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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于不平,终于致敬

2020-02-04龚云普龚馨雅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12期

龚云普 龚馨雅

摘 要:《使至塞上》表达了诗人王维向边塞将士学习的报国志向,而不是抒发诗人失意的忧愤。所谓的“忧愤说”破坏了诗歌情感的整体性、丰富性,忽视了诗人亲临边塞荒漠的崇高体验。渴求建功立业的创作动机让诗人发生了从不平到致敬的情感变化,而且强化了矢志报国的诗歌主旨。对《使至塞上》主题的新解,再次证明经典好诗不仅源于真实的生命感动,还在于完美地表现了诗人的高远生命情怀。

关键词:《使至塞上》 “忧愤说” 创作动机 崇高体验

王维《使至塞上》是边塞诗的名篇,是中学语文课本的必读课文。因王维的出使与朝廷党争有关,它历来被认为是抒发诗人内心不平的忧愤之作。中学语文教学也是如此诠释该诗,同时为便于学生掌握王诗善于写景的特点,将它归类为边塞风光诗,以区别于表现建功立业、报国杀敌的主流边塞诗。然而,由于主题的误读,这样处理非但未能体会诗歌“情景交融”的妙处,还破坏了诗歌情感的丰富性、整体性。

《使至塞上》表现了诗人“始于不平,终于致敬”的情感变化。它的主旨应是表达了诗人向边塞将士学习的报国志向,而不是抒发诗人的忧愤。

一、“忧愤说”的片面及其产生原因

抒发忧愤其实只是王维交代“使至塞上”的由头。史载王维因得宰相张九龄赏识,开元二十三年(735)弃隐入仕,在他出使河西之前,已官至右拾遗。后二年(737),监察御史周子谅上告新任宰相牛仙客无才,而被后者流放并逼死。张九龄因此受牵连左迁荆州大都督府长史。作为张九龄系的成员之一,王维也受到排挤而被出使边塞,且有身家性命之虞。论者向来认为此诗主旨在于抒发忧愤之情,正是据此背景,通过梳理、考证诗中“单车”“征蓬”“孤烟”“落日”等意象得出的。

但是,以“忧愤”诠释全诗是不够周全的。名为慰边实遭排挤,王维以诗鸣不平,确实很有可能:首联“单车”二句意在暗示诗人被排挤、被贬谪的境遇;颔联“征蓬”二句则抒发辗转跋涉在塞外的悲苦;而颈联“大漠”二句,亦可视为诗人置身在边塞荒漠的孤寂感的寄托。也就是说,诗歌前三联都在抒发诗人的不平、忧愤,但至尾联“萧关”二句,诗人的情感发生了变化,与所谓的忧愤是不一致的。或许,有人会说此联表现了诗人的孤单,因为萧关、都护等将士忙于战事,无暇理会诗人。若如此解诗,那诗人不是在发愤抒情,而是在矫情诉苦了。这无疑违背了王维的创作初衷。

以“忧愤”解诗,还破坏了诗歌的有机性。任何成功的艺术都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法国美学家米盖尔·杜夫海纳曾以梵·高的绘画为例谈到这点:“梵·高画的椅子并不向我叙述椅子的故事,而是把梵·高的世界交付给我:在这个世界中,激情即是色彩,色彩即是激情。”艺术作品中的人、事、景、物,由于经过艺术家心灵的浸染,就不再是各自隔离的,而是表现艺术家独特生命体验的有机联系的组成部分。据此来看《使至塞上》,尾联“萧关”二句理应寄寓了诗人的某种情感,这种情感虽然与忧愤不合,但是有一定的联系。其中最能体现诗人在边塞荒漠的生命体验的,是颔联“征蓬”和颈联“大漠”四句。关于颈联“大漠”二句,下节集中分析,故此处只谈颔联:诗人以“征蓬”自喻,并辅以“归雁入胡天”的反衬(此句多被误解为诗人像“归雁”进入“胡天”,完全忽略了“归”的本义:对于北归的大雁来说,“胡天”就是它的家——笔者注),抒发出离家戍边之苦痛。此情既承接首联因“单车”出使的不平之情,又为后二联的情感变化或升华作铺垫。因为诗人所体验到的出塞之苦、离家之痛,其实也是那些将士曾经且正在承受的煎熬,但是他们的表现、精神状态与诗人完全不同。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诗人对于将士的戍边生活有感同身受的“同情”。因此,当诗人的视点由自身转移到戍边的将士身影上时,他的情感就已经发生了变化,诗人已不再顾影自怜了。而所谓的“忧愤说”不但不能合理地揭示尾联“萧关”二句的情感内涵,还完全忽视全诗的内在联系,致使诗歌的分析零散化、片面化。

那么,为何会片面地认为《使至塞上》就是抒发诗人的忧愤呢?

首先是论者受传统的“知人论世”批评方法影响太深。以王维走河西源于朝廷党争失利的创作背景为参照,先入为主地寻绎诗歌中某些意象的情感内涵,将诗歌等同于生活经历,而忽视诗人内心复杂的创作心理及其变化。

其次是完全无视诗人的审美体验及其对他的创作心理、情感的影响。边塞大漠的辽阔与荒寂,以及戎马倥偬的戍边将士的精神面貌,特别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丽景象,被视为客观、如实的描写,而诗人隐藏其中的崇高性体验及情感变化却被忽略了。

二、主要动机源于诗人的崇高体验

“忧愤说”表面上是以朝廷党争为背景,其实是从创作动机入手分析而得来的。对朝廷的安排不满,确实是促使王维创作此诗的动机,但不应该将它视为唯一的动力。文艺心理学研究表明,艺术家的每一次创作活动都是由动机簇即多种动机交错做心理功促动并完成的,因为单一的动机所调动的心理能量,很难完成复杂的艺术创造活动。驱使王维创作《使至塞上》冲动的至少有两个动机:建功立业的渴求和对“单车”出塞的不满。并且在这组“动机簇”中,发挥主要作用的是对建功立业的渴求,而不是对被排挤的不满。建功立业的渴求则源于诗人在亲临边塞荒漠后,在目睹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阔所产生的崇高体验。

崇高感是融合了痛苦(挫折)和快乐(自豪)的复杂情感。德国哲学家康德曾指出自然中有两种对象极易引起人们的崇高感:数量巨大的和力量强大的事物。大漠的空旷(数量)、长河的显豁、落日的宏巨(力量)所构成的辽阔境界让诗人丧失了想象力,更重要的是产生了个体生命的渺小感、虚无感:“因为崇高正是一种无限之大,与之相比,一切都是小的。”这种突然而至的崇高感,如闪电般照亮了经年参禅“奉佛”王维的佛心:人生本苦,五蕴皆空。(《旧唐书·王维传》)所谓的受排挤之不快、边塞荒漠之苦等,都似云烟霎时消散在无尽的时空中。一切皆可归于零。一切也将从零开始。

作为一种“异常体验”,崇高感的重点在于激发人追求伟大、拥抱神圣的斗志。崇高的对象使人感到带有痛觉的愉快:“第一步因物的伟大而有意无意地见出自己的渺小,第二步因物的伟大而有意无意地幻觉到自己的伟大”,“山的巍峨,海的浩荡,在看第一眼时,都要给我们若干震惊。但是不须臾间,我们的心灵便完全为山海的印象占领住,于是仿佛自觉也有一种巍峨浩荡的气概了”。“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所组成的宏阔画面,瞬间将王维从惊惧中振作起来,诗人产生了建功立业的献身冲动。“使至塞上”的王维可能想起了十六年前写下的诗句“尽系名王颈,归来报天子”,内心再次燃起了“从军行”杀敌报国的英雄气概。在诗人的眼中,此时虽“孤”却“直”的狼烟,欲“落”却“圆”的夕阳,就像那些将士们一样,那么简单又那么伟大。显然,诗人的快乐(自豪)也体现在尾联“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中。若不拘泥于个别用词“萧关”“燕然”等与史实不合等细节,尾联的“言外之意”,应是诗人向戍守边疆的“可爱的人”表达敬佩之情。这不仅是诗人情感的合理发展,也是受当时主流边塞诗影响的体现。据施蛰存先生分析:“开元、天宝年间,唐朝对突厥、回纥、吐蕃,连年有战争。对于这些战争,当时的诗,一般是不反对的,因为是卫国战争。对于参加这些战争的将士,又常常歌颂他们为民族英雄,認为他们是为国死节,不是贪功受赏。‘死节从来岂顾勋一句就表现了这个观点。”在王维心中,戍边将士就是令人仰慕的民族英雄。至此,诗人的情感由忧愤不平升华为向英雄致敬。

上述分析表明,以“忧愤说”来解“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很片面的。基于诗人对被排挤的不满,论者很轻易地认为,此联是“诗人把自己的孤寂情绪巧妙地熔化在广阔的自然景象的描绘中”,而完全没有考虑到诗人的崇高体验,及其情感的复杂变化。若是据“孤”“落”等词能分析出“孤寂”的情感,那么此联中的“直”有“挺拔”、“圆”有“圆满”之意,能否以此类推地认为表现了诗人陶醉于塞外美景的心理呢?仅凭几个字眼,根本难以体会出此联的妙处,也难以明白为何它被王国维赞为“千古壮观”的名句。对此,钱穆体会颇深:“摩诘诗之妙,妙在他对宇宙人生抱有一番看法,他虽没有写出来,但此情此景,却尽已在纸。这是作诗的很高境界,也可说摩诘是由学禅而参悟到此境。”如前所述,“孤寂”只是诗人获得崇高体验“第一步”的情感,而不是全部的,更不是主要的情感。崇高体验让诗人彻底“清空”過往,身心畅快。若将此联中的“孤”与首联的“单”联系起来比较,诗人前后的精神状态已发生截然的变化:“我”不再垂头丧气,而是斗志昂扬。因此,前述论者以“熔化”一词来突出此联“情景交融”的意境,若认为融注其中的情感只是“孤寂”,非但不能达到目的,还会造成情景背离。

诗人的“崇高感”源于“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之奇景。后者没有消沉诗人的意志,反而激发了他扎根边塞以建功立业的斗志。他对奇功伟业的憧憬以及对戍边将士的仰慕,已取代了刚出塞时的忧愤不平之情。“崇高感”及其催生的动机才是把握此诗主旨的关键。

三、为何说报国之志是本诗主旨?

探寻《使至塞上》的主要动机及其心理变化,只是揭示了被“忧愤说”遮蔽了的情感。而要切实地把握此诗的主旨,还需从已揭示的主要动机的角度,重新、整体地分析它的情感内涵及其逻辑变化。

先说诗歌首联。对于“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的理解,近来有研究者通过典故考证,指出“属国过居延”系王维用苏武典故以代自己出使武威事;又与异文“衔命辞天阙,单车欲问边”相比较,敏锐地揭示出用典的目的在于说明自己的问边之志——“就如同汉代典属国苏武那样经历艰辛,以图报国”。但是,在解释定稿为什么是“属国过居延”时,该文认为原因是“侧重于出使表现”,并扣住“欲”字推断此诗是王维发挥想象的“将要问边之作,而不是已经问边之作”。这番见解虽然新奇,却完全背离了研究者分析首联用典的结论。依其“将要”的思路,诗歌后三联都是在想象中抒发出塞的悲苦之情,这对于心存效仿苏武“以图报国”之志的王维来说是完全没必要的。因为他对于任何的悲苦是毫不在意的。

从渴求建功立业的动机来分析,定稿之所以取“属国过居延”,其实是王维借苏武典故来突出矢志报国的创作意图。由此,对于“欲”字的理解,只应局限于首联,而不应让它冠领全诗,即王维不仅“欲”像苏武那样单车问边,而且“欲”属国过居延以此明志,这样才合乎情理。况且从行文上看,化用苏武出使匈奴的典故,就包含了“衔命辞天阙”和出使边塞两层意思,故删“衔命辞天阙”而增“属国过居延”,这样的表达更精炼。与异文相比,定稿的首联不再只是抒发受党争之累的失意、不平,还有暗表效忠之义。这一调整是他对已经“使至塞上”的内心情感真实流露的遵从。它与后文诗人的崇高感相照应,与诗人对戍边将士的讴歌相呼应。

诗人对刻骨铭心的崇高体验的追认,还可以诗歌题目为佐证。诗题命名为“使至塞上”的目的并不只是交代创作背景,而是对引发创作冲动之诱因的强调:它提醒读者,此诗是在塞上亲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崇高体验下产生的。也就是说,此诗并不是王维的“将要问边之作”。经此删改,此诗要表达的主要情感在首联就奠定了基调。

再看全诗的情感变化。它与首联的情感基调也是相一致的,或者说整首诗的情感变化是围绕着首联展开的。诗歌的首联寓报国之志于不平之中,抑中有扬;颔联用反衬手法抒发离家出塞之苦,抑而又抑;颈联以无我之境呈现崇高感,情绪高昂,先抑后扬;尾联借对话含蓄地抒发讴歌之情,扬而又扬。诗歌首、颔联以发抒忧愤为主,经诗人崇高体验的转接,至颈、尾联变为对戍边将士的讴歌,诗歌整体上形成先抑后扬的情感结构。而从审美感受上说,先抑后扬或说以抑衬扬的情感逻辑,其重心都在“扬”上。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歌的整体结构其实是诗人内心情感的艺术化表现。《使至塞上》先抑后扬的节奏,不仅真实呈现了诗人崇高体验前后的情感变化,而且强化了矢志报国的诗歌主旨。

四、结语

《使至塞上》的主旨不是抒发忧愤,而是表达诗人杀敌报国之志。它应归属于当时“高岑”等代表的主流边塞诗。所谓的“忧愤说”因无视诗人的崇高情怀,似有让诗歌沦为泄私愤的嫌疑。认识这点的关键,在于正视王维“使至塞上”的崇高体验。而要体会诗中的崇高感,必须从文本内部入手通过分析诗人的审美心理以及情感的变化,才可能做得到。只用传统的“知人论世”方法即从诗歌与作者身世的联系来分析,则会遮蔽它。对《使至塞上》主题的新解,再次证明经典好诗不仅源于真实的生命感动,还在于完美地表现了诗人的高远生命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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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龚云普,文学博士,惠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文学研究和教学;龚馨雅,文学硕士,福建省晋江一中中教一级教师。

编 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