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宸 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

《青蛇》为中国香港作家李碧华创作的中篇小说，后被导演徐克改编成电影。小说衍生自《警世通言》中“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故事，但是彻底颠覆传统文本，在白素贞、许仙之恋中加入两人与小青、法海的情爱纠葛，转以小青为第一视角展开叙述：青蛇追随白蛇化成人形，体验世事沧桑冷暖，最终勘破人间情爱。作者借此深刻剖析情欲，并通过青白二蛇两个女性形象鲜活展现出女性群体的真实性情。

徐克的电影《青蛇》与小说情节走向大致相同，但是在人物形象与故事结局处做了修改和删减，使电影较之小说的主题发生改变。影片在一定程度上对四个角色都进行了美化，削弱他们之间复杂的情感纠缠，同时删去白素贞轮回般爱上许仙转世的尾声。导演以相对温和的男性视角扭转了原作强烈的女性主义倾向，抑制小说中“情欲”狂欢式的表达，让电影变成了一个追问“何为情？何为理？”的故事。

一、电影对小说人物形象的调整

相较小说，电影《青蛇》中素贞、小青、许仙和法海四个角色的人物形象都或多或少发生了变化。导演有意控制人物身上情感的表达，让理性回归。

（一）人物形象基调的美化

影片中四个角色的人物形象基调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修正和美化。小说中的青蛇是一个邪气且充满戾气的形象，她与素贞争抢许仙，钉牢素贞褪下的蛇皮让她露出原型，满怀妒意；后认识到许仙的虚伪矫情，内心充满对他的憎恶与被玩弄的愤怒。影片删去了小青嫉妒、陷害素贞的情节，她不是主动与姐姐争抢许仙的关注，而是在模仿姐姐体验人情。电影里的青蛇更像是一个初涉人世，不懂人情的形象，在跟随素贞与许仙相伴的过程中，完成了自己对“情为何物”的理解。

许仙的人物形象基调是变化最明显的。小说中的许仙非常丑恶，他外表是个翩翩美少年，内里却欲望翻腾，贪恋青白二蛇的美色；精明狡诈，在青白二蛇间虚与委蛇，享受把两位美丽女性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虚伪懦弱，屡次出卖白蛇，引来法海将白蛇压在雷峰塔下，可见作者对此种男性形象的影射和批判。电影对许仙的负面性格进行了明显削弱，删去了他身上精明狡诈的部分，让他从主动玩弄两位女性变为被动在两位女性间游离的状态。他对白蛇有真情，犹豫再三还是将雄黄酒倒入池塘，扔掉法海送的佛珠。电影还强调了他对圣贤之道的尊崇，自己却败在青白二蛇的美色之下，承认情欲在人身上的自然属性。

素贞、法海的人物形象基调亦有改变。小说突出白蛇的外冷内热，反映女性在陷入情爱时的义无反顾，无意义的自我献身，影片把白蛇身上这种非理性的痴念美化为对待爱情的忠贞不渝。法海在小说中属于人伦秩序规范者，影片中多了几分人情味，他开篇误收蜘蛛精，产生对“天道法规”的困惑，结尾更是意识到所行的理法或许不是真正的理法，放生青蛇离开。由此可见，电影较之于小说，四个人物性格都变得更加立体化，并在某种程度上完成了自己的成长。

（二）人物关系设置的简化

小说《青蛇》的叙事重心在素贞、小青、许仙与法海之间的四角纠缠，其中既有异性之爱又有同性之爱，作者深刻展现并剖析了世间情欲，文字具有浓烈的女性主义倾向。电影则对小说中较为复杂的人物关系进行了简化，叙述主体回归素贞与许仙之间的爱情，旨在通过两人的感情突出每个角色对“情”与“理”的思考。

小青作为小说的第一叙述者，她身上同时表现出对白蛇的同性爱慕与对许仙、法海的异性之恋。小说开头特意描写了青白二蛇初识的场景，素贞于危难中救了小青一命，小青因而觉得她美丽强大，对她很是信服。一路追随素贞与许仙相恋后，小青又感到备受冷落，嫉妒许仙抢走了姐姐关注的目光。青蛇在故事的开始，就对白蛇产生了朦胧的同性倾慕。小说对姐妹二人相互的情感变化描绘得非常细致，从青依赖白，到青白相斗，再到青白和好，二蛇个性相反，又互不可分。电影将两位女性角色间复杂的情感简单化，保留小青身上双性恋的倾向，但是弱化了她对白蛇产生的同性情愫，将青白二蛇间的感情还原为普通女性情谊。删去青暗算白和青白相斗的情节，不再表现她们的相爱相杀，而是通过小青对许仙的勾引，让素贞理解被爱人背叛的痛苦；通过素贞对许仙的执着，让小青理解姐姐所怀情意之深重。小青几次对素贞的不离不弃，更展现出女性情谊的坚定。

影片还删去了法海对许仙的同性觊觎，只变成了单纯收妖降妖的关系，并加入了对其加入佛门的规劝。法海与小青之间也没有了隐秘的爱情，更多的是两人在相互影响中，各自对“情”与“理”有了新的看法。法海在与小青比定力时败下阵来，意识到自己控制不住作为人的天性，违背作为“理”的规则。小青一心想模仿姐姐猎取异性爱慕，却透过许仙、法海意识到男女情欲如此易得又如此脆弱，并非“情”真正的含义。

二、电影对小说故事结局的删改

电影《青蛇》对小说的故事结局也做了删改。小说结尾营造出的是一种轮回和宿命感，揭示女性在情爱中似乎难以逃脱的悲剧处境。几百年后，雷峰塔被推倒，素贞被救出，当她在西湖边遇见转了世的许仙时，又为那个男子魂牵梦萦。素贞奔赴许仙，像是无法摆脱的命中注定。但是这份执着不是来自命运，而是来自她的内心。素贞身上所反映出的是很多女性都有的特质，她们对情爱有着宿命般的坚定，只要感情冲上头脑，便飞蛾扑火般献身，谁也无法阻拦，固执地重复悲剧。只可惜这份对待爱情超越生死的心意，又有多少男性能对得起？造成悲剧的根源不仅仅在男性，李碧华并没有把一切发生的根源都算在男人头上，也有女性自身的问题。她们把男性当作自己的“天”，把感情当作信仰，于男性而言这却只是情欲，她们注定是输家。

电影删去了几百年后的尾声，止步于素贞被压在雷峰塔下。法海指责青蛇滥杀无辜，犯下杀孽，要以法钵收她，却被小青反驳“你就没有杀过人吗？”法海望着金山寺百人浮尸，无言以对。小青进而感悟：“你们说人间有情，但情为何物？”随即投入江水消失不见，只剩法海一人独立水上。影片以小青对法海对反驳和反问戛然而止，问题被抛给法海，更是留给观众，因而电影结局突出的是对“何为情”“何为理”的追问。纵观全片，法海一心恪守天道法规，为降妖做法，但他其实经常对理法产生困惑。他开篇收服蜘蛛精，发现他不曾为非作歹，意识到妖并不全会作恶；眼见白蛇产子，生下来的是人类婴孩，错愕人妖之别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分明。结尾面对小青“你就没有杀过人吗？”的反驳，看到自己一意孤行下造成的死伤无数，最终悟到连自己也不过是“先功后过”。也是在这时法海明白他所行的理法并不是真正的理法，为了维护“理”不惜犯下杀孽，那么这“理”又有几分意义可言？

小青一路追随素贞来到人世间，本无意体悟何为“人的情感”，最终对“情”的理解却比姐姐更深。素贞以为男女间的情欲即是“情”，设计获取许仙的倾慕。小青模仿素贞令许仙爱上自己，甚至让意志坚定的法海破功，似乎比姐姐更擅长唤起男性情欲，也因此渐渐看清，人的情欲是那么容易燃起，又是那么容易散去，脆弱得不堪一击，实则承担不起“情”字的含义。所以她感悟：“你们说人间有情，但情为何物？”小青给“情”下的定义，不是素贞与许仙的纠缠，不是法海面对自己的溃败，而是她和姐姐相处这五百年，才是情。整个故事里，小青一次也没有离开过素贞，与姐姐同甘共苦，青白二蛇间始终有“情”。且这种感情是经由长久相处，相互扶持，共历磨难后形成的产物，远比单纯的情欲要牢固得多，也更能承载“情”字的含义。

三、电影与小说主题差异

对比《青蛇》小说、电影在人物形象与故事结局处的差异，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小说更注重描绘男女各自在情爱中的姿态，剖析情欲，电影则更注重展现对“情”与“理”的探讨，在主题上较之小说有所转变。

改编过程中，徐克成功地删减了一个细节：即在原著里，青白二蛇之所以产生凡心，是因为他们误服了吕洞宾的“七情六欲仙丸”，直接就拥有了人类的感情。影片删去这一点，让青白二蛇通过在人间的体验，学习什么是人类的感情。素贞追求许仙，爱上许仙的过程，其实是她学“做人”的过程。影片中其他三个角色：小青、许仙和法海，不仅参与到白、许的这段感情中，更因为这段感情对“人情”与“理法”有了新的看法。

素贞、小青来到人间，想要体悟“人情”，最终对“情”有了深刻理解，小青甚至有了超越姐姐的认识。影片中素贞对许仙的感情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变化，起初她告诉小青，自己选择许仙是因为他老实，好相处，此时许仙对她来说只是老实男人中的一个。素贞用色相诱惑许仙，如愿与对方翻云覆雨，她以为是在体验人情，实际上只是在体验情欲。而当许仙被小青吓昏，小青劝她再去找一个新的老实人时，素贞断然拒绝，不惜拼上千年修行，也要去昆仑山盗仙草救相公。此时许仙对她而言已不仅仅是男人中的一个，而是唯一的爱人。素贞拼尽一身修为也要救他，看到他与小青亲热会流下眼泪，她终于明白作为人去爱一个人的心意，以及爱一个人的痛苦。小青来到人间，起初只知道模仿姐姐的样子引诱异性，体验情欲却不知何为“人情”，她不懂素贞为什么因自己和许仙亲热而流泪，她连眼泪都不知道是什么。而当小青替素贞找到已经出家的许仙，那一刻她突然留下了一滴泪，她终于明白爱一个人时的心境，体悟到姐姐在这段感情中的舍生忘己。

许仙、法海生于人间，试图恪守“理法”，最终对“理”有了新的认识。许仙修习圣贤之道，告诫自己不近女色，初登场时就斥责学生写淫词艳曲。可惜他的这份诚心遇到美艳女子就土崩瓦解，最后彻底沉溺于青白二蛇的温柔乡。此时他才意识到，他根本无法抵抗“情欲”这种人身上的自然属性，被法海抓走后褪去一切伪装，大喊“我沉迷女色，我愿意！”法海认定妖霍乱人世，一心要替天行道。然而他开篇收服无辜的蜘蛛精，就已经开始对“天道法规”产生困惑，后眼见白蛇产子，生下人类婴孩，不敢置信白素贞修炼成人，错愕于人妖之别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分明。

电影《青蛇》整体抑制小说中“情欲”狂欢式的表达，有意引入对“情”与“理”的追问和探讨，是小说到电影非常成功的一次改编。相较于小说错综复杂的情欲纠缠，影片提取了几个人物各自对“情”的追寻与对“理”的挣扎，使故事主题发生转变，更富哲学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