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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潘的麦田(中篇)

2019-12-27焦冲

南方文学 2019年5期

2030年5月9日,第五届乔目文学奖揭晓,获奖者为白启书。

朱晓傲差不多是第一批得知这个消息的(如果不算评委会及其相关人员的话),自从候选名单公布后,她便一直密切关注着评奖进展。作为一份文艺报刊的副主编,这是她的分内事,但往届的评奖活动她只要布置给下属即可,才不会亲自上阵。这一届令她如此上心,只因为白启书去年出的短篇小说集《月光麦田》进入了提名。以前,她曾多次联系白启书,想要对他进行专访,但都被他冷冰冰地拒绝。她并没有放弃,依然抓住一切机会,表示诚意和决心。终于,在去年年底,白启书的新书发布会上,两个人又见了面。白启书直接叫出她的名字,像个老熟人一样,随即对她承诺,如果这次得了奖就让她采访。他指的当然是乔目文学奖,因除此以外,包括“茅奖”“鲁奖”,甚至布克国际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他从不参与评选。在他眼中,似乎只有一个乔目文学奖。白启书态度的突然转变,令朱晓傲感到纳闷,但更多的是惊喜,因此想都没想便说,好啊好啊!

自茅盾文学奖后,国内以作家姓名命名的文学奖逐渐增多,但皆为已故的文学大家,比如鲁迅、老舍、汪曾祺等。而乔目,其创作成就很难与以上诸位相提并论,唯一的共同点可能就是已不在人世,他和老舍先生一样,同为自杀,但他死的时候尚年轻,还不满26周岁。乔目生前只出过一部短篇集,卖得很差——当然,在他死后出了不少书,而且卖得都不错。白启书和乔目曾为挚友,乔目死后,诸多事宜皆由前者操办,包括版权等。对此奖,白启书怀有特殊情结。按照朱晓傲的理解,白启书参与评奖,就是为了得奖,得奖则是为了告慰逝者,而非荣誉。毕竟,乔目文学奖的影响力和含金量皆比不上“茅奖”和“鲁奖”,奖金也不多——当然,白启书肯定不是为了钱。

多年前,在乔目自杀的消息刷爆网络之前,朱晓傲并不知道这个人,但白启书的名字她曾在文学期刊上见过,却从未读过他写的东西。当时,朱晓傲毕业不到半年,在一家出版社实习,偶尔也有文章见诸报端或期刊,多为评论性质的。对热点,她向来是排斥的,饶是尽量不关注,也不得不从他人三言两语的点评中得知了乔目自杀的事。大约过了一个多月,热度已然退却,她才认认真真弄清了事件的前因后果,并读了乔目的两个短篇。

文学鉴赏方面,朱晓傲有一定水准,不仅因为科班出身,读过很多经典,受过系统的训练,更在于她对文字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感。在她看来,乔目的小说比较一般,尚属于习作,处于摸索阶段,还没有来得及形成自己的风格。他喜欢直抒胸臆,很多段落如散文般毫无节制,可见他还不明白简洁才是文学的最高境界。另外,要命的是通篇弥漫着颓丧和绝望,而这种负能量并非因为社会,不过是作者或小说里人物的极端性格造成的,他们就像顾城,像海子,是活在商业社会里的理想主义者,格格不入差不多是与生俱来,自杀似乎是命中注定。

单从写作技巧和文笔而言,亦毫无出奇之处,同龄人比他写得好的大有人在。可写得好的一个比一个过得滋润,就算不如意,也没有人自杀,且以文学的名义,以理想破灭为因由。这就很稀少了,因为稀少而了不起了!试问在这个时代,谁还将文学当理想呢?即使发誓献身文学,其潜台词也不过是指望着成名成家,借此改变窘迫的处境。这条路实在走不下去了,顶多换个活法,没有谁再钻牛角尖,谁都知道活着最重要。

像朱晓傲这种既有文学修养,又有专业眼光的圈内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读者不过是人云亦云,而外行在乎的只是热闹本身。乔目自杀后,报刊、网站、自媒体等纷纷发表意见,证明存在感,以求得在此次热点中受益。对国内文学圈早就看不惯的人更借此机会批评圈内的各种乱象,甚至将乔目的死归咎到文学机制。出版商更不嫌热闹大,多数时候,文学不过是圈内人自嗨,很少发生波及国外人的事件,他们怎么能不趁机大捞一笔呢?凡是乔目发表过的文章,零零碎碎,不论何种题材,立即被整理成册,一时间竟有些洛阳纸贵的幻象。

导演也没闲着,迅速拨拉出适合拍成电影的小说,买斷版权,改编,找演员,拉赞助,开了机。凑巧的是,一位知名导演根据乔目的短篇小说改编的电影在台湾地区和国际上获了奖,惹得本已沉寂下来的乔目自杀事件再次沸沸扬扬。电影上映后,票房持续走高,为了纪念乔目,导演和制片方捐出了一部分票房作为奖金,设立了乔目文学奖。第一届乔目文学奖在2018年评出,差不多是乔目逝世一周年,之后每3年一届,主要针对近三年来出版的原创中文短篇小说集,因为乔目在短篇方面的文学成就比较突出。

乔目文学奖已进行到了第五届,他去世也快13周年了。关于他的文章绝大部分都已搜索不到,即使能搜到也打不开,那些网页如同不能重见天日的古老文物,一旦被鼠标点击便会瞬间氧化。其微博早已被系统自动注销,当然,微博早已名存实亡多年。可见,没什么能永远存在,就算当年再怎么热闹,也终将成为过去。如今,乔目这两个字更多的时候代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文学奖项,一个符号。唯一能查到的是百科里的词条—一乔目。在词条里,简单地介绍了他那本来就乏善可陈的生平和相关名人的简短评论。盯着那帧不算长的页面,朱晓傲想,也许偶尔还会有人出于好奇或其他原因点开这个条目,浏览,阅读,关闭。它就像一艘幽灵船,每三年漂到岸边一次,之后再次回到汪洋之中。

朱晓傲记得,乔目自杀后的那几年,白启书并没有写过任何文章,他只是在用心整理乔目的遗作,这使得乔目隔上几年便有“新作”问世。朱晓傲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朋友啊,那些为乔目写文章的人多少都有私心,把他当成消费品,白启书一定是伤心还来不及,哪儿有心情写那些博眼球的东西呢?后来,当朱晓傲看过白启书的小说,并对其处世为人有了稍许了解后,她发现白启书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对文学和小说的热爱,而非这之外的东西。白启书特立独行,不接受采访,不和文学圈的人来往,不参加任何文学性的会议或论坛,很少抛头露面,网络上连他的照片都很少,资料更是只言片语。他唯一愿意参加的活动就是新书发布会,面对记者或读者的问题侃侃而谈,丝毫看不出深居简出的不合时宜,语气笃定,观点新奇,偶尔还会甩出一些当下的流行词汇,就像他一直积极地入世而活,紧紧把握着时代的脉搏。如此有个性的人,其行事作风自然不能用正常思维去衡量,所以,他不为乔目写文章并不奇怪。

就小说而言,朱晓傲觉得,白启书比乔目写得好,且好得多。白启书比乔目大7岁,前者看待问题的方式明显比后者要通透、豁达。说句对死者不敬的话,朱晓傲觉得乔目之所以自杀就是因为他钻进了死胡同,一时想不开,是他的人生观出现了问题,他面临的事放在白启书身上也许根本算不上问题。白启书的作品世故、毒辣、凌厉,甚至讥诮,可通篇读下来,在文字背后,朱晓傲却分明能感觉到沉郁、苍凉和深深的无奈,似乎他在为自己看透人世冷暖而懊恼和抱歉,而非置身事外沾沾自喜。他的大部分小说虽然取材于现实,有着强烈的生活质感,但并非简单的现实主义,故事中的精神尺度和价值取向总是与当前社会大行其道的论调背道而驰,这一点曾被读者和诸多批评家诟病。可这也正是朱晓傲欣赏白启书的地方,正是这些特质将他与其他作家区别开来,他有一种自觉的超前意识,她认为那才是好小说的核心,是文学最为闪亮的光芒。

不知是不是乔目的死对白启书产生了一定影响,在他后来的作品中多少能感觉到些微乔目的影子,比如小说中人物的执着、单纯和天真,以前白启书几乎不会塑造这类人物。另外,他很少用少年的视角去讲故事,而短篇集中的《月光麦田》《你是一条鱼》《蓝泉河的春天》等篇目讲的就是童年故事,主要人物也都是少年,情节相对简单,甚至可以当成童话故事来读。这个集子里的小说,朱晓傲全都看过,有些还不止看了一遍。白启书获奖后,她再次读了两遍,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同时认真做好笔记,为采访做足功课。

在成为职业作家之前,白启书是一所中学的物理老师。自从师范大学毕业后,他就走上了教师岗位,一干就是十多年,从头到尾所授科目一直为高中物理。上高三之前,物理一直是他最擅长和拔尖的科目,整个中学时期,全市的学生中没有谁的物理天赋能超过他,几乎每次考试都能排第一,经常参加全国性的物理竞赛,且能拿到名次。所有认识和听说过他的人都认为本市出了一个物理天才,将来说不定能为国家赢得诺贝尔物理学奖。自然,谁都没料到,高三伊始,白启书竟然不可救药地迷上了文学,更为准确地说是对小说着了魔。一切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在别人看来,毫无征兆,就像爱上了一个人那般不可理喻。

最先发现苗头的是班主任,白启书在他的物理课上看张爱玲的小说,这让他颇为震惊。气愤之余,老师將白启书叫到办公室,以痛心疾首的口吻和不容置疑的态度向他灌输了文科无用文人无能的观念,最后告诫道,不仅现在不能看,就是考上大学参加了工作也不要看,那些风花雪月的文字游戏最能让人移了性情,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对班主任而言,只有科学才是第一生产力,推动社会不断向前发展的只有科学家,而文人和政客除了吟诗弄月自我陶醉就是玩弄权术,在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这两个群体连给科学家提鞋都不配。

在那次谈话中,白启书一声不吭,但在心里,老师说一句,他便反驳一句。结果老师自然白费唇舌,他不仅我行我素,且变本加厉。非常负责的班主任不忍看到一株科学家的苗子误入歧途,于是严重地警告了白启书的父亲。父亲雷厉风行,先是将白启书所有的小说全部卖掉,后来发现一本便当面撕一本,随即抄起皮带,照他的屁股一顿猛抽,直打得他哇哇乱叫中答应不再看小说。如此一闹,白启书意志消沉,高考发挥失常,只够上本省的师范大学。老师和父亲都让他复读,但他一分钟都不想再屈服于师长的权威,走得异常干脆。

在白启书性格逐渐形成的关键阶段,刚好阅读了大量优秀的古今中外名著,诸多追求个人自由和思想解放的艺术形象以及作家们离经叛道的文青气质深深影响了他,让他认为只有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活着才是生之意义所在。简·爱、林黛玉、波伏娃、伍尔芙等成为他年少轻狂岁月里的一座座灯塔,在苍茫漆黑的人生之海上为他照亮行程,引领着他“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当时正值青春叛逆期,因此故意和老师家长的寄望背道而驰也在情理之中。这正是中了文字之毒的典型症状,总幻想着世上存在着一个文字里描述的世界。

仿佛一场梦魇,迟早都要醒来,幸运的是白启书觉醒得比较早。这得益于他的天资聪颖和早熟敏感,这类人注定比迟钝者感受力更加深刻,痛苦和快感在他们身上都要加倍,但他们通常禀赋优良,能举一反三,一点就通。在中文系读了半年后,白启书果断转到了物理系,因为不论是教授水平还是所学课程,都不是他想要的样子,于是幡然醒悟:写作技能靠上课也许能够有所提高,但想要成为伟大的作家没必要去上中文系,那只会把天才圈在某种框框内。也许是他没遇到好学校和好老师,他相信还是有好老师和悟性高的学生,比如福楼拜和莫泊桑。父亲根本不关心白启书为什么转系,他只是认为儿子走了弯路之后终于开窍了,这让他感到一丝慰藉,于是继续提供本想断掉的费用,让儿子顺利完成了学业。毕业后,白启书没有继续深造,到了市里教书,几年后跳槽到了北京的一所私立中学。

从骨子里热爱的事物是不可能真正放得下的,不管耽搁多长时间,总会拾起来。况且,一个为表达而生的人不可能只作为旁观者去感受世界而始终沉默着,他总归需要宣泄。在教学之余,白启书开始小说创作,三四年间,便发表了二三十部中短篇小说,其中包括几家重量级的国家级期刊。先后斩获了几个刊物的新人奖,参加了若干次文学活动,在相当小的范围内,打开了一点儿知名度。随即,省作协朝他抛出了橄榄枝,有意吸收他成为文学院的签约作家。他欣然应允,可只签了一年,便没有再继续。有传言说他与同期学员不和,也有人说他恃才傲物,从来不屑于参加文学院举办的各种活动,也没有按照文学院的宗旨去创作,因此导致双方不欢而散。

像很多作家一样,井喷期过后,白启书的创作进入了瓶颈期,不仅很长时间一个字写不出来,即便小说发表了也没有被转载和关注,犹如石沉大海般得不到任何回应,更不要说得奖了——而且不知不觉,他已成为文坛老人,很多新人奖都乐意授予那些比他年轻的。初次发表作品的喜悦和满足早已不在,除了那点儿稿费似乎什么都得不到,盯着空白文档上闪烁的光标,他开始怀疑写作、文学甚至人生。辛辛苦苦写了那么多,难道他是为了稿费吗?是,也不是——他是为了得到更多的回报和关注,他觉得他的小说配得上任何赞誉、研究和争论,在里面他或明或暗地表达了多少内容啊,可弦断有谁听?尽管他也明白被时间湮没的好文字好作家有许多,但谁甘愿怀才不遇?谁又承认自己命中注定是个运气差的活该被忽略的倒霉蛋呢?他起身,离开电脑。也许他该暂时放一放,最好出去走一走,让心静下来。尽管他知道他不会放弃,可要如何继续前行,他得寻找动力,讲究策略。

除了写作,白启书最爱做的事是到处走走,他喜欢去一些名山大川或者大海之类的,这些地方总能让他感觉到人类的渺小,让他忘掉世俗的烦忧。2017年一放暑假,白启书便开始了早已规划好的行程。从北京出发,乘火车和汽车,穿过平原,经过长江,一路黄花,一路红霞,一片灯火阑珊,大自然和别人的世界让他浑然忘我,世间的一切仿佛已和他无关。结果,在安徽黄山市境内,父亲的一个电话把他拉回了现实。

在哪儿逍遥呢?父亲的语气里透着责问,也不知道给家里报平安。

到安徽了。白启书道。

小山没联系你吧?父亲又问。

没有。白启书依然兴致不高。小山是他的堂弟,父亲总是先问结果,再道原委。

那就好,他要打电话跟你借钱,你就说没有。父亲嘱咐。

白启书哦了一声,终于发问,他借钱干吗?他开洗车店不是挺赚钱的吗?

才开张两年,本钱也就刚赚回来。父亲道,他想在县城买楼,听说还差七八万首付,刚才你二叔来问我了,我说你早就买楼了,现在还着月供呢,没钱往外借。

您还真是拣大的吹,说我在哪里买楼了?北京吗?白启书禁不住好奇。

对啊,我说你在郊区买的,通州大兴啥的,那地方不是便宜吗?从父亲的语调里可以听出几分得意,不知是因为编了这么圆的瞎话,还是以为白启书真有能力在这些地方买上一套房。父亲以前不止一次跟他暗示过,希望白启书尽快买房,哪怕是通州或者燕郊都可以,然后把父母接过去同住,再娶个媳妇,等生了孩子,他们帮忙看孙子,尽享天伦之乐。但白启书一直假装听不懂,不去直面这个问题。

便宜?白启书呵呵笑两声道,再便宜我也买不起,我可不想一辈子都搭在一套房上。

话不是这么说。父亲道,有了房,找对象就容易得多,小山为啥要买房?就是想结婚,听你二叔说,只要小山买了房,那姑娘立马就跟小山领证。

那是嫁给人还是嫁给房子啊?白启书嗤之以鼻。

咳!父亲叹气道,现在不都这样吗?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打算啥时候买房?啥时候结婚?

我也不知道,我还没想过。白启书其实想过,他对结婚和买房没任何想法,这些人人都想要的东西他不仅一点儿兴趣都没有,甚至反感至极,他就想一直租房,有钱宁可花在旅行上,也不想买房,不想谈恋爱结婚生孩子,既浪费时间又花钱,还非常无聊。

你今年多大了?三十二啦!小山都要结婚了,你妹家的孩子明年就上一年级了,你咋一点儿都不为将来考虑呢?难道就这样混下去?那你老了呢?谁管你?父亲的这套话就像歌手在演唱代表作,张口就来,熟练得仿佛早已深深刻在了大脑中。

犹如一波凶猛的浪潮袭来,差点儿将白启书卷倒。见他没反应,父亲又道,你也该为我们想想了,我和你妈都六十多了,多说也就再活二十几年,我也知道你不容易,退一步说,我们可以不和你一块儿住,只要你结婚买房过正常的日子,总不能让我们临死都看不着孙子吧?我跟你说,那我们死都不能瞑目!

父亲的每一句话都像针扎着白启书,叫他体验到了“心痛得无法呼吸”。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无能为力的意思。你好好想想吧。丢下这句话,父亲挂了电话。白启书握着发烫的手机,心情瞬间低落,垂下目光,脚下有两片过早凋落的树叶,干巴巴地蜷缩着,让他想起父母满布皱纹的老脸。有时,他会想,如果自己是个孤儿就好了,那样他就不用为任何人负责,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他讨厌被人寄予厚望,他连以前的自己都满不在乎地辜负。

白启书获奖的消息才一公布,朱晓傲便跟他在电话中约定了采访日期,顺便祝賀了他。就在颁奖典礼之后的第三天下午,地点定在白启书的家里。专职写作后,白启书辞掉教职,住到了乡下,在他的老家蓝泉河边上,距离北京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朱晓傲带了一个助手——她的属下,兼职摄影师和司机。在地图上,蓝泉河只是一条不起眼的河流,只有放大局部,仔细查找,才能看到。它北起燕山余脉,向南流经多个村镇,全长三十多公里,最后注入海河。朱晓傲虽然没有见过这条河,却对它无比熟悉,且神往已久。因为它在白启书的作品里出现过很多次,有时是河流,有时是地名,有时被描写得非常细腻,有时只是一笔带过。很多故事都发生在此地,有很多角色生长在这里,或是从这里走向大都市,她能感觉到白启书对这条河流有着复杂而深厚的情感。蓝泉河之于白启书,就好比香椿树街之于苏童,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漠河北极村之于迟子建。

在高速上行驶时,朱晓傲又看了一遍《月光麦田》。这个短篇将近一万字,讲的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蓝泉河附近发生的温情故事。杨天岭在村里的小学上一年级,民办教师王素兰一家与杨天岭家有矛盾,因此经常给他小鞋穿。那个冬日,杨天岭在校园墙上写了几个粉笔字,王素兰罚他将字迹擦掉并交5元钱。家境拮据的杨天岭不忍朝父母要钱,因此宁愿用罚站来代替交罚款。在户外站了一下午,结果他被冻得感冒发烧,在母亲的逼问下,才道出原委。母亲想去学校找王素兰闹一场,却被父亲拦住。转眼,到了寒假。白启书在这段文字中以回忆性的散文笔触描写了童年时期的寒假生活,顺便交代了王素兰家的情况,她有三个女儿,其中老大是个智障,常年被家人锁在屋子里,偶尔会跑出来,每次都要好几天才会被家人找到。元宵节这天,她又跑了出去,家人一直没能找到她。晚上,杨天岭和伙伴们在野外“抡火球”。所谓“抡火球”指的是一种早已消失的游戏和习俗,男孩子们在正月十五的晚上会点起火把,在野外转圈舞动。九点多,杨天岭还没回家,父亲不放心,便去找他。麦田上的“抡火球”游戏已进入尾声,杨父没有找到儿子,便去了蓝泉河边。结果不仅找到了杨天岭,还发现了王素兰的大女儿,她的下半身卡在冰窟窿中,上半身趴在冰面上,杨天岭正在用一根树枝企图救她上来。随后,杨父将王素兰的女儿救了上来,背着她往村里走去,杨天岭跟在父亲身后。月光如水,静静流淌,给父子俩镀上了纯洁而耀眼的光晕。

“在这个短篇集子中,白启书的叙事绵密、细腻、抒情而又内敛,以传统而平实的手法描写了普通人的日常、他们之间的矛盾与摩擦,更写出了人性的旷远,抵达了人性的温暖,发掘了至善的力量,确立了令人向往的精神高度。”以上这段文字出自短篇小说集《月光麦田》的授奖词。朱晓傲觉得这种评价算得上实至名归,但她又觉得这样的授奖词过于含糊和笼统,放在其他作家身上似乎也说得过去,谁又不是在写人性呢?而且,写温情故事的不在少数。也许,评委们并未认真阅读这些小说,导致他们没能抓住它们的独特之处。或者,在他们看来,那些独特之处并不值得奖励,至少不应该放在授奖词中被宣扬。

一个多小时后,下了高速。朱晓傲伸个懒腰,揉揉眼,望向窗外。天气晴朗开阔,天空泛着浅蓝,远处飘着一溜驼峰形状的灰云。根据导航,距离目的地还有七公里左右。沿着公路向东继续行驶了三四分钟,随后向北拐入一条更为窄小的柏油路。道路左侧散落着低矮的厂房,零星的树木在午后日光的照耀下变成蓝色,透明,直至消隐,仿佛一众幽灵。

那就是蓝泉河吗?助手的语气平静中透着一丝尴尬。

朱晓傲歪头朝右看,只见一条浅浅的河流,或者称之为水沟更为恰当:很多地方裸露着河床,积水的地方像是大雨过后的水坑,岸边修筑的水泥堤坝已破败不堪,垂柳蔫头耷脑地立于两岸,叶子上覆着灰尘。她愣怔着,犹如久别重逢了一位衰老到已认不出的熟人。没错,这就是蓝泉河,地图上显示他们正沿着河岸前行。她慢慢呼出一口气,像是接受了某种事实,随后打开小说集,翻到了《蓝泉河的春天》那一页,只见上面描写道:每至丰水期,盛夏午后,河流宽阔,光滑,沉默,倒映着蓝天,两岸杂花生树,鸭群如云朵坠落在草地上,远处烟波浩渺,芦苇丛生,一阵风吹过,河流眨了眨眼,仿佛从梦中醒来,随即再次睡去……

向前行驶了大约三四里地后,道路左边的厂房被荒芜的野地取而代之,偶尔冒出一片庄稼,几座坟头和孤零零的烂尾楼。五六年前那场金融风暴的余波尚在,大多数农民都去了城里谋生,拆掉瓦房和老宅之后盖起的楼房尚没有装修,一个个窗口瞠目结舌。很快,前面出现了一座混凝土大桥,导航提示右拐上桥,下桥再右拐,向前,拐入下道,一方池塘出现在视野内。池塘旁边有一座砖红色的二层小楼,朱晓傲让助手停了车,同时拨打白启书的电话。不多时,白启书从门口出来,对着朱晓傲他们招手。汽车停在门口,朱晓傲下车,上前和白启书握了握手,后者招呼他们进了大厅。落座后,一个看上去三十岁出头的端庄女人过来给他们沏茶。朱晓傲刚想说什么,白启书道,先喝茶,等会儿聊。

喝过茶,白启书带领朱晓傲出了小楼,走进一座建在水面上的阳光房。房子的建筑材料只有钢化玻璃和木头,由几根巨大的混凝土柱子支撑着,三面环水,门口处有一道木板搭成的栈道通往岸边。池塘面积不大,但四周绿树环绕,倒影其中,颇有几分意境。房内陈设简单,一张实木长桌,几乎从房间这头贯穿到那一头,上面放着书籍、电脑、茶杯、台灯、盆栽等物。朱晓傲坐下来,白启书重新泡了一壶茶,放在兩人中间。茶具左边摆着一个气球大小的球体,看起来像是塑胶质地的,外面被许多细小的晶体管缠绕着。朱晓傲盯着它看了几秒,实在猜不出是什么,继而将目光放到那些书脊上,除了文学,还有自然科学等。

环境不错。朱晓傲环视四周道,蓝泉河都快干了,你这里水资源倒很充沛。

打了三口深井,每天定时放水,不然早就干了。白启书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不错,穿着家常衣服,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语气热忱中不失分寸,像是有着强烈的表达欲。

这么说,你在小说里写的蓝泉河都是你记忆中的模样?

那当然。白启书道,所有的东西都在改变,只有这个池塘和周围的景色还在尽力维持着童年时的样子,你看岸边的那些树,有桃、杏、梨、榆、桑、香椿树等各种北方常见的树种,我小时候,家附近就有这样一片树林,我和伙伴们经常去里面玩。这个池塘本来是烧砖挖土挖出来的,砖窑早就废弃了,每到夏天,人们就来这里洗澡,当然,去得更多的地方还是蓝泉河,那时候的水是真清啊,我见过那么多湖啊海啊,比它大比它美比它丰饶,可只有这地方始终占据着我的心。你再看我楼下的那片麦田,那是我亲自种的,可惜只有那么一小块,也就半亩地,麦浪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么壮观了。

白启书戛然而止,话锋一转道,你是城里长大的吧?

朱晓傲点头道,没关系,我能理解,童年经验对每个作家都有着非凡的意义。

不只对作家,其实对所有人都有着相似的意义。白启书道,很多人都喜欢回忆童年,哪怕很惨,只要你稍微引导,他们就会侃侃而谈,为什么呢?因为再也回不去了,虽然我费尽功夫把周围弄成记忆中的样子,可它是真的吗?那棵桃树还是多年前歪在水边的那一棵吗?这些抽出来的水和以前的水能一样吗?说白了也是自欺欺人,就像一幅拙劣的仿制品,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我也知道我会不自觉地美化过去。人嘛,终其一生就是在不断追寻对这个世界最初的美妙认知和体验,但时光不能倒流,人也不可能再次变得懵懂,只会越来越世故,越来越对什么都见怪不怪,提不起兴趣,懂事以后才明白不谙世事最快乐。

朱晓傲淡淡一笑,思考着如何转换话题才不会显得突兀。

白启书似乎发现了她的心思,正色道,好了,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别在意我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参与乔目文学奖的评选?之前很多奖项的入围或者提名都被你拒绝过。

我非常有把握得到这个奖,拒绝参评是因为我不想陪跑,顺便还能引起话题,获得他人关注,让不明就里的人以为我不愿同流合污或是不屑荣誉,兴许我的书还能多卖两本。白启书不假思索,像是早就想到她会这样问。朱晓傲没想到他这么坦诚,不由得道,你还真敢说。白启书道,说真话节约时间,我向来不喜欢场面话,也懒得顾忌所谓的人情世故。

可我觉得,其他奖你也有实力得到。朱晓傲实话实说。

玩游戏我只想当赢家,不习惯做炮灰,获奖的因素中实力只占一小部分,主要还是看运气。我所说的运气包括天时地利人和等,我从来不混圈子,那些评委我一个都没见过,水平相当的情况下,人家当然更愿意把票投给熟人。白启书道,再者,国外人看中奖项也就无所谓了,毕竟他们没什么鉴赏能力,只会觉得得奖就是好,就值得买值得看,可一个有良知的写作者不应该把奖项看得那么重,写作要尽量纯粹,作家应该有点儿骨气。

那也不能全怪他们。朱晓傲道,毕竟得了大奖后不仅会被读者认可,还能带来切实的利益,比如工作关系的调动,作协的奖金,甚至房子之类的,谁不想活得舒服些呢?既然有组织,就得有规则,有了规则才能公平竞争。

条条框框只能限制真正有才华的人,便宜了那些善于钻营之辈。白启书道。

在宾馆的椅子上坐了片刻,乔目才慢慢恢复自然,眼里重新有了光。白启书推给他一罐啤酒,乔目摇头。白启书道,喝吧,一醉解千愁。乔目这才拿起易拉罐,仰起脖子,一口气灌下多半罐,呛得他直咳嗽。他想起了第一次和白启书相遇,在南京那座老牌宾馆里吃鸭脖喝啤酒,兴奋、激动而又清醒地聊文学、写作和人生的场景,几乎彻夜未眠。

你想从那里跳下去?不过我看你好像犹豫了。白启书道。

乔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少顷才道,我是这么打算的,我迟疑不是因为害怕,或是改变了心意,而是人太多,我不想引人注目,破坏游客的好心情,我想找個没人的地方。

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白启书道。他心想,要是你一心求死,还顾得了那么多?

如果不能如想象的那样活着,你只能如生活的那样去想象,那还有什么意思? 乔目这话并非原创,应该是篡改自一位法国诗人,白启书没有揭穿,宽容地笑道,不管你怎么想,生活自有它的样子,我们永远做不了生活的主人,我们只能跟它和解。

乔目一言不发,一口接一口,一罐接一罐地喝酒,但从神情里可以看出他一点儿都不赞成白启书的观点。白启书并不介意,半天才喝一口,接着问,你理想中的生活什么样?

乔目做出努力思考的样子,半晌才带着一丝醉意道,我也说不好。

让我告诉你吧。白启书提高声音道,你想被认可,想出名,想要财富,要爱情,只要这些都有了,即便生活还是它原来的样子,你就不会想着去死,你想死主要是因为你活得不够好,而你又不想努力,你觉得生活不公,认为那一切你能够轻而易举地得到,但事实并非如此,这让你很受打击,让你绝望,以至于想要结束生命。

乔目睁大眼睛看着白启书,仿佛后者是一个刚刚揭掉了美女面具的妖怪。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手中的啤酒道,我不是那样的人,就算拥有了你说的那些,我也不会感到快乐,女友和我分手,编辑毙掉我的稿子,这些只是我想自杀的诱因,归根结底,还在于人间不值得。

得了吧!白启书不客气道,你只是为了让人们知道你,记住你,以死强调存在感,别把自己弄成遗世独立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你这么做,只能说明本质上你是个懦弱、自私、爱慕虚荣的家伙,你自杀只是为了永远活在人们心中。

不是!我不是!乔目连声否认,身体随之剧烈抖动。

哼。白启书冷笑道,被我说中了,心虚了吧?

原来你根本不了解我。乔目说着,喝光了剩下的酒,才想起身,却趴在了桌上。白启书企图叫醒他,但乔目双眼微闭,嘴里开始还胡言乱语,很快便安静下来,醉了过去。

来的路上,我又看了一遍《月光麦田》。朱晓傲道,外界对这篇小说的评价挺高,但我觉得和你以前的小说相比,欠缺一些力度。

我明白你的意思。白启书道,我擅长写人性的丑恶,起初结尾不这样,后来做了修改。

为什么改了?最初构思什么样?朱晓傲问。

结尾还有另外两种,一个是杨天岭发现掉入冰窟的智障女,想把她救上来,可真正实施时,他想起了王素兰的种种不好,犹豫间,冰层再次破裂,他抢先一步爬上岸,智障女掉入冰窟,被淹死;另外一个,智障女被杨天岭和他的爸爸救了上来,可父子俩并没有把她送回王素兰家,而是让她再次出走,任其自生自灭,这个版本里父子俩会有几句对话,大概意思就是他们觉得智障女常年被锁在房间里其实并不幸福和自由,她应该走出去,哪怕要面对各种危险,即便死了,也比像一条狗似的关在家里强。

你觉得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一个农民会考虑自由和幸福这种问题吗?

有可能的,我觉得并不牵强,当然,我喜欢借人物表达我的价值观。

现在这个温暖的结尾,是编辑让改的吗?

不,我早就想过这样写,这个更符合主流价值观,容易被接受,得奖的可能性更大。白启书道,事实也是如此,发表后,选刊都转了,年度短篇排行榜,排第二。

朱晓傲微笑道,你还在乎这些吗?又不是没被选过,也不是第一次上排行榜。

既然写,就在乎。白启书道。

透过玻璃,能见到之前那一溜灰云拱上来,遮住了太阳,房间里变得黯淡。朱晓傲道,这么说,你的写作也算不上纯粹,还是考虑了与文学无关的因素。

白启书冲着朱晓傲淡淡一笑道,置身俗世,谁又真能做自己呢?

但你不是不在乎名利,不喜欢这个圈子吗?

那是因为我争不过别人,我不可能为此不择手段。白启书道,不光我,包括乔目,都是天生缺乏斗志,看别人争来争去,只会觉得无聊,只想着退出,安静做自己,可只要你还在写,还想凭借写作安身立命,你就不得不妥协。

你对目前取得的成绩或是名望满足了吗?

多多益善,永远都不会满足吧?其实和写作本身有点儿像,两者皆永无止境,爬到了这个山顶,就会觉得另一座更高,但技艺上的追求源于自发,无名时为了名誉而奋斗,出名后便会被名誉所累,它会裹挟着你,翻山越岭,直到筋疲力尽,才思枯竭。

这些年,你也做了很多身不由己的事吧?比如写剧本之类的。

没办法,生活的成本太高了。

问你个私人问题,你结婚了吗?

结了。又离了。白启书道,其实我不想结,但要给父母一个交代,他们想抱孙子,儿子七岁时,离了,孩子跟他妈,我付生活费给他们,每个月见一次。

你曾经签约过省文学院?

嗯。

但只签了一年,为什么没有继续呢?据说你和其他作家不和,真是这样吗?

并非如此。白启书道,文学院的活动一年也就五六次,见面机会很少,我又与世无争,不可能和他人产生矛盾。没有再续签,首先是我觉得这种模式对写作没有实际帮助……;其次,那些活动只会破坏文学在我心中的圣洁感,让我心灰意冷,丧失创作欲望,所以趁早退出。

能否说得具体点?朱晓傲问,是讲座、创作交流这些活动吗?

有讲座,也有改稿会,就是提前交上一些作品,和著名刊物的编辑面对面交流。白启书回忆道,就是那次改稿活动,我发飙了。

哦?怎么回事?朱晓傲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那时候还算是年轻气盛吧,搁现在,肯定搞不砸。白启书回忆道,我交了两个稿子,一个短篇,一个中篇。审短篇的那个编辑当时已经六十多岁了,是某个杂志社的主编,我看过他们的刊物,说实话,挺土的。那老头子认为我的小说格调低下,我只是写了一夜情,他自己跟不上时代,不了解年轻人的世界,反而趁机批评年轻人对待爱情和婚恋太随便,连带着将我的小说也贬得一文不值。

我大概知道是哪一篇了,讲的是城市白领回老家参加父亲的葬礼和一个女孩发生关系然后被勒索的那个吧?我不记得叫什么名字了。朱晓傲忍不住插话道。

对,就那篇《葬礼上的艳遇》。白启书道,其实我想要表现的是城乡文明的碰撞,文本里明显得很,他却只看到了故事本身。

所以你怼了回去?

没,我忍住了。白启书道,懒得跟这种人一般见识,道不同不相为谋。没忍住是在第二天,一个大刊物的编辑对我的中篇发表意见时,她的态度让我非常不舒服,居高临下,一副大佬架势,好像她的意见就是权威,其实观点这东西还不是一家之言,她凭什么有优越感?

你还记得她怎么评价你的小说吗?

永远都忘不了。白启书道,她说我不了解青春期女性,太注重情节,对人物做出这样或那样的行为没有给出足够的心理铺垫,只顾故事发展,写得就像流水账。她的话让我难以接受,因此立马回击,我说我不相信弗洛伊德那一套,不是所有的小说都要写成心理分析。她可能没想到我会当面反驳,脸上挂不住,便继续理论:“你这么写,只会让作品缺乏深度,我只能认为女主人公是个浅薄的物质女性!”我也不甘示弱,继续表达我的观点,说:“物质有什么不对吗?这是生活之本,难道您不物质吗?如果文学院不给您审稿费,您会看稿子吗?别把自己想得多高尚。”这时,文学院的领导让我别说了,并就我的言行立刻道歉。那位编辑气急败坏道,“做了这么多年编辑,像你这种玻璃心的自大狂我也没少见,你们无法接受他人的意见和批评,只会越写越糟,永远无法进步,要想在我们刊物发表小说,那更不可能。”“封杀我就直接说,大不了一辈子不在你们刊物发东西,那又怎样?”我怼了她两句,然后摔下话筒,众目睽睽之下起身离开,回到房间收拾东西,随后去了车站。

后来呢?文学院又找过你吗?朱晓傲注视着一派云淡风轻的白启书。

只在内部发了一条我已被除名的信息,没对外公布。白启书道,这么一闹,对我写作上的影响挺大的,就算真有人觉得我做得没什么不对,也不会公开支持我,很多刊物和编辑都退了我的稿子,我对文学也失去了信心,好几年没再写东西,完全沉寂了。

朱晓傲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回过头来看,你的愤怒是因为她的批评吗?

不完全是。白启书道,她说得也不无道理,每个人看待作品的角度不同,也许她就喜欢心理描写,我无法接受的是她的态度,还有那次会议让我看到了写作者在文学和编辑面前表现出来的卑微,记得有个禀赋一般的年纪较大的基层女作者,因为不太理解编辑所说的“思路不开阔,作品格局小,土气”,而着了魔似的吃不好睡不好,晚上甚至喝醉了,一遍又一遍重复编辑的话,那痴痴的模样,让我觉得特别心酸,我觉得一个写作者应该对自己和作品有清醒的认知,否则就容易太把他人的评价当回事,很轻易便失去尊严,变得渺小。

所以你把那位编辑当成了情绪的宣泄口。

大概是。白启书道,我当然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事方式,但我还是不喜欢仗着有资源有平台,就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作者的编辑;其实这类人只是少数,大多数编辑还是非常谦逊和敬业的,他们总能做到客观、包容,对作者和作品不带偏见地审视、点拨和提拔。编辑和作者之间,也讲究价值观的契合,看得上你的人,总会找到作品的可取之处;看不上的,写得再好,他也会挑刺,所以一般而言,只要三次不中,那我就不会再向同一个编辑投稿。

话音刚落,一声炸雷响起,瞬间狂风大作,乱云飞渡,户外的肥树缩成一团,滚绣球一般前滚翻,后滚翻。随即,白辣辣的雨点鞭子似的抽打着玻璃房。闪电的光芒落在白启书的脸上,令他的表情严峻中透着几分落寞和诡异。他摁了遥控器,房间内重新变得明亮。

朱晓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目光落在坐下时便注意到的球体上,问,这是什么?

估计你没听说过,这是中微子探测器的模型。

没听过,我是文科生。

中微子是组成自然界的最基本的粒子之一,个头小、不带电、质量极轻,是宇宙间的“隐身人”,2013年,科学家利用埋在南极冰下的粒子探测器,首次捕捉到源自太阳系外的高能中微子。白启书如数家珍道,一颗中微子在太阳内核产生后,只要2秒就可以离开太阳表面,然后以近光速的速度飞行8分钟后到达地球,它们毫无阻碍地穿过地球只需要0.02秒。

真是奇特的存在啊!

中微子很有意思,它们从不跟任何物质结合,总是独来独往,如果做人也能像中微子该多好,不受世俗约束,放纵不羁,来去自由。风雨声令白启书的声音听起来微弱而震颤。

朱晓傲不知如何接他的话,两个人默哀似的,一言不发。

你觉得乔目是怎样一个人?朱晓傲喝了一口白启书重新沏好的热茶。

彼得·潘。

什么?

不愿长大,也不会长大的孩子。白启书道,天真,单纯,厌烦世俗,拒绝接受现实。

在我看来,他就是个愤世嫉俗的颓废青年。朱晓傲道,看你的小说时,我觉得你比他成熟得多,但也并非积极人世的人,今天见了面,发现更像一个什么都懂但又不想懂的孩子。

我和他确有相似之处,他身上的诗人气质和来自生命的原始正义感比我更多。白啟书沉吟道,我也是个不愿面对现实的人,可又不得不面对,这么多年来,能逃避的我尽量逃避,不结婚不生孩子不学开车不与人打交道.没兴趣的事根本不想做,没有常人所谓的事业心,融入世事,做个有责任心的成年人并不吸引我,只想活在童年的快乐和无忧无虑里,我就是个有着一副中年人躯壳的小孩。

在黄山排云亭偶遇乔目,你把他救下来,他喝醉了,后来他又是怎么死的?朱晓傲问。

白启书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他极其短促地冷笑一声道,谁说他死了?

乔目在排云亭的宾馆里睡到晚上十点多才醒。白启书问,你醒啦?乔目没说话,似乎忘了身在何处,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重新坐回床上,看见桌上的易拉罐,这才彻底清醒。他问白启书,几点了?后者答,将近十点半。乔目抓过自己的手机,划拉着屏幕道,糟了。白启书问,怎么?乔目说,快去我的微博看看,是不是发了新东西,我这儿打不开。白启书搜到乔目的微博,果然发现在三个多小时前,定时器自动发了一条消息,是一封遗书,或称为“自杀宣言”更为合适:

自杀而无遗书,最好不过。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

这是川端康成的观点。一个暮春的夜晚,在公寓内,他含煤气管自杀身亡。我不过是籍籍无名之辈,苟活至今,毫无成就,不想把死搞得那么隆重,不想被世人瞩目。我不是三岛由纪夫,不想死得多么暴烈,也不想像川端康成那样不留只言片语。我只是个普通人,还是想抓住这最后的机会说一些话。

我选择从这个世上离开,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我没有抑郁症,我很清醒,很理智地在面对这件事。格雷厄姆·格林说过,一个人出生以后唯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如何比降临人世更干净、更利落地离开人世。我害怕再不去死我会变得不干净,会被这个世界污染。我不喜欢和这个世界相处,也不知道如何相处,我讨厌这个世界。我不想活了。

自杀的人是懦弱的,你们当然有权利这么认为。我活着时就不在乎你们怎么看,要死了就更不会在乎了。我知道自己不适合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一切资本和福利都属于强者和不择手段的人,弱小的、不懂得如何争抢的爱惜自尊的善良之辈只能在底层苦苦挣扎,或是连立锥之地都无法获得。我讨厌这个世界,它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

我是个写小说的,写一些没人愿意看的小说,表达着我的颓废、悲观和极度厌世。因此,我想对喜欢我作品的读者,还有对我的创作寄予厚望的编辑老师们,真诚地说一声抱歉。当然,最最对不起的人是父母,我很想在有生之年给你们一个类似普通孩子都能给的那种生活,可是请原谅我,我真的做不到。我曾经努力地试过,但那样生不如死。

请不要试图寻找我的尸首,就让我葬身在缥缈的云海之间吧。如果你们不听我的话,一定死要见尸,那如果找到了,请给我一些尊重,立马火化,骨灰撒在空旷之地即可。

感谢!再见了!我在天堂等你们,不要着急,过够了再来!

2017年7月22日

乔目

看了两遍,白启书调侃道,你都要自杀了,还这么多话?换成我,啥都不说。乔目一脸严肃道,我提前定了时,本以为能死掉,得赶紧删。白启书道,先别删,转发量可观,评论也很多。点开细看,白启书发现有几个知名作家和公知相继转发,且据目前态势来看,乔目自杀很可能成为微博热点。他灵机一动道,乔目,既然这样,就别删了,与其弄个乌龙事件挨骂,不如将错就错。乔目不解道,你什么意思?白启书道,让他们以为你真的自杀了,这下子你肯定能出名。乔目道,我是想过成为著名作家,但不是靠这种歪门邪道,我要干干净净地靠实力和作品赢得尊重和名誉。白启书道,做梦吧你!只靠实力就想出名,那基本不可能,你以为那些名家个个都是清白的吗?就没炒作过?背后那些不择手段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你在圈子里混了这么久,咋还这么天真?况且,曲高和寡你不懂吗?你写得越好越没人看得懂,得了诺贝尔奖又能怎样?现在坚持品质阅读的人能有多少?你又写不了畅销书。乔目辩解道,这么做不等于骗人吗?昧良心的事我做不来,我不想和他们成为一类人。白启书道,为啥做不来?醒醒吧!你以为读者在乎吗?大多数读者不过是人云亦云看个热闹,他们的鉴赏力能多高?书商推谁他们就看谁,即便很烂,他们也会一边网上骂一边下单,他们就是被人杀了还要吐槽杀人方式的那群人。乔目道,可我都“死”了,出名有啥用?白启书道,肯定有用,只要你按我说的去做。乔目道,可是——白启书打断他道,没什么可是,你在遗书里不也說了吗,你是弱者,竞争不过那些不择手段的强者,既如此,只能另辟蹊径,这也不算过分。乔目终于打开了微博,白启书一把抢过他的手机,朝地上狠狠摔去。乔目吼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这是逼良为娼!白启书道,想想你的父母,你不想让他们有个可靠的晚年吗?你女朋友为什么不要你了?你不想要女人和爱情吗?再想想那些瞧不起你的人,你不想把他们要得团团转,狠狠打他们的脸吗?乔目跌坐在床上,低着头,叹了口气。

被白启书说服后,乔目随即按照他的意思写了一封授权信,从黄山市邮寄到了白启书的地址,又将乔目的部分随身物品,主要是能证明其身份的东西故意丢在景区。随后,二人回了北京,一路上只采取买票不需要身份证的县城交通方式,以防留下蛛丝马迹。三天后,回到北京,乔目暂时住在白启书的住处,很少出门,连日用品都是白启书买上楼,或直接从电商采购。白启书不让乔目和任何人联系,包括他的家人,他的各种社交软件一律不准登录。

“青年作家乔目自杀”的事件迅速成为网络热点,白启书抓住时机,在微博上发布了乔目写给他的授权信,上面有乔目的亲笔签名,大意是以后其作品的版权等身后事宜全部交由白启书负责。警察在景区内没有找到乔目的尸首,但发现了他的物品,以此推测他多半已轻生。大部分网民认定乔目凶多吉少,只有极少数人怀疑乔目还有可能活着,但没人意识到这是一个圈套,毕竟人们普遍觉得“死者为大”,不该说死者的坏话。

白启书联系了乔目的妹妹,几天后,乔目的妹妹和父母来到北京。白启书带他们去了乔目的出租屋。一间小次卧里最多的就是书,茶几上、桌子上、沙发上、床上,甚至鞋架上,几乎随处可见,随手都可以拿到一本。乔目的父母全程如木雕般静谧、呆滞,很少说话。白启书虽不忍心骗他们,但为了将戏做到底,现在必须狠心。两位老人只带走了乔目的几件衣物,还有两张银行卡,加起来存款还不到一万块。乔目的母亲质疑道,就这点儿钱吗?这孩子也工作不少年了,怎么没存下来钱呢?如今他一走了之,让我们怎么活?白启书问他们如何处理这些书。乔目的父亲说,你想要就拿走吧,不想要就卖掉,反正也换不了多少钱。

看来,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比儿子的死更让他们忧虑,毕竟养儿是用来防老的。这么一想,白启书突然觉得他们并不值得同情,虽然着实可怜。下楼时,白启书拉过乔目的妹妹,让她好好照顾两位老人,钱的问题不必担心,用不了多久,乔目自然会有稿酬版税甚至版权费等收入。她点点头,随后埋怨道,从小这家伙就习惯把各种问题推给我,长大了还一样。白启书道,那也是你的爸妈。她道,我爸妈可不这么认为,从小他们就偏心我哥,宠得上天,世事不知,从来不懂得关心他人,他走上这条路,我爸妈也有责任。白启书什么都不想说。

沾了“乔目自杀”的光,白启书的名字屡屡曝光于各类报刊,本人也频频被邀请参与一些纪念乔目的活动。起初,人们只知道他是乔目的挚友,后来逐渐了解到其实他是个小有名气但近年来没什么作品的纯文学作家。趁热度尚在,有书商撺掇白启书出书,他拒绝得并不彻底,明显留了希望给书商,因为这正是他想要的。将以前发表的作品整理成册,没想到出版后竟反响不错,反正比以前卖得多。趁此机会,白启书又创作了几个小说,陆续在杂志发表,正式复出文坛,招来不少编辑和他约稿。乔目的旧作和遗作不断被出版,小说被改编成电影,一笔笔收入接连汇进账户。按照约定,白启书分得其中三成,剩下的归乔目自由支配,其中大部分由白启书操作转给了他的妹妹。乔目作为“黑户”生活了几年后,重新办了身份证,随后和家人取得联系,并且买房买车娶妻生子,以另外一种身份生活着。

白启书讲完时,骤雨初歇。极干净的天空犹如一面镜子向着远方展开,仿佛要将大地上的一切收进其中。那种深邃的蓝让朱晓傲感到晕眩,她扶住额头,定了定神才道,乔目后来是不是也写小说?白启书说,这之后的作品差不多都由我们俩合作完成,构思时会商量,之后分工协作,稿酬版税也是五五分成,但署名只能是我。朱晓傲说,难怪!后来的小说里总有乔目的影子。白启书道,明眼人应该都能感觉到。她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他沾沾自喜道,有一点儿。她道,你们这种行为属于欺骗,不觉得愧疚吗?他道,这没什么吧,不管谁写的,总归是原创,总比抄袭的强。朱晓傲道,听上去很有道理,其实是强词夺理。白启书道,我和乔目都不善于争取,只能另辟蹊径,非要找背锅的,那就怪媒体,怪读者,怪现在这个时代,甚至你们这些编辑和记者,如果不是大家积极配合,我和乔目想演戏也没法演下去。

朱晓傲无言以对,想了想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曝光?

你不是要写专访吗?白启书道,如果和其他作家的专访那样,聊文学聊写作,有几个人会去看,又有几个人能看懂?我不否认很多作者对文学都有真知灼见,可那些东西我觉得不值得与外人道,根本没几个人会懂,既然要当作家,就要有不被人理解的心理准备,就要有孤独的觉悟,不然写不出好东西。与其这样,不如聊聊花边和八卦,这既有料儿,又好看,还实在,不那么装腔作势。

我确实想写点不一样的东西。朱晓傲道,说实话,以前那些我也懒得看,但你要搞清楚,如果我将事实写出来,那你和乔目以后再也不可能靠写作吃饭了。

这我当然明白。白启书道,我和乔目也想过要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可这样不够刺激,你愚弄了一群人,你得看到他们的反应才有成就感吧?再说,我们也不想靠写作为生了,反正钱也赚得差不多了,以后不管干点什么都能活得不错。

我猜测,你们是不是怀念十几年前成为热点的感觉了?所以想重新站在风口浪尖?

你这么猜也有道理。白启书宽容地笑道,但你猜错了,名誉这玩意其实挺没意思的,做一个名人就意味着被名声绑架,不知不觉中就有了偶像包袱,身不由己地按照他人所希望的那样去活着,自然不能再做自己。虽然迎合市场和读者,能获得丰厚的回报,可人活在这世上不是为了让别人去喜欢,给别人消遣的,而是尽可能地让自己快乐。但矛盾在于,如果你与世无争,跳出庸常,就不会有人关注你,以前我和乔目需要靠名声来积累财富,而现在我们已厌倦了为别人而活,对名利和浮华早没了当初的那种渴望,我想要追求生活的本质。

什么是生活的本质?朱晓傲问。

对生活充满爱意,不探究生活背后的意义,像孩子那样活得自在和舒服。

返璞归真吗?

差不多。白启书道,享受生命給予你的日月星辰、生老病死,还事物和欲望以本来面目,就像一首歌里唱的:在这里什么都不做,等到太阳慢慢初升的时刻,照着我….

乔目也是这样想的吗?

不,他还在追寻意义。白启书道,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没闹明白,其实生活的目的就是生活本身,生活的意义就是不需要意义。他早就想退出,别看他活得比我还“正常”,积极地融人世界,比如结婚生子,学开车,挑战各种新鲜事物,但我觉得结婚生子只是给家里一个交代,学开车是为了随时随地出去透透气,挑战新事物是因为他空虚。以前一无所有时,他觉得生活没劲,现在他什么都有了,还是觉得虚无。

现在他住哪里?

为了孩子上学方便,他们大多数时候住在城里,在这边也有一栋老房子,不算大,但有宽敞的庭院,雇了一位老农打理花草和菜蔬,每个月他们都会来上两三次,孩子放暑假了则会长住。白启书道,昨天他们一家人刚过来,你刚来的时候见过他老婆了。

刚才泡茶的那个美女吗?朱晓傲想了起来,还挺年轻嘛!

嗯,比乔目小了十二岁,他爸两年前去世了,他妈现在和他妹妹过,在老家。

你把乔目叫来,我想见见他。朱晓傲道,我要确认他还活着,听他亲口说。

白启书道,你还怕我骗你不成?

谁知道你是不是在编故事呢?朱晓傲道,如果你说的一切属实,你确定要公之于众?

嗯。不想再搁在心里了。

那我让助手过来给你拍几张照片,你联系一下乔目,最好能把你们俩拍在一起。

白启书答应着,便给乔目打电话,打了三次却一直没人接,于是叫来了乔目的老婆。端庄女人稍显慌乱道,我也给他打了几次,一直没人接。白启书问,他下午去哪儿了?女人道,说是去山里转转,一个人开车去的,我想跟着,他不让。白启书道,山里信号不好,等会儿再打吧。女人欲言又止,白启书道,你说吧,朱记者不是外人。女人这才道,我觉得乔目有点儿奇怪,他带走了很多私人物品,包括电脑和各种证件。白启书道,也许他想去度个假。女人道,可换洗衣服并没带。白启书露出一丝疑虑的神色,随即安慰道,别多想,没事的。随后,白启书在房间里摆拍了几张受访照,又等了半个多小时,还是没能联系到乔目。

朱晓傲不想再等下去。出了房间,行至车子旁时,夕阳穿透云层,锐利的光芒在各种事物上栖息,流动,仿佛正在施洗,一切都变得庄严而深沉,沉默中似乎透着无尽的悲悯与慨叹。那片白启书亲自种下的麦田没能承受住大风的肆虐,朝着不同的方向亲吻着大地,铺就了一张巨大的金色地毯。朱晓傲站在那儿出了片刻神才上车,白启书跟她说了再见。等车拐了弯,朱晓傲扭头,便瞧见白启书蹲在麦田旁,直视前方,仿佛在哀悼什么似的。

大雨来临之前,闪电在山头后面的天空中频繁闪动。乔目——不,按照身份证的名字,现在他叫乔小春——也并非原名,白启书不让他使用原名,毕竟有很多人知道作家乔目的原名。他正开车行驶在盘山公路上,车内听不到一丝雷声,只看到电光如巨大的花朵蓦然开放,旋即熄灭。他打开车窗,风灌进来,雷声渐渐清晰,滚滚而来,直到犹如在耳边炸裂。天空漆黑,闪电开出的花朵仿佛烧着了,雨点砸下来,路面上腾起水雾,从车窗潲进的雨水打湿他的肩膀。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排云亭,他又变成了乔目。当无意中得知白启书获奖是因为贿赂了评委后,乔目后悔为什么当初要活下来。本来嘛,他就不该抱什么希望,当童真丢失,一切只为活着本身,那只能越来越没意思。这么多年来,他像一个没有被绳之以法的凶手,本该短暂的生命被无限拉长,他失落至极。

眼前的景象太美,他改变了主意,不想再开到山顶,而是就地解决。雨水让公路变成了一条蜿蜒的河,乔目开足马力,朝着闪电的方向直冲了出去。护栏被撞开,强劲的后挫力震得他浑身发麻,却带来前所未有的舒爽。他感觉自己和车子融为一体,像一条跃过龙门的大鱼,在雨雾中自由地游弋,飞翔,冲至最高点,在一个几近完美的弧度之后,疾速坠落,像是要落进比人间还要深不可测的海洋之中。

焦冲

1983年生于河北玉田,有长篇小说《男人三十》《北漂十年》《俗世男女》《段子手》等出版,另有若干中短篇小说见《当代》《人民文学》《山花》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