对黑人同胞杰弗森的疑问时更想要在心里建立一堵墙把自己包围起来,他希望不属于任何群体。“创伤经历使创伤主角生活在两个世界中,一是创伤领域,另一个是现在的通常生活的领域。两个世界很难沟通。”[1](P47)

经过神经紧绷的等待,托德等来的却是一场直击内心不愿面对的创伤的生死灾难。土地主坟墓先生带领疯人院的看护人员,把托德当成神经病患者强制塞进束身衣,虚弱的托德挣扎着反抗时,土地主用语言暴力羞辱托德黑人飞行员的身份并用身体暴力虐待托德,此时托德受到了最直接残忍的创伤冲击,内心搭建的自我隔绝的墙顷刻分崩离析,绝望恐惧的托德在此时有了找寻杰弗森目光的强烈意识,他把杰弗森当做遭遇暴行时唯一能依靠的救星,说明他对杰弗森的态度有了根本的转变,这为托德自我的创伤复原提供可能性。著名创伤理论专家朱迪斯·赫尔曼认为“创伤不能独自面对,只有‘在关系中’才有康复的可能。”[2](P60)遭遇白人暴力伤害时,托德终于有了主动与杰弗森再次建立联系的愿望,这与之前敷衍的话语交流不同,是他主动打开心门的具体表现。对于创伤复原的过程,赫尔曼提出三个必经阶段,即建立安全环境、重述创伤故事和重建与他人的联系。小说中杰弗森是个好心真诚的倾听者,一开始他对托德的关心并没有换来托德耐心地回复,他对托德的安全和未来的担心也收到过激的回应。托德总是认为杰弗森和他的对话既无意义又不怀好意,他把杰弗森说的黑天使的故事当做是对自己遭遇的失败和不公正的无情嘲讽,于是交流的最后将内心所有的困惑不满以及隐藏的真实情感歇斯里全部发泄了出来,这时候杰弗森就真正充当了一个倾听对象,他虽然对托德过激冲动的反应感到困惑,但是他开始觉察到托德的脆弱和无助,想要继续交流打破这种尴尬,接着杰弗森就说到白人坟墓先生虐杀黑人的黑史,托德问他为什么不离开这样的奴隶主,杰弗森回答“我没地方可去啊,而且我逃跑的话他们会来抓我的。”这时托德才发觉杰弗森也和他一样生活在压迫和屈辱中,不只有他处在痛苦深渊挣扎着,托德此刻渐渐明白了杰弗森给予的真心实意的关心,他们之间建立起来的真诚交流、信任与理解的联系,就是托德与外部世界联系的开始。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托德在危机下看向了杰弗森而不是觉得他会冷眼旁观。坟墓先生听了杰弗森的解释之后,托德的处境才转危为安,杰弗森和特迪听从土地主的指令把托德抬回飞机训练场,在回归的路上,终于得到救助的托德“把目光移开,意识到也许只有他们才能把他从那压倒一切的孤立感中解救出来”。可见,托德在经历了坠机到成功获救的整个事件后,受创的心灵得到了修复,开始主动正视曾经遭遇的个人创伤和集体创伤,接受自己的黑人身份,尝试回归黑人群体。

赫尔曼指出,创伤恢复最后阶段的典型象征是“与自己和解,并找回自己”[2](P45)。杰弗森和特迪抬着托德踏上归航的路上,托德又一次看到了秃鹫,他等待着厄运再次来临,但在同伴轻声的哼唱中,他看见黑色的秃鹫冲上了太阳,变成金色的火鸟。作者拿秃鹫暗指托德,当秃鹫冲上云霄得到了重生,托德就像这重生的火鸟一样,在直面心理创伤之后,意识到只有接受自己黑人的身份,战胜自我内心深处对自我身份的自卑感,才能获得一直寻找的自我认同感和飞行的意义。

结语

拉尔夫·埃里森在《归航》中通过创伤叙事,将黑人在种族隔离的社会中受到的非人迫害和耻辱在小说中淋漓尽致展现出来,成功把不可言说的创伤痛苦转移到具有代表性的托德和杰弗森身上。埃里森在创伤叙事过程中强调,以托德为代表的美国黑人群体遭遇的自我迷失和身份认同危机,借托德在飞逐、迷失和归航三个阶段对自己黑人身份的思考进行探讨,以一个面对认同危机警觉者的形象表明,非裔美国人想要靠摆脱本来的身份和价值观念来向白人不断靠拢的思想是不切实际的,自我异化的脱离只会让黑人群体间的创伤挥之不去。相反,埃里森提倡黑人群体像托德一样认识到自己的价值所在,承担起社会赋予自己的那份责任,积极应对个人心理创伤和集体心理创伤,在理解创伤的基础上重新构建种族身份,勇于投入美国社会生活,从而获得真实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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