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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五弄半

2019-12-27游利华

南方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故乡爷爷

2006年,我第三次回故乡,爷爷于这年1月23号凌晨过世,一路上,我几乎没怎么说话,心里反复响着五个字:奔故乡的丧。

出殡那天是初二。我们一行人,穿麻戴孝浩浩荡荡迤旎于山腰,脚下的庄稼地,漫进一片茫茫白水,那是嘉陵江,冬季的嘉陵江,终日被浓雾纠缠不得清爽,仿佛所有江水都化作了雾,漫天白雾啊,模糊了人与物,如浓稠的鼻涕堵塞人窍物隙。法师撒纸开道,我们抬着爷爷,曲过菜地水稻田,绕过他挑水的井,来到斜坡上挖好的坟坑前,送他进入永远黑暗的归处。哭声炮声锣声,将厚实的雾炸开一个个孔洞。故乡冬季的葬礼,一如幼时刚有记忆的我印象最深的某个清晨:我尾随妈妈下地,河对岸突然传来隐隐的唢呐声,打头似乎有人抬着一床瘦长白被,沿着贫白的江岸似幻似真蠕行,飘飞的纸片白光点点,唢呐被迷雾裹缠得憋气,时吼时呜时咽,我被骇得钉住,觉得整个天地都阴气森森。

七岁那年,离开故乡那天,天还未亮透。约好的船等在渡口,亲戚们嘁嘁喳喳,帮我们挑抬包裹箱子甚至两张半新的藤圈椅。雾模糊了所有人的双眼,唯独我蹦蹦跳跳走到前面,爷爷站在村口山坎上一棵歪脖树下,边用老蓝布衣袖擦眼睛边挥手:快走,莫让船等急了,去重庆你们还要赶火车的。

岭南的异乡,阳光浓烈得恍若千万把刚出鞘的利刃。阳光,猛虎般蹲守于日夜忙碌嘈杂的工地、巡逻于巨型货车轰隆的公路、栖居于烟尘腾漫的仓库,是我从未见过的阳光,它在每一个八十年代初来深圳的人心中爆炸,燃烧。

爸爸在单位生活区搭好临时窝棚不久,爷爷就写来了信,问我们好不好,要求寄张相片。爸爸说:都好呢,利华上学了,中惠在厂里找到了活路。相片,是在附近园岭市场照相馆拍的,勒杜鹃开得红红火火,把我们仨的脸都洇红了,我剪了城里孩子流行的齐刘海,一身簇新的绣花衣,脸却不高兴地绷着,对比出身边的妈妈笑容更甜了,她卷发掩盖下的眼弯作新月,羞涩躲闪。

我有时会在岭南突如其来的暴雨中想起老家。老家的雨多连绵微弱,砂白糖样洒人满头,爷爷舍不得拍拂,笑着逗我,你尝尝,甜呢。那些操着不同话音的人问我是哪儿人,我的四川话刚开口,他们就皱起眉吼:外地佬。慢慢地,我在学校学会了普通话,还跟着电视学会了粤语,暴雨依然频繁,没完没了,妈妈给我的书包里塞进花雨衣。日叠月复,我还学会了不少歌曲,黄昏散学,和玩得好的同学去小卖部买泡泡糖无花果,再玩两局丢沙包跳格子。刚下过暴雨的天空,悬跨一轮彩虹,被阳光照得如梦如幻,虹下流梭着骑自行车的人们,丁零零,车铃声回旋飘荡于路旁矮的、灰的、白的屋楼。仓库区的铁轨上,沉重的火车蛇般扭穿,不知何处传来打桩声,一下又一下,像给小店内黑长的收音机伴奏,那磁带总不知疲倦地轮转,柔软的女声喃喃:莫说青山多变幻,风也清水也静……万水千山总是情。

那几年,也不知爸爸寫了多少封信。似乎只要有空,他就趴在那张当柜子的木箱上用钢笔写信,几页初稿写完,他会用新纸再抄一遍,还要念一遍给我们听。五年级时,爸爸突然说:我们该回老家一趟了。老家?哦,要坐三天三夜火车的地方。我说:好啊,老师正让我们写日记呢。

如同我知道的,火车、汽车,最后,客船悠悠载着我们,横跨漫漫的江面,慢慢靠近渡口。

暑气强盛,家乡那些常年缠绵的雾,经不住溽热,终于肯短暂退缩,江水上粼粼的阳光,如千万银箔波动,爷爷依然穿着老蓝布衣站在渡口那棵高大的黄桷树下,见我们一家下船,他笑笑,不慌不忙走过来拿行李:热不热?稀饭早煮好冰在井水里了。

黄狗摇着尾巴领我们进了村,几年过去,家乡并没什么改变。亲戚们照顾完地里的庄稼,又给猪们煮了潲,喂了鸡,天色向晚,他们用湿毛巾抹两把汗,换了鞋裤,这才聚拢爷爷家,和我们一家围坐一桌吃饭。低瓦灯泡昏昏欲睡,我拿出日记本,歪歪扭扭画出几行字:亲戚们今天都很高兴,他们争着问这问那,爷爷煮了腊肉杀了鸡,爸爸喝醉了,他讲了好多深圳的事,有个人跟爸爸划拳。

也许是我离开时年纪尚小,才过了几年,我已经不认得老家的亲戚们,似乎他们都长着同一张脸,使用同一个称呼,姑爷或是姨妈表娘,他们逗着我,说起我年幼的趣事,我茫然地盯着他们翕合的嘴唇,那个划拳的亲戚,多年以后,我才终于分清,他是邓姑爷,满姨的丈夫,爱讲笑话爱喝酒。

十几天内,我们辗转于我根本叫不出也记不住名字的亲戚家。在山里的姨妈家,午后,我被蚊子咬醒,不停抓挠,腿上很快红肿一片。山里蚊子又毒又多,人无处可躲,蚊子们见了我这个天真的“外人”,更是勇士般蜂拥,腿很快被抓得血糊糊的。我哭着跑到院坝池塘边,脱下缀花胶凉鞋,撩起双层蕾丝边短裙,将脚浸进池子,这才发现池塘里的荷水开得正好,田田荷叶间,亭亭地立着朵朵粉大的花和蕾,呆看了一会儿,有个与我一般大的小姑娘端着一盆衣服,从田坎上摇过来蹲在池塘对面低头洗搓。小姑娘穿得挺漂亮,应该是精心打扮过吧,扎红绳的马尾精神俏皮,白色的确良衫衣,腰里还绑了根彩色纱巾。见我看她,她也抬起头看我,我低头,她仍在看我,咬着唇,目光很硬。姨妈的女儿平姐从地里回来洗脚,洗了两把,扯着嗓门问:小青,今天怎么来这边洗衣服啊。

回深圳的路上,我们有了五个人。爸爸妈妈、我、平姐、表爷。姨妈临走前偷偷拜托妈妈,帮平姐找个广东本地男人,实在不济,在厂里找也行。

十一岁那年回故乡,如今回忆起来,遥远得如同别人的故事。所有回忆、细节,都成了碎片,在彼岸的星空,带着模糊的光,烁烁。

只清楚地记得,那年回深圳后不久,更多的亲戚跟随我们的脚步陆续来到深圳。徐姑爷、邓姑爷、舅舅、表娘、姨妈、外婆、爷爷……爷爷刚来第二天天不亮就背着手出门了,待到天黑,他才提着个麻袋回来,得意地晃晃:深圳满地是宝,今天跟个老头捡垃圾,我比他捡得还多。

我以为,我会很快再次回乡,却不想,再次回故乡,我已成了大姑娘,爷爷,也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精干的男人,他上山砍柴被树枝戳瞎了一只眼,又大病一场,年满八十的他,终于不舍地将那根被肩膀磨出厚包浆的扁担传给了二爸。他好强,硬要二爸划出两块地,搬出二爸家,自己收拾出猪圈,铺了床搭了灶台,还在檐前种了几窝瓜菜。

一别十余载,光阴里,我们都如植物般节节生长,我更是在青春期里疯长。其间妈妈回老家匆匆给外婆送终,她说在镇上遇到亲戚们,问我现在长什么样儿了。我才恍然这世上还有另一群人,他们记得我的模样。妈妈又说,爷爷给你种了好多你爱吃的胡豆,能吃得你牙歪。爸爸就笑,我们回去吃,他种李子没得,我喜欢吃李子。他说的,是回去给爷爷办八十大寿,我们一家都知道,爸爸早在两年前就开始策划了。十二年未返乡,爸爸坚持要回老家给爷爷热热闹闹办寿,说起多年不回,他解释,没钱啊,单位也请不到假。多年后的现在,我想,或许不完全是这样。

他把要买的东西都记入本子,要请的人,也一一列好名单,再一一打电话通知。还给爷爷做了两身新衣服。

寿宴订在镇上的酒楼,亲戚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感叹爸爸妈妈有了老相。他们唤着我的小名,嘻嘻哈哈开着玩笑,惊叹我像换了个人,我并不笑,只礼貌地点点头,打量起他们的表情衣着来,那些衣着,尤其令我感到奇怪,衣服本身没什么稀奇,搭配却是我在深圳未见过的。席开二十桌,杯盏交接,碗筷叮当,瘦小的爺爷笑眯眯地坐于正中,那只瞎了的眼,如闪光的玻璃球。那天,我没有吃一口席,拿着相机,像一只误闯进来的飞虫,给这桌拍,给那桌拍,通过镜头,我看见了一堆男女老少,白的黑的好看的不好看的,对焦,定位,再机械地按下快门,闪光灯“啪、啪、啪”如暗器不时打断闹热的宴席,拍累了,我出酒楼找了家小吃馆,点了碗豆花,老板用怪怪的普通话问:妹儿,吃不吃辣椒?

下午席散,我们却被困在了镇上。嘉陵江涨水了。像有人在江底使劲吹气,江水如白球,迅速地膨胀。渡船都泊进了安全的溪湾。人们议论纷纷,望着泱泱江水,猜测将有一场大洪水。黄昏时分,白球愈发膨胀,江面鼓圆,水线很快漫过岸边的垒坎。我们要归去的镇对岸的马石村,被阔大的江水隔得更远,近乎渺然,茫茫水域,人打望一眼,不觉也茫茫惆怅起来。

水涨进时间,汩汩无声,谁也不曾料到,不到三年,爷爷,将与我们阴阳相隔,茫茫大水,世界上任何苇船,也将无法泅渡。

天地昏蒙,穿道士服的法师念念有词,撒下几串纸线,摇响手中的铃铎,两根麻绳架托棺材,缓缓落进墓坑,法师又念了几句,长长地喊一声:跪!子子孙孙们跪作一排,铁锹铲起黄土,掀落棺木上,砸得帮帮响。子子孙孙们齐齐爆出哭声,天地愈发昏暗,泪水如流水般,滚滚滑过我的脸颊,黄土不断流泻于棺木上,五十岁那年,爷爷为了避灾,请人给自己做下这副厚实的柏木棺材,晚年的岁月,棺材成了他除床之外的唯一,他每天都要细心地擦拭它,嘴里还念叨着,睡在这里面舒服呢,黄土一埋更舒服,密密实实,什么也不怕。

雾堵得人呼吸困难,爷爷没了,故乡,成了更遥远陌生的所在,再相见,不知何年。自此,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连音信都比以前通得少了,山水相隔,千里之外,我们各自生活,如此忙忙碌碌,有人问起我是哪儿人,我怔了怔,有时会答“深圳”。深圳人。这个海边的城市,我们几乎同龄,它不单有我的物质,更有我的心灵,那么多的时光,童年少年青年,那么多的悲欢,我们相濡以沫相融相交。逢年过节,爸妈会接到老家亲戚的电话,叨叨述说一点家常,末了,他们问:什么时候回来啊?爸爸笑说,要回的要回的。亲戚就说,还有几年回来办六十大寿吧,记得啊,我先给你养两头猪。

爸爸将爷爷的照片整理出来,装进小册子,偶尔他会看看,我搬进新家,悄悄带走了这本相册,爷爷不爱拍照,乡村也没条件拍,几乎都是他八十大寿那回我拍的。

照片上的爷爷,是我想象中的模样。干瘦、矮小、长方的脑袋,嘴巴紧紧抿拢,稳当的长鼻子上,半眯的眼睛里贮满忧郁、劳累,以及坚定。

月晕红壁去年书,雨过碧窗今夜酒。我越来越多地梦见这张脸。具体梦了些什么,已不记得,无非童年时所见的残片,爷爷背着我,在深夜里赶路,背上的我睡着了,爷爷嘴里仍在讲述古老的故事;或是,老屋内,爷爷坐在他的小床上,蚊帐昏暗破旧,爷爷如蛛网中的昆虫,摇晃着身子…一

那年爷爷跟着亲戚们来深圳,不到一年,他就坚持要回老家。爸爸不让他回,爷爷就发脾气。爸爸犟不过,让他跟着别人回了乡。第二年,二爸写信来说,家里修了新房子。我于是想起爷爷在深圳,每天临睡前,都要掏出一堆钱币数了又数,然后,再把纸币一张张展开齐整,用皮筋扎紧实,硬币则投入沉甸甸的布袋。

从此,他再也没离开过故乡,连几十里外的县城都没去过,偶尔,会去附近镇的女儿家帮帮忙,逝世前半年,他似乎预感到了不祥,更是连河对岸的集市也不赶,整日在地头劳作。爸爸苦劝他多次,要他到深圳养老,要他到城里治病,爷爷说:你是想我死在那方吗?

我的故乡并不肥沃丰腴,在走遍三分之二个中国后我发现,它甚至如此贫瘠,山腰上,硬石遍生林草葳蕤,几天不扯,树木杂草就会把本就细瘦得可怜的田地吞蚀掉,任毒虫蛇蝎在密丛内繁衍。爷爷见缝插针在坡上开出几块巴掌地,又在村口围了块水稻田,还在坝上垦下块柑橘林。种的红心橘,每到初冬,黄澄澄的橘子把树都压矮了,在浓雾中,像亮了一树小黄灯。

我依然不明白爷爷为何死活不离开江边的村庄。许多次,我想起他都情不自禁流泪,要是在城里,他会更长寿,他的病,本不至于就亡的。跟爸爸妈妈聊天,我也恨恨的,爷爷命苦,累了一辈子,连块奶油蛋糕都没吃过。妈妈愕然看我一眼,喃喃道,他不稀罕这个吧。我不语,心里却仍是恨的。

直到第五次回乡,我再次回味,方明白,妈妈的话是对的。爷爷没吃过奶油蛋糕,我没吃过法国鹅肝日本神户牛,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它们带给我的,不过一时口腹快感,不过往身上多加一块肉,它们,终究不能进入我的心脏,更无法进入我的大脑。 我们一家继续生活在深圳这座新兴城市,每天行走于繁华干净有序的街市,遇上许多陌生的面孔,听见许多带口音的普通话,做着一份适合城市又能勉强生存的事,只是有时,我挤上公交车,透过高高低低的人头,恍眼望见窗外蓝蓝白白的天,会若有所失。公交车穿行于这城市的高楼街道,没完没了的高楼没完没了的街道,有的,还如此相似,仿若走在迷宫内,人们各怀心事,疲惫的脸冷僵得像面具。黄昏渐次点亮无数的灯,蓝灰的天高远迷蒙,云被扯得东一块西一块,我望着它,心里无端升起抹不去的忧伤。

日子还在继续。

平表姐领着她的新男友,提着水果月饼来家过中秋,一如往常,她喜滋滋地宣布即将结婚,尽管这已经是她来深圳二十幾年里第四次结婚。当年二姨私底下托付的婚事妈妈并没有完成,漂亮聪明的平表姐从来不缺桃花。进厂不足半年,她就有了男朋友,俩人感情好得如胶漆,欢天喜地结了婚,孩子还没上小学,男方跟从公司到外地工地,两年后,平姐离婚了,原因不详;第二任丈夫,是贪恋她美貌的退休工人,平姐随他转了深圳户口,刚把被窝睡暖又离婚了;第三任丈夫是个离异做小生意的帅气中年男,平姐对他好得赛儿子,却不想,男人在外面还有一个家……我们笑笑说几句吉祥话,打量几眼沙发上左脸有块大紫胎记的第四任秃头男,一如往常地,招呼着吃月饼,看晚会。切月饼时,爸爸像是想起了什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过两个月,你妈妈生日,我们准备回老家办寿。他看看妈妈,妈妈只管笑,极有默契地递了块五仁月饼给爸爸。

是冬天。第四次回乡,故乡正经一年里最冷的寒。雾,漫山遍野,浓得化不开。下船进村后我本能地冲进爷爷住过的小屋,推开门,叫了声“爷爷”,屋角的小动物吓得赶紧悉索避进黑暗,空气翻身打了个懒长的呵欠,昏黑的屋内空无一人,家具也搬空了,顶上的明瓦透下一束虚弱的光,无数小灰尘在光柱内舞动,一张蛛网被灰尘撞得颤抖不已,差点被我这声唤吓破。

村庄里人越发少了,石板路长出厚厚的青苔,唯有不爱出门的二爸二妈老两口正经种地过日子,另外一家余一老一少两妇女,牵着两个走路不稳的男娃娃四处闲逛,村尾还有个孤老头,养了条与他一般老的黄狗,走在田坎上,一高一矮都佝偻着细瘦的腰。

下午或黄昏时分,我一个人走向地头。循着儿时跟爷爷下地走过的路。田坎依然是当年那根,细鞭子般箍绕庄稼地,延伸至看不到头的远方。太阳无力地斜挂于树杪,失群的乌儿尖叫着乱飞。我绕过几块菜地,来到爷爷的坟前,坟包上长满杂草,我站了一会儿,闭上眼跟他说我回来了,拜了几拜。坟前,是一块平整的晒石,站上晒石,嘉陵江便展展于前。一切,突然那么熟悉,触手可及。从前黄昏,很久以前的幼时,我也跟爷爷一起站在晒石上,看宽阔的江水奔波不息,爷爷说,这江水可以流到重庆。我不解地问,到了重庆还去哪儿?爷爷咂巴着嘴说不晓得。而现在,我知道江水到了重庆,会汇入长江,直奔大海。

爷爷,我回来了,爸爸妈妈也回来了。我再次闭上眼,想象爷爷就在我身边。爸爸妈妈的寿宴摆在老屋,亲人们乘车渡船络绎涌入我们小小的村庄,几个乡村厨师,在久已无人落脚、砖石塌朽的院坝垒起砖灶又架上铁锅,炸酥肉的油香引来了邻村汪汪乱叫的狗,数层高的大蒸笼袅起不绝的白气,让河对面的人都能望见这村里腾腾的气息。

所有的水都将汇人大海,大海里的水,又被蒸发降落,重新成为溪湖江河。这次,我也带了相机,拍了几张,便将相机交给别人,坐下来跟亲戚们说话喝酒。六姨、满姨、徐姑爷、姑婆、大小表爷……几年前,也就是我们第三次回乡,爷爷病逝做道场那几天,姨妈们帮忙煮饭烧纸,姑爷们帮忙修坟,表爷堂哥堂弟们帮忙采买烟酒肉菜,我跟在他们身后,递水递工具,晚上又一起守夜摆龙门阵,渐渐熟悉了这些面孔。我给自己满上一杯啤酒,一一跟亲人们碰杯,知道现在六姨家搬到了镇上、表爷在北京打工、堂哥在广东惠州安了家,姑婆呢,她去年跟儿子吵了几架,干脆搬到河对岸小沔镇的女儿家。

腊月的故乡很冷,并没有风,也没有雨雪,纯粹的阴冷,无论在地里院坝还是屋里,甚至躲进被窝,这种侵入骨髓的阴冷都如阴魂般紧紧相随。我说,会下雪吧,下了雪就不冷了。妈妈冷哼,哪有雪,偶尔下几颗雪星子就不错了。我望一眼灰蒙蒙的天,打了个寒战,将手脚缩进棉衣,觉得身上的血管被冻僵了,心脏也被冻僵了。

纯粹干枯的阴冷,直到两月前,仍如此强硬。

就在两个月前,山里的二姨过七十大寿,我跟着妈妈,再一次回到了故乡。

人间一别又是数载,第五次回乡,妈妈已半头白发,我满头青丝内也不知何时偷偷夹杂进几缕银丝。近年里,我不断听老家亲戚们提到故乡的变化,以及他们自身的变化,在远隔千里的深圳听到它们,如同传说般,也如瞌睡间听到的音乐,若有若无。

先是到了六姨家住的三汇镇,童年记忆中破败污脏的三汇,俨然一座县城,人气蒸腾车声鼎沸,六姨家的大房子装修得很豪华,一家老小都在镇办工厂上班。当年为赡养爷爷的事,六姨曾和妈妈翻过脸,提起往事,六姨叹息不止:为几十块钱不值得,老汉还气出一场病,要是老汉活到现在,我就把他当菩萨供在家里,他一辈子没享过福啊。

接着又去了二姨家,二姨家的日子也与从前不同了。老两口身体健朗,从城里儿子家回来后,喂得十几只鸡鸭,地里除了种些山地红土出的红苕,还点了一块豆尖,城里人爱吃嫩豆尖,隔几天就有开小车顺着山路蜿蜒而来的小贩出高价收菜。

每天清晨,我在鸡鸣狗吠中醒来,二姨和姑爷早已去地里干了一趟活,黄狗欢快地围着他们打转,二姨从背篓里拿出把豆尖,边洗边跟我说话:利华,你还记得村里那个小青不?我拧着眉头想了想,点点头——池塘边洗衣服的小青。她现在能干呵,开了几家服装批发店,在网上也开了店。二姨说。我答好啊好啊,那她现在再也不用跟别人比衣服了。二姨就说,比衣服?人家早不比这个,见人就爱说她考上名校的儿子。

我低下头,看着水里鲜嫩青翠的豆尖,物质这只噬人的猛兽,终于被人收服,困进了牢笼,它终于不能再追咬得我们顾头不顾腚地慌不择路,也终于不能张狂地用它那张画皮的脸给我们滥施迷魂术了。

二姨的七十大寿在儿孙们的操持下,办得热闹气派,平表姐也从深圳赶回来,大多数亲戚都只在村里待了两个小时,吃毕宴,又匆忙赶回城里。我们也收拾行李准备启程回深圳,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回故乡。

原谅我的狭隘,故乡,在我心中,似乎从来只有巴掌大小.这个巴掌,就是爷爷所在的马石村。

简单吃完早饭,我们就出发了,车子盘旋于山路,短短的十几里,走了一番又一番心事,何止九曲十八弯。江水无声幽咽流淌,江水,它流向马石村。雾大,好像所有的江水都化作了雾,稠雾,像极了某种深硬纠缠的忧伤,车里放着男女对唱的情歌,泪水却满满汪了我两眼,我感到了冷,近乡情更怯,上一次回故乡,我也是这样,坐在船上,远远望着河岸边的山,泪水湿了一脸,冷得牙齿打战。

不及我梳理好心绪,山路冲上一面极陡的斜坡,再拐个大弯,身子一松,趴伏在村口院坝前。越老越像爷爷的二爸早就等在村口,他抖抖外套笑着上前,递给我两把香。回故乡的第一件事,总是给爷爷上坟。

爷爷,我又回来了。我默念,扯干净他坟前长得张牙舞爪的乱草,插上两炷香点燃,在心里跟他聊了两句,鞭炮炸响,坟头高昂方大,爷爷静静地看着溅飞的炮纸,也静静地看着我。

中午有几个亲戚过来吃饭,叙了些桑麻,雾散去,太阳竟好得金光四射,我和妈妈又去访了两家亲戚,接近黄昏时分,仍回到马石村,喝了几口茶,我独自去村外信步。

沿着曾经熟悉的田坎路,我一步步,往时光深处走,像是,一步步走回童年。地边那几棵高大寡叶的树,依然挺立如暮云春树,我从前叫不出名的草,也仍在路边伏低沉默,再开出细弱的花,池塘生蒲苇,丛草变嘤虫。地里,密密种着小树般粗壮的莴笋以及卷心菜和萝卜一它们是耐寒的冬菜。

就这样走,弯过一条田坎又一条田坎,上坡下坡绕塘过沟,突然明白,故乡,从来不是某个地方,它就是我自己,更确切一点,它就是我自身的一部分。难怪我几乎从不刻意想念它,它却任何时候都在眼前,因为,它已经成为我的血肉。

它是最初的我,来处的我,也是本质的我。我无法与它分开,一如我无法与自己分开。

田坎弯上山腰,我继续往前走,视野开阔起来,块块开垦过的地连缀成片,地头垄角,是树是石,再远处,又是块块黄黄灰灰的地,俨然老子笔下的世界,大道至简,这里,唯有风、土地、树木、庄稼、水,一切,在无垠简明的天地间,突显出它们的存在与本质。空气微震,有清细的“嗑嗑”响,是村尾的孤老头,他在挖红苕,一大块红苕地已经挖了一半多,挖出的红苕小娃娃般滚落一地,也不知他挖了多久,身边的两口箩筐装满了红苕,他勾着头,用手掰掉红苕上的泥块,极有耐心地,一点点掰净。抬头发现我在看他,他笑笑,自自然然道,回来啦,什么时候到的?似乎我只是去外面逛得几天。

天黑了一层,他要把这半地红苕清理出来,再挑回屋里洗好,或储存或担进粉房,打成苕粉。每一个步骤,都是绣花活。扎实、稳当、细碎、缓慢,辛苦却没什么收益。他不慌不忙地做着,并不抱怨,饿了,煮碗苕粉拌点辣椒慢慢吃。

方圆数里,不见人影,远远近近的村庄,也炊烟依稀。人们早在多年前,就纷纷候鸟样离开了村庄,其中就有我们一家。黄昏的城市,该华灯初上,酒楼茶肆人流如织了吧,人们从写字楼办公室家里涌出,呼朋结伴,享受城市繁华绚烂丰富的夜生活,他们在各种聊天软件里热烈讨论,今晚是吃火锅还是客家菜还是湖南菜还是……争得茫然无措。

我的小表爷,却在这样的夜晚回到了马石村。

也许,只有离开故乡的人,才能真正回到故乡;只有否认挣扎过自我的人,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

那个夜晚,小表爷跟表娘到达村庄,天已经黑了。他放下行李,去后山砍柴煮了两包方便面,开始收拾久已不住的屋子。他们是从北京回来的,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累得人仰马翻。这二十年里,小表爷流落辗转了多个城市,先是深圳,再是广州,做过十个指头数不过来的种种工作,还犯过法,最后,他去了北京,在那儿一家餐厅打工,他吃得苦人也精灵,挣下了一笔钱,传言要开家小餐馆,却不知何原因,辞了工作,带表娘回了老家。

初初在小沔镇开了家不小的超市,生意尚可,唯一不好是人还住在镇上,眼睁睁看着对岸建好的二层小楼空着接灰尘。后来,索性把超市关了,回村里养猪。积蓄不够,他厚着脸皮到处借钱,小表爷的想法是办养猪场,而不是以前农村传统的那种农耕之余,散养几头猪吃肉补家用。亲戚们都说他浮皮,勉强借他几千块,小表爷果然栽了,第一年就碰上猪瘟。他不得不再次进城打工,都说他这回学聪明了,哪知,两年后,他又凑够一笔钱,重新折腾起他的猪场来。

下午吃过饭,我和妈妈去看他的养猪场。几年过去,他的养猪场已远近闻名。阳光像只温厚的巨掌,翼翼托着宽阔的养猪场,三长排棚屋内,哼哼挤着几百头猪,小猪们还有专配的保暖箱和奶房。回家后,小表爺把几块荒掉的地都重新种上了菜,水塘也扩大做了鱼塘,养猪场需要的场地宽,他租来挖掘机,掘出半座山,猪场背后的山肚窝地势参差,他琢磨了许久,买来几条名贵猎狗崽圈养,又依山势架上一排狗笼。几百头猪每天排泄上千斤粪,地里小菜吃不完,鱼塘也耗不了几多,浪费了可惜,小表爷查了一番资料,请人修了两个沼气池,猪粪提出的沼气,够一村人煮饭烧水。柴砍得少了,村后竹林更茂密了,又有人春天挖笋冬天编竹器了。

村庄,在他的改造下,重新热闹起来,常常,有买猪人闹哄哄地坐在他堂屋里抽烟喝酒说笑话,圆滚滚的猪被赶进货车,买猪人用力地将一口痰射在它屁股上,屁股漏出一坨粪,有几星被猪蹄甩到他脸上,气得买猪人狠踹那屁股一脚,惹得大家哄笑不止。

天地窅冥,我仰头,天与地之间,却有一片大虚空,于是光,塞满那虚空。这虚与光,让我想起四十年前的深圳,也是这般的虚空,然后,楼房、街道、人群,一点点填塞这虚空。不识庐山真面目,那是古人,山林乃草木兽禽的世界,本无人间路,自然无法识,我不是古人,深圳许多街道,甚至许多高楼,我都大约知道它的前生今世。我看着这沧海桑田的变迁,知道有无数人,一浪接一浪,没于这城中,寻找、泅渡、得到、欣喜、觉悟、迷失……四十年,人与城彼此成就,我也由童年到少年到青年,步入如今的中年。四十不惑是指外在,内在则开始真正地疑惑。这弹指间崛起的城,从无到有,自空到满,由清到浊,它像镜子,映照出某些真实;像寓言,揭示出某些秘密,所以,我越来越不惊叹那些光怪陆离,不沉溺那些灯红酒绿,因我明白它的来处,隐隐,也猜出它的去处。生活,不单为身体的安顿,更为内心的安顿,一生曲折走来,到底,是为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与适合的东西。

挖红苕的孤老头不知什么时候回村了,日月更替,天已灰黑,乡下的夜晚来得快,黑得重,不远处村庄的几点灯光如黄宝石,我转身,朝那灯光走去。如同许多个童年的夜般的夜,若有若无中,听见村口敞亮的吆喝,那是在喊地上劳作的人们回家消夜,音未落,躬于地的背身猛地拱起,麻雀喳喳地撒飞一把。

夜愈深了。夜晚,是结束,也是开始。我只是,不能确切地说出它。

游利华

女,1978年生于重庆,长于深圳。于各文学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近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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