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夏目漱石和《我是猫》

2020-01-02林少华

文学自由谈 2020年3期
关键词:夏目漱石博学鼻子

□林少华

常言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确,关羽过五关斩六将,鲁智深拳打镇关西,岳飞枪挑小梁王,真刀真枪就是厉害,耍嘴皮子没用。文人则另当别论,连李白杜甫都曾遭受过严厉的指责和批评。到了近现代文坛,就更是见仁见智莫衷一是了。

但凡事总有例外。比如事关鲁迅,大体众望所归,世所公认。类似情形放在日本,那就是夏目漱石。夏目漱石无疑是日本近现代文坛翘楚,百年独步,一骑绝尘。日本当代作家村上春树说:如果从明治维新以后的日本近现代文学作家中选出十位“国民作家”,那么“夏目漱石无疑位居其首”。在日本,几乎没人不曾读过夏目漱石,一如鲁迅之于中国人。

1867年1月,夏目漱石出生于江户(现东京),是家中第八个孩子。父亲夏目直克是幕府时期一个底层官员“名主”(类似中国过去的里长或村长)。漱石上面有四个哥哥。当时日本实行的是长子继承制,长子继承家业,次子后备,三子往下有的就送给人家当养子了。当时漱石生母年纪大奶水不足,漱石出生不久即被送走。他出生的时辰是申日申时,据说日后会当窃贼中的大偷(“大泥棒”),所以取名为“金之助”——天生有金相助怎么可能偷人家的钱财呢!说来也巧,1984年至2004年,他的头像赫然出现在日币一千元纸钞上,直接同金钱“相依为命”达二十年之久。事实上,漱石在世四十九年,金钱却几乎不曾助力于他。较之“金之助”,莫如说“金无助”,他一出生就孤苦无助。

第一次把漱石收为养子的是一家旧家具店。一次,漱石的姐姐从店门前路过时,发现弟弟被装在篓里挂在店檐,很是不忍,一度抱回家来。但由于他晚间总是哭闹个不停,惹得父亲心烦,不久又把他送出家门。第二次去的人家姓盐原,漱石因之改姓,叫盐原金之助。养父母对金之助十分疼爱。他长到十岁时,因养父母离婚,他在仍姓盐原的情况下,返回生身的夏目家。到了二十二岁,大哥二哥相继死于肺结核,三哥因性情懦弱不为父亲看重,所以生父又把他“赎”回夏目家。如此这般,对漱石来说,一生都没有和“真正的父母”在一起生活的家庭温暖。进而言之,无论家庭还是学校,无论母国日本还是留学去的英国,哪里都没有“自己的场所”,他日后在多部小说中都写到这种人之悲情。

漱石八岁上学。十五岁从东京府立第一中学校退学,转入二松学舍学了一年“汉学”(中国古籍)。一年后,又退学进入成立学舍,学“讨厌的英语”,入大学预科第一高等中学(一高),进而考入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科。

漱石“脑袋好使”,但身体不太好,一直体弱多病。读预科刚入学时就得了盲肠炎,两年后又得了腹膜炎。1893年大学毕业后,他一边兼职当英语教师,一边读研。读研期间感冒吐血,被诊断为初期结核。1895年离京去爱媛县松山中学任英语教师,日后以这段经历为基础创作了《哥儿》。1896年去熊本县第五高等学校高中任教,同年和中根镜子结婚。夫人流产后,一度歇斯底里发作而投河自杀未遂,加之漱石未能适应新的教职,一时内外交困,焦头烂额。1900年受文部省派遣赴英留学。留学期间生活贫苦,神经衰弱日益严重,以致判断他“精神有异常症状”。用漱石自己的话说:“在伦敦生活的两年,乃是最不愉快的两年。在英国绅士之间,我就像与群狼为伍的一只狮子狗,活得可怜兮兮。”(《文学论·序》)两年后,贫病交加的留学生活终于结束,1903年初乘船返回日本。留学期间的生活、学习体验,散见于《伦敦消息》《伦敦塔》《道草》和《文学论》等。

回国后,目睹家中惨状,他不得不下决心赚钱养家,但经济上捉襟见肘。更糟糕的是,回国不到半年,漱石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时有幻听幻觉出现。据其夫人镜子回忆,他深更半夜发起脾气来,身边有什么扔什么。孩子一哭他也发火。有时自己气呼呼出门走来走去,别人全然奈何不得。到最后,竟把夫人赶回了娘家(参阅夏目镜子述、松冈让笔录《漱石の思い出》)。他不止一次住院甚至病危,最后死于胃溃疡导致的胃出血,享年四十九岁。

漱石一生不仅体弱多病,而且大部分时间穷困潦倒。上大学靠的是每月六元(日元,下同)的国家助学贷款。在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兼职任教期间,年薪四百五十日元,平均每月三十七元五角,把七元五角用来偿还助学贷款,十元寄给父亲,每月生活费仅仅二十元,其中买书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漱石有七个孩子,生计入不敷出,为了节省开支,不得不多次搬家租便宜些的房子。即使后来稳定了,据漱石之子夏目伸六回忆,三面是玻璃拉门的书房,冬天刮风时甚至有雪花一片片飞进来,而漱石连一个小火炉也舍不得用;他外出只有一套西装,在家只有一身和服。(参阅夏目伸六《父·夏目漱石》)

漱石的一生基本没有多少欢笑,却写出《我是猫》《哥儿》这般幽默的小说。这是为什么呢?一个原因——至少最初的原因——是他想从精神的郁闷中解脱出来。漱石患有多种疾病,严重的精神衰弱和幻听幻觉等症状,使他长期处于抑郁、苦闷状态,换言之,他试图以《我是猫》中的幽默冲淡自己的黯淡心情。

《我是猫》(以下多简称《猫》)创作于1905年,是漱石文学生涯中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可以说,漱石是以幽默的文笔登上日本文坛的。作为小说作品,《猫》没有浑然一体的叙事结构,没有跌宕曲折的情节设计,没有主次分明的人物配置。说痛快些,《猫》讲的并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较之故事或事件本身,其中心点更在于面对事件的出场人物的种种言说、姿态及其心理变化。小说舞台也很简单,属于典型的“室内剧”——美学家迷亭、理学家水岛寒月、诗人越智东风和哲学家八木独仙等人在英语教师苦沙弥家里神聊。人人口若悬河,口吐珠玑,争先恐后,妙趣横生,而这些都被苦沙弥家的一只猫听在耳里、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并不时加以点评,而其所见所闻所想同样妙趣横生。说极端些,每一节每一段,每一句每一行都富有妙趣、诙谐、机智、幽默。读之,时而忍俊不禁,时而哑然失笑,时而悠然心会,时而大叫快哉。

《猫》作为幽默小说,它的幽默,或可包括三方面:

其一,苦涩的幽默。

例如通过猫眼描述的苦沙弥那段。苦沙弥是教师,和我一样是外语教师。一百多年前的日本,懂外语的教师是极少的,但猫还是瞧不起外语教师,不,是瞧不起所有教师。喏,书房里的教师在猫眼里是这样子的:“我辈时而蹑手蹑脚窥看他的书斋:他经常睡午觉,不时把口水淌在打开的书上。他胃不好,皮肤带有淡黄色,没有弹力,显出缺乏活力的征候。然而甚是能吃。大吃之后又吃淀粉酶。吃完后打开书本。看了两三页就犯睏。口水淌在书上。这是他每晚周而复始的功课。虽然是猫,但我辈也时有所思:教师这东西委实自在得很。倘生而为人,非当教师不可。既然这般躺躺歪歪也能胜任,那么猫也未必不行。尽管如此,若让主人说来,再没有比当教师更痛苦的了。每次有朋友来,他都这个那个抱怨一番。”

说实话,这一段看得我颇为不爽。很想抗议说,当教师很不容易的哟,要请学生给自己上的课打分,又要巧立项目写论文且至少要在C刊发表才算数,又要恪守单独指导女研究生时一定要留门缝以供窥看的规定……不过话说回来,教师如我,在书房躺躺歪歪倒也是事实。所幸时下暂无中风症状,伏案打盹时尚不至于把口水淌在书上。对了,忘记说了,为了翻译《我是猫》,我在家里特意养了一只猫,任由它在若干房间随便出入。但译完这段话之后,我再也不许猫进书房窥看。有时发现它在案前椅子上躺躺歪歪犯睏——尽管没淌口水——就一把将它掀到地板上去。它爬起来并不马上离开,必定抬头白我一眼或瞪我数秒,这才一步三摇地扭着水蛇腰讪讪离去。我不愿意让它歪曲事实诋毁教师声誉。哼,躺躺歪歪怎么了?躺躺歪歪也在绞尽脑汁琢磨论文,也在搜肠刮肚想妥帖的词儿翻译。和尔等无名猫辈躺躺歪歪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以猫之心度人之腹,一边儿玩儿去!

《我是猫》的猫不仅进书房窥看主人苦沙弥先生,还进卧室窥看先生夫人睡觉:“夫人把吃奶孩子扔出一尺多远,张着嘴,打着鼾,枕也没枕。以人而言,若问什么最难看,我辈以为再没有比张嘴睡觉更不得体的了。我等猫们,一辈子都不曾这般丢人现眼。说到底,嘴是发音工具,鼻是为了吐纳空气……不说别的,万一从天花板掉下老鼠屎来何其危险!”看到这里,爱猫族、铲屎官们可得当心了:千万别让猫进卧室,家丑不可外扬!说来也怪,较之书房,猫——我家这只——更中意进卧室。一次我半夜去卫生间回来,月光下但见它不偏不倚大模大样躺在我的床铺正中,全然旁若无人。从此以后,睡觉前一定把它骗进厨房关禁闭。后爪踢门也好,前爪挠门也罢,一概置之不理。

不用说,苦涩的幽默在本质上乃是一种自嘲、一种自我调侃。其中渗出的大多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不堪与无奈。不是吗?在那个推崇西洋文明的“文明开化”时代,说起在某种程度上可谓西洋文明化身的外语教师,一般人难免认为多么绅士、多么优雅、多么文明。而书中实际表现出来的,不过是“把口水淌在书上”的窘相。其夫人的表现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丑态百出,竟至到了“丢人现眼”的地步。这在深层次上未尝不是一种隐喻、讽喻:西洋文明果然文明吗?不信,请看这等言必称希腊的所谓文明人好了!

其二,辛辣的幽默。

相比于外语教师以至西洋文明,作者的笔锋所向,更是社会上流行的金钱万能主义。作为金钱万能主义的化身出场的,是实业家金田、金田夫人及其女儿富子。“刚刚去了一个实业家那里,听他说要想赚钱必须使用三角术——不要义理、不要人情、不要脸——如此构成三角。”猫听得来苦沙弥家的一个来访客人这样说道。美学家迷亭赶紧说出企业家的名字:“金田某某算什么呀,不就是在钞票上安上鼻子眼睛吗?以奇警之语形容,他不过是一个活钞票罢了……”

对于实业家金田一家三人,比之见诸金田父女的幽默,小说描述尤为辛辣的是金田夫人的鼻子。且看猫的观察:“年龄大约四十刚过,前面的头发如防洪河堤一般从后退的发际巍然耸起,致使面庞长度的至少二分之一朝上探出。眼睛以开凿出来的坡路那样的倾斜度呈直线吊起,左右对峙。所谓直线,是形容眼睛比鲸鱼眼还要细。惟独鼻子大得出奇,仿佛将别人的鼻子偷来安上脸盘正中,又如把招魂社的石灯笼搬来自家三坪小院。显得惟我独尊,却又好像心神不定。鼻子是所谓鹰钩鼻,一度无限拔起,而后自知过分而中途变得谦恭起来。及至鼻端,已然失去最初的气势而颓然下垂,窥视下面的双唇。因了如此独具一格的鼻子,以致此女说话时较之唇动,莫如说是鼻动——只能这么认为。我辈为了向其伟大的鼻子致以敬意,打算从今往后称此女为鼻子鼻子。”

如何,够辛辣的吧?客观说来,和人的鼻子相比,猫的鼻子的确不够突出,因而人的鼻子在猫眼里显得不无诡异:“又如把招魂社的石灯笼搬来自家三坪小院”——东京招魂社后来改称靖国神社。由此亦可看出,作者不仅通过金田一家三口而对金钱万能主义冷嘲热讽口诛笔伐,而且顺带把作为军国主义象征的靖国神社不动声色地揶揄一番。此外,还借主人公苦沙弥之口揶揄过“大和魂”:“大和魂!报纸宣称;大和魂!小偷说道……东乡大将有大和魂,鱼铺阿银有大和魂。骗子、投机商、杀人犯也有大和魂。”以情节而言,金田夫人是为了女儿富子和理学士水岛寒月的婚事而来苦沙弥家,以打探水岛寒月何时能拿到博士学位的,这条线索完全可以发展成一个精彩的世俗故事。然而作者意不在此,而在于藉此表达自己对金钱万能主义的深恶痛绝,其吸引人的手法即是幽默,辛辣的幽默。音在画外,义在言外,寓庄于谐,寓讽于喻,嘻笑怒骂,皆成文章。说句题外话,在中国现代小说中,较之佩服漱石的鲁迅,钱锺书的《围城》或可近之。

其三,博学的幽默。

猫眼所见所闻的主人公们,一方面对金田、富子、“鼻子”等“活钞票”们百般奚落挖苦,一方面对知识和学问推崇备至。迷亭以古希腊种种赛事为证,谓大凡技艺表演都能得到报酬或赏赐,惟独知识例外。“假如作为对知识的报酬给予物品,就不能不给予比知识更有价值的东西。可是世上有超过知识的珍宝吗?若给的不对,结果只能损害知识。对于知识,他们想把财宝箱堆得和奥林匹克一般、把克里萨斯(吕底亚王朝最后一任国王)的财富倾倒一空来提供相应的报酬,然而无论怎么考虑都不能与之相配。洞察这一点之后,决定什么也不给,利利索索。”自不待言,书中几位主人公或语言学或美学或理学或文学或哲学,无不是博学之士。但小说毕竟不是《十万个为什么》,在这里,几乎所有知识点都带有诙谐色彩,姑且说是博学的幽默。

再以因金田夫人引人关注的鼻子为例。此刻,猫正在侧耳倾听美学家迷亭就鼻子的形成侃侃而谈:“众所周知,根据进化论的核心原则,这一局部为了适应刺激而发达得同其他部分不成比例。皮也自然变厚,肉也逐渐变实,终于凝而为骨。……骨形成了就有鼻涕出来,出来了就不得不擤。在此作用之下,骨的左右便受到削减,变得细细高高隆之起之。作用委实可怕。一如水滴石穿,一如宾头颅(宾头颅尊者,十六罗汉之首)的头颅大发光明,一如奇香化为奇臭之喻,鼻梁便是如此变得坚挺笔直。”当理学士寒月指出“可你的那个却是鼓鼓囊囊的哟”时,迷亭又以其博学辩解说:“古人之中,苏格拉底、哥尔德斯密斯或者萨克雷的鼻子,其结构都乏善可陈。而惟其乏善可陈,自有其讨人喜爱之处。所谓鼻不以高为贵,而以奇为贵,恐怕即由此而来。俗话说鼻子不如丸子——从审美价值来说,我以为我迷亭这个程度的有可能恰到好处。”

如此这般,猫的主人苦沙弥家俨然知识沙龙,忽而古希腊荷马史诗,忽而中国禅学;忽而意大利文艺复兴画家安德烈·戴尔·萨尔托,忽而英国文学家哥尔德斯密斯、萨克雷;忽而俳句、汉诗,忽而古文、新体诗。就连理学士兼美男子水岛寒月的讲演或博士论文题目,也博学与幽默兼而有之:忽而研究“吊颈(上吊)力学”,忽而“论橡籽的坚实度兼论天体的运行”,忽而“论紫外线对于青蛙眼球电动作用的影响”。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自不待言,所有出场人物的博学,都是作者漱石一人的博学。漱石何以博学?据其夫人回忆,新婚第一天,漱石就对她宣告:“俺是学者,必须努力学习,所以顾不上你的,这点希望理解。”即使月薪八十元时,买书也要用掉二十元,以致不得不一再搬家把房租降到十三元。惟其博学,写作当中也才能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如入无人之境。实际上,其夫人也回忆说,除了去世前两年,漱石的写作也没显得多么搜肠刮肚抓耳挠腮,晚饭后坐在桌前写到半夜十一二点,负重若轻,“一气呵成”。漱石的外孙女半藤末利子也回忆说,母亲从未见过漱石为写小说而哀声叹气。“早稻田家里,无论孩子们在书房檐廊里多么吵吵嚷嚷跑来跑去,漱石也若无其事地写个不止(参阅夏目镜子述、松冈让笔录《漱石的思い出》)。更难得的是,他能把博学与幽默结合得如此巧妙,读之毫无单调乏味之感,亦无浅薄庸俗之气,而让人觉得知识和学问居然如此可近可亲妙趣横生,如此目不暇接、引人入胜。

猜你喜欢

夏目漱石博学鼻子
目标明确
逃跑的鼻子
抓住对方的心
我是猫
你的鼻子超级棒
夏目漱石生前去过的地方——跟着作家去旅行
给您推荐两部值得珍藏的宝贵医书·博学奇书
鼻子和嘴
多识由博学博学以成道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