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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衣

2020-01-05田兴家

辽河 2020年12期
关键词:嫁衣银饰彩礼

田兴家,贵州人,1991年生。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山花》《西部》《广州文艺》《湖南文学》《湘江文艺》等刊物,有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

太阳偏西的时候,我在院子里写作业。突然被人从身后蒙住眼睛,那人故意变声用汉话说,猜猜我是哪个。连猜两个名字都没猜对,我着急地掰他的手,但他蒙得紧根本掰不动。我晃着头大叫,放开。他恢复正常的声音,笑着说,猜对了才放。我愣了一下,随即高兴地用苗话喊道,长林哥,你是长林哥。他松开手,笑着用苗话说,终于猜对了。

长林哥又来我家了。他还是那么好看,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的,笑起来脸上有酒窝。我经常幻想,长大后也要梳他那样的头饰,穿他那样的衣服,可是很遗憾我没有酒窝。長林哥家是绿枫口的,离我们青枫口有点远,要走四十分钟左右。自从长林哥和我姐订婚后,他几乎每隔半个月就来我家一趟,给我爸带一瓶酒或者给我带一包糖,更多时候是给我姐带礼物,一瓶洗发水或者一块镜子。我姐总抱怨他不该花钱买这些没用的东西,但我看出她收下礼物后很开心,每当堂姐堂妹过来找她玩,她就会在她们面前炫耀。长林哥给我糖的时候,喜欢逗着我说,叫姐夫,叫了就给你。我开口准备叫,我姐马上吼道,不准叫,叫长林哥就行了。我便叫了一声,长林哥。看着我吞口水,长林哥最终还是把糖给了我。

这次长林哥是空着手来的,我还抱着希望他会从包里掏出糖给我,但等了一会儿发现他没有这个意思,我感到有些失望。我想,那种彩色的糖才五角钱一包都舍不得给我买,懒得理他了。长林哥问,你姐呢?我坐下继续写作业,回答说不晓得。他笑着说,生气了,等一会我不带你去我家哦。我说,我才不去。他依旧笑着说,你不要后悔哦。说着他去厨房找我姐。我姐应该听出他来了,但故意不出门,特意在厨房里咳一声。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厨房外听他们谈话。原来长林哥家一头半大的水牛从山上摔下死了,不逢赶场天,他家只好把牛肉在寨子里便宜卖,每家买两三斤还剩一部分,长林哥便过来叫我和我姐去他家吃牛肉。我姐说,我先去问我妈让我去不。我听了很高兴,赶紧回去装作写作业,等我姐去地里问妈妈时,我跑着跟她去。我妈听了后一口拒绝道,不要去,还没正式结婚就往他家跑,别人会讲闲话。我姐想一会儿,看了我一眼说,那我不去了,要不让兴家去,他大老远跑过来,没有人跟他去,显得不太好。妈妈还没回应,我就抢着说,可以的,我去,说不定我回来的时候,他家还会拿点牛肉给我带回来。妈妈瞪了我一眼,说,你穷疯了,再穷也不要去吃别人家的,做人要有点志气。

我和姐姐悻悻地回家,长林哥在翻看我的作业本,见了我们赶紧站起来。他还没开口,我姐就说,我妈不准我去。长林哥问,为哪样?我姐老老实实地说,我妈讲我们还没正式结婚,我经常跑你家,怕别人讲闲话。长林哥显得有些失望,稍一停他看着我说,那要不兴家和我去。我姐说,我妈也不准他去。停了一下她又补充道,兴家太小了,我妈不放心他出远门。长林哥估计难受极了,他转身看着回去的路,好像做了一次深呼吸,说那好吧,我走了。我姐说,要不在我家吃饭再走。他头也不回地说,不吃了,不饿。

长林哥走后,我看出我姐不高兴,但她憋在心里不说出来。晚饭时我爸又挑三拣四,说我姐炒的菜盐巴放少了,我妈让她再往菜里加点盐,我姐加了一点盐,用筷子拌均匀,我爸吃了一口又说这样根本不入味。任凭他怎么叨唠,我姐始终一句话也不说,她只吃一碗饭就放了碗筷,待我们都吃饱后她收拾碗筷洗,然后默默地回了房间。我爸我妈白天做活路累了,洗了脚后也很快睡下了。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想着长林哥家的牛肉,想着想着我对我妈有点儿不满,她就应该让我去的,我们家已经很长时间没吃肉。后来睡着了,我梦到长林哥给我们送牛肉来了,沉甸甸的应该有五六斤,我们全家人都很高兴,我姐把牛肉洗净切细炒好端上桌,我筷子刚夹起一块牛肉就被喊醒了。我妈扯着嗓子喊,你还不起床,就要迟到了。我揉着眼睛不情愿地翻身起来,抱怨我妈现实中不让我吃牛肉梦中也不让我吃。

中午放学回来,看到我家有一个客人,年纪和我爸相仿,细想一会儿我认出是长林哥的爸爸,长林哥和我姐订婚时我见过他一次。原来长林哥的爸爸给我们送牛肉过来,看来我昨晚上的梦是预兆。我妈和我姐忙着煮饭炒菜,很快就煮好饭,炒了三个菜端上桌,我爸取出酒倒了两碗,他刚宣布可以动手吃饭,我就把筷子朝那盘牛肉伸去。喝了几口酒后,长林哥的爸爸清了清嗓子,我知道他要开始说正事了。他说,亲家,长林那个小伙老实。我妈说,哪里哪里,长林是个很聪明的小伙子。他接着说,两个娃儿有缘分,我们当老的都高兴,但长林经常来你们家,却不见兴梅去我们家,昨天长林过来一趟,回去后饭都不吃就睡觉,问他原因,他讲你们一家人都不理他,所以今天我就过来看究竟是哪样情况。我姐悄悄放下碗,回房间去了。我爸不回应这件事,只顾抬起碗喝酒。我妈说,亲家误会了,兴梅是个姑娘,我们对她管教严,平时都不允许她出去,等腊月间选个好日子,她就可以嫁去你们家了。一顿饭吃下来,长林哥的爸爸有了些醉意,我爸留他休息一会儿再走,但他坚持着马上回去,说走着走着酒就醒了。临走时他对我爸我妈说,有时间还是多让娃儿互相走动,长时间不走会生疏的。

长林哥和我姐订婚半年还没结婚,主要原因是我姐没有嫁衣。我们苗族,一套最简单的嫁衣,包括衣服和银饰。订婚那天长林哥家带来猪肉、鸡鸭和彩礼钱,猪肉、鸡鸭已用来招待客人,彩礼钱被我妈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用来给我姐买银饰,一部分留着买家具给我姐做嫁妆,至于衣服,我妈打算买几匹布回来亲自缝制。我妈笑着说,我的手巧着呢,做出的衣服绝不比街上卖的差。我知道我妈这样做是为了省钱,她想给我姐多买几样家具,让我姐嫁过去有面子。布已经买回来很久,但我妈一直没时间做衣服。她每天起早贪黑做活路,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家还是很穷,一年总有两三个月吃包谷饭。

这天天气很好,我妈终于动手为我姐做衣服。我妈让我姐在一边看着,她说,你现在得学,要不以后我们这一代人不在了,你们想学都找不到人教。我姐说,多年以后,也许都没人穿这种衣服了。我妈说,只要苗族还存在,就一定有人穿。我妈把染布的颜料倒进一个大碗里,让我姐舀一瓢水慢慢加入,她用一根筷子均匀地搅拌。搅着搅着我妈突然说,停。我姐似被吓一跳,把剩下的水泼进捧瓜架里。我妈说,记住,水不能加太少也不能加太多,像这样染出来的布才是最好的。我妈把剪好的布拿出来,开始教我姐染色,她边染边讲解,还让我姐也跟着动手。不一会儿,一块布就染好了,便让我姐拿到太阳底下晒。我妈说,像这种大太阳,晒四五个小时就可以了,晒时间太长也不行。

花了整整三个下午,该染色的布都已经染好,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绣出好看的花纹。我妈总是在晚饭后绣,我姐洗了碗就在一边陪她。我妈绣着绣着就唱起了山歌:

花椒接籽密麻密,

亲家名誉响沉沉,

心想跟着亲家走,

可惜我家不像人……

我妈的嗓子亮,歌唱得很好,青枫口有人家办酒,如果需要唱山歌,都会请上她。我姐听着听着陷入沉思,此刻她在想什么呢,想长林哥吗?本来我家和长林哥家是扯不上关系的,但苗族山歌把两家唱成了亲戚。长林哥的爸爸也爱唱山歌,有一次来我们青枫口吃酒,就跟我妈对起了山歌。他们用山歌对话,当得知彼此家都有十六七岁的孩子,且一家的是小伙一家的是姑娘,于是便商量着让两个孩子订亲。找了个适合的时间,安排了两个孩子见面,谁知他们竟然也都满意,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对此我爸表示不满意,但他的理由无法说服我妈和我姐,只好作罢。可只是表面上作罢而已,他内心还是不接受,总是找借口骂人,比如嫌我姐炒的菜不好吃、骂我妈有事没事唱山歌。我妈懒得理会他,她对我姐说,忍忍吧,今年腊月间你就嫁过去了,再也不用看他那张嘴脸。不过最近都很少看到我爸那张嘴脸,他经常去镇上或者县城赌钱,两三天才回一次家。每当赢钱回来,他一到家门口就把一沓钱砸在地上,笑着朝我喊道,兴家,想要钱就拿去。这样的时候,我们全家人都很高兴,我爸也不再骂我妈和我姐。可我爸总是输多赢少,每当他输钱回来,情形就不是这样了,往往让年幼的我感到害怕。

今晚吃过饭,我妈又在暗黄的电灯下绣花,绣了几针又唱起山歌。突然有人推门进来,我们被吓一跳,往门口看去,原来是我爸。看样子他输了钱,而且还喝了酒,一进门就开始骂我妈,一大晚上你鬼哭狼嚎的,在对面坡都能听到,你就不嫌丢人。我妈懒得回应,继续绣着花,我和我姐回了房间,因为怕他骂我妈以后,又要找借口罵我们。我爸的酒估计正喝在兴头上,没人理会他他反而觉得心里不舒服,继续骂,你和他对山歌,是不是对出感情了,后悔当初没嫁给他,于是就拿自家的姑娘嫁给他的儿子。这一次我妈回应了,她吼道,麻烦你讲话好听点,不要喝了点马尿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爸提高声音吼,反正这事我不同意。我妈说,你不同意,早些时候为哪样不强烈反对,现在婚都订了,彩礼钱都收了,你还想搞哪样?我爸说,他那点彩礼钱算哪样,有人出的彩礼钱比他的高几倍。我妈长叹一口气,说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娃娃喜不喜欢的问题,娃娃要的是过一辈子,而不是彩礼钱。我家房子很窄,我和我姐住一个房间,我们的床对着床,我听到我姐在被子里小声地哭。

我爸和我妈吵了一会儿,我突然听到一声响,是锑盆砸在地上,我知道他们动手打起来了。我大哭着跑过去,我爸捡起锑盆砸向我妈的肩膀,我妈也不甘示弱,拿着绣花针扎向我爸的手臂。我哭着挡在他们中间,我爸伸手一推,把我推过去撞在墙上,我故意倒在地上,加大哭声。我姐也哭着过来了,她说,求你们不要打了行不行,你们整天为我的事情吵来吵去,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你们想让我死给你们看吗。说着我姐转身出了门,我爸和我妈这才罢休。我妈追上去把我姐拉回来,我爸断断续续骂了几句作为收尾,然后去睡下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镇上赶场,我们青枫口离镇上远,人们没事一般都不去赶场。一大早上长林哥就来到我家,看来他是天不亮就出发的,他来约我和我姐一起去赶场。我妈估计想起前不久亲家说的“长时间不走会生疏”这句话,于是同意我和我姐跟长林哥去赶场,叮嘱我们早点儿回家。天还很早,路上没有其他人,我姐跟长林哥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长林哥说,我听别人讲,你爸爸不喜欢这门亲事。我姐说,他就是那样子,你不要管他,他做不了主,家里的大事都是我妈做主。接着我姐告诉长林哥,说嫁衣已经做好一半,在腊月之前一定能做完。看着他们一脸幸福的模样,我突然觉得我是多余的,便故意哼着歌往前跑去。跑到土坡上累了,坐下来等他们。我不经意间一眨眼,看到长林哥和我姐的手牵在一起,正朝着土坡走上来。我赶紧转过眼去,起身继续向前跑。

对于我爸赌钱和酗酒,我妈虽厌恶但懒得再管,因为管了十多年他都没改过来。我妈常常骂道,狗永远改不了吃屎。她晚上绣花时对我和我姐说,如果你爸不赌钱,我们家现在也住砖房了。最近两年来家里的收入,我妈都自己保管着,偶尔给我爸一点儿零钱买烟抽。可我爸依旧经常在外赌钱,输了就跟人借赢了再还,偶尔有人跑来家里要账,我妈坚决不替我爸还。我妈到处放话出去:你们想借钱给他赌是可以的,但他赌输还不了你们,麻烦你们不要跑来我家里要。

今天我爸赌钱回来正赶上晚饭,这一次他并不是一个人回来,还有一个胡子拉碴的矮胖男人跟他一起。我妈以为又是来催债的,自他们进门我妈就黑着脸,想给矮胖男人下马威。矮胖男人笑眯眯的,问我和我姐的年龄,又问我读书的情况,最后对我爸我妈说,这两个娃儿都很好。人都是经不起恭维的,我妈的脸色慢慢缓和。我和我姐嫌这个矮胖男人脏,我们匆匆吃饱饭就回房间了。

我爸和矮胖男人喝了几口酒,矮胖男人突然问,姑娘到出客(方言,出嫁)的年纪了,找到人家没有?我妈说,已经订婚了,绿枫口的。矮胖男人说,那可惜了,我以为没找到人家,准备介绍去我们蓝枫口,我们蓝枫口有一家,在这十里八方都算是有钱人,他家有个小伙今年十九了,正准备找媳妇。没等我妈回答,我爸就说,姑娘订婚是她妈决定的,绿枫口有点远,娃儿好像不太喜欢。矮胖男人说,结婚要过一辈子,如果不喜欢就不要嫁,订婚了也没事,还可以退。这是我爸和矮胖男人特意设的圈套,我妈听出来后脸色又开始变了,稍一停她冲着我爸说,你还挺能干的,姑娘喜不喜欢你不清楚吗?矮胖男人处事不惊的样子,慢吞吞地对我妈说,不要发脾气,姑娘真喜欢那用不着你们在这吵,姑娘不喜欢那你们再吵也没用。我爸依旧和矮胖男人喝着酒,等他们喝完一碗酒后,我妈就赶紧收拾碗筷,然后不高兴地对矮胖男人说,我们这里最近爱有强盗来偷牛,你最好还是赶紧回去,你留在我家,如果今晚恰好有牛遭偷,那大家会怀疑你。最终矮胖男人连夜走了,我爸也跟着他走了,说是去镇上把今天输的钱扳回来。

我妈拿出嫁衣继续绣花,她让我姐也跟着绣,她绣一边我姐绣一边,这样会快一些。我妈说,抓紧时间,如果冬月间绣完,你就冬月间嫁过去,免得你爸爸一直想打其他主意。我姐不说话,默默地绣着,但从她的动作神态可以看出她是高兴的。约莫绣了半个小时,我妈突然叫到,你绣得不对,拆了拆了,重新来。拆掉以后我妈指导我姐绣,每两针之间的距离多大、偏差多大,我妈都认真给我姐示范,叮嘱她要记在心里。我妈说,结一次婚就要过一辈子,如果嫁衣都绣不好,那以后的生活咋会过得好呢?我姐按我妈的教法绣了几针,我妈表示满意。她说,婚姻是从嫁衣开始的,一定要认真对待。

第二天下午我放学回来,发现我家门都是锁着的,我准备开门时听到屋里有动静,是从我和我姐的房间传来的。我静下来仔细听,听出是我姐和长林哥,我姐一直说不行,长林哥低声说了句什么,我姐说等结婚了才行。我虽然比我姐小六岁,但也懂得了很多东西,脸不禁发熱起来。我悄悄退到院子外,不知哪来的勇气,故意咳嗽了几声。不一会儿门就开了,我装作刚回到家什么也不知道,长林哥笑着说,今天回来这么早,逃课的吧?我笑着回应道,是呀,趁老师写字,从窗子跳出教室的。我姐也出来了,她提着镰刀和背箩,说要去地里摘菜。长林哥接过她的镰刀背箩,笑着说,我和兴家去就行了,你在家煮饭,今天我在你家吃完饭再走。

我和长林哥往菜地走去,长林哥吹着口哨,是今年最流行的一首歌,我也会唱几句,便跟着哼唱起来。长林哥笑着问,你也会唱歌?我说,你以为我只会读书吗?他转移话题,问道,书读得咋样?我说还行,班上前十名,学校前五十名。长林哥说,那好好读,将来考大学。我说看运气吧。长林哥说,考大学不是看运气,是要看你的努力,我和你姐没有机会了,但以后你考上大学,我们给你出一半学费。我望着停在山顶上的太阳,心想我以后会考上大学吗?

这半个月长林哥就来了我家两次,他问我姐嫁衣做得怎样了,我姐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摆在床上,高兴地给长林哥讲这讲那。长林哥说,我家准备给我买西装,给你买红衣服,现在电视上结婚都是这样穿。我姐说,不,结婚那天我们要穿苗族衣服,我妈讲的。长林哥说,我们可以两样换着穿,分别拍一张照片。我姐很高兴,说洗照片要洗大一点儿的。在一边写作业的我停下来,看着他们幸福地讨论。长林哥发现后,笑着对我说,到时候你也去拍一张照片。停了一下他又补充道,多拍两张也行,我来付钱。

突然有人来我家,是那个矮胖男人,带着一个年轻小伙,他们大包小包提着很多东西。他们没问我们是否允许就直接进了屋,把东西全部堆在桌上,满满的一大桌。我和我姐一时都惊呆了,以至于长林哥问我们这是怎么回事,我们都没有回过神儿来。矮胖男人问我们,你家爸爸妈妈呢?我说去地里面了。他说,去喊你爸爸回来陪我喝酒,他今天保准高兴。接着他向我们介绍身后那个小伙子,小伙子的名字有点拗口,我没听清。小伙子用汉话对我们说,我是蓝枫口的。我想他估计就是矮胖男人前段时间说起的那个小伙子,蓝枫口那边几乎都是汉族。

这样的情形,长林哥显然猜出了个大概,他问我姐,你家在蓝枫口有亲戚?我姐说没有。长林哥逼问道,那他为哪样给你家送东西来?我姐说不晓得。长林哥似想发火,但忍住了。停了停他又对我姐说,今天必须给我解释清楚,你家到底是哪样意思。矮胖男人问,你就是绿枫口的那个小伙?绿枫口很远,他家父母都不喜欢。长林哥盯着矮胖男人看,又盯着我姐看,我姐慌张地说,没有这么回事,你不要听他乱讲。长林哥发火了,吼道,事情就摆在这里,你还狡辩,如果真没有这么回事,你现在就把他送来的东西全部扔出去。

我看情况不对头,赶紧去地里叫我爸和我妈。我们跑回家时,我姐在房间里哭,长林哥在跟那个矮胖男人以及那个小伙子对峙着。问清楚情况后,我妈赶紧安慰长林哥,长林哥一直坚持说把东西全部扔掉。我妈说,别人送来的东西,我们当面扔了不好,你放心,等一会儿我让他们把东西全部拿回去。长林哥的表情看起来想哭,但他最终没有哭,扔下一句话就走了。他说,你们全家人都在欺负我,你们好好等着。

在一个落雨的午后,我姐的嫁衣终于做好,试穿了一下恰好合身。我妈从箱子里取出银饰,小心翼翼地为我姐戴好。我妈前后左右看,不时伸手为我姐整理一下,笑眯眯地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最后点头说,不比街上卖的差。我姐拿着镜子歪来歪去地照,尽管她努力地隐藏着,但脸上还是透露出无尽的喜悦。欣赏一番后,我妈又小心翼翼地为我姐取下银饰脱下嫁衣,锁进箱子里。她对我姐说,平时不要打开,等结婚的时候才打开。我姐点点头。

这时候我们似乎才突然想起长林哥,他确实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来我家了。出了那件事以后,我们都以为第二天长林哥的爸爸会来我家,但是没有,估计他回去没给家里说。矮胖男人和那个小伙子送来的东西,我妈让他们拿回去,他们不拿,最终被我和我爸消耗光了,酒是我爸喝的,糖和水果是我吃的,我姐和我妈什么都没碰。刚开始我姐还有点儿担心,我妈看出她的心思后对她说,姑娘家要沉得住气,你不用管,过不久他就会来找你,如果你表现得很在意,他就不拿你当回事。可是我姐把气沉了这么长时间,长林哥都没有来。我妈说,不怕,再多等几天,实在不行就托人去打听一下情况。

又等了几天,我妈还没托人去问,就有人带来关于长林哥的消息了。消息是堂妹带来的,堂妹的外婆家是雨林镇的,她去外婆家玩了两天,看到长林哥和雨林镇的一个姑娘谈恋爱。我无法形容我姐当时的表情,堂妹走以后,她坐在床上大哭起来,哭累了倒在床上,又蒙着被子哭。说实话当时我都被吓坏了,赶紧跑去地里叫我妈。我妈回到家安慰我姐说,你堂妹的性格你还不了解吗,估计她是嫉妒你所以就乱扯的。我姐哭了很久,已经哭累了,她坐在床上盯着墙脚发呆,我妈说什么她都用摇头来作回应。

堂妹的嘴始终包不住,不到两天的时间,青枫口很多人都知道我姐的这场婚事要泡汤了。人们一传十十传百,连外村的人都知道了,这段时间只要有几个人聚在一起小声说话,多半就是在谈论我姐的事情。我姐整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我妈开始着急了,但她没有像我姐这样表现得消极,反而朝我姐吼道,没有他你就不能活了,你这条件怕哪样,随便就可以找到一个比他好的。我姐的条件就是她的相貌,她确实长得好看,被我妈这么一吼,眼泪滑在脸上,看着就更好看了,像熟透的西红柿上沾着露珠一样诱人。

有关这件事情的最新消息不断传来,其中一条消息让我姐伤透心也死了心,那条消息是我妈从别人的闲聊中听来的,说的是长林哥让雨林镇的那个女生怀孕了。我妈告知我姐这条消息的时候,我姐愣了一下然后平静下来,我妈哭着说,都怪我忙,没时间做嫁衣,如果早两个月把嫁衣做好,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了。这时候反而是我姐安慰我妈,我姐说,妈,没事的,我相信我会找到比他还好的。落了一阵眼泪,我妈说,既然事情都出了就坦然接受,现在我们要做的是装作不晓得,不要主动去问。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吧,长林哥家那边就来人了,长林哥的爸爸和另外一个男人,那个男人长得五大三粗的,估计是为了预防打架而跟着来的。长林哥的爸爸说,亲家,对不起你们,更对不起兴梅,长林这个小伙犯了错。我妈打断说,你不要讲了,我们都已经晓得了,你家准备娶雨林镇的那个姑娘。他说,我昨晚上打了长林一顿,现在他都还下不了床。我妈说,娃娃不懂事,你打他做哪样。我爸坐在一边,抽着那个粗壮男人递来的烟,他的表情看不出一点悲伤。长林哥的爸爸继续说,事情不出也出了,我感觉没脸面对你们,但想了好久还是过来和你们见个面。我妈说,你有哪样要讲的就讲吧。他顿了顿,说道,当时订婚,我们送来猪肉、鸡鸭和彩礼钱,猪肉、鸡鸭已经吃了,就不提,但彩礼钱,我们还是想收回,你也晓得我们的家庭情况不好。我妈说,放心,彩礼钱一定会一分不少地给你们。

我妈翻遍了柜子,一分钱也没找到。她有些慌了,把我爸叫到一边去问,她的猜测果然没错,我爸把钱偷出去赌输了。我妈这下彻底慌了,她崩溃得几乎倒在地上,但我妈的性格一向都很强硬,她随即调整好情绪,回去对他们说,彩礼钱我们存在银行,定期,要到腊月才可以取,所以等到腊月间你再过来,到时候我们一分不少地给你。长林哥的爸爸想了一会儿,点头表示同意。我妈假装留他们吃饭,但他们起身告辞了。他们走后,我妈就开始向我爸发火,叫他把这笔钱找回来。这一次我爸没有跟我妈吵,等我妈闹够以后,他说,我明天去蓝枫口打听,看那个小伙子现在找到合适的没有。我妈坐下来直哭,列举我爸的种种不是。但对于我爸的建议,她表示了默许。

第二天我爸起早就出门了。我姐的条件果然很有效,不久蓝枫口那边就来提亲。我妈权衡一番觉得还不错,便给我姐做思想工作,我姐几乎都是听我妈的。很快双方就定了下来,那个一口纯正汉话的蓝枫口小伙成了我的姐夫。他虽然没有长林哥长得好看,但是家庭条件很好,每次来我家都大包小包地提着东西。我妈说,赶紧在腊月间把事情办了,让绿枫口那边晓得我们并不差。选定了日子以后,男方家把一切全部折合成钱,交来的彩礼钱差不多是上次的三倍,而且不要我们家买任何家具作嫁妆,说该买的他家都已经买好了。我妈还了长林哥家的彩礼,把剩下的钱存进了银行,定期,以免再被我爸偷去赌。

我们全家人都很高兴,唯一让我妈感到失落的是,男方家是汉族,她辛辛苦苦做好的嫁衣派不上用场。结婚那天,我姐盘着头发,穿着红衣服和高跟鞋,让她瞬间增高了几厘米。姐夫把我姐接走后,我妈把装着嫁衣的箱子重新换一把锁,笑着对我说,这是留给你的,以后你娶媳妇了,就让她穿。我说,我以后娶媳妇,才不让她穿这个,我要让她盘姐姐那样的头发,穿姐姐那样的衣服和高跟鞋。

时间过得很快,十五年已经过去,我已经大学毕业,在县城一所中学教书。姐姐和姐夫一直在县城做生意,前年在高铁站旁边买了房子。他们的两个孩子是龙凤胎,现在在我任教的学校读书,成绩还跟得上。很显然,他们一家四口过得很幸福。周末,姐夫偶尔会打电话叫我去吃饭,每次我过去,姐夫都会倒两杯酒,对我说,来,我们两哥弟喝一杯。

我爸依旧喝酒,但不再赌钱,是因为他老了吗?仔细看,我爸我妈真的老了,他们偶尔生气,也只是互相说几句气话,过一会儿就和好如初,不再像以前几句话不对头就动手打起来。父母和我姐都催我赶紧成家,特别是我妈,她总是不断叨唠,叨唠了一年,我终于找到女朋友。当我和女朋友确定余生都要在一起后,我把她带回家见了父母。

我妈很高兴,向我女朋友问这问那的,女朋友耐心地一一回答。最后我妈问,你家是汉族?我女朋友点点头。我妈叹着气说,衣服保存了这么多年,看来还是用不上。我这才想起我姐的那套嫁衣,我把整个故事简单说给女朋友听,她很好奇,说要看看那套衣服。

我媽把箱子打开,把衣服和银饰取出来。我女朋友惊呼太漂亮了!我问她要不要试穿一下,她高兴地点头。我妈小心翼翼地为她把衣服穿好,把银饰戴上,竟然恰好合身。我妈前后左右看,不时伸手为她整理一下,笑眯眯地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最后点头说,不比街上卖的差。女朋友对我说,给我录一段视频,我要发朋友圈。我用手机对着女朋友,她轻盈地转着圈,头上和脖子上的银饰发出清脆的声响。

录好视频,我反复播放。突然觉得苗族银饰发出的声音很好听,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听着听着,我看到女朋友已经嫁到我家,成为了我的妻子,余生都陪在我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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