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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之间——重返庄、荀天人之议的岔路口

2020-01-19蔡明江

黑河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荀子圣人庄子

蔡明江

(西南政法大学,重庆 400031)

一、“道枢”上的荀子

1.问题的提出

在荀子的观念中,自己与庄子最大的区别在于对天人关系的理解,因于《解蔽篇》论及:“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1]。然荀子对天人关系的理解本于老庄[2],但荀子对天人关系的阐述又处处直指庄子[3]。围绕荀子在天人之议上的学庄与辩庄,前人从四个向度展开考论:

(1)为何学庄(荀子与孔孟之间的概念差异、以及差异根源);

(2)为何辩庄(荀子与庄子之间的概念差异、以及差异根源);

(3)如何学庄(荀子的哪些论述源于庄子);

(4)如何辩庄(荀子的哪些论述指向庄子)。

上述四个方面,前人已有诸多定论。本文在前人“别异”“求同”的基础上,进一步关注庄、荀之“变”:荀子如何从学庄转为辩庄、与庄子“分道扬镳”?在肯定荀子学庄的前提下,讨论荀子选择的进路是什么?是站在对立面改造庄学,还是引申庄学?讨论该问题的意义在于,引导人们重新思考荀子用什么方式引道释儒,整合儒道。

2.本文的角度

在进入正式讨论之前,先简单介绍本文的视角。

要回答荀子如何由学庄转为辩庄,其锁钥在于弄清荀子站在什么位置学庄、辩庄?①按:不啻于庄子,荀子学兼百家,又有自己的进路。详细书证可参袁信爱:《荀子社会思想研究》,收入林庆彰主编:《中国学术思想研究辑刊》三编第3册(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9年),12-25页;林丽玲:《〈荀子〉与先秦典籍关系重探》(香港:香港中文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1-158页。反观前人立述,将荀子思想分解——归儒、归道,抑或儒归儒、道归道,是否能代表荀子真实立场?

在《解蔽篇》中,荀子指出诸子皆“蔽”,原因是诸子“观于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识”[1]464-465。解决诸“蔽”之法为“兼陈万物而中悬衡焉”[1]465。何志华先生引庄解荀,指出“庄、荀二家并皆认同世间物象是非莫非相偶”[4]59。执事物之一端,必然为另一端所蔽,只有“悬衡”于“中”(荀)、站立“环中”“道枢”(庄),才不为“一隅”所蔽。换言之,只有当荀子身处“道枢”之中,才能照见“一隅”上的诸子。如果荀子是站在“人”之“一隅”,诘责庄子的“天”,那此时荀子何尝又不为“一隅”所蔽呢?所以,荀子是站在“道枢”上学庄、辩庄。

因之,要把握荀子思想的进路,就应站在荀子的立场,回到“道枢”的位置,才能看到荀子所看到的、庄子没看到的东西。对此,本文侧重于观察(而不是对比),荀子在引述庄子的过程中,增添了什么内容,从而使荀子与庄学道分。

即此,全文从两个维度讨论荀子学庄—辩庄之变:一是承认荀子学庄的前提下,讨论荀子和庄子天人之议的相合之处,即站在“道枢”的荀子所看到的、庄子看到的东西。二是以庄、荀相似之处为基点,讨论荀子在庄子基础上,增添了什么内容,即荀子看到的、庄子没看到的东西,是为荀子的进路、荀子的“变”。

二、天·人

本小节从《庄》《荀》两书言辞上的相合之处,梳理庄、荀对天人关系的相同见解。②按何志华先生亦有相关的对照,本文在其基础之上进一步比较,由他论述过的庄荀之同,除非非常关键,本文不再提及。参看何志华:《荀卿论说源出庄周证》,载《庄荀考论》,39-72页。

1.天人有分:“有常”“不能辨”“至”

荀子认为,天道恒常,不为人的喜好而变,《天论篇》开宗明义:“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1]362又云:“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冬,地不为人之恶辽远也辍广,……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数矣。”[1]368是皆言天之道自为,不与人间之事相关。

庄子也认为天地万物固有其“常”。《庄子·天道篇》借老子之口言天曰:“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5]是说天地、日月、星辰、万物之运作皆本自然,非关人事。

纵观以“有常”论天者,虽不唯庄、荀独见,但也可说明二人在对天道的认识上见解一致。

进一步,庄、荀二人都明确指出天人有“分”,不能相互干预。

《荀子·天论篇》云:“不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谓天职。”[1]364《礼论》云:“天能生物,不能辨物也;地能载人,不能治人也;宇中万物、生人之属,待圣人然后分也。”[1]433荀子认为,天地能生万物,但不能分贤愚、辨物治人,故而天道和人道互不干涉。与之类似的论述仅见于庄子,《天下篇》云:“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5]1080可见,庄、荀都认为天人有分,天不仅于人道无关,亦不能干涉人道,是为“不能辨物”。

同时,人也需要明确天人之分,恪守本职。荀子认为:“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1]364同样,庄子也说:“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5]229荀子所称的明分之“至人”一词,本就源出庄子[4]41。二人对“至人”描述也一致。即此,庄子得出:“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天与人不相胜也”[5]234、239;荀子亦得出:“虽深,其人不加虑焉;虽大,不加能焉;虽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谓不与天争职。”[1]364是皆言天人有分,相互不能干涉。

2.天人合德:“天地合生万物”、“环”喻、“道观”

庄、荀论天人有分、各有其职、不能相互干涉,但并不是说天人之间无相通之处,天、人是可以相通的,这也是人可以知天的路径。

首先,庄、荀认为天与人最为根本的联系,是万物由“天地”相“合”生。

考《荀子·王制》云:“天地者、生之始也”[1]192,《富国》云:“天地之生万物也”[1]219。《礼论》云:“天地合而万物生”[1]433。考《庄子》亦有相同的论述。《至乐》云:“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5]611成玄英《疏》云:“天地无为,两仪相合,升降灾福而万物化生。”[5]612《达生》云:“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5]631由之可得证庄、荀皆言万物由天地而生。

然考先秦诸子,虽亦有相关论述者,但实际上有所不同。如《孟子·滕文公上》云:“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6]。然而孟子论说,言生万物者为“天”而非“天地”,两个概念截然。项退结论道:“道家把道视为最高根源,而道显示于营养的交替运行,天地则是最大的阴阳。”[7]因此,庄、荀所说“天地”生万物,乃是阴阳交合,其基础理念不同于孟子所说的“天”生万物。又如《列子·天瑞》所云“故天地含精,万物化生”[8]者,其述天地生万物的方式为“含精”,和庄、荀二人所用之“合”略有不同。

由二书相合的文辞可见,荀子论天地生万物,若非采自庄子的论说,也必是认同庄子的见解。①按:其他典籍中亦有谈论万物生于天地之“合”者。如《孔子家语·大昏解》:“天地不合,万物不生”。然此书成于何时、荀子是否见过此书,尚待考证。如非,则“天地合而万物生”之用语者,仅见于庄、荀二人。见陈士珂撰辑:《孔子家语疏证》(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16页。

其次,正是因为万物皆由天地所生,所以,天人之分不是断裂的,而是同一于道。荀子以“环”喻天地、万物:

以类行杂,以一行万,始则终,终则始,若环之无端也,舍是而天下以衰矣。天地者、生之始也,礼义者、治之始也,君子者、礼义之始也。……故丧祭、朝聘、(师旅)一也,贵贱、杀生、与夺一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一也,农农、士士、工工、商商一也[1]192-193。

荀子认为,天地是生之“始”、君子是礼仪之“始”。既然为“始”,那么天地(天)、君子(人)、万物都在无端之“环”上。荀子提出“以类行杂,以一行万”,梁启雄解道:“以同类审察繁杂事物,以一理(天地人联结依赖之理)审察万种事理。”并指出:社会上人与人的联结依存和宇宙间天地与人的联结依赖同理同久,“一”就是“同”,是谓都具有同一个大基本[9]。也就是说,天、人、万物同于一道。

遍考荀子前代诸子,唯庄子以“环”喻万物:“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5]942成玄英疏云:“均,齐也”[5]944。是谓道之于万物是齐等、一致的,也就是庄子所说的“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5]410对照来看,荀子所说的“以一行万”的“一”,就是庄子所说的“均”。要把握万物上呈现的“均、齐、一、同”的道,就应该“得先位处环中,秉持道枢;然后上观天道,照以天均,取得平衡事理之客观准则。”②何志华:《〈庄子·齐物论〉认知说》,课堂讲义。

正是由于道在天、人、万物上均、齐、一、同,所以,天人之间是可以互参的,既可察人而及天,亦可观天而知人。所以,庄子和荀子都推求以“道”观天下。故《庄子·天地》曰:“以道汎观而万物之应僃。……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5]411而《荀子·非相篇》云:“圣人者,以己度者也。……以道观尽,古今一度也。类不悖,虽久同理,故乡乎邪曲而不迷,观乎杂物而不惑,以此度之。”[1]96-97诸子之中,正式提出以“道”“观”天下、万物的,也只有庄子和荀子。

通过梳理《庄》《荀》两书所独用、或共用的概念,以及在此基础之上的相似推论,认为庄、荀二人对天人关系的认识高度一致;换句话说,荀子对天人关系的阐释承袭自庄子的论说:二人都认为天人有分、当各守其职,互不干涉;也都认可天人合德,可以推人及天、观天知人,把握天人合德的关键之处在于身处环中,才能照见万物所表现的“均”“一”之道。

三、之间

在天人有分和天人合德的观念上,荀子的讨论一直沿着庄子的路数进行,那问题是,到哪一步,荀子和庄子分道扬镳,进而批判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呢?笔者认为当从“人”入眼解其玄妙。

1.何人知天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知天”。于庄子,唯至人知天:“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5]229于荀子,则唯“圣人”知天:“圣人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备其天养,顺其天政,养其天情,以全其天功。……其行曲治,其养曲适,其生不伤,夫是之谓知天。”[1]366

何志华先生曾就庄、荀两家“天人思想”的相同用语进行比对,指出荀子所述之“无欲无恶、兼陈万物、大清明”,合于庄子所述的“无彼无是,兼怀万物、莫若以明”,是为荀子学庄。①何志华:《荀卿论说源出庄周证》,《庄荀考论》,55-66页。何志华先生比较独具慧眼,指出了庄荀之间的异同,但似乎不能回答荀子为何又指向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而这也都是“至人”或“圣人”需要达到的修行。可见,荀子所说的“圣人”就是庄子所谓的“至人”。进一步说,在天与人虽然二分、虽然不相胜,但之间存在着“圣人”和“至人”,他们观天、知天,进而把握普遍于天人之间的“道”。这也是庄、荀二人的共同点,也是荀子学庄之处。②或有人认为,荀子实际上提倡:“唯圣人为不求知天”。见《荀子集解》,365页。严灵峯则提出,此处当断为“唯圣人[不]为,不求,知天”。并举大量荀子论说加以论证。参看严灵峯:《无求备斋诸子读记》(台北:成文出版社,1977年),497页。我们认为严说为是,如以荀子学庄而论,此句可断为“唯圣人为不求,(以)知天”。圣人不追求知天,因为圣人已然知天。

然细究“圣人”与“至人”,二者又各有关涉,从中似乎可以找到荀子的进路,作别庄子的“岔路口”。

2.《庄》《荀》中所见的“X人”

观庄子之“X人”,有“德人、圣人、真人、神人、至人、天人”诸相:

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5]102。 《齐物论》

古之真人,……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5]231。《大宗师》

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5]587。 《秋水》

可见,庄子所言的“至人、真人、至德者”,实际上是同一个人,没有分别。

又如《逍遥游》云:“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5]20成玄英疏曰:“就体语至,就用语神,就名语圣,其实一也。”[5]25

《天下》云:“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5]1061郭象注曰:“凡此四人,只是一耳。”[5]1061

可以说,庄子说的“X人”都是对同一人不同表现的描写,是修辞而非分类,用庄子的话来说,就是“重言”。

相较来看,荀子的“X人”则是有层级、有差别的。《劝学篇》开宗明义:“学恶乎始?恶乎终?……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1]13王先谦注云:“荀书以士、君子、圣人为三等,……故云始士终圣人。”[1]13荀子对人的描写采用的是实质的分类法,不同类别的人之间确实存在差异,差异之间形成等级。《哀公篇》云:

所谓庸人者,口不能道善言,必不知色色……所谓士者,虽不能尽道术,必有率也;虽不能徧美善,必有处也。……所谓君子者,言忠信而心不德,仁义在身而色不伐,思虑明通而辞不争,……所谓贤人者,行中规绳而不伤于本,言足法于天下而不伤于身,……所谓大圣者,知通乎大道,应变而不穷,辨乎万物之情性者也[1]636-639。

不啻如此,在具体之类上,荀子把分类运用到了极致:

有通士者,有公士者,有直士者,有慤士者,有小人者[1]57。

《不苟篇》

有态臣者,有篡臣者,有功臣者,有圣臣者[1]291。

《臣道》

有大忠者,有次忠者,有下忠者,有国贼者[1]300。

《臣道》

正是由于荀子的分类,天人之间就不只存在一种人,而是有排列地分布着各式各样的人,也正是由分类,人是可以阶段式地逼近圣人,达到成圣而知天。

反观庄子,天人之间只间隔了一个至人,由人变为至人是“吾丧我”式的超脱。推之,庄子的世界只有两种人,如金白铉所说,一为“实际状态的人”,一为“处于理想状态的人”;前者属于“物之世界”,后者则属于“道之世界”[10]。天与人看似能够由至人获得统一,实际上又回到了二分。

综上,荀子在学庄的过程中,看到了天地之间存在不同人,这是庄子没看到的,荀子在庄子天人理论的基础上,增加了天人之间的“X人”的表现,丰富了“X人”的内容,因之与庄子之学分道扬镳。笔者认为,这就是荀子选择的进路,也是荀子批判庄周“不知人”的依据。

四、结语

综上,笔者认为,在天人有分、天人合德的认识上,荀子都是在学庄、沿着庄子的天人框架走。可以说,荀子天人思想的理论体系来自于庄子,这一点可由二者所独用、共用,以及在相似推论上得证。

在对天人之间的“X人”的描述上,两人出现了分歧。庄子用“重言”的方式描述“X人”,实际上是无差别的“X人”。因此,在庄子世界中,人只有人和至人之别,人和至人之间是一种超脱的关系;由之,天人回到了二分。

相反,站在“道枢”上的荀子,看到了庄子没看到的诸多可能的X人,他们有级差地分布在天、人之间。因此,在荀子的世界中,人是多分的,人和圣人之间是一种逼近的关系,由之,人可以不断地向知天、向道逼近。

在“X人”的进路上,荀子发出了对庄周的批判。笔者认为,荀子批评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不是源自荀子强调人的能动性(如是荀子则为人所蔽),而是批评庄子只看到了无形世界的至人,没看到有形世界诸多的众人。看不到人的丰富性,也就得不到完整的天人关系。

这也解释了荀子为何由学庄变为“辩庄”。荀子不是站在庄子的对立面批判庄周,而是在庄子的基础上丰富庄子学说。可以说,荀子学庄是理性的,有自己的进路、自己的观点,最终在“X人”的岔路口,将庄子的天人论述引向了另一层面。

进一步,荀子的“引道入儒”既不是替道家思想扣上了儒家的帽子,也不是用道家思想来革新儒家体系;而是站在“道枢”并观诸家,用自己的观察与思考同时丰富了儒、道两种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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