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桂殿秋》是清代浙西派词人朱彝尊的代表作，小词以凝练的笔墨追忆了一件往事、一段刻骨而无望的爱情，充分体现了朱彝尊爱情词醇雅深挚的美感特质，受到了历来评论家的推崇和好评。本文拟将《桂殿秋》与五代、北宋的爱情词作比较，从角度、容量、情感、意境等四个方面来具体论述《桂殿秋》之醇雅深挚及其对传统爱情词的超越。

关键词：《桂殿秋》 角度 容量 情感 意境

《桂殿秋》是清代浙西派词人朱彝尊的代表作：“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a朱彝尊曾与妻妹冯寿常有过一段刻骨铭心却不为世俗伦理所接受的恋情，小词所写的就是两人一起坐船逃难的往事。这首爱情题材的小词受到历来词学评论家的广泛好评，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对其推崇备至：“或问：‘国朝词人，当以谁氏为冠？再三审度，举金风亭长对。问：‘佳构奚若？举《捣练子》（即《桂殿秋》）云云。”b那么，与五代、北宋的传统爱情词相比较，《桂殿秋》究竟妙在何处？笔者认为，《桂殿秋》对传统爱情词的超越，至少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角度新。《桂殿秋》从词人自身的恋情和感受出发，在抒情主人公和抒情对象两个角度上对传统爱情词进行了突破与超越。在传统的爱情词中，闺怨题材的作品占了较大的比重，并且绝大多数都是“以男子作闺音”，男性词人站在女性的角度，假托女性的口吻来表达相思之苦、离别之悲、孤寂之感。这种模式的作品在五代、北宋的传统爱情词中比比皆是。《花间集》收录了晚唐至五代18位词人的词作，共10卷500首，其中爱情题材的篇目占有压倒性的比重，大约有370首，占总数的74%。而在这370首的爱情词中，站在男性自身角度去表现爱情相思的，仅有32首，大约占爱情词总数的8.6%。《花间集》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文人词总集，对历代小词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其中大量的爱情题材作品以及用女性口吻抒情的模式遂成为后世词人创作爱情词的范式。《桂殿秋》突破了自“花间”以来爱情词“以男子作闺音”的创作传统，站在男性的立场，真实、真诚地去言说、表现爱情，展现一位男性在爱情中的痛苦与无奈，真犹如万古一清风，这是就抒情主人公而言。就抒情对象而言，《花间集》、北宋词作中主人公所爱慕的对象往往是歌女、妓女，却极少有词人在爱情词中将恋人、妻子作为描摹、抒情的对象，恋人、妻子一般都被写入悼亡词中去了，比如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贺铸的《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等等。这类以歌妓为抒情对象的词作，总体而言，在语言上比较绮艳，在情感上大多带着轻佻与随意。而《桂殿秋》的抒情对象是正经的良家女子，是词人的妻妹，是词人深深爱恋却又无法言明的女子，这也就决定了词作不能用写歌女、妓女的那一套去表述，使其完全洗去了传统爱情词艳丽的色彩和轻佻的情调，奠定了一种压抑而庄重的情感基调。

第二，容量大。传统的爱情词所抒发的情感一般都是单向的，表现的基本都是“单相思”，即站在抒情主人公的角度，或直接或间接地表现自己的爱情相思，至于对方怎样，我们往往无从得知。比如《花间集》中魏承班的《诉衷情》（其四）：“金风轻透碧窗纱，银釭焰影斜。欹枕卧，恨何赊，山掩小屏霞。 云雨别吴娃，想容华。梦成几度绕天涯，到君家。”c这同样是一首从男子角度来表现爱情、抒发相思之情的词作。小词开头两句写的是室内的景致，为孤独寂静的夜晚和连绵不断的相思作了一番渲染和铺垫。接下来写男子思念心上人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云雨别吴娃，想容华”，男子想到与心上人欢会、离别的场景，想到伊人美丽的容颜，这一切都让他魂牵梦萦。词作写出了男子对心上人的深情，但是，男子思念的女子是否也爱他呢？是否也如他这般相思入骨呢？从作品中，我们无法得到答案。欧阳炯的《贺明朝》采用同调双词的方式，即用相同词调的两首词作分别来描写男女双方的爱恋，其一采用男子视角写其思念情人，其二转换为女子视角摩其相思之情。再看北宋欧阳修的《踏莎行》：“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d一首词中同时兼具男、女视角，表现双方的情感。上片站在男子角度，写旅途漂泊，相思愁绪就像流水一样无穷无尽、无休无止；下片以女子的视角，写女子对行人缠绵深切的思念之情。这样的相思离愁，又是通过梅花、溪桥、柳树、春草、暖风、春水、柔肠、粉泪、春山等意象层层渲染而得以充分展现的。与《花间集》及北宋的这些爱情词相比，《桂殿秋》全词仅有27字，实属短小精悍之作，而在这27字中，包含了一件往事，还有一场双方情深却无法言明的爱情。“思往事，渡江干”，词作开篇就点名了时间、地点；“青蛾低映越山看”，心上人眉眼低垂，水中倒映这爱人的倩影与秀丽的远山，这一幕就此聚焦、定格。“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写尽了词人与意中人对彼此的相思愁苦，彼此有情，近在咫尺，卻无法相爱，无法倾诉，只能在秋雨淅淅沥沥的夜晚辗转难眠，各自相思，双方的深情和凄苦心态跃然纸上。至此足见《桂殿秋》的容量之大，词人以简练的笔墨、简短的篇幅表现了抒情主人公与心上人对彼此的深情，可以说是将传统爱情词的内容、情感都包含在内了。

第三，情感深。传统的爱情词尤其是以男子视角来抒情的词作，在表达相思愁绪时或多或少夹杂着“欲”的成分，“欲”的成分一多，词作就不免流于香艳与轻浮。上文提到的《诉衷情》（其四）表现的固然是男子对心上人的思念和深情，然而，令男子思念的到底是什么？“云雨别吴娃，想容华”是欢会的场景，是女子美丽的容貌，这样具体写实的描写使得词作所表现的相思中包含着“肉欲”的杂质，显得不那么纯净透明。《桂殿秋》所表现的情感则是庄重而深挚的。“青蛾低映越山看”，写到心上人时，只聚焦到她的眉，又不具体展开，只是写她的眉与远山一起倒映在水中，寥寥几笔，仿佛是一幅写意的水墨画，却写尽了词人对心上人纯真深切的爱情。这是《桂殿秋》在情感内涵上对传统爱情词的升华与超越。此外，在情感的表达上，《桂殿秋》又呈现出一种婉约含蓄之美。以前文提到的《诉衷情》（其四）和《踏莎行》（候馆梅残）为例，它们的情感表达都是十分直接的：前者写男子对心上人的魂牵梦绕，“梦成几度绕天涯，到君家”，情感大胆而直白；后者写男子与思妇的相思离愁，“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情感倾泻而出，一览无遗。与之相比，《桂殿秋》的情感表达显得十分朦胧含蓄。通篇无一字写愁，无一字写相思，“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以“秋雨”来渲染凄苦的心境，以“听秋雨”来暗示难眠，不言愁，愁却已经在绵绵的秋雨中了；不言如何思念，相思却已在两人的“各自寒”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写的分明是爱情，爱情却在语言之外，这是《桂殿秋》在情感表达上的显著特色。

第四，意境远。《花间集》爱情词中出现的景物，往往是华丽的室内之景，并且大量使用金、银、红、翠、碧等艳丽的色彩词，如“金风轻透碧窗纱，银釭焰影斜”（魏承班：《诉衷情·其四》）、“绣鸳鸯帐暖，画孔雀屏欹”（顾敻：《献衷心》）、“寂寞流苏冷绣茵，倚屏山枕惹香尘”（阎选：《浣溪沙》）、“莺报帘前暖日红，玉炉残麝犹浓”（李珣：《临江仙》），等等。这些作品不仅在色彩上给人浓艳炫目之感，而且基本上都是先写景，再转入抒情，情与景是分离的，景物不过是作为词中人物生活的背景而存在。北宋词中的景物由《花间集》的高堂华屋、深闺秀楼转向了大自然，欧阳修的《踏莎行》所写的梅、柳、草、春水、春山等自然之景，不仅视野上更加开阔，色彩上更加柔和，给人以清新和谐的美感，而且小词以春景写愁情，融情于景，情景交融，境界显然更高一筹。这是北宋爱情词对花间爱情词的超越。《桂殿秋》则在北宋爱情词的基础上，又进了一层。“青蛾低映越山看”，以眉为着眼点，将美人、远山、秀水以及相思全部包孕其中，美人、美景、深情相互映衬，相互融合，达到了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词作结尾“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主人公一边听着秋雨，一边思念着心上人。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一如这一场没有结果的爱情。相思和愁绪依然在不断地涌动，没有归宿，在情感上和意境上都是结而不结，尽而不尽，如“曲终人杳，江上峰青，留有余不尽之意于烟波缥缈间”e，真可谓意境悠远，情意绵长。

朱彝尊以自身铭肌镂骨的爱情为底色，用庄重深情的笔调来创作爱情词，赋予了爱情词深挚的情感和醇雅的品格，即便时隔数百年，依然具有打动人心的艺术魅力，无愧于“国朝佳构”之誉。

a 〔清〕朱彝尊：《朱彝尊词集》，屈兴国、袁李来点校，浙江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9页。

b 〔清〕况周颐：《蕙风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46页。

c 〔后蜀〕赵崇祚编，杨景龙校注：《花间集校注》，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276页。

d 〔北宋〕欧阳修：《欧阳修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5页。

e 〔清〕梁廷枬：《曲话》，有正书局1916年版，第55页。

参考文献：

[1] 朱彝尊.朱彝尊词集[M].屈兴国，袁李来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4.

[2] 况周颐.蕙风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3] 赵崇祚编，杨景龙校注.花间集校注[M].北京：中华書局，2014.

[4] 欧阳修.欧阳修词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作 者： 丁雨秋，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 赵斌？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