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甜

（比利时（荷语）鲁汶大学 社会与文化人类学系，比利时 3000）

作为看得见的实在物体，旅游纪念品可以作为已经结束的旅游经历的具象物[1]，让游客想起当时的情景，甚至勾连起更多的回忆。旅游纪念品市场促使民族手工艺复兴的案例，已经有不少研究。民族旅游纪念品如何激发少数族裔游客的情感，建立情感关联和纽带，这些纪念品在游客的日常生活空间被如何使用，还缺乏深度研究。

对旅游纪念品的研究，从人类学和文化研究逐渐扩展到经济学、美学、哲学、旅游等学科的领域，从手工艺品制作、物质文化、原真性、市场营销、消费等方面展开[2]。虽然有诸多学科的不同视角对旅游纪念品的讨论，但其深度仍然还不够，比较零散，而且大多是个案研究，缺乏综合性的学理讨论[3]。国内对于旅游纪念品的研究仍然缺少详细分析。但是，购买纪念品也是旅游体验的组成部分，它的作用、功能和意义都值得深入研究。

本文讨论离散族群的旅游行为，聚焦在民族旅游纪念品的选择、购买和使用，讨论其购买和使用行为所呈现的情感和意义。一方面，由于全球政治格局持续动荡，一些群体仍然被迫离开家园，在其他地方或国家安顿下来；另一方面，由于全球经济发展、人口流动加剧，越来越多的少数族裔第二代第三代通过寻根旅游（Root Tourism）回到原居住国，去寻找族群历史、集体记忆和情感链接。在以寻根为目的的民族旅游中，游客对旅游纪念品的挑选、购买和使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他们的族群情感和认同。

20世纪70年代至今，关于旅游纪念品的讨论之一是聚焦在“原真性”[4]。一方面，旅游市场催生了对少数民族和原住民手工艺品的需求；另一方面，由于规模生产的需要，不可避免地出现对手工艺品的改变和重新设计。手工制品亦如此，游客的购买需求直接决定了旅游纪念品的设计和生产①Mary AnnLittrell,Luella F.Anderson，Pamela J.Brown.1993.What makes a craft souvenir authentic？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 Volume 20，Issue 1：197-215.Kristen K.Swanson，Patricia E.Horridge.2006.Travel motivations as souvenir purchase indicators.Tourism Management.Volume 27，Issue 4：671-683.Manuela Vega-Vázquez，Mario Castellanos-Verdugo ＆ Ma ángeles Oviedo-García 2017.Shopping value，tourist satisfaction and positive word of mouth：the mediating role of souvenir shopping satisfaction.Current Issues in Tourism.Volume 20，Issue 13.Decrop，Alain；Masset，Julie.2011.I want this Ramses'statue:Motives and meanings of tourist souvenirs.Sustainability of Tourism：Cultural and Environmental Perspectives.edited by Metin Kozak.Cambridge Scholars Publishing.pp.17-41.。另一个讨论点是旅游纪念品如何与游客期待和社会语境相契合。本文从这个角度去展开分析民族旅游纪念品如何被挑选和使用，它对于游客的意义，在日常生活中如何去使用、阐释和理解。欧洲苗族的案例可以帮助理解离散族群的旅游模式和偏好。

本文关注的群体是被安置在欧洲的苗族。20世纪70年代末，一部分老挝苗族逃到泰国，继而通过联合国难民署的协调，被安置在世界各地。目前，在法国的苗族有1.2-1.5万余人②法国的人口普查中，禁止统计面向族裔背景的人口数据，所以法国苗族人口数字只是估算的。，有70多人在德国、40多人在荷兰。从20世纪90年代起，欧洲苗族社群陆续前往东南亚国家以及中国旅游。通过对他们带回欧洲的旅游纪念品进行分析，介绍其购买类型和动机，以及这些纪念品在日常生活中被怎样使用，分析其蕴含的族群情感和意义。使用的材料主要来自2016年-2019年作者在欧洲苗族社群做的田野调查。此外，作者还对比自己在老挝琅勃拉邦市（2011年）、泰国清迈市（2013年）和越南沙巴市（2015年）的旅游体验，来比较苗族游客对于旅游产品的认知。作者通过“滚雪球”方法在Facebook上寻找报道人，之后对欧洲苗族家庭进行参与观察。另外，本文提到的报道人皆为假名。

一、民族旅游纪念品

民族旅游纪念品指的是少数民族手工艺品在旅游市场上直接出售，或者以少数民族文化元素设计而成的旅游纪念品。例如泰国清迈夜市上的挂偶、布艺挂件等大多是泰国山地民族傈僳族、阿卡族、瑶族、苗族等少数民族的手工制品[5]。在全球旅游产业蓬勃发展的几十年里，原住民、少数民族、土著的手工艺品不断地直接进入旅游市场，或者被改良以适应批量生产的需要③参见旅游人类学家格拉本对少数民族艺术品与旅游业的讨论，Nelson Graburn eds.1976.Ethnic and Tourist Arts：Cultural Expressions from the Fourth World.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澳大利亚土著的回旋镖（boomerang）被改良成适合旅行包携带的尺寸，颜色和绘画内容也随之重新设计[6]。虽然这些重新设计的民族旅游纪念品引起学者的不安和关注，但不妨碍它们在旅游市场上的畅销程度。

欧洲苗族游客群体在东南亚旅游时购买与苗族相关、地方文化相关的旅游纪念品。泰国的旅游产业已经开发了数十年，而老挝和越南的旅游产业是从20世纪90年代末逐渐出现，现在仍然在发展中，但已经形成了琅勃拉邦、芽庄、萨帕、会安等知名的旅游目的地城市。在这些城市里，既有街市、夜市等集中的商品市场，也有民族村寨中分散的店铺。

以下是欧洲苗族去东南亚旅游时带回的纪念品，包含苗族文化的装饰物，包括故事布、靠枕、装饰盘碗、照片墙、珠宝首饰等。这些纪念品中，有一些是原本在东南亚苗族社群日常生活使用物品，例如芦笙、首饰、旧苗衣等等。有一些是经过设计后的纪念品，它们也是旅游研究中关于“原真性”讨论的对象。

1.旅游纪念品市场

泰国、老挝和越南是欧洲苗族游客赴东南亚旅游时的目的地国家。与老挝和越南相比，泰国的旅游产业开始得早④Cohen,Erik.“Marginal paradises：Bungalow tourism on the islands of Southern Thailand.”？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9.2（1982）：189-228.Cohen，Erik.“The impact of tourism on the Hill Tribes of Northern Thailand.”Internationales Asienforum 10.1/2（1979）：5-38.，旅游路线和产品类型也更多。老挝的万象、川圹、琅勃拉邦、南塔等，泰国的曼谷、清迈等，越南的沙巴，都是欧美苗族游客常去的旅游目的城市⑤对美国苗族游客旅游行为与模式的分析，参见Turner，Sarah,and Jean Michaud.“Imaginative and Adaptive Economic Strategies for Hmong Livelihoods in Làào Cai Province，Northern Vietnam.”？Journal of Vietnamese Studies3.3 （2008）：158-190.Evrard，Olivier，and Prasit Leepreecha.“Staging the nation，exploring themargins：Domestic tourism and its political implications in northern Thailand.”？Asia on Tour.Routledge，2008.255-268.。这些旅游目的地城市，经过十多年甚至数十年的旅游开发，形成了街头市场/夜市和民族村寨两种旅游纪念品市场。

旅游目的地城市的各类景观中，街头市场或夜市吸引游客前往，探寻本地文化、新奇感、寻找热情好客甚至是讨价还价中的互动感[7]。例如在新西兰奥克兰市维多利亚街，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在这条街道的店铺流连忘返[8]。一些人更关注购买商品的“原真性”，即这件艺术品是真的传统艺术还是为游客量身定做；而另一些人则考虑价格或者整体因素，选择性价比高的纪念品。在老挝琅勃拉邦市，皇宫外就有一个小商品集市，出售各种旅游纪念品，从布偶、挂件到服装、外套，各个少数民族风格的商品都有。游客们从皇宫出来以后，自然而然走到集市来选购一些旅游纪念品。

在一些旅游目的地城市中，夜市是其旅游吸引点之一，例如中国台北的士林夜市，吸引全世界的游客去探索本地文化、品尝地方美食、寻找新鲜感[9]。泰国清迈的夜市也很有名，很多店铺都出售泰国山地民族的手工艺品以及其他旅游纪念品，吸引大批国外游客[10]。但这些规模生产和市场化经营之下，民族手工艺技术和产品受到很大影响，甚至被“纪念品化”（souvenirization）和“游客化”(touristification)，失去了原来的工艺面貌[11]。

除了街头市场/夜市，民族旅游的村寨也是出售旅游纪念品的场所①在一些文献中，把民族旅游称为“社区旅游”（community-based tourism）。对泰国民族旅游的讨论，参见Leepreecha,Prasit.“The politics of ethnic tourism in northern Thailand.”？ workshop on Mekong Tourism：Learning Across Borders.Vol.25.2005.Yang，Li，and Geoffrey Wall.“Ethnic tourism：A framework and an application.”？Tourism Management？30.4（2009）：559-570.Yang，Li.“Ethnic tourism and cultural representation.”？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38.2（2011）：561-585.。泰国清迈国家公园里的Doi Pui苗寨，是欧美苗族游客常去的民族旅游村寨②关于Doi Pui苗村的旅游开发，相关讨论参见Evrard，Olivier,and Prasit Leepreecha.“Monks,monarchs and mountain folks：Domestic tourism and internal colonialism in northern Thailand.”？Critique of Anthropology？29.3（2009）：300-323.。Doi Pui村坐落在国家公园深处，依山而建，村里有一条水泥路贯穿整个村子。从村口开始，大大小小的店铺出售各类商品，包括日常用品和旅游纪念品。一些旅游纪念品是从村外批发来的；一些是在村里店铺现场制作的。

2.购买纪念品

欧洲苗族游客购买得最多的是与民族文化有关的物品，例如芦笙、珠宝首饰、旧苗衣等等。这些物品中，有一些是原本在日常生活中被使用的，例如芦笙，它是苗家魂灵的向导，在苗家文化中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12]。

新设计后的旅游纪念品往往是凸显其中一个元素，例如新兴的时尚首饰，常以单一元素或图案为主题来打制项链、手镯、挂件等，这些元素包括象印纹、涡样纹、太阳纹等图案；也出现用铜做成小的芦笙挂件，作为钥匙扣和项链挂坠。这些时尚首饰的价格在4-23元人民币不等。“原真性”（authenticity）是民族旅游研究的热点之一，旅游产业对规模生产的需求，促使少数民族手工艺品的改变或重新设计③Cole，Stroma.“Beyond authenticity and commodification.”？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34.4（2007）：943-960.MacLeod，Nicola.“Cultural tourism：Aspects of authenticity and commodification.”？Cultural tourism in a changing world：Politics，participation and（re）presentation？（2006）：177-190.。美国西南印第安人保留地开展旅游业以后，不仅发明了以前没有的小地毯，甚至出现了具有地域特征的款式。纳瓦霍人还发明了新的神话传说来介绍这种地毯。不仅如此，诸如银饰、陶器、篮筐编织、串珠子、精灵玩具等传统手工艺品也被旅游市场所激活[13]。这些新的手工艺品与印第安文化之间的关联，也在持续引发讨论。但是，游客对“原真性”的要求度不一样，其理解也不同④Littrell，Mary Ann，Luella F.Anderson，and Pamela J.Brown.“What makes a craft souvenir authentic？”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 20.1（1993）：197-215.Swanson，Kristen K.“Tourists’and retailers’perceptions of souvenirs.”Journal of Vacation Marketing 10.4（2004）：363-377.。对于苗族游客而言，“原真性”不是挑选首饰的重点，他们更关注其“新兴、时尚、好看”。

故事布（pajntaub）是在20世纪80年代后出现在泰国难民营的一种手工织绣工艺品⑤对于美国苗族社群购买和使用故事布的研究，参见万顺：《文化书写与历史记忆:Hmong人“刺绣故事布”艺术》，《贵州民族研究》，2019年第8期。。它是在一块大小不等的布上，用直线绣等技术绣出人物、动植物等等。美国慈善组织The Christian＆Missionary Alliance在泰国难民营帮助苗族难民妇女制作绣片，出口到海外来获得一些收益。苗族难民妇女发挥织绣手艺，图案经过新的设计后用织绣讲述“逃难故事”[14]，后来逐渐成为一种织绣模式，织绣内容也逐渐包括安置计划的文化冲突和融合。Jan Folsom是早期协助苗族难民妇女制作故事布的NGO人员，她负责在苗族传统织绣文化技艺基础上，设计符合消费市场的图案和作品⑥来自美国The Christian＆Missionary Alliance提供的档案和资料。。苗族难民营里缝制的手工艺品除了故事布以外，还有诸如杯垫、围腰、壁挂、手套、芭比娃娃等产品。

一块典型的故事布是围绕“逃难故事”来进行视觉叙述。从逃难前的生活、逃难过程及最终结果，是故事布的基本叙事线，但每一块故事布都有变化，或者只描述其中一部分内容，例如呈现逃难前的老挝苗寨生活，或者逃难经历等等。与之前的绣花图案相比，故事布的图案更直观。故事布的价格取决于尺寸大小和图案繁复程度，简单的故事布大约500元到数千元人民币不等。如果是在网络上找泰国卖家购买故事布寄到欧洲，价格则翻番。

此外，还有一些旅游产品属于家居装饰类的生活物品，例如盘、碗等餐具和靠枕。与故事布相比，靠枕上的织绣图案往往更简单、抽象，多采用某一个苗族传统图案，以平绣为主的织绣方法。装饰盘碗的风格不固定，有泰国风格的，也有泰国风格基础上加入苗族内容的，例如印上老挝苗族王宝将军的头像。

3.购买动机

人们购买商品不仅仅因为其实用功能，而且还因为它所蕴含的意义，这些意义让商品从实用品中区分开来。物品被视作个人体验、价值观、品味、风格、性别、文化认同的表征物之一，从而在顾客的生活中具有独一无二的意义[15]。购买旅游纪念品亦如此，购买怎样的旅游纪念品，与游客的期待、情感、体验、风格、品味、认同等等方面都有关系[16]。在旅游景点，游客决定要不要去一家纪念品商店看看时，有口碑、价格、自尊心和怀旧情绪四个方面的考虑[17]，以及寻求新鲜感、无聊/多余时间、手信、代购等其他原因[18]。

对于欧洲苗族游客而言，他们购买的旅游纪念品是“苗族文化的”，或者直接是在东南亚苗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例如芦笙、首饰、旧苗衣等；或者是可以代表苗族文化的，故事布、装饰品等。购买行为是以族群文化为导向的（ethnic-oriented）。

游客购买旅游纪念品的动机包括了旅游体验的延伸和回忆所用①Decrop，Alain，and Julie Masset.“I want this Ramses’statue：Motives and meanings of tourist souvenirs.”Sustainability of tourism：Cultural and environmental perspectives.Vol.17.No.41.Cambridge Scholars Publishing in association with GSE Research，2011.17-41.。一段旅行结束后，旅游纪念品可以用来标记这一段旅行相关的个体、地点、特殊时间的节庆活动等等。纪念品的“纪念”属性促使苗族游客挑选跟苗族文化有关的商品。

购买动机也有文化-人口因素的影响，例如性别和年龄差异如何影响了游客购买行为②Anderson，Luella F.，and Mary Ann Littrell.“Souvenir-purchase behavior of women tourists.”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 22.2（1995）：328-348.Paraskevaidis，Pavlos，and Konstantinos Andriotis.“Values of souvenirs as commodities.”Tourism Management 48（2015）：1-10.。欧洲苗族游客中，女性游客大多购买首饰、苗装、挂件作为纪念品，另外也购买纪念餐具、被套、杯垫、枕套等可以日常使用的。男性游客大多购买芦笙（乐器和首饰挂件）、钥匙扣、装饰品、故事布等纪念品。

对于欧洲苗族来说，这些旅游纪念品是一个念想，它们凝结了时间与空间。每次看着这些旅游纪念品，就会想起在哪里买的，想起家人们在一起的场景，来对抗在异国他乡居住时的焦虑、恐惧和悲伤情绪。即使故事布这类“苗族文化”纪念品是全新设计的，他们也愿意购买这些纪念品、带回家，在异国他乡的房间里营造一种“家园”的氛围。

三、日常生活中的旅游纪念品

游客将旅游纪念品买下并带回家后，如何使用这些物品，体现了个体的价值观、品味、回忆、认同，即使在日常生活中被作为日常用品来使用，也因其魅力而产生独特的心理效果[19]。在人类学家Tim Ingold看来，物品的意义不仅仅由它作为物的本质及四周的媒介所决定，而且还受到两者之间持续互动的影响，空间、地点、接触界面的变化，都会使其意义发生改变[20]。因此，物品的意义是过程性的、相对性的，有一种关系美学的内在。被带回家的旅游纪念品也如此，摆放位置、使用时间、个体和感觉的变化，都改变着纪念品所呈现的意义。

欧洲苗族游客去东南亚旅游时购买民族旅游纪念品，带回欧洲的家里，或是在仪式节庆等场合使用，或是作为家居装饰物品，或是作为礼物手信赠给亲戚朋友，或是作为苗族历史的展示品来教育下一代。下文将介绍这些民族旅游纪念品在日常生活中的使用情况，分析这些使用行为所表达的情感意义和族群认同及这些情感赋予的民族旅游纪念品独特的意义。

1.服装穿戴

欧洲苗族女性去东南亚旅游时，常常购买一些苗族服饰，包括上衣、裙子、围腰在内的整套苗装，以及大小不等的银饰。回到欧洲后，她们在仪式和节庆时穿戴这些服装首饰，表明自己的族群身份。安置到欧洲不久后，法国苗族就开始举行过苗年(noj peb caug)的庆祝活动。当时的照片上，苗族女性身穿白苗、青苗服装，首饰也比较少。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苗族女性的服装也有诸多变化，首饰也越来越繁复，大多是去泰国旅游的时候买回来，或者托人带回来的。虽然法国也有苗族服饰工厂，但是出于人工费用等因素，从泰国购买的情况多一些。

现在，欧洲苗族举行传统的婚礼仪式时，新郎和新娘一般都穿着传统的苗族服装，戴上首饰，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些苗族服装大多来自泰国和老挝，网上购物后寄来，或者在法国苗年集市上购买，或者去东南亚旅游的时候买回。在仪式时刻换上苗族服饰，也是表明了族群身份和认同。

族群服饰与族群身份的关联，对于下一代理解自己的族群身份是非常重要的①Pohl，Walter.1998.“Telling the difference：signs of ethnic identity.”Strategies of Distinction：The Construction of Ethnic Communities，300-800.Edited by Walter Pohl，Helmut Reimitz.pp.17-69.Gleba，Margarita.“You Are What You Wear:Scythian Costume as Identity.”Dressing the Past 3（2008）：13.Nevadomsky，Joseph，and Ekhaguosa Aisien.“The clothing of political identity：costume and scarification in the Benin Kingdom.”African Arts 28.1（1995）：62.。在一个婚礼场合中，一位3、4岁的苗族小女孩打开我的手机图片，自己点击这些照片，并告诉作者，她觉得这些什么。例如房子、桌子、书、巧克力、花、树等等照片，她一边指着照片一边告诉作者，这是房子、这是桌子、这是书等等。当看到穿苗装的女孩们的图片时，她直接说：“这是苗族（c’estHmong）”。在她的认知中，苗族服装直接代表了苗族身份，这也是她从小在苗族文化场域中习得的。

2.构建无形的族群空间

欧洲苗族家庭因为居住城市、经济差异和家庭规模，居住条件也不一样，有一家七口住在郊区独栋别墅，也有一家六口在市里的公寓楼。总的说来，欧洲的家居空间都类似，厨房、餐厅、客厅、卧室、沐浴间和卫生间等等。在“欧式家装”空间中，从东南亚带回的旅游纪念品被摆放在家里的茶几上、电视柜上、桌子上、墙上，诸如故事布、装饰餐具、挂件等作为家居装饰，是“记忆的剧场”（theatre of memory）②Samuel Raphael.Theatres of Memory.New York：Verso.1994.转引自Laurajane Smith：《游客情感与遗产制造》，路芳译，《遗产旅游与文化中国》，向玉成、徐杰舜、邱云志主编，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20-28页。，从实际的物品延伸出一个无形的族群空间，供居住者栖息，提示被遗忘的过去。观看它们，或者拿起仔细审视，或者远距离欣赏，都是对物品与个体之间意义的再次呈现。旅游纪念品被赋予的功能不仅仅是家居装饰，而且也成为沉重情感的物质表达和视觉标签。

芦笙这件乐器所表达的情感更深沉，跟苗族文化的关联也最直接。在法国苗族社群，鬼师（txiv neeb）唱《指路词》，芦笙师吹芦笙，指引亡魂一步步回到祖先身边。芦笙同时具有两种相反的时间——往前的现代时间和倒退的仪式时间。苗族的逃难及安置经历都是被卷入现代化进程的结果，现代性的线性时间代表一种断裂和分离。但芦笙代表的仪式时间是团聚，即与祖宗们在一起。所以，芦笙代表着“回家的路”，在异国他乡，开辟了一个无形的族群空间给苗族人栖居。

3.礼物赠予

这些被带回欧洲的旅游纪念品，也在欧洲苗族社群里作为礼物而流动。作为礼物，这些旅游纪念品被嵌入到原有的社会关系中。赠予礼物的情况有两种，一种是刚刚从国外旅游回来，马上把礼物手信分给亲戚朋友；第二种赠予情况是随机的，有亲戚朋友来家里做客，夸奖某个物品好看时，直接把物品送给亲戚朋友。这样的馈赠行为在欧洲苗族社群里很常见，也与苗族文化中讲究“热情好客”的习惯相一致，总要与家人、亲戚和朋友一起分享[20]。

芦笙、故事布以及其他工艺品、装饰品所表现的是一种关系美学，即“艺术品不再以想象或乌托邦现实为目的”，“以交互主体性为基质，以‘同在’为核心主题”[21]，它将艺术回归到现实世界的脉络中，美的力量来自人与人的关系，具体地说，来自苗族人相互之间的关系，以及在这些关系中的情绪、情感的艺术表达。在东南亚购买的旅游纪念品，被带回欧洲后送给他人，因此，物品所凝聚的是苗族人的关系和情感。

4.展示与讲述

在面向族群成员展示和讲述这些旅游纪念品时，物品还具有教育作用，尤其是向年轻一代讲述族群故事和历史。此前关于故事布的研究，集中在讨论美国苗族女性怎样运用个体能动性，在新环境中发挥原来的手工技能；第二代、第三代年轻人用故事布来作为了解历史、传承文化的载体③参见 Catlin，Amy and Dixie Swift.Textiles as Texts：Arts of hmong women from Laos.Los Angeles：The Woman’s Building，1987.MacDowell Marsha.Stories in Thread：Hmong Pictorial Embroidery.East Lansing，Michigan：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 Museum，1989.McCall Ava L.More than a pretty cloth：Teaching hmong history and culture through textile art.Theory ＆ Research in Social Education 25，no（1997）：137-167.Stuhlmann Tess Beck.Catching the shape of their dreams，Quilts as a medium.In Mosaics of Meaning，eds by Kay E.Vandergrift，221-250.Lanham，Maryland：Scarecrow Press，1996.Buley-Meissner，Mary Louise.Stitching the fabric of hmong lives：the value of studying Paj Ntaub and story cloth in Multicultural Education.In Hmong and American：from refugees to citizens.eds by Vincent K.Her and Mary Louise Buley-Meissner，233-260.St.Paul：Minnesota Historical Society Press，2012.。故事布从20世纪90年代之后越来越流行，不仅在美国苗族社群风靡，也在欧洲苗族社群里流行。对于欧洲苗族来说，它就是苗族的历史教材。

四、总结

旅游纪念品是旅游产业的组成部分，让游客回忆并想象回到当时旅游的场景与体验中，甚至产生更多回忆。而且，旅游纪念品市场的蓬勃发展，促使并带动了民族手工艺复兴，也成为各个学科关注的焦点之一。但是对少数族裔游客的购买行为，以及纪念品在游客日常生活中的使用和诠释，依然缺乏有深度的研究。

本文通过对欧洲苗族游客在东南亚旅游所购买的旅游纪念品进行分析，归纳了旅游纪念品的种类和购买动机。旅游纪念品为旅游消费所量身定做，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现象了。芦笙、苗装服饰等物品经过商业流通的方式，从日常用品变成了旅游纪念品。苗绣从传统织绣到新发明的故事布，是文化工艺品向艺术品的转变。在这个转变过程中，有作为外部力量的NGO的引导，有苗族传统织绣工艺作为基础，有苗族女性艺术理念的创造性思维，有欧美苗族游客的情感与念想所激发的消费市场。

对这些被带回欧洲旅游纪念品使用行为的意义进行厘清，本文认为如杯垫、靠枕、餐具、挂件、故事布等被摆放在家里，给异国异地的苗族人构建了一个无形的族群空间。芦笙、苗装服饰等虽然属于旅游纪念品，但在仪式场合依然被使用。一些小的挂件、玩偶、服饰等被当作礼物赠送给亲朋好友，融入已有的社会关系中，也被赋予了关系美学的功能。此外，在重大场合时，故事布被用作苗族历史和文化的视觉地图，教育下一代铭记历史，强化了族群身份。这些带有族群性的旅游纪念品，是仪式时间与文化空间的凝结。支撑人们长途跋涉地前往另外一个地方，蕴含着对传统的怀念，对神圣性的向往。在旅游体验之后，购买旅游纪念品来“纪念”这段旅程，物品中涌动了起伏的情绪、想象和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