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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特:心灵归乡的流浪者

2019-12-30吴金涛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12期
关键词:佩特波比信仰

余 鲜,吴金涛

(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陕西汉中 723001)

我国学术界对黑塞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乡愁》的关注度远不如《荒原狼》,然而黑塞被认定为新晋作家,这部小说功不可没。他之后的创作一直围绕着“童年”和“乡愁”两大主题,也与该小说的联系密不可分。小说的主人公佩特·卡蒙晋德成长在一片“和平和幸福的乐土”,但这里也是“分裂和苦恼的开始”。为了读书、结友、探索精神世界的奥秘,更为了摆脱尼密康村的遗传病——“忧郁”的困扰,佩特踏上了追梦之路。这个天生注定漂泊的流浪者在旅途中品味百样人生,度过了青春迷惘,经受了生死拷问,找到了人生信仰,脆弱敏感的心灵在旅途中日趋强大。最终,佩特在家乡的怀抱中找到了人生的归属,完成了心灵的归乡之旅。本文以佩特的几次重大人生际遇为着眼点,旨在分析佩特精神层面的成长过程,从而准确地把握佩特的形象特征。

一、追寻自我的“异邦人”

“青春迷惘”这一主题在《乡愁》的一开篇就以主人公患“忧郁”病的形式被呈现出来,包括在佩特进入向往的外部世界之后,现实与理想的矛盾交织,这种迷惘也一直萦绕不去。佩特与忧郁孤独为伴,和迷惘悲伤作友,周身时常散发出诗人所独有的阴郁气质。佩特的忧郁似乎与生俱来,但若细读作品,读者便会发现,佩特永远怀揣着憧憬和期待,在异邦努力找寻着合适自己的生存之道。因此读者便产生了疑问,佩特究竟是不是一位彻底厌世的悲观主义者呢?答案是否定的。我们且从佩特在地理位置上的几次大型转移谈起。

小说一开头,佩特就将故乡的风貌娓娓道来。在佩特眼中,湖光、山色、太阳和暴风雨都是他的朋友,大自然比起任何人来都亲切和令人怀念。然而,对于在同一片乡土上成长起来的人,佩特却少了许多正面评价。尼密康村中,三分之二的人都姓卡蒙晋德,村民们并不期待生活方式的改变。心思敏锐的佩特感知到全村人都患上了轻微的“精神抑郁症”,他将此归咎于人们生计艰苦和视界狭隘,转而对村子之外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憧憬。佩特在书中培养出对广袤世界的好奇心,他想要探一探南国风光,希望踏上真正属于自己的路途。因此,到苏黎世上大学之后,他期待着新幸福的来临,也充满取得那种幸福的决心。然而失恋的打击、经济的拮据、内心的孤独,一系列残酷的现实让佩特一度也过上了他所轻蔑的生活。农人出身的他难以融入滑稽和扭曲的现代社会,文学梦想在文坛的乌烟瘴气中难以实现,佩特感到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异邦人”。此时,佩特对一直以来追求的那种完美无瑕的目标和幸福产生了疑问并陷入了茫然。

好友理查逝世后,佩特在巴塞尔彻底过上了闭锁式的生活。为了精神不致失衡,他做客某学者的家里,参加文人的聚会。大家倡导禁酒运动,受雇掌旗的棋手却喝得醉醺醺,一场闹剧让人闻到在那崇高的旗帜背后污秽龌龊的恶臭。佩特看清人类的勾心斗角、虚荣心和嫉妒心,揭穿假道学的虚伪,而后又感到不知何去何从。爱情无疾而终,友谊戛然而止,现实社会与理想生活的千差万别,都让佩特对自己追求的一切产生了怀疑:

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有什么价值呢?啊!究其实这一切不都是偶然之事?不正像一场梦,一幅画在壁上的图画?半辈子以来的寻求真理、寻求美、寻求友情、寻求精神,结果只是一场徒劳无功的奋斗,所体味到的,不是只有憧憬的苦果?我的心湖仍一无改变,爱情和憧憬的朦胧波纹,仍净在那里翻腾。一切的营求都归于幻灭,没有喜悦,只有痛苦[1]127。

但是,佩特绝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尽管卡蒙晋德家族的遗传病时常使他陷入郁郁寡欢,但他并不深究毫无意义的原因,反而一直深信能从平淡的人生中攫住幸福。佩特即使是在苏黎世遭受了现实的打击,对幸福的定义存疑,但他也始终相信幸福会来临,理想会实现。佩特不具有普及化的“社交精神”, 这让他在城市里经受可怕的孤独,但在亚西基,他在淳朴的民众中找到了人类相互间的亲切之情,也逐渐明白一个人的幸福和表面上愿望的实现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受创的心得以平复,乖僻古怪的性格也尽数消除,佩特的心灵在这一次南国之旅中臻于成熟。他以幽默的态度再次面对人生,从中撷取新的期盼和憧憬。

回顾半生的漂泊生活,佩特体会出了“鱼不能离开水、农夫不能离开乡村”的道理,虽未能攫取世间所谓的幸福,但这一次回乡,他的心灵已经找到了归属。佩特在现代文明社会中东奔西闯,未被大都市追名逐利的洪流淹没,不与现代文明的浮躁合流。在颠簸的青春期,他之所以能够坚守立场不致趋于毁灭,应归功于他在高地成长的农人身上不可多得的淳朴气质。

漂泊的天性与村子里的简单生活格格不入,佩特选择离开生养他的土地;纯真的秉性和城市的浮躁氛围难以融合,佩特决定回到家乡。纵观佩特这一路的成长轨迹,这个实实在在的异邦人总是一面憧憬,一面彷徨,人生起伏跌宕,心境几经周折。然而,“在‘教育人类’和‘人类教育’的理念中,青春迷惘是一种必经的历程,是通向‘教养’的理性之路”[2]。尽管前路未知,令人时时陷入困顿,佩特也从不接受他人的安排布局,怀抱着憧憬将一切皆亲身试炼,在路途上不断摸索,探寻着安放心灵的归属,最后选择在家乡完成诗人的愿望,归于真实的自我。

二、直面死亡的勇士

“如果说彼得·卡门青(即佩特·卡蒙晋德——引者注)是客观世界的经历者、观察者和研究者,那么对死亡的真实感知、思考和领悟也是他走向世界的钥匙之一。”[3]59死亡对于每个人而言是可怖而又未知的体验。在佩特的人生旅程上,每一次身边人的离世都引起了他对生命这一重大命题的思考。佩特从畏惧死亡走向接受死亡,这一过程中,他对自己的认识在不断地加深,对人生方向的把握也逐渐明晰。

一条生命的逝去让佩特对死亡充满畏惧,而母亲直面死亡的勇气又让佩特受到触动。初恋的失败一度让佩特唏嘘农家子的宿命,甚至令他怀疑自己丧失了青春活力,而母亲的死使佩特感受到一种纯朴而强烈的经验——庄严、沉静、勇敢地接受死亡,这是死亡方法的最好楷模。死亡来临的时候,人若可以平静地接受它,说明生前不曾抱憾,在活着的时候实现了理想,追寻到幸福,才不算白白辜负此生。母亲教会佩特的事情不是通过语言,而是在这一次生命历程终结之时,让佩特明白了活着的意义。因此,佩特不再感伤,重新坚定了到苏黎世上大学的决心,去探寻精神世界的奥秘。然而背井离乡的生活孤独寂寞,所幸理查向佩特伸出了友谊的手。这位“命运的向导者”用友情弥补了佩特笨拙的相处之道。他理解佩特的苦闷和忧郁,欣赏佩特的诗人才情,愿为他排忧解愁,肯替他在文坛奔走宣传,完全信任和支持这个聪明机警而又深沉忧郁的心灵流浪者。这份友谊是佩特这些年来的唯一所得,所以当好友意外去世的消息传来,佩特顿失生活下去的欲望。兴起舍弃人生的念头之际,佩特又回忆起母亲庄严而神圣的死,顿感惊愕羞愧,意识到“自行了断生命是一种堕落的举措,不是一个争气而认真的人所该做的事”。企图自杀的念头自此打消,经过这一场生与死的内心较量,佩特终于勘破了死亡降临的玄机:

死,有如我们亲切而聪明的兄长,死,知道应该来访的确切时间,我们只需完全信赖他,等待他的光临即可。同时,我也逐渐了解痛苦、幻灭、忧郁等虽都使我们不愉快,然而并不是为剥夺我们的价值和尊严而来,而是为使我们更趋成熟,给予我们带来光明而存在的东西[1]121。

生,无可挡,死,亦不足惧。佩特对于死生的认识大大超脱于前,并由此看清世间苦难的人生哲学。佩特学会了坦然地接受一切痛苦的考验,摆脱了青年时期的迷惘困顿,打破了矗立在自己和他人之间的隔阂,心灵逐渐趋于成熟。所以,他主动走进木匠一家,融入他们的生活。他和木匠聊流浪的故事,给木匠的妻子讲烹饪之道,照顾夫妇俩病危的孩子亚琪直至她离世的那天。佩特在这对平凡朴素的木匠夫妇身上感受到了面对死亡的平静坦然。

如果说母亲、理查和亚琪的死让佩特懂得了以平和的心态迎接死亡,那么波比则是让佩特明白了与死亡和解的真谛。天生佝偻的波比每天都在承受着病痛的折磨,佩特照料他直至去世,每天和他一同体味死亡的恐怖和庄严。波比虽已察觉“死”已在他身边,但仍满不在乎,一如天真的孩子。他随时处在与病魔的斗争和痛苦之中,但他心灵深处最善良的本质依然无损。波比勘破了生死之事,于他而言,死是一种解脱,如此更能坦然地与死亡和解,并用“既然健康更应好好活”的道理劝慰佩特,他的开朗从容令佩特深受触动。

“在众多德国作家中,歌德让黑塞着了迷,歌德青年时代的诗歌和《少年维特之烦恼》完全征服了他。”[4]17但黑塞显然并未将佩特安排成维特一样的悲情人物。维特是不幸的,他没有感受过生命的伟大,即使阿尔贝特与他争辩过自杀的愚蠢和无知,周遭却没有人能用切身的体验挽救这个陷入忧郁不可自拔的年轻人。佩特是幸运的,身边人的离世并非因为放弃了生的意念,相反,他们都曾与死神做过抗争,生命逝去之时也皆能以平和的心态迎接死亡的到来。佩特饱尝死别的辛酸,但较之他人更能领会生命的可贵和死亡的庄严。更为重要的是,在他目睹他人的人生之轮开合的全程之后,年轻时的佩特所未能领悟到的关于人生磨难的价值,已经化解了佩特内心多年的郁闷和疑惑,使这位心灵流浪者的孤独、忧郁、苦闷、彷徨尽数转化成不可多得的人生体验,使他成为直面人生苦难和挑战的勇士。

三、信仰皈依的自然之子

信仰指对某种思想或宗教及对某人某物的信奉敬仰,信仰中包含的宗教含义“却无论如何不符合黑塞的理解,因为他虽然出生和成长于一个极其虔诚的基督教家庭,但却始终没有皈依基督教,相反却对其充满了怀疑的态度”[5]。黑塞的《乡愁》充满着本人的自传性要素,佩特信仰的流变过程,实质上是27岁时的黑塞面临信仰抉择时精神世界挣扎与解脱的真实写照。他笔下的佩特将信仰更多地作为一种个人的生存目标,而非简单而盲目的偶像崇拜。

佩特最初关于信仰的认识大多受到父母的影响。父亲带着佩特在甘草放置厂进行奇怪的赎罪仪式。这种没有教义、教规和教会的宗教仪式不但不受任何一个教派的认可,也无法让赎罪者找到心灵上的依托,因而赎罪者也无法完全获得灵魂的救赎。佩特对这种将命运盲目地交托给某种带有神秘性质的神灵之事怀着反抗心理。母亲不是一个彻底的宗教信徒,但对神总是怀着些许的信赖心。这让佩特对于“神”既不迎合也不至于排斥,信仰对于佩特而言,更像是例行公事。

读书识字成为佩特信仰转变的一个契机。书本中的知识使佩特认识到人类生命的短暂和精神的永恒,佩特探索人类精神世界的愿望由此受到鼓动。但进入大都会后,佩特无暇钻研时间、永恒和人类的关系问题,并且忧郁乖僻的性格让他难以融入城市生活,浮躁的社会氛围也打破了他对广袤世界的理想,一切都让他吃尽了苦头。正是在这个时候,佩特从书中了解到一位让他此后追随一生、效法一世的人——圣·法兰西斯。这位出生于意大利温布里亚的受难圣者立志以使徒的贫穷和传道为生活理想,终生奉行不渝。“在卡门青(即佩特·卡蒙晋德——引者注)眼里,医病济贫、以无个人私产为理想的方济格(即圣·法兰西斯——引者注)是有神性的圣徒。他使卡门青重新认识到大自然的魅力与拯救灵魂的力量。”[4]140他从圣·法兰西斯的行迹中汲取营养,领悟到爱自然、爱众人的神性要求。此时,佩特所信仰的不是具体到某一派或某一位的“神”,而是一种在内心树立起的以爱为名的自我约束力量,这种力量规范和驱动着佩特的思想与言行。圣·法兰西斯把大地上的一切动植物、星星、风、水等,都包含于神的爱之中。他把自然界的一切现象、一切力量都称为自己的兄弟姊妹。佩特效法圣·法兰西斯,他改变和自然之间的关系,采取实际行动来表达他对大自然的喜爱。他开始爱上所有的自然物,聆听大自然发出的一切声音,体味沉静的自然美,感受深刻的生命意义。他将大自然的声音视为神的话语,深信如能理解这谜一般、具有原始美的话语,便可再度进入乐园之中。佩特深知人类生命的短暂,想到以诗人的笔触记录下一切生灵,让所有人与大自然互通心声。然而,此时的佩特只爱着眼睛所看到的东西,对于人,仍保持轻视和漠不相关的态度。

从少时起,佩特对“世人”便没有太大的好感。从尼密康村里的村民到巴黎的文人骚客,甚至是对伊丽莎白和波比,佩特也一度以批判和讽刺的眼光看待。这种嘲笑的癖性缘何而起,佩特自己也不知道,许久以来都没能挣脱它的痛苦和困扰。直到在亚西基,同圣·法兰西斯故乡里淳朴的村民在一起,佩特感受到卑微贫苦之人身上的温暖和人情味,许下了爱所有人的宏伟誓言。这一次南国之行为佩特的信仰彻底指明了方向,也完全改变了佩特与人的相处之道。初次见面之时,身有残疾的波比引起佩特的轻蔑之意和嫌恶之感,但是撇下波比享受悠闲时光的他内心又受到煎熬。信仰皈依后的佩特无法再像从前一样对他人的艰难困苦置身事外。他的同理心在一次次与“世人”的亲密接触中不断扩大;他的信仰也驱使他对所有人,尤其是遭受人间疾苦的人给予最大限度的包容和爱。佩特在践行宏伟誓言的过程中也为自己找到了心灵的安定剂和催化剂:

自从遇到金发小女孩亚琪后,我的一部分旧血液已死去。如今,我要把全部爱心奉献给一个天生佝偻的男人,照料他从受苦以至逐步死亡,,每天和他一同体味死亡的恐怖和庄严[1]199。

佩特从此找到了人生的信条,尽己所能地拥抱自然和关爱世人。他反省自身,回到故乡照顾父亲,为村里赈灾的事出力,从青春迷惘的少年蜕变成了成熟知事的儿郎。经过一圈兜兜转转,佩特终将自己寻觅心灵归属地的眼光投向了故乡。这个佩特自小生活成长起来的地方包含着最淳朴美好的回忆。那种静谧平怡的氛围最适合世人聆听自然万物,最能让佩特摆脱世俗铅华回归到最自然放松的状态。

佩特的成长历程更是一次精神洗礼。过去的憧憬过于理想,他在故乡找到心灵的安放之地;曾经的性格过于忧郁,他在异乡发现死生的真谛;以前的信仰过于模糊,他在南国找到人生的崇高目标。这位苦难者经历了一番波折,欲望已升华为高超的感情,不再为苦恼所屈服。他的心灵在这个最初萌生苦恼的地方又归复于平静。我们虽然不知道佩特在这里能谱写出什么样的人生,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场心灵的归乡之旅会成为佩特一生享之不尽的精神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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