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长满绒毛

2020-02-16爱玲

广西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朱莉

爱 玲 本名刘爱玲。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二届高研班学员。现居山东威海。在《花城》《中国作家》《清明》《西部》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八十余万字,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及年度选本。获梁斌小说奖、万松浦文学新人奖等。

朱莉用尽了全力想把客厅——称餐厅更合适些,到处弥散着外卖早餐的油条的油腻,一整天都无处可去,平安说他整日都需要这种油腻才会有力气——墙面上蚊子尸体留下的满腔热血擦掉。她不想自己的儿子过早感受到人间那种血腥的暴力。仅仅只是吃晚饭时开了一下灯,蚊子就冲着光而来了,精明的机会主义者都是这副无孔不入的嘴脸。房间封闭程度还算好,只有卫生间里那扇小窗户的纱窗漏了个不起眼的微型洞,又高高在上,人手难触,朱莉用了两周的时间反复告诉平安,它处在整个家最昏暗之处,特别容易让人忽略,但终究是被成功忽略了。

蚊子们喜欢叮咬油腻和汗臭混合的平安,但是,它们不明白这些日子平安总是和朱莉谈论死亡的问题,只有朱莉清楚平安被他那份越来越被世人漠视的工作毁了。他那么痴情地为搁放死人的木雕佛龛绘制装饰图案,可日本年轻人很多都陷入了低欲望情绪,不只是眼前的生活,连终极目的死亡都已经渐渐看淡了,估计只有些传统的上辈人还能把那些对古老的敬意放在神龛之上。蚊子们更没有弄清楚现在的平安可不是以前的平安,他成了个三十二岁的小老头,脑袋里整天装着新生儿从小到老的还没开始的拉杂生活或是下一年的房费。餐桌上应该铺块儿能把房间照亮的桌布,桌布上的圖案他完全可以自行设计,那是他的专长和价值所在,桌布之上应该摆些什么你们自然清楚,至少要清除这种劣质的油腻,没人知道他有多厌烦那种油腻,让人昏昏欲睡,让人懒散,可他又多么需要它,它是大众的温床,他正向着那种油腻心甘情愿地滑去。就算这个摇摇晃晃的独立小公寓,他也无权永远待下去,房东按心情所需随时会拉响停租的警报。一个也许明天就会宣布破产的私人佛龛厂,那群韩国人也许会在睡醒一觉觉得没有赚头儿就回到他们的老巢。他们在这个时候竟然有了儿子,似乎有点违心。所有的主动权都在别处,人就失去了控制力量的平衡。啪啪啪,平安在夜里伸出自己的手掌,施虐地把那些吸血鬼钉进了墙体,他冲着餐桌对面的朱莉咧了一下嘴,晚饭吃得香而透彻,连梦里的呼吸都匀称多了,而且他沾到枕头就睡了过去,终于有一夜没再谈论死亡的问题。朱莉和她的儿子都被啪啪声震动起来,恍惚间,朱莉觉得自己的身体被钉入了一根一尺长的铁钉。她一大早上只做了一件事,用一块儿湿抹布狠力地擦,擦掉昨天,擦掉她自己。

儿子不太乖,六个月了常在肚子里拳打脚踢,夏季的炎热在这里转变为憋闷,空气新生霉菌,四处都在腐朽,深陷在一片绒毛里,所有窗户都被打开,海边每年的夏季都会有一段时间潮湿占上风,人心就会潮闷拧劲儿,长出磨牙来。朱莉从餐桌旁的椅子上爬下来,出了满身大汗,鼻子莫名其妙就涌出酸水儿,她常常一个人独自这样,身边也没有人随时闯入,父母都在千里之遥的鲁西银城,过他们自己的生活。除了早出晚归的平安,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熟悉的人只有她自己,那些来到这座城市工作的同事们都是过客,早已不知去向,她把抹布砸到墙上,体验了一下心理宣泄治疗法。

整个墙面一块又一块湿漉漉的痕迹,中心点被深深扣进去露出内层的水泥色,但是,朱莉总觉得那些蚊子的血丝顽固不化,毫无保留地生在了墙壁里。她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儿子平息,每天平安一走,她觉得空气都是自由的。神奇的风儿会从南边一里地的海边吹进她家的小屋,那扇通向外部世界的门每天早上被平安缓缓关闭,是的,他在家庭的沉默气氛里学会小心翼翼地关门。你可以感受到他在门外瞬间被激活,他像个年轻小伙子奔跑起来,到公交车站点等车时点上一支烟,手指和嘴唇颤抖不已,如果那烟变成一根烤焦的鸡腿骨,他会全部咀嚼掉。到处都是急匆匆的人群从烟柱间飘过,伴随着他一只活泼抖动的脚,生活就有了尼古丁的味道。

威海这座公寓楼多年之前就需要集体整修,平安和朱莉刚从银城“出来”租房时,上一个租客告诉他们房东一直这样说,他们直接从还未满期的租客手里接过了这间小公寓。上一个租客是个单身青年,细小瘦弱,好像房子里有什么东西掏空了他。他说这个城市不带混,旅游城市都是这副特色,工资低消费高,他要去南方。平安和朱莉那时觉得眼睛真是个骗子,这个瘦弱的北方小伙子竟然深藏着满身的力气,他们从来没想过遥远的南方。

一个房子能连租五年寿命就不算短了,公寓离市区不远,它的陈旧和破碎削弱了它的价值,让一些寻求低廉的平常租户们得逞。屋子里发出一阵笑声,朱莉才回过神来,那是她自己的笑声,混合着黏糊糊的眼泪,她笑从银城“出来”的真正意义现在才显现出来,它闭塞狭小、昏暗冷漠,把人也搞得闭塞狭小、昏暗冷漠,明天和未来难产,大部分人群的生活都是流产或者大出血。她突然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这种心思不可以在这个时候有,它会无缘无故又准确地指向什么,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起身把门打开。

这是她最忌讳做的事情,门一敞开,整个公寓楼走廊都是一扇又一扇紧闭的门,白天这里就像黑夜,黑夜就像半个白天,有人会从不同的公司下班回来喝酒打牌,啤酒瓶子总是倒在地上故意敲醒谁,鸡爪的碎骨被人的脚丫子黏在走廊的地面上一拖再拖,方便面的香气诱人,但会被臭豆腐遮蔽,不知道哪一家的门在晚上那一刻不关,叫嚷声被憋着劲儿但依然很清晰,突然会被一个响屁解禁那种紧张感。人们欢快地制造各种污浊的气息和噪音,释放浓稠的体臭和汗腐气。在这两个月里,朱莉都需要忍受,她所在的小小渔网厂以她怀孕的理由把她遣送回家。在车间里疯狂传送的还有一个更人道的理由,他们说渔网不能沾染女人孕期的气息,就像威海祖辈传承的女人不上船出海的规矩,隐藏在女人身体暗处的血腥味道会引来鲨鱼群,朱莉接受了第二个理由,她不想成为那个属于未来的隐形杀手。

“人们都那么自私。”

朱莉站在门口扫了一眼空洞洞的走廊,远处的东西还可忍耐饶恕,但近处的混乱消耗掉了一切耐心,就像和她每天一同吃饭、睡觉的平安一样,零距离什么都容不下。她最讨厌她家对面那扇可以直接目击的闭门,看起来更像一扇牢门。而且可以自己亲手掌控的除了这间屋子里陈列的零碎东西,也只有这扇自由关闭的门,朱莉还是把自家的门关上了。

新的创造总是发生在一间密室里。而且人的创造欲也总是在私密空间里才生发,悲伤是最好的催化剂。朱莉听她们说过胎儿六个月就足以感知外部世界,她们是朱莉原来渔网厂已经分道扬镳的同事们,也是电视和手机里搜刮来的乱糟糟的孕期信息。她们就是这个世界里虚构出的人,她们说你周围的环境就是孩子的羊水袋,所以,平安被禁止在家里吸烟、喝酒,爆炒类的菜要减少。她把眼泪擦干净,重新回忆起从上次更换家里的物件摆设到现在大概隔了半个月,是时候再次挪动它们了,大人都会审美疲劳,何况一个敏感的新生命。

挪动一个点就可以改变整个结构,这是平安原来把加班的设计工作带回家来继续加班的时候告诉朱莉的窍门。他把好多张报纸铺在客厅的餐桌上,然后又铺上一张玻璃板,一张磨砂的硫酸纸铺在玻璃板上,那上边有一幅未完成的牡丹图,已经用铅笔画出雏形,平安要用一晚上的时间改变牡丹臃肿的富贵气,“死去的人就不希望富贵?”坚毅的朱莉陪在一边。

“死去的世界更应该喜欢空灵、清净。”

“你总不会把牡丹画成兰花吧?”

“有什么不可能呢,你只要改变一个点就可以改变整个结构。”

朱莉一直记下了这句话,还在不知不觉中用在了生活里。所以,他们没有七年之痒的困惑,他们还蔑视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种陈词滥调,警惕人喜爱设置些成型的概念,让没有亲历的人早早在脑子里种下这种念头,乖乖顺着那个概念的指引没头没脑地往目的地走。朱莉惊讶在这座城市里已经待了整整九年,她还是觉得很陌生,在这个公寓之前他们在威海一个镇子上的农家住的,住處随着工作的变更变换着人在城市里的地理位置,像一颗滚动的沙粒,这是朱莉和平安这代人的命运。

如果说想让一个家有大的改变,空间、层次、装修风格、经典家具,哪一样都是那个撬动整体的点,但朱莉没有。她在客厅里仅安放沙发的两面墙间不停变换沙发的位置,奶白色的沙发被她擦得雪亮,奶色被时间和水漂白,再次移动它们和重复是同一个无用的作用。沙发原本是房东的,彻底换掉它们似乎关系到“主权”的繁复问题,当然,还有一个致命的经济问题。可以改变的范围在一点点缩小,沙发不可变动,沙发旁边的红棕色半人高根雕花架也不可撼动,它站在沙发旁边的位置上最舒适,每当人坐在沙发上的时候,绿色就会侧流到人的眼睛里。那根雕花架也是房东的,连花架上那个红色紫砂花盆,花盆里那一大家族的大叶兰都是房东的。他,那个长着一双绝对性的眼睛的瘦老头儿,一言一行都带着他对事物理解的绝对意志,因为他就是他们家也是这个出租公寓的绝对意志。每次来,他都嘱咐一遍要把那些花养好,时刻担心生活在他家里的租客养活不好自己,亏待了他的花。其实它们长得繁茂,叶子墨绿而粗大,健壮地向半空和地面刺去。

朱莉重新退到餐厅里看看还能否找到可改换位置的物体,借以让家里产生点新鲜感。除了墙上那几个被她抠出的埋葬蚊子墙体的小坑,它们周围的湿润已经风干,旁边就剩了一幅悬挂的枇杷果印刷图片,鲜艳的黄色被框在一个米白色的木框里。他们在这里居住开始就认定水果图和餐厅餐桌很般配,有几年朱莉强硬地把它和客厅里的一幅风景图换了位置,小小变化让家里有段时间焕然一新,不久,他们把两幅画重新挂回原本最合适的位置。

朱莉站在餐桌前仔仔细细地端详那些小坑和那幅水果图,她突然明白了一些经典的老话和父辈的经验之谈都是被这样反复折腾后的经验,每一个概念成型都是人类的集体智慧,它们想发生点新变化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她感到窒息。

卧室里的窗户通向前面一栋公寓楼,要连续三到四个公寓楼之后可以和城市的一条叫菊花顶的大路相连接。如果你徒步向南走两个公交站的路程就可以到达市政府。那里是个天然花园,宽阔的广场中央喷着水柱,让水里游动的鱼产生美妙的幻觉,认为自己是在流动的大海里,大海是没有边界的,鱼儿你努力向东游,你也许会游到韩国去,对于鱼儿们海底不会有国界之别,这些都是朱莉曾无数次的想象实现的。

公寓楼的楼体之间都有一小条狭窄的小花坛,窄得很不像话,对它们的存在都是一种侮辱。里面有点绿色冬青,一年四季都是这个绿,没有人有责任想着掺进红黄蓝的其他花种色彩。朱莉都不记得眼前还有个小花坛,她的家在二楼,没有地下室,二楼的实际身份是一楼。不过还好是二楼,下午三点到四点的时候能够有束阳光照进来一小段时间,她没有用心计算过拥有阳光的时间有多长。她发现眼前这扇窗户的玻璃上有些弯曲的泥线,是前阵子下大雨留下的,她突然特别开心,在所有不可移动的物体面前总有一个新的事物可以产生变化,把它擦亮些,多吸引些光到她的家里来。

朱莉带着她的儿子爬上窗台,一扇窗被推拉到中间,她就可以站在空着的一半窗台上,半个身体跨在外面,半个身体跨在屋里,这种被抬到高处的感觉在小的时候就牢固地长在她的生命体验里,熟悉得让她激动。那时候朱莉和平安都是八岁,在黑龙江的农垦区红村上小学。朱莉偏黄色的长头发,有时候扎成马尾辫,有时候披散到瘦兮兮的肩膀上。纯黑简短的睫毛,在黑豆、羊毛架起胳膊把她和平安两个凑到一起抬起来的时候,一下子变得无比长,扇动起来露出玻璃珠一样的眼睛。她眼睛里什么都没有,这些都是平安告诉朱莉的,他说她的眼睛里照着自己这个十恶不赦的混蛋,平安常这样一边咒骂自己一边兴冲冲把朱莉娶为妻子。

平安小时候就把朱莉娶为妻子已经有数不清的次数了,那只是个游戏。在红村北小学的校园操场上,在课间或者体育课的时候大家不喜欢跑步,这个游戏可以反复做到下课。还会在村子最东头儿的客车站点儿,总有那么一次,平安和朱莉从黑豆和羊毛扩成板凳面的胳膊上跳下来,四个人一起看着红村的人踏上客车,车身关闭,车尾被他们的目光逐渐推出大路的拐角,折进另一个世界里去。平安还狠心做了好几次带着朱莉闯进客车的预谋,那样平安也许真的能得到她了,他就会感觉自己的脑袋上拱出两个尖尖的东西,那两根像动物的触角朝着车屁股膨胀、延伸、起飞。

朱莉站在窗台上停下来,她需要爬下来,再从另半边窗户爬上去,才能擦到另一面玻璃。她还记得那个小村子每天只有两趟途经站点的客车通往共青城,客车在红村站点只停留五分钟,一个窄小的长方形白色纸壳上黑色楷体字写着十八连——共青城,满载着他们对另一个方向的大胆想象。每一次玩儿游戏他们俩都是主角,固定成为一种模式,甚至没有人想过打破它。只有平安这样做过,平安在一个暑假的第三天爬上朱莉家的后窗户,隔着密织的纱窗,掏出一个橡皮筋捆扎的五毛、一元钱的纸筒儿,“我们去共青城?”

朱莉爬下窗户立在床前,她准备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她摸了摸他们的儿子。说不清楚现在的平安和小时候发生了多大的错位,很长时间这儿子就像长在现实里的一根刺,平安没有像一个真正的爸爸那样爱护过他,他的脸上笑容很少,神经敏感。朱莉很多次都想和平安谈谈他们应该重新开始的将来和儿子的将来,平安早早就意识到朱莉心里要说什么,他找些有足够说服力的理由,加班到深夜。有时半夜偷偷爬起来跑到走廊里吸烟,有时也到走廊里随便哪家开着门的外来户打打牌,喝上瓶啤酒,后来,干脆买上一箱啤酒扔过去以便他随时可以去喝而不必背负内疚感。

他们都是那群跨过山海关从山东赶去东北的父母们在陌生的黑土地上被生下来的,就像他们的儿子即将在这个陌生的威海降生。那时候他们就注定更接近父辈们的迁徙生活,中学时代又回到山东银城,那个小小的县城总是不发生点变化。朱莉和平安又跑到了威海,也许他们还要继续跑下去,跑到上一个瘦兮兮的租户小伙子说起的遥远的南方也不可知。也许有了儿子,他们再也跑不动了,这究竟是一种悲哀还是宿命难以搞得清楚。

朱莉又爬上了另一半窗台,这扇窗户是这个家里两块大窗户中的一块儿,另一块儿在客厅里,这是两个与外界通风和连接的最大的方形出口。那扇长方形的门大多时候是关闭的,但窗户可以尽量敞开着,因为它和外界有一层模糊的纱窗相隔,不会轻易被现实刺到。阳光越来越强烈了,她的皮肤热辣辣的,她的脑袋热辣辣的,塞满了碎片,她都没有能力将一件事物和经历清晰地缝合成整体。

她本来想午休一阵子,但那个长时间破掉的纱窗洞突然钻到她的脑子里,她深信昨夜钻进家里的那些蚊子一定是寻找到这个美妙路径,并被平安把它们钉进墙体里。她跑到卫生间里端看了一阵子,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把它修补好,至少可以先用透明胶带粘上。于是她反身到了客厅里取些胶带,她对着白墙立住了,她想不起来到客厅究竟要做什么,这种突如其来的意识空白就像活生生证明人的衰老,她才三十二岁,和平安同岁,她告诉自己。

然后重新回到卫生间,卫生间那面半截墙面的镜子装着她。先前要做的事情早已消失,她还从来没有停下来对自己认真关注过,她把脑袋凑到镜子跟前,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儿子带给她的,太阳穴的下边一颗色斑有小太阳那么大,在整张脸上抢占了主要注意力。她捉起毛巾沾满水,擦那个小太阳,它在湿润中不但不淡化,颜色浓烈越来越醒目,向皮肤下面穿透,钻到朱莉的内脏和小腹里去。她把褶皱的睡衣撩起来,整个圆滚白皙的肚子映照在镜子里,左侧身、右侧身,这副臃肿的身体不知不觉存活了三十二年,但她似乎什么都没有记住过。那个被撑开的肚脐向里连接着她儿子的小小肚脐,那里一阵一阵热乎乎的,他和她活在一个身体里,世界上也许只有这种形式才能让两个人真正活在一起,就像一种特权。

镜子里的那个人特别想哭,她又特别喜悦,笑和哭都不能包含她的感受。她的身体柔软极了,浑身的骨骼柔软极了,她的心里长出了一些东西,有点像海草,附在深海的泥沙底部,它们铺满整个海底,那些海里所有微小和巨大的生物都活在那里,它们铺满这个狭小的公寓间。从未有过的问题汹涌到那个人的心里,“人理解人的身体吗?”

“生育就是完成女人的生理代谢吗?”

“生活究竟是什么东西?”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朱莉决定给银城的妈妈去个电话,是时候告诉她对女儿期盼多年的消息了。她坐在卧室前那个半步宽的小阳台上,等着每天途经这里的那束阳光。妈妈刚午睡起来,还带着鼻音,“妈,你说小孩子生下来是不是很丑?”

电话里空了好一会儿,寂静像毒药一样弥漫着电话两端的空间。朱莉的眼泪先流下来,这次,她一点都不想控制它们。她听到妈妈粗大的喘息混杂着嘶哑的声音,还有她胸腔里鼓动的特别奇怪的矛盾,“孩子生下来都是毛茸茸的”,朱莉后来反驳过妈妈,“怎么可能,应该沾满鲜血。”这样的说法已经被妈妈重复了无数次。过去,朱莉和平安有很多自己的理由,比如空洞的梦想,比如自由,比如艰难,还比如一个值不值得过的平庸的一生。

妈妈还在重复说:“他们刚刚来到世上,毛茸茸一片,只有媽妈才看得到,攥起的小拳头里都是,浑身褶子里也是,就像长了一个光圈儿,不过很丑,很无辜,但那一刻他是属于你的。”

朱莉坐在小阳台上晒着后背,但阳光留存的时间短暂。她发觉妈妈的眼神闪闪发亮,在鲁西那个小小银城里一辈子的生命浓缩成那一刻,那一刻,朱莉就是那个丑陋的小人儿。她浑身有点疼痛,隐隐的,夏日的阳光伸进她的肚腹,铺满她的脊背,她被一点点灼化。

责任编辑   李彬彬

猜你喜欢

朱莉
失败也是收获
一颗水晶球
体谅别人的失误
朱莉与皮特为孩子再度“开战”
患抑郁症的她奇迹般地遇到了这只狗狗
安吉丽娜·朱莉和皮特“被离婚”这么多次这次真离了
铁母鸡
“脑朋友”历险记
下 潜
杀人真人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