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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在文道并进
——吕祖谦重建文统的旨趣*

2020-01-07朱汉民徐艳兰

关键词:工夫全集朱熹

朱汉民,徐艳兰

(湖南大学 岳麓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一 引言:“东莱之弊尽在于巧”

朱熹所谓吕祖谦的“巧”,是在分析评判其著作时提出的,具体见于以下几处:其一,认为吕祖谦对《尚书》的解读伤于巧。朱熹在致弟子蔡沈的信中言:“苏氏伤于简、林氏伤于繁、王氏伤于凿、吕氏伤于巧。”(1)朱熹:《答蔡仲默》,《晦庵先生朱文公续集》卷3,《朱子全书》第25册,朱杰人等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4717页。其二,批评吕祖谦《大事记》“有太纤巧处,如指出公孙弘、张汤奸狡处,皆说得羞愧人”(2)朱熹:《吕伯恭》,《朱子语类》卷122,《朱子全书》第18册,第3855页。,甚至认为“伯恭说义理,太多伤巧,未免杜撰”(3)朱熹:《吕伯恭》,第3850页。。其三,认为吕祖谦的文学批评著作“巧”。如,批评《宋文鉴》云:“‘小鱼喜亲人,可钩亦可扛。大鱼自有神,出没不可量。’如此等作甚好,《文鉴》上却不收。不知如何正道理不取,只要巧!”(4)朱熹:《论文下》,《朱子语类》卷140,《朱子全书》第18册,第4328页。他又批评《丽泽集诗》:“大率多喜深巧有意者,若平淡底诗,则多不取。”(5)朱熹:《式微》,《朱子语类》卷81,《朱子全书》第17册,第2783页。其四,批评吕祖谦的文学创作伤于巧,如《东莱博议》“遣词命意,亦颇伤巧”(6)朱熹:《答吕伯恭》,《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33,《朱子全书》第21册,第1429页。。他最后总论吕祖谦之弊尽在于巧:“人之读书宁失之拙,不可失之巧;宁失之低,不可失之高。伯恭之弊尽在于巧。”(7)朱熹:《吕伯恭》,第3850页。

目前,学界对吕祖谦之“巧”全面关注较少,片面揣摩则时有之。如:四库馆臣认为“巧”在笔锋颖利的文法以及华藻(8)永瑢等:《春秋左氏传说二十卷提要》, 《四库全书总目》卷27,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20-221页。;瞿世瑛主张“其书好抉摘古人之情伪,不免苛娆文致之失”(9)瞿世瑛:《瞿世瑛跋》,见《左氏博议附录》,《吕祖谦全集》第6册,黄灵庚、吴战垒编,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79页。;汤元宋强调吕祖谦“巧”在“读书法之支离”(10)汤元宋:《语类编纂与“朱吕公案”:以〈朱子语类〉为中心的再考察》,《中国哲学史》,2017年第1期,第86页。;杜海军认为“巧”在“提出问题尖锐,论述问题透彻”(11)杜海军:《吕祖谦文学研究》,北京:学苑出版社,2003年,第71页。;日本学者牛尾弘孝、森宏之则将“巧”解释为“注重史学之弊”(12)牛尾弘孝,森宏之: 《〈朱子语类〉卷一二二〈吕祖谦〉译注》,《东洋古典学研究》,2013 年第35辑,第 126、128 页。。揆诸众说似乎都意犹未尽,特别是鲜有论及“巧”的学术内涵及其背后的思想理路。

朱吕二人虽同属于理学群体,但他们的文道观却迥异。朱熹认为“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文皆是从道中流出”(13)朱熹:《论文上》,《朱子语类》卷139,《朱子全书》第18册,第4314页。,而吕祖谦则认为“词章,古人所不废”。(14)吕祖谦:《与陈同甫》,《东莱吕太史别集》卷10,《吕祖谦全集》第1册,黄灵庚、吴战垒编,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69页。朱熹衡量文章价值的标准是符不符合“性理之道”,认为“理不明则文不粹”,“先道后文”,而吕祖谦则文质并重,文道兼举。朱熹所认为吕祖谦的巧,无论是解说经史的义理之巧还是辞章之巧,归根结底都在于文章工夫之巧。朱熹在文章工夫上主张“先道后文”,“理精后,文字自典实”,吕祖谦则讲究修辞技巧,主张文道合一,文章工夫上文道并进。吕祖谦文章工夫的背后,彰显了其文以传道、文以经世以重建文统的学术旨趣。(15)朱汉民:《道统论探源》,《求索》,2020年第1期,第73-79页。

二 “巧”之所指:文章工夫

我们认为,朱熹批评吕祖谦之“投机取巧”,总体说来,在于其文章工夫之“巧妙”。朱熹主张道为主干,文为末技,先道后文,先韩后柳,反对文法与华藻;而吕祖谦文质并重、文道并进,强调文于道亦有所补。文道观的差异,直接导致朱、吕二人对作文工夫的看法有所不同。

中国传统学术主要由经学、史学、文学这三者构成。对经典的诠释离不开历史的视野,而通经明理又离不开文字的诠释形式。可以说,中国学术的整体风貌正是在经学、史学与文学这三者的互动中形成的。吕祖谦主张经学、史学、文学三者不可偏废,于成圣之道皆有裨益,乃得中国传统读书法之精髓。而朱熹则先“四书”后“五经”,先子后经,先道后文。他认为,从残存的“六经”中可窥见的道理,在“四书”中亦可追寻:“《论》《孟》所载是这一个道理,‘六经’所载也是这个道理。”(16)朱熹:《温故而知新章》,《朱子语类》卷24,《朱子全书》第14册,第842页。“读书,且从易晓易解处去读。如《大学》《中庸》《语》《孟》四书,道理粲然。人只是不去看。若理会得此四书,何书不可读!何理不可究!何事不可处!”(17)朱熹:《纲领》,《朱子语类》卷14,《朱子全书》第14册,第419页。无怪乎当朱熹获知吕祖谦的读书法后,批评说:“闻只令诸生读《左氏》及诸贤奏疏。……然程夫子教人先读《论》《孟》,次及诸经,然后看史,其序不可乱也。若恐其徒务空言,但当就《论》《孟》经书中教以躬行之意,庶不相远。至于《左氏》、奏疏之言,则皆时事利害,非学者切身之极务也。”(18)朱熹:《温故而知新章》,第842页。针对朱熹之诘难,吕祖谦也有力辩驳:“后学读书,未曾识得大略,便要说性命。此极害事。为学自有等级。先儒至说性命,不知曾下几年工夫方到。”(19)吕祖谦:《己亥秋所记》,《东莱吕太史外集》卷5,《吕祖谦全集》第1册,第728页。在吕祖谦看来,为学自有等级,“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论语·子张》),不可不察也。

宋儒受佛学浸染较深,体现在文学上即用“工夫”一词指称为文技巧及章法。吕祖谦之伯祖吕本中首次用“工夫”二字揭橥诗文之传习。其云:“作文必要悟入处,悟入必自工夫中来,非侥幸可得也。如老苏之于文,鲁直之于诗,盖得此理。”(20)吕本中:《童蒙训辑佚》,《吕本中全集》第3册,韩酉山辑校,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1033页。陆游亦曾言学诗经历:“六十余年妄学诗,工夫深处独心知;夜来一笑寒灯下,始是金丹换骨时。”(21)陆游:《夜吟二首》,《剑南诗稿校注》,钱仲联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067页。宋李耆卿亦说:“古人文字,规模、间架、声音、节奏皆可学,惟妙处不可学。譬如幻师塑土木偶,耳目鼻口,俨然似人,而其中无精神魂魄,不能活泼泼地,岂人也哉?此须是读书时一心两目,痛下工夫,务要得他好处,则一旦临文,惟我操纵,惟我捭阖,此谓一茎草化丈六金身,此自得之学,难以笔舌传也。”(22)张恩普等:《中国散文理论批评史》,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53页。可见,“痛下工夫”的文章之工夫论在宋代已然蔚为大观。

吕祖谦和朱熹都注重文章工夫,但他们的“工夫”却有所不同。这主要体现在他们对文道关系的认识、法度和节次的运用,以及工夫次第上韩柳孰先孰后等方面。朱熹对文章工夫的探讨集中体现在《朱子语类·论文》中:“问舍弟序子文字如何进工夫云云?曰:‘看得韩文熟。’”(23)朱熹:《论文上》,第4316页。他认为看得韩文熟,文字工夫自然进步。又云:“且莫说义理,只如人学做文章,非是只恁地读前人文字了,便会做得似他底,亦须是下工夫,始造其妙。观韩文公与李翊书,老苏与欧阳公书,说他学做文章时,工夫甚么细密!岂是只恁从册子上略过,便做得如此文字也。”(24)朱熹:《柴也愚章》,《朱子语类》卷39,《朱子全书》第15册,第1414-1415页。但相对于文章工夫,朱熹更看重体道工夫。苏洵曾与欧阳修论及其学文之工夫云:“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警。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25)苏洵:《苏洵上欧阳内翰书》,《苏洵二》卷919,《全宋文》第43册,曾枣庄、刘琳主编,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7页。朱熹认为,如果将苏洵读书以学文的工夫用到道学的修养上,必能学有所成。他说:“依老苏法,以二三年为期,正襟危坐,将《大学》《论语》《中庸》《孟子》及《诗》《书》《礼记》、程、张诸书分明易晓处,反复读之,如此必能成学。”(26)朱熹:《沧州精舍论学者》,《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74,《朱子全书》第24册,第3593-3594页。

与此同时,朱熹在为文工夫上反对追求法度和节次,认为法度、科段、节次会限制义理发挥,导致文气衰落。朱子虽喜欢韩、欧、曾文章,却不赞同欧曾所用的“科段”和“节次”。他说:“韩不用科段,直便说起去至终篇,自然纯粹成体,无破绽。如欧曾却各有一个科段。却曾学曾,为其节次定了。今觉得要说一意,须待节次了了,方说得到。及这一路定了,左右更去不得。”(27)朱熹:《论文上》,第4315页。同时,他也反对过度追求曲折和精密的法度:“如今时文,一两行便做万千屈曲,若一句题也要立两脚,三句题也要立两脚,这是多少衰气!”(28)朱熹:《论文上》,第4317页。当听闻陆九渊批评吕祖谦有个“文字腔子”时,朱熹亦深表认同,“某因说:‘陆教授谓伯恭有个文字腔子,才作文字时,便将来入个腔子做,文字气脉不长。’先生曰:‘他便是眼高,见得破’”(29)朱熹:《论文上》,第4317页。。

而吕祖谦的文章工夫则是文道并进,合内外之道,主张先文后道、先道后文两条路径齐头并进。他既继承了其家族文章工夫的法度,又强调修辞立其诚,认为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一方面,吕祖谦和朱熹一样强调“文要有所本”,认为“大凡有本则有文。夫人之须不离于颐领,文生于本,无本之文,则不足贵”(30)吕祖谦:《贲》,《丽泽论说集录》卷1,《吕祖谦全集》第2册,第37页。;又说“山下有火,山上方有光辉,犹文章必从根极中来”(31)吕祖谦:《贲》,《丽泽论说集录》卷1,《吕祖谦全集》第2册,第37页。。因此,吕祖谦强调“大率要得言语动人,须是自里面做工夫出来”(32)吕祖谦:《郤缺请复卫田》,《左氏传说》卷4,《吕祖谦全集》第7册,第54页。。另一方面,他也深刻认识到,如果只坚持文从道出,文不必学,就自然而然可做,就给那些以道学自命,认为文章不足为之小人以捷径。故而其要揭示为文之途径,让学生掌握为文之程式,然后将道贯注其中,以此来纠偏“作文害道”的思想。吕祖谦曾说:“夫人之作文既工矣,必知其所以工;处事既当矣,必知其所以当;为政既善矣,必知其所以善。苟不知其所以然,则虽一时之偶中,安知他时不失哉!”(33)吕祖谦:《杂说》,《东莱吕太史外集》卷5,《吕祖谦全集》第1册,第715页。其在明招守丧期间,即教授学生科举时文:“自去秋来,十日一课,姑存之而已,至于为学所当讲者,则不敢殆也。”(34)吕祖谦:《与朱侍讲元晦》,《东莱吕太史别集》卷7,《吕祖谦全集》第1册,第398页。

吕祖谦将其文章工夫论熔铸到《古文关键》一书中。其在《看古文要法》中将古文分为韩欧、柳苏两个系统,认为韩文本于《孟子》,柳文出于《国语》,欧文祖述韩子、苏文出于《战国策》,柳宗元和苏轼皆得古文之“关键”,且学文须熟看韩、柳、欧、苏。南宋很多士大夫都将韩、柳、欧、苏之文作为文章的典范。如王十朋言:“唐宋之文可法者四:法古于韩、法奇于柳,法纯粹于欧阳,法汗漫于东坡。余文可以博观,而无事乎取法也。”(35)王十朋:《杂说》,《梅溪先生文集》,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67年,第199页。陆九渊亦提倡学习韩、柳、欧、苏、尹师鲁、李淇水等人的文章。但朱子却只主张学习韩柳,不学欧苏,认为欧苏“大概皆以文人自立,都不曾向身上做工夫,只是在吟诗饮酒中戏谑度日”(36)朱熹:《自熙宁至靖康用人》,《朱子语类》卷130,《朱子全书》第18册,第4055页。。

值得注意的是,朱吕虽然在学韩柳上达成一致,但他们却在学韩柳的工夫的次第上存在分歧。朱熹认为“先韩后柳”,吕祖谦则认为“先柳后韩”。《朱子语类》载:“陈阜卿教人看柳文了,却看韩文。不知看了柳文,便自坏了,如何更看韩文!”(37)朱熹:《论文上》,第4315页。今人罗书华虽从历史、作文、篇章、审美四个角度揭示古文“关键”之内涵,但并未点出吕祖谦何以用书名“关键”来指称柳苏,而不指称韩欧(38)罗书华:《从文道到意法:吕祖谦与散文学史的重要转折—兼说〈古文关键〉之“关键”的含义》,《中国文学研究》,2013 年第 3 期,第72页。。我们认为,吕祖谦的用意即在于说明学文次第上的“先柳后韩”。吕祖谦的文章受吕本中工夫论影响颇多。吕本中曾云:“韩退之文浑大广远难测,柳子厚文分明见规模次第。学者当先学柳文,后熟读韩文,则工夫自见。”(39)吕本中:《童蒙训辑佚》,第1036页。他又云:“学文须熟看韩、柳、欧、苏,先见文字体式,然后更考古人用意下句处。”“学诗须熟看老杜、苏、黄,亦先见体式,然后遍考他诗,自然工夫度越过人。”(40)吕本中:《童蒙训辑佚》,第1040页。文字体式即科段和法度,用意下句处则是句法工夫。《古文关键》卷首《看古文要法》称,“学文须熟看韩、柳、欧、苏。先见文字体式,然后遍考古人用意下句处”,则是直承吕本中之语。柳宗元和苏轼皆十分注重为文法度,柳宗元曾授人以作文门径时说:“参之榖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41)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河东先生集》卷34,《柳河东集》(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43页。苏轼亦揭示其为文工夫:“东坡教人读《战国策》,学说利害;读贾谊、晁错、赵充国章疏,学论事;读《庄子》,学论理性。又须熟读《论语》《孟子》《檀弓》, 要志趣正当;读韩、柳,令记得数百篇,要知作文体面。”(42)苏轼:《论作文》,《佚文汇编拾遗》卷下,《苏轼文集》,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682页。因此,柳宗元与苏轼的最大特点就在于作文既工,又能揭开缘何而工的面纱。

朱吕二人对文章工夫认识的不同,深刻反映了二人道器观的不同。朱熹倾向于“先道后器”,而吕祖谦则偏向于“先器后道”。文者乃贯道之器,没有文,道也无从显现。这也反映了从先秦以来的道器观的一个重大转变,即由注重文学—历史的“先器后道”,转向了注重伦理—哲学的“先道后器”。明乎此,我们才能从更深的思想层次理解朱熹为什么批评吕祖谦“在新巧之外更求新巧”。

此外,在文章的修辞审美上,朱熹亦认为吕祖谦“巧”。所谓修辞,即是调整或修饰语言以提高表达效果的活动或规律。中国古代从先秦孔子开始,就有修辞理论。在孔子那里,辞达和辞巧是并行不悖的。一方面,孔子主张“辞达而已矣”(《论语·卫灵公》);另一方面,又注重修辞,“为命,禆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辞之,东里子产润色之”(《论语·宪问》)。此外,《礼记·少仪》亦认为“言语之美,穆穆皇皇”。《左传》甚至认识到文辞的独特价值,提出“言以知物,以辞为功”的观点:“晋为伯,郑入陈,非文辞不为功,慎辞哉!”(43)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305页。可见先秦时期,儒家并不因质废文,也不因文弃质。

但迄至宋代,在“文以明道”和“文以载道”的口号下出现了两种对立的修辞观。古文家欧阳修提出“事信言文”(44)欧阳修:《代人上王枢密求先集序书》,《欧阳修全集》卷68,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984页。的修辞观,苏轼认为“有道有艺,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45)苏轼:《书李伯时山庄图后》,《题跋》卷70,《苏轼文集》,第2211页。,王安石亦认为文章以刻镂绘画为之容,而周敦颐、二程及朱熹等人,则站在理学的立场上轻视修辞,把诗看成“闲言语”,文词乃“一小技”。如,朱熹认为骈俪、对偶、双关等艺术手法的运用,是使得文气衰落的根本原因。其云:“汉末以后,只做属对文字,直至后来,只管弱。如苏颋着力要变,变不得。直至韩文公出来,尽扫去了,方做成古文。然亦止做得未属对合偶以前体格,然当时亦无人信他。故其文亦变不尽,才有一二大儒略相效,以下并只依旧。到得陆宣公奏议,只是双关做去。又如子厚亦自有双关之文,向来道是他初年文字。后将年谱看,乃是晚年文字,盖是他效世间模样做则剧耳。文气衰弱,直至五代,竟无能变。”(46)朱熹:《论文上》,第4289页。身兼理学家和馆阁文臣双重身份的吕祖谦,为了调和这两种对立的修辞观,总结出一整套古文修辞技巧,主要体现在体法、篇法、段法、句法、字法五个层次。

作为一部时文写作指南,吕祖谦的《古文关键》开篇就提到作文之法则。他说:“学文须熟看韩、柳、欧、苏,先见文字体式。”其将散文风格体式分为箴归攻击体、感慨讥讽体、说利害体、攻击辩诘体,但并未对这些风格体式展开深入细致的概念界定,只从具体作品中默识心通。刘勰说:“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则成篇。”(47)刘勰:《章句第三十四》,《增订文心雕龙校注》,杨明照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437页。因此,篇法、段法、句法和字法就成为篇章修辞的重要组成部分。吕祖谦的篇章修辞法可从整体上分为设譬格、匡正格、反题格。此外,吕祖谦还提出了如何开头、结尾的局部布局法。其对开门见山,先立大意,并且起得有力的写法十分赞赏。如:韩愈《获麟解》篇首句评:“起的好,先立此一句。”(48)吕祖谦:《获麟解》,《古文关键》卷上,《吕祖谦全集》第11册,第1页。苏轼《王者不治夷狄论》篇首句评:“说大意,起头有力。”(49)吕祖谦:《王者不治夷狄论》,《古文关键》卷下,《吕祖谦全集》第11册,第92页。苏洵《审势》篇首句评:“立一篇大意起。”(50)吕祖谦:《审势》,《古文关键》卷下,《吕祖谦全集》第11册,第72页。对于结尾,吕祖谦亦有精到的看法,特别强调结尾要结得有力,前后照应,并且言有尽而意无穷。如:其在《桐叶封弟辨》篇文末评:“结束委蛇曲折,有不尽意。”(51)吕祖谦:《桐叶封弟辨》,《古文关键》卷上,《吕祖谦全集》第11册,第24页。《春秋论》篇末评:“结有力。”(52)吕祖谦:《春秋论》,《古文关键》卷下,《吕祖谦全集》第11册,第68页。《晁错论》篇末评:“虽缓亦前后相应,做文字要知此处。”(53)吕祖谦:《晁错论》,《古文关键》卷下,《吕祖谦全集》第11册,第91页。此外,吕祖谦对于文章节奏、间架结构、前后如何衔接等亦有高见。如:其在《重答张籍书》篇前评:“此篇节奏严谨,铺叙回互分明。”(54)吕祖谦:《重答张籍书》,《古文关键》卷上,《吕祖谦全集》第11册,第13页。《封建论》篇首评:“此是铺叙间架法。”(55)吕祖谦:《封建论》,《古文关键》卷上,《吕祖谦全集》第11册,第24页。《送徐无党南归序》篇首云:“此篇文字像一个阶级,自下说上,一级进一级。”(56)吕祖谦:《送徐无党南归序》,《古文关键》卷上,《吕祖谦全集》第11册,第55页。

篇因段成,段因篇显。吕祖谦认为段落的安排,既要注意段与段之间的关系,又要注意段与全篇的关系,更要关注段落本身的起伏和美感。如:其在韩愈《师说》篇首总评言:“中间三段,自有三意说起,然大概意思相承,都不失本意。”(57)吕祖谦:《师说》,《古文关键》卷上,《吕祖谦全集》第11册,第2页。又《答陈生书》篇中说:“大抵作文三段短作以一段长者,承主意多在末一段。”(58)吕祖谦:《答陈生书》,《古文关键》卷上,《吕祖谦全集》第11册,第18页。《桐叶封弟辩》篇云:“大抵做文字须留好意思在后,令人读一段好一段。”(59)吕祖谦:《桐叶封弟辩》,第23页。

吕祖谦认为,句子应该长短相间、整散结合,且轻重缓急节奏匀称。句子是组成段落的语言单位,句子写得好,整段甚至整篇文章才能出彩。如:其在韩愈《获麟解》中评:“作文大抵两句短须一句长者承。”(60)吕祖谦:《获麟解》,第1页。又《重答张籍书》中批:“即重明轻、抑轻明重。”(61)吕祖谦:《重答张籍书》,第13页。柳宗元《晋文公问守原议》中云:“看回文互换,如贯珠相似”“此一句生下一句,先埋一句。”(62)吕祖谦:《晋文公问守原议》,《古文关键》卷上,《吕祖谦全集》第11册,第22页。

吕祖谦十分重视字法的锤炼。其在《高祖论》篇评曰:“三字便见哙死大有力。”(63)吕祖谦:《高祖论》,《古文关键》卷下,《吕祖谦全集》第11册,第71页。《荀卿论》评曰:“‘世’与‘独’两字下得极妙。”(64)吕祖谦:《荀卿论》,《古文关键》卷下,《吕祖谦全集》第11册,第84页。《送文畅诗序》评曰:“连下五个‘也’字如破竹,一段工夫极大。”(65)吕祖谦:《送文畅诗序》,《古文关键》卷上,《吕祖谦全集》第11册,第21页。“文字好处,意到语壮”,无论是对排比格还是推敲字法的强调,皆体现了其“百炼成字”的工夫。

由上可知,吕祖谦在修辞方面造诣颇深,其在篇章修辞方面的造诣已经超出了理学家文道观的牢笼,体现了宋代散文的修辞自觉。但规矩具备,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乃吕祖谦修辞自觉之精义。吕祖谦并不是为了修辞而修辞,其最终目的乃在于“技进于道”。而朱熹则认为,“不必刻意学如此文章,但须明理,理精后,文字自典实”(66)朱熹:《论文上》,第4315 页。,轻视文章、文辞,否定学习语言艺术的必要性。他说:“至于格律之精粗,用韵属对、比事遣词之善否,今以魏晋以前诸贤之作考之,盖未有用意于其间者,而况于古诗之流乎?近世作者,乃始留情于此,故诗有工拙之论,而葩藻之词胜,言志之功隐矣。”(67)朱熹:《答杨宋卿》,《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39,《朱子全书》第22册,第1728页。尤其是朱熹在获知吕祖谦的《古文关键》选本后,批评吕祖谦:“陈法虽精,而旗鼓如此,得无有误三军耳目耶?甚可笑也。”(68)朱熹:《答蔡季通》,《晦庵先生朱文公续集》卷2,《朱子全书》第25册,第4701页。可见,朱熹批评吕祖谦之巧,吕祖谦技进于道的文章修辞工夫亦是一大主因。

综而述之,朱、吕在学文次第、修辞技巧等文章工夫方面存在很多差异,这种差异导致朱熹屡次批评吕祖谦“投机取巧”。但我们不得不进一步追问,吕祖谦为什么要借文章之“巧”?

三 “巧”之旨归:重建文统

理学家认为他们传承的道,为孔孟一脉相承之真理,但儒家自孔子以来,未曾否定过文学。部分理学家以“文以载道”为口号,视文学为闲言语,非但否定了孔孟对文学的重视,亦否定了文学兴观群怨的社会功效。因此,在文道对立的文化环境下,重建孔孟以来的斯文,发挥文以经世的社会功能便是吕祖谦“巧”的根本原因。

唐宋古文运动的思想核心与精神实质是关注斯文、重建文统。古文运动与道学运动互为表里,共同推动着宋代学术的革新与创发。吕祖谦既力振道统又大倡文统,努力将两者合二为一。诚如包弼德所说:“中国思想史的两个时代,一是从韩愈以来寻求将普遍价值和文化的创造性统一起来的文学—思想时代,这个时代对价值观的思考是以思考文化传统的形式进行的。二是寻求圣人之道来取代文化的综合体,圣人之道有可能脱离文化形式而绝对存在。”(69)包弼德:《斯文:唐宋思想的转型》,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13页。前者以“文学—历史”为视角,而后者以“哲学—伦理”为视角。吕祖谦更多是接续了第一个时代,并且也是第二个时代的参与者。《宋史·文苑传》揭示了宋代古文运动从北宋柳开、穆修到欧阳修、苏轼、曾巩的浩大声势。但到南宋,一些理学家鄙视文学,导致古文创作裹足不前,以致“南渡文气不及东都,岂不足以观世变欤”(70)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46页。。正是在这一文化背景下,吕祖谦深感“斯文”之没落,于是自觉担负起重建“斯文”的使命,通过《古文关键》的选评重建古文文统。

吕祖谦在书信透露了其关注斯文、 重建文统的学术抱负。他认为,同时代中能与其共同完成这一使命的人主要是朱熹和周必大。吕祖谦与他人书信大多言“为道义毖重”,而在《与朱侍讲元晦》信中,多次提到“斯文”二字。用语分别是“为斯文护重”“为斯文崇重”“为斯文毖重”“为斯文保重”。而《与周丞相子充》中仅一次提到“为斯文毖重”。以往的学者,皆忽略了这一细节。其实,透过这一细节,我们发现吕祖谦有着清晰的学术目标,即与馆阁文臣周必大和道学家朱熹,共铸一条关怀斯文、复兴文统之路。

为了统合道统与文统,吕祖谦将普遍之道的追寻与文学创造结合起来,进一步发展了唐代文学—历史这一思想范式,构建了一个文统谱系。其在《古文关键》中所提及的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洵、苏辙、苏轼、曾巩、张耒等人的作品与后来唐宋八大家只相差王安石一人,开了《八大家文抄》的先河。文统谱系的建立,一方面使得古文家文以明道的成果得以保存,另一方面也是吕祖谦中原文献之学统的重要组成部分。正如清儒黄宗羲所言:“承学统者,未有不善于文,彼文之行远者,未有不本于学,明矣!降而失传,言理学者,惧辞工而胜理,则必直致近譬;言文章者,以修辞为务,则甯失诸理,而曰理学与文艺绝,呜呼,亦冤矣。”(71)黄宗羲:《沈昭子耿岩草序》,《序类》,《黄宗洲文集》,陈乃乾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50页。

无论是吕祖谦在《古文关键》中所揭示的修辞技巧,还是对文道并进工夫的探索,抑或是其读书法中对史学和文学的关注,都体现了其站在重建文统的角度上,对儒学复兴所作的努力。此外,吕祖谦还继承了孔子以来“兴观群怨”的思想,以文经世。郭预衡在《中国散文史》中云:“孝宗乾道、淳熙年间,从执政到布衣,从诗人词人到学者儒者,无不言事论政。随着关注现实的议论文成为这一时代的特色,经世致用的思潮也成为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的主旋律。”(72)郭预衡:《中国散文史长编》(下册),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8页。吕祖谦以文经世的文学功用观点则是这一思潮的代表。

以文经世的观点由来已久,《易经》里“观人文以化成天下”“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实开儒家经世文学之先声。唐宋古文运动是文以经世的典范。王安石、苏洵、汪藻等都认识到“文”的经世功能。王安石言:“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73)王安石:《上人书》,《临川先生文集》卷77,《王安石全集》第7册,王水照主编,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369页。苏洵亦指出:“大凡文之用四,事以实之,词以章之,道以通之,法以检之,此经史所兼而有之者也。”(74)杜海军:《吕祖谦文学研究》,第19页。汪藻亦云:“所贵于文者,以能明当世之务,达群物之情,使千载之下读之者,如出乎其时,如见其人也。”(75)汪藻:《苏魏公集序》,《汪藻二二》卷3384,《全宋文》第157册,第226页。

吕祖谦继承了唐宋古文运动中“以文经世”的观念,希冀挽救风雨飘摇的南宋统治。他在《太学策问》中言:“今日所与诸君共订者,将各发身之所实然者,以求实理之所在。夫岂角词章、博诵说,事无用之文哉!”(76)吕祖谦:《太学策问》,《东莱吕太史文集》卷5,《吕祖谦全集》第1册,第84-85页。其注重文章工夫和修辞,最终目的皆指向以文经世。吕祖谦对南宋时局有着深刻的洞察,在《淳熙四年轮对札子二首》中云:“厥今虏势陆梁而国雠未雪,民力殚尽而邦本未宁,法度具存而穿穴蠹蚀,实百弊俱极之时。”(77)吕祖谦:《淳熙四年轮对子札子二首》,《东莱吕太史文集》卷3,《吕祖谦全集》第1册,第57页。国仇未雪、冗官冗费、百弊俱极的南宋,首要任务就是要选拔人才:“陛下欲宽宵旰之忧,要必得非常之人才委属之。然非常之材,类皆不肯舍规矩准绳而徇人,惟忘势尽礼有宾友之义,推诚笃信有父子之亲,而后可致。”(78)吕祖谦:《淳熙四年轮对札子二首》,第57页。而人才的选拔,又只能依靠科举制度。理学家理论上虽不主张以科举为目的,但在现实层面,他们的教学活动却与科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宋代遍地开花的书院,更是直接刺激了文法的形成。吕祖谦编《古文关键》指示作文之门径,实有着以科举纳贤才的现实考量。无怪乎程千帆、吴新雷先生指出:“吕祖谦在策论方面学三苏,在序记方面学欧阳修,而对于文章应当有补于世的认识方面,则受王安石的某些影响。”(79)程千帆,吴新雷:《两宋文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64页。

吕祖谦亦认识到,读书乃成己成物的有用之学。他说:“观书不可徒玩文采,要当如药方、酒法,求其君臣佐使,互相克制,有以益吾身可也。”(80)吕祖谦:《门人所记杂说二》,《丽泽论说集录》卷10,《吕祖谦全集》第2册,第260页。他又说:“今人读书全不作有用看。且如人二三十年读圣人书,及一旦遇事便与闾巷人无异。或有一听老成人之语,便能终身服行,岂老成之言过于六经哉,只缘读书不作有用看故也。”(81)吕祖谦:《门人所记杂说二》,《丽泽论说集录》卷10,《吕祖谦全集》第2册,254-255页。且说:“百工制器必贵于有用,器而不可用,工弗为也,学而无所用,学将何为也耶!”(82)吕祖谦:《门人所记杂说二》,《丽泽论说集录》卷10,《吕祖谦全集》第2册,263页。余英时曾说:“儒家的外王理想最后必须要落到‘用’上才有意义,因此几乎所有的儒者都有用世的愿望。这种愿望在缺乏外在条件的情况下当然只有隐藏不露,这是孔子所说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但是一旦外在情况有变化,特别是在政治社会有深刻危机的时代,‘经世致用’的观念就会活跃起来,正如是‘喑者不忘言,痿者不忘起’一样。”(83)何俊:《余英时学术思想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503页。吕祖谦对其所处的时代与使命有着清醒的认识,发扬了自《诗大序》以来“文章有补于世教”的观点,并且在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上构建了以修辞技法为门户,以为文工夫为堂奥,以经世致用为旨归的经世文学雏形,深刻影响了后世文学的发展。但其之所以能认识到文学的巨大功用,与其道之远播,功在于文的以文传道观密切相关。

寓道于文,以文传道是儒者不懈的追求。“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因此,文学形式、语言和志三者密不可分。唐代独孤及曾详细论述了这三者的关系:“志非言不行,言非文不彰,是三者相为用,亦犹涉川者假舟楫而后济。”(84)独孤及:《检校尚书吏部员外郎赵郡李公中集序》,《全唐文》卷388,董诰等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945页。语言、辞采和志所承载的道,乃相互依存,交相为用。欧阳修亦深刻认识到文对于道的传播作用,认为六经之文皆是言、事、文三者的统一,强调载事与文采兼备,尤其语言工美之文,更能流播久远。他说:“言以载事,而文以饰言,事信言文乃能表见于后世。《诗》《书》《易》《春秋》皆善载事而尤文者,故其传尤远。”(85)欧阳修:《代人上王枢密求先集序书》,《欧阳修全集》卷68,第984页。

吕祖谦继承了《左传》以来注重文辞以传道的观点,教学生作文时十分注重文辞的传播效果;韵律上主张“凡作文须要言语健,须会振发”;意法上“贵曲折斡旋”,辞采上讲究构思新词“凡造语,不要尘俗熟烂”。吕祖谦主张辞采与韵律完美结合的作文观渊源有自。陆机在《文赋》中论辞采言:“或藻思绮合,清丽芊眠。炳若褥绣,凄若繁弦,必所拟之不殊,乃暗合于曩篇。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86)陆机:《文赋》,《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卷97,严可均编,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4026页。沈约论韵律时言:“夫五色相宜,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87)沈约:《谢灵运》,《宋书》卷67,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779页。而唐李德裕更形象地描述文辞之美的传播效果:“鼓气以势壮为美,势不可以不息,不息则流宕而忘返。亦犹丝竹繁奏,必有希声窈眇,听之者悦闻,如川流迅激,必有洄洑逶迤,观之者不厌。”(88)李德裕:《文章论》,《全唐文》卷709,第7280页。

清代魏禧说:“文章以明道纪事,而非有法度文采以辅之,则不可传于后世。古之作者,必兼有此二美,故后人尊而尚之。”(89)魏禧:《曹氏金石表序》,《魏叔子文集》卷8,胡守仁等校点,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410页。一味的抹杀文辞的审美性在一定程度上反而滞碍了理学的传播。这就是为什么作为理学家的周敦颐和二程,其影响远不及古文健将欧阳修与苏轼。朱熹曾将二程与苏轼加以比较后,感慨而言:“齐安在江淮间,最为穷僻。而国朝以来,名卿贤大夫多辱居之,如王翰林、韩忠献公,苏文忠公,邦人至今乐称,而于苏氏尤致详焉。至于河南两程夫子,则亦生于此邦而未有能道之者。何哉?盖王公之文章、韩公之勋业,皆以震耀于一时,而其议论气节卓荦奇伟,尤足惊动世俗之耳目,则又皆莫若苏公之为盛也。若程夫子,则其事业湮郁,既不得以表于当年,文词平淡,又不足以夸于后世,独其道学之妙,有不可诬者,而又非知德者莫能知之,此其遗迹所以不能无显晦之殊,亦其理势之宜然也。”(90)朱熹:《黄州州学二程先生祠记》 ,《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80,《朱子全书》 第24册,第3797页。朱熹亦认识到辞采对于传播的重要性,具有审美感召力的优美文辞,其传播效果远胜于有质无文的文字。但其还是坚持“文从道中流出”,以“质”为本。

四 结 语

通过追溯“东莱之弊尽在于巧”,我们得以窥见朱、吕在文章工夫上的不同,乃是导致朱熹批评吕祖谦“投机取巧”的主要原因。朱熹主张文学为末技;而吕祖谦则坚持经史文三者并重,文学亦有助于小成,不可偏废其一。在文章工夫上,朱熹主张先道后文,先韩后柳,反对追求法度、科段和节次,认为“德盛仁熟”而文章自成,其文章工夫倾向于一种内省的道学工夫;而吕祖谦则持文道合一的观点,认为先文后道或先道后文两种工夫可以并行不悖,除了做道学工夫之外,法度、节次和科段也十分重要,因而主张先柳后韩。在修辞技巧方面,朱熹反对任何的藻饰与文采,而吕祖谦则注重韵律与辞采,强调文章在体法、篇法、段法、句法、字法五个层次修辞技巧的运用。

朱、吕在文章工夫上的诸多不同,其实反映了二人为学旨趣的差异。朱子更多继承了二程以来的理学思想,尤其是小程的思想,其学术旨趣呈现出一种“哲学—伦理”的视角;而吕祖谦则继承了唐宋古文运动以来的“文学—历史”视角,以及从范仲淹、王安石以来宋学经世致用的思想,从而其学术旨趣在于道与文、体与用的并重。吕祖谦通过文学批评的形式重建文统,使得道统与文统互为表里,展现了宋代多元的学术风貌。此外,吕祖谦既肯定以文经世的教化功能,又意识到道之远播,功在于文,由此构建了以“修辞技法”工夫为门户,以“文道并进”为堂奥,以“经世致用”为旨归的宋学之文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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