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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殴”余秀华的弦外之音

2019-12-27□姜

文学自由谈 2019年5期
关键词:鹳雀楼余秀华诗坛

□姜 垣

诗人余秀华最近恶搞了王之涣那首脍炙人口的《登鹳雀楼》。我对王之涣之所以印象深刻,除了从小读他的诗,还有个缘由,是他曾任冀州衡水的主簿,算是我老家的官员,亲不亲乡土分,难免对他产生更多好感,尊一声“老王”也不为过。老王这首《登鹳雀楼》写得很明白:“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是说站在高楼之上望黄水东去,感慨江山秀色人世沧桑。多好啊,情感流畅意境高远,怪不得我还不大会说话时,我母亲就逼我背这首诗。当时不明就理,但已觉出韵律的美妙。

一晃一个甲子——谈历史要“晃”的。

时间“咣”一声晃到诗人余秀华这里。这中间经历了许多变迁,呐喊的失势的,上山的下乡的,大难不死的,渔翁得利的,改换门庭的,咸鱼翻身的,具体说还有伤痕的朦胧的,标新的立异的,尼采的本华的,现实的虚构的,精英的草根的,郁闷的说禅的……反正天翻地覆慨而慷,一个无拘无束无所顾忌力争诺贝尔奖的人文环境“满血”降临。估计也是大环境使然,老王这首“白日依山尽”到了诗人余秀华这里立马变味,居然被她恶搞说,大白天日头不会依山尽,“白日”应该是“白白地日”,是在白天做爱。结果这首著名唐诗竟被她解释为渣男渣女一场“约炮”,非常庸俗,充满对人间的戏谑。

这下不得了了,诗坛愤怒了。俗话说愤怒出诗人,诗人很容易愤怒,怒不择言,对余秀华展开围剿,骂得她狗血喷头,说她登峰造极地侮辱唐诗,性变态,“人设”坍塌,功利圆滑,甚至拿她的生理缺陷说事,说她不是脑瘫,而是龌龊的脑残。一时间大小标题轮番上阵,引经据典厚积薄发,斥责之声不绝于耳。我也是从对余秀华的批判中得知此事的。读罢那些激扬文字和余秀华的恶搞原文,深觉余秀华是有些过分。老王这首《登鹳雀楼》乃唐诗经典,唐诗里的唐诗,虽非半壁江山也是龙睛之笔,多少人穿开裆裤就背诵此诗,有的甚至跟我一样只会背这一首,还让你给恶搞了,你把诗人脆弱的古诗功底亵渎了,把人家写诗的坐标搞乱了,这不犯众怒吗?你余秀华原本就是无根之水,异军突起横冲直撞闯入诗坛,还没给大家留足够的时间接受你,该拉的场子该拜的码头都未搞定呢,就不管不顾肆无忌惮地胡说八道,你以为你谁啊?拳坛——对不起,是诗坛——岂容你撒野?纯属“找抽型”!历史经验值得注意,甭管什么事,只要伤人自尊心就不是小事,弄不好一呼百应揭竿而起。现在知道厉害了吧余秀华,晓得什么叫“一人一口吐沫淹死你”的巨大威力了吧?跟广大诗歌群众对抗只有死路一条,你赶紧低头认罪吧。

可话说回来,多大点事儿啊?

五四运动连孔圣人都敢羞辱,那可是中华文明的偶像,比唐诗地位不差,还不是拆孔庙焚孔籍,一巴掌打翻在地。近代史上新文化运动的主将,新月派也好,太阳社也罢,哪个没侮辱过以孔孟之道为核心的伦理道德?如果说到下作,当年宣扬妇女解放,1927年武汉搞裸体大游行,女人当街脱光光,露三点给人看,又怎么论呢?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种种叛逆,功过姑且不论,毕竟开创了民国以来新诗的繁荣,那时的作品与诗人无疑是中国当代新诗的先驱。即便说到唐诗,谁又没拿古诗恶搞过呢?那是一种风雅。我大学教授讲过一件趣闻——当年西南联大流亡到昆明,昆明蚊子多,非常讨人嫌。沈从文先生不胜其烦,便将孟浩然的《春晓》改成顺口溜:“春眠不觉晓,处处蚊子咬。夜来蚊子多,疙瘩起不少。”如果按批判余秀华的逻辑,沈从文也是对唐诗大不敬呀,好端端的“夜来风雨”怎么变成“夜来蚊子”了呢?如果把对某一首唐诗的打趣,非说成是对整个唐诗的侮辱不可,恐怕也太无限上纲了。唐朝三百年唐诗五万首,坦率讲,就算没老王这首《登鹳雀楼》也无伤大雅,不会影响唐诗的伟大,唐诗也不会因此被侮辱被贬值。说来说去不就恶搞一首古诗嘛,又不是圣经,至于小题大做装腔作势吗?我怀疑,是不是批判者会背的唐诗较少,潜意识里就把老王这首“白日依山尽”看得过重了?

完全可以说,拿经典开涮是古今中外文人的时尚,是才华过剩的表现。文人无行,文人好出风头,不爱出风头的文人不是好文人,几乎是被一再证明的历史常态。稍读过经典的人,肯定听过不少类似的文人轶事:列夫·托尔斯泰对莎士比亚的全盘否定,尼采对但丁的劣评,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俄罗斯文学开山之人屠格涅夫的嘲讽,福克纳根本不觉得海明威识字,伍尔芙认为乔伊斯的作品是大学生作业……还有画家梵高,他的名言是“我越疯狂越是艺术家”,他对伦勃朗不屑一顾,而伦勃朗是西方美术史上承前启后的经典画家,他完成了油画从宗教题材向世俗题材的转移。

中国近代文学史上,此类例子更不胜枚举。除前面提到的沈从文戏改唐诗,还有文史学家夏志清对整个中国古代小说的基本否定,认为除了张爱玲,捎带个钱钟书,从古至今无小说,为此还和史学家唐德刚先生在报上展开“唐夏论战”,粗口都爆出来,现在不少大学不是还用夏志清那本《中国现代小说史》作教材吗?除此之外,还有苏轼对汉武帝的恶搞,王船山对杜甫的轻慢,当代国学大师,像辜鸿铭、章太炎、刘文典、黄侃,哪个不是为人狂妄出口成“脏”?在他们看来,什么经典什么偶像没啥了不起,骂就骂了,你把老子怎样?

纵观以往,所谓余秀华恶搞“白日依山尽”根本不算什么事。余秀华的诗歌天赋有目共睹,她的诗作一出来就惊艳四海,这种影响力几人能及?所谓恶搞,不过是她对自己才华的炫耀而已,狂是狂了点,毫无必要如此兴师动众小题大做过度解读。批判余秀华的人如果出自真心,真认为“侮辱唐诗”很严重,这反倒令人担忧,因为他们缺乏历史的传承感已到断层之地步,这比侮辱唐诗更可怕,本身就是对传统文化的漠视与羞辱,文人那点风雅已经丢尽了!正基于此,这些人恐怕从未感到过像诗人余秀华那样的自信与潇洒。既然是诗人,撒酒疯咋了?随心所欲咋了?世界是皇帝的,也是诗人的,而且归根结底是诗人的。唐玄宗死了李白活着,宋徽宗死了苏轼活着,老子斗酒诗百篇,敢让皇上的宠臣为我脱靴,置生死于天外,何况恶搞乎?才华让人自信,自信才胸怀宽阔。面对余秀华的倜傥风流,轻狂飘逸,批判者应该觉得惭愧:你们号称维护唐诗尊严,自己又读过几首唐诗?你们不是在打压余秀华,而是在用平庸向才华宣战。

当今中国诗坛已满目疮痍。唐诗宋词是汉语的精粹,离开对精粹的继承,丢掉汉语的意境与韵律,卖身投靠西语,走翻译式汉语路线,已让今日的新诗不三不四不伦不类不怎么样了。正因为创作上无法突破无路可走,才引发诗坛一是走向庸俗化,自甘堕落,用口语取代诗歌的优雅,二是拉帮结伙争夺话语权,否则无法出头,生把好端端的诗坛办成了堂口。这次对余秀华的批判,不外是诗坛各派对边缘诗人的一次“围殴”罢了。类似事件,当年在诗人汪国真身上发生过,今天轮到余秀华了。容不下真正的诗人,这才是当今中国诗坛的可悲之处,也是“围殴”余秀华的弦外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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