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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小说中人物的无具象性分析

2020-01-02马英

信阳农林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叙述者作家意识

马英

(信阳农林学院 文学艺术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废名小说中的人物与传统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有很大不同。最特别的就是,他笔下的人物常常没有具体的形象,而是存在于意识当中的一个抽象的概念。他的小说并不以人物为中心,人物并非用来主宰情节,而是用来点缀画面的。所以,废名并不需要他作品中的人物太过清晰灵动。人物必须以一个符合画面需要的概念化的方式出现,这就是本文要论述的废名小说中人物的无具象性。

对人物的无具象性作出贡献的,主要有三点。第一个是作家创作时的内倾视角。废名的创作并不是随着情节的发展逐步推进,而是在内倾的创作视角下,让所有人物都融入他心中构想的画面,不是作家围绕人物写故事,而是人物来完成作家内心的生活。在这种情况下,内倾的叙述者担负起了重要作用。第二个是作家创作中重视的,并在作品中彰显出的禅意。追求禅意的审美境界,同样需要将本应鲜明的人物抽象起来,才能达到与自然同化的和谐境界。第三是作品中扭曲的时间。废名的小说,不仅画面和语言是跳跃的,就连时间也跳跃不定,跳跃的时间使小说的创作可以更加自由地发挥,可随意压缩或延长叙述时间,控制小说节奏的张弛。在时间的跳跃中,小说省略的就不仅仅是画面或情境,而是片段和情节,从而左右了读者的认知。

1 内倾的视角

小说创作的“内倾视角”是指作者对故事本身持有明显的意见或观点,并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对故事的来龙去脉进行叙述。内倾视角会因作者的思考和对生命的自省而使作品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传统的小说叙事往往是作家将自己的思想倾向性投射在作品的人物身上,是作家通过人物参与到故事中;但废名却反其道而行,莫须有先生的经典语录中,有这样一个观点“笑骂由人,嘲人嘲己,装痴卖傻,随口捉弄今人古人,雅俗并列”[1]125,其实这些都是作家本人的追求和玄想。废名令其小说中的人物都沉浸于自我的内心世界里,过着作家为自己构想的生活。这是因为,传统小说叙事以情节作为第一要义,必须把故事讲清楚,所以必须是作家围着故事转;而废名的小说采用的情景叙事和画面结构都使情节弱化,以画面的铺展和链接构成不确定的情节,因此在废名的小说中,人物、故事都围着作家转,着力演绎作家内心世界里的图景。

在这一创作思想的指导下,废名首先创立了独特的叙述者形象。这个叙述者直接出现在作品中,但并非作者本身,而是作者虚构出来的代言人。废名的小说作品不以情节为要,而是采用画面的连缀,其小说语言独特,同样也为叙述者营造了鲜明的性格特点,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为什么废名要在作品中创造一个叙述者形象?其实与他对内心世界的关注密切相关。作品中的人物无法很好地认识自身行为。关于这一点,米兰·昆德拉有过精辟的论述,他指出“行为”具有某些自相矛盾的本性,正是因为这个矛盾本性的存在,致使行为的主体——人不可能通过其自身的行动反过来了解自身。既然行为的主体不能从行为中认识到自身,那么行为的主体怎样才能把握其自身呢?米兰·昆德拉认为,小说世界就是因为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从主体的行为找不到答案,才求助于主体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内心世界。[2]

人与自身行为之间的隔阂,在很大程度上激发了人对自身的兴趣。外在行为与内在思想之间的辩证矛盾关系,吸引人更多地关注内心世界,反映为深度的自省。这也成就了废名小说中极度内倾的叙述者。内倾的叙述者与传统小说的叙述者不同。在传统小说中,叙述者起着旁白、补充的作用,他对容易产生歧义的情节加以点评,道明作者的观点,使故事更加清晰。叙述者就是一个出现在作品中的说书人。但废名笔下的叙述者却不同,他无意于小说中的情节把握,而是抱着极大的兴趣反观自身,善于思考而非行动,他不评价自己叙述的故事和人物,而是对自己的叙述行为加以审视。废名小说中的叙述者仿佛在不停地做白日梦,整部小说就像是带领读者旁观他的梦。他不像传统小说中的叙述者那样,让读者必须认同自己的观点和判断。废名小说中的叙述者对“个体差异性”有所了解,知道“每个人都只能做自己的梦”[3],因此只是展示自己的梦,绝不强求读者接受和认同。无论他们对自己的梦多么执着,多么赞赏,但对别人来说,这个梦未必是对的,未必能被理解。废名通过他创造出的内倾的叙述者,把人与自身行为之间的距离转化为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内倾的叙述者表现出很强的自觉意识,叙述行为凸显出非情节的、内在意识的连续性,带有意识流色彩。一方面,叙述者注重表达意识的不同层面,容易形成分裂的人格;另一方面,这也造成叙述者对故事或人物的态度不确定,似是而非,自相矛盾。分裂的人格各说各话,各自形成一套内在逻辑,貌似互不相关。意识的流动就成为沟通两种人格的桥梁,使得它们之间得以互为补充。我们先来看一段莫须有先生对房东太太说的话:“好孩子如今足履乡土,反成一个绝世的孤单,日暮途穷,自顾盼,自徘徊,能不怆然而涕下。我又回到昨夜的那个客店里去了。哪晓得……”[1]127这段话中出现的“好孩子”明显是与对话不相关的,这个“好孩子”既不可能是房东太太,也不可能是作品中的其他人物,只能暗指童年时期的莫须有先生。同一人物的人格在这里被分裂为“童年”和“如今”两个,其实是长大成人重回故乡的莫须有先生,在感受了如今的境遇后,向童年时代的那个自己倾吐衷肠;也可以是“好孩子”如今重回故乡,感觉到周遭生活的变化,对比当年的心境怆然涕下,对成年的自己哭诉。无论如何,“好孩子”和莫须有先生本就是一个人的两个分身,他在这里自说自话,意识的流动让两种人格形成对比却也合二为一。

叙述者的两种人格在平等的地位上,拥有平等的思考权利。也就是说,他们可以对同一件事、同一个场景有不同的认知。这使叙述者在表达思想时产生模棱两可的意见,也为填补语言和画面的空白提供了多元的可能性,使小说充满了猜测。这种情况大量地出现在《莫须有先生传》中,举例来看:“三间屋子———开张第一回不是说一间半乎?那大概是极力要形容莫须有先生之家并不舒服,因而不免夸大一点,其实是三间。”[1]128在这段话中,说话的主人公故意对前面自己说过的话矛以否认,让人不禁对说话人所诉说的事情产生疑惑。说话人在前一秒还说“总之我总不骗你”[1]128,后一秒钟却说“骗不骗你还是我的事,不干你事”[1]128。叙述者一开始承认莫须有先生这个人物形象是不存在于现实中的,但是到了后面却又指出莫须有先生是真实的。事实到底如何?其实叙述者是在以不同的人格说话,他自己也搞不清。

废名的意识流与普通意义上的意识流有所区别。通常,意识流小说是按照主人公意识的流动进行书写,想到哪里即写到哪里,不进行与意识流动无关的思考和行动。但废名的意识流却常常有目的地对意识和意识流动进行思索,这个“意识”不仅包括文中人物的意识,也包括作者的意识,这两种意识都体现在叙述者的身上。小说人物的意识构成画面、情景,充满了跳跃感;而作者的意识则对人物的意识进行冷静的旁观。因此,叙述者不仅要有自己的意识流动,还要同时对自己的意识行为进行清醒、自觉的分析。

叙述者的个人意志是在对叙述行为的思考中充分发挥的,意识流的手法为其提供了可靠和充分的保证。分裂人格的叙述行为,也给作品带来了双重体验。当叙述者孤独地自言自语的时候,他并非是一个人面对人生和世界,而是与一个相反人格的自我并肩而立,叙述者完全可以选择与人生(世界)对立或达成统一。

在内倾视角下,内倾的叙述者以及意识流的创作方式,都使读者对叙述者叙述的内容产生了质疑,其叙述过程中出现的人物也就飘忽不定,脱离了具象性的存在形式,转而存在于一个抽象的层面上。

2 禅意的审美境界

湖北黄梅是废名的家乡,也是佛教兴旺发达的地方。在废名的成长过程中,佛家的禅宗思想对他的人生观、世界观的形成产生了很大影响。后来他又受到周作人的影响,对禅宗思想的发挥、运用有了强烈的自觉意识。因此,禅的意境如影随形地渗透到了他的作品中。禅宗追求一种淡泊、高远的生活境界,往往在凡俗的日常生活中显出超越其本身的人生态度,从而悟出认识的真谛所在,实现现实生命与内在本真的合二为一。

先来看《桥》中的三个人物:小林、琴子、细竹。他们沉浸在梦幻般的思考中,“没有明显的个性,他们都是参禅悟道的作者本身”,还可以这么说,“废名的人物都沉没在作者的自我里面,处处过着作者的生活”。在禅宗思想的渗透下,人与自然同化,人与自然的平等、融合,使得人既可以与自然对话,也可以与自我对话。所有思索都是为了寻求生命存在的真谛和意义,使精神得到超越。在这样的创作思路中,“有”与“无”互补相生,是存在的两种形态,达到了禅意追求的似有似无的境界。禅意的小说境界要描绘的不是人物形象,而是一种人生的状态、生命的形式,传达出一种超越日常生活的价值,其目的是找到人物本真的内在世界,发掘作者自己的内在生活。《莫须有先生传》中,莫须有先生的“爱人”就是一个若有似无的人,她并没有出场,也很难说她是否真的存在。但她却是作品潜在的推动力,正因为她,莫须有先生的梦幻才得以实现。

因为追求禅意,废名与他同时代的中国小说家表现出了不同的创作倾向。他的作品不以写民间疾苦和社会矛盾为宗旨,即便有这样的因素存在也只是作为背景而呈现。他的创作重心在于乡土民间的朴实与和谐,小说中洋溢着善与美的力量。他所要赞美的不再是作品中的某一个形象,而是一种文化、一种风俗、一种氛围、一种境界。在人生的劫难面前能无大喜大悲,坦然地面对,如《桥》中的长工三哑叔,他身世凄凉,是劳苦大众的典型,但作者并没有表现他如何与命运抗争,而是写他在如此境遇下依然对生活充满感恩,踏实、勤恳,对主人衷心耿耿,不计得失,随遇而安。三哑叔的人生态度,正表达了作者所追求的禅意的人生。

为了实现这种平和,避免小说叙述惯常的激烈矛盾,引领读者在平凡的生活中获得感悟,废名的三部长篇小说里出现的都是一些写意性的抽象人物,这些抽象的人物都具有一定的文化意义,对人物性格的发掘提升到了超脱现实的哲学内涵层面上。这些在场景、氛围、画面中凸显出来的人物,作为一种文化象征符号与自然的存在浑然一体,情景和画面因此带有了人格化的色彩,而人也无疑被自然化了。这种对人和自然的双重超脱,也影响着读者的思维,渗透到读者的意识中去。

小说里的男女老少,他们代表了人类真、善、美的本性;而芳草、鲜花则是大自然最纯净的本真,他们在废名精心打造的梦境般的田园里同时存在,并过着毫无波澜的平凡生活。而小说要展示给读者的,正是这两种本性的结合,在平凡中展示敏锐的思维和洞察力,以及强烈的生活情趣,也同时见证了最崇高的人生境界。这也就是禅意的审美境界所追求的内在诗意。

废名笔下的人物对现代物质生活毫无所求,自觉地回归古朴的生活方式,保持纯净的内心世界。简单的物质生活和丰富的内心世界之间形成对比,正是禅宗推崇的“在宁静中寻求智慧”的理想。这些人物性格简单,心智纯美,甚至对读者也起到心灵净化的作用。《桥》中的小林从审美的角度和哲学的高度来看待世界人生,心境如行云流水,无所羁绊。《莫须有先生传》中的莫须有先生更是浑然率性,不着边际。他们的行为和思想都无法用常人的眼光来衡量,更无法用传统的道德来约束。在他们身上,人的形象脱去了一切外在的形态,如压力、斗争、喜好、偏见、道德、规范等,人的形象被还原为其本性,从而在跳跃的语言中产生逻辑联系,抽象为一种价值意义上的存在。

3 扭曲的时间

废名之所以能创造出抽象的人物,除了采用内倾的创作视角和受到禅宗思想的影响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作品中扭曲的时间。

通常,小说叙事总是以一定的时间顺序为基础的,时间要素隐藏在叙事的背后,操纵着叙事的过程。时间要素以不同方式出现或组合,总是影响着诉说的成效。因此,善于利用时间要素是小说家必备的创作基础。

虽然每部作品要呈现的不同效果有赖于时间要素的不同呈现方式,但每个作家往往有着自己惯用的操纵时间的手法。在废名这里,则是创造出一种扭曲的时间。相比其他乡土小说作家,废名的独特之处首先在于时间的跳跃性,时间在他的小说中不是连贯的线性,而是跳跃的、间断的,这与他所用的画面结构以及省略留白的叙事语言相一致。有时,跳跃的时间甚至表现为不连贯的独立片断或瞬间,使人恍惚,必须细心把握作家和人物的思维逻辑才能领会,这与他采用的意识流手法相关。

在作品《毛儿的爸爸》中插叙了赵志祥“做孝子”的一幕。但这一幕的表现极为复杂,在时间上产生了不同寻常的跳跃。赵志祥“做孝子”是在他父亲死后的三天,但紧接着,时间却跳回到“三天前”——“赵志祥家的开始试一试她的孝衣”,“赵志祥这几天累了,伺候垂死的爸爸”。时间的跳跃给理解文字的逻辑性带来了一定的难度,读者为了理解文字的内在逻辑,不得不在此处停下,反复阅读和思考,不经意间加深了印象。同时,跳跃的时间维度使作家的叙事不受时间线的拘束,自由驰骋,任意发挥。

其次,作家往往根据叙事的需要,延长或压缩叙事时间,在作品中表现为故意放慢叙事的节奏,对故事的细节毫不放过;或者故意省略部分情节,使叙事的内容紧凑,节奏加快。比如《柚子》中,当“我”回忆往事时,叙事速度适中,引人入胜,但到了讲述现在的事情时,叙事速度突然放慢了许多。在这里,废名故意延长了叙事时间,造成了拉伸的效果,营造了度日如年的心理氛围。随着琐事的铺展,读者不禁跟“我”一样,对与柚子的会面越来越期待。当愿望再三落空的时候,心理落差也在增强。

文中的“我”有很多次与柚子会面的可能。例如,在姨妈家时,在“我”结婚的时候。在这些场合,“我”预想着柚子会出现,然而柚子却始终没有出现。直到小说将近结束时,“我”才终于盼来了与柚子的相见。但这一次相会到底如何,小说却没有进一步交代,“我”还没有来得及和柚子说话,小说便戛然而止。相反,《桥》中的程小林离家在外有好几年的时间,作者却不过寥寥数语;驼背姑娘的死,更是一笔带过。这些省略掉的内容,虽然和作家要叙述的主要情节关联不大,但由于废名的小说并不以情节为中心,而是着力于构建画面,营造意境,因此,叙事过程中省略掉的内容都与废名要营造的乡土气息或纯净的心理世界有距离。作者省略掉的叙事时间,是他认为不重要的、无意义的时间。而省略掉的内容和叙事时间,读者无从了解,在阅读过程中必然被忽视。因此,作者的思想实际上通过叙事时间的扭曲影响着读者的态度和审美取向。

4 结语

废名的小说塑造了具有丰富象征意义的无具象性的人物。内倾的创作视角使作家的内心世界得到充分的展现。带有分裂人格的叙述者,一方面积极自觉地思考和反省,对自己的叙述行为进行客观的评价;另一方面,意识流动的内在逻辑使人物进一步摆脱具体形象的约束。人物的无具象性还与废名的禅宗思想有着天然的联系,人与自然的合一,神与形、有与无的协调统一,使人物不必具有鲜明的性格。抽象为符号的人物保持着自然状态下的本真,有着平静、淡泊、超脱于物质生活之上的精神境界。同时,在追求古朴、雅静的乡土民风的过程中,废名有选择地对叙事时间进行了扭曲。时而跳跃,时而延伸,时而省略,让自己理想的生活态度在小说中自由流动,影响了读者的审美趣味和审美期待。可以说,对抽象人物的塑造,最终代表了废名的理想人生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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