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琳

(江苏联合职业技术学院 无锡机电分院，江苏 无锡 214028)

词是宋代文学的灵魂，宋词经千年时光磨砺，成为超越民族、国别、时空的不朽经典。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不断提高，古诗词对外翻译成为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途径。但是翻译古诗词难度非常大。许渊冲先生在长期的翻译实践中，结合国内传统译论，形成韵体译诗的方法与理论，并将其贯彻于翻译实践，创作了无数经典译作。

一、叠字及其英译研究

叠字是诗词中常见的一种修辞手法，宋词中使用了大量的叠字。叠字，两个相同的字重叠组成词语，又称复字、重言，是一种比较常见的修辞方式。叠字的使用可加强语言的形象性，比如：摹声、绘色、衬托、描状、写情，表示连续性；亦可调整音节，使音调和谐，读起来朗朗上口，增添语言的音乐美。

因叠字的特殊结构及其在古诗词中不容忽视的作用，需在翻译时引起重视。对于古诗词曲中叠字的翻译方法已有学者尝试进行了分类，郑延国教授提出唐诗叠字英译五法：迭用词语，善用词组，巧创句式，慎择一词，融入句中[1]；顾正阳教授从翻译技巧的角度提出处理叠字的七种方法：照译叠字，用介词短语译叠字，用对等词译叠字，用同义或近义反复译叠字，用复数形式译叠字，用成双成对译叠字，意译叠字。[2]

二、许渊冲及其“三美论”

许渊冲教授从事文学翻译60余年，译作涵盖中、英、法等语种，形成韵体译诗的方法与理论，被誉为“诗译英法唯一人”。他的十字翻译理论是“美化之艺术，创优似竞赛”，其中，“三美论”是文学(尤其是诗词)翻译的本体论。鲁迅先生在《自文字至文章》中提出:“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鲁迅先生说的是写文章的“三美”，许教授把“三美”应用到诗词翻译中，提出了译诗“三美”。译诗要和原诗一样能感动读者的心，这是意美，中国古典诗词“意美”丰富，有双关义、情韵义、象征义、深层义、言外义；要和原诗一样有悦耳的韵律，这是音美，其中包括平仄、节奏、双声、叠韵、叠音、形声、押韵等；还要尽可能保持原诗的形式(如长短、对仗等)，即为形美。[3]88许渊冲教授认为译作要在传达原文“意美”的前提下，尽可能传达原文的“音美”，在传达原文“意美”和“音美”的前提下，尽可能传达原文的“形美”，努力做到三美齐备。

三、“三美论”关照下的许渊冲宋词叠字翻译例析

许渊冲教授译注《宋词三百首(中英文对照)》精选宋代诗词三百首，以汉英对照的方式，让国内外读者一睹宋词的美。本文选取了其中几篇译作，尝试分析和研究许渊冲教授在英译宋词中叠字时遵循的“三美”论原则，期望对许渊冲教授的翻译理论有更明晰而深刻的理解。

(一)以叠译叠

1.字叠：同词连续重复

相比中文诗词中叠字的广泛使用，英语诗词中使用叠字的则很少。英语中有反复(Repetition)修辞，是为了强调某种意思、突出某种情感，特意重复某些词语、句子或段落。反复修辞法与我们所探讨的以同词连续重复异曲同工，是比较简单的译叠方法。

陆游的《钗头凤》记述了陆游与夫人被迫分开后偶遇的情景，抒发了词人怨恨愁苦又难以言状的凄楚痴情，“错，错，错”和“莫，莫，莫”先后两次感叹，大有恸不忍言、恸不能言的情致。在《如何翻译诗词》一文中，许教授比较了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的《中国三千年诗选》中的英译版本，认为把三个“莫”字译成no more，不但“意似”，而且more和“莫”还可以说是“音似”，可惜前面加了no，和原文不“形似”了。[4]他用单音节词wrong和no来译，同词连续重复三次，对应了原文的“形美”和“音美”，又传达了原文的“意美”。同样，唐琬《钗头凤》中的“难，难，难”和“错，错，错”，他用hard和hide重复三次来译，两词音似，上下呼应，顺口悦耳，三美齐备。

2.字叠：同词间隔重复

英语中，词的重复需要一定的连接成分，通常为连词或介词。同词间隔重复，在形式上做到与原文近似，同时，同词间隔重复的短语符合英语语法，这就更“情有可原”了。

《一剪梅》是词人蒋捷乘船经吴江时所作，围绕首句“春愁”，写词人伤春之情及思乡之念。其中“风又飘飘，雨又萧萧”描绘风吹雨急，许译：

Wind blows from hour to hour;

Rain fails shower by shower.[5]52

同词间隔重复，译为“风时时吹，雨阵阵落”，其中“萧萧”是象声词，拟雨声，shower和“萧”音似，最大限度地还原原词的音响效果，译文从音韵、形式和意境上都与原文近似，别具匠心。

这种译法是许教授处理叠字时的常用方法。“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的wavelet on wavelet和could on cloud，“点点是离人泪”的drop by drop以及“萧萧渐积，纷纷犹坠”的shower by shower和leaves on leaves，这种表达符合语法，结构相似，句式整齐，传达了叠字的形式美和音韵美。

3.声叠：同韵并用

英语和汉语由于语言结构的不同，英译时很难找到直接对应的叠字，但可以用其它的英语修辞手段来替代，比如英语韵律修辞就是很好的选择。李清照《声声慢》寥寥97字，通过对秋景秋情的描绘，抒发词人亡国之恨、丧夫之哀、孀居之苦，堪称抒情写意的佳作。许教授在《翻译的标准》和《三谈“意美、音美、形美”》等文章中都谈过该词的英译，他认为原词全是口语，因为有韵有调，所以余音袅袅，不绝于耳。开头的七对叠音被认为是千古绝唱，“寻寻觅觅”是若有所思的动态，“冷冷清清”是有所思的静态结果，“凄凄惨惨”是内心的表层，“戚戚”是内心的深处。[3]475叠字部分许译：

I look for what I miss;

I know not what it is.

I feel so sad, so drear,

So lonely, without cheer.[5]403

许教授使用类韵(Assonance)修辞法，用相同或相似元音的重复，译文虽然没有连用七对叠字，但是译文将七对叠字换成用(去掉)七对韵脚，/i:/或/i/。原词押韵用的是急促的“觅”和“戚”，译文也用的短音/i/，元音相近。[6]且“觅”与“miss”，“戚”与“cheer”前面的辅音也相同，体现音美。原词一韵到底，译文两行一韵，体现英文诗的格律。原词叠字部分是4、4、6字，译文竖排四行，分别是6、6、6、4字，对应原词的形式，错落有致，三个“so+形容词”的句式也很好地表现了叠字效果，体现形美。译文把词人由浅入深的情感脉络把握得适度而到位，压抑低回，愁思不绝，体现意美。整句译词形神兼备，实现了三美的统一。

两个或以上的词，以相同的辅音字母开始，便是头韵(Alliteration)修辞法。张炎以白莲为题创作的《水龙吟》中，“涓涓犹滴金盘露”译为：Drips drops of dew on golden tray.[5]118“涓涓”指细小的水流，徐教授以头韵/dr/重复来译叠，整句有节奏感和韵律感，呈现水滴滴落的画面感，实为符合三美标准的佳作。

4.意叠：同义合用

同义反复(tautology)指字面不同但语义相同的词语或句子重复使用。这种修辞能加强语气，起到和叠字修辞一样的效果。

高观国《少年游》“萋萋多少江南恨”译为：How much regret and grief on Southern shore.[5]90“萋萋”指茂密的芳草，regret和grief为近义词，遗憾和悲伤，意思上互相补充，加强了语意，而且两词音近，朗读起来能产生叠字反复的效果。赵以夫《鹊桥仙》中“深夜沉沉无暑”译为：The night was deep, so cool and clear.[5]180“沉沉”形容夜深的样子，cool和clear有清凉澄澈之意，成对使用，再现原词场景，烘托原词意境。

5.形叠：单数复用

除了用英语中的近似修辞法或其他修辞法来译叠，许教授的译文还用形式上的重复来表达叠字效果。

《酒泉子·长忆西湖》为潘阆忆杭州组词十首之一，其中“三三两两钓鱼舟”，译为：Oh fishing boats in twos and threes[5]2“三三两两”形容零零落落、为数不多，译为短语in twos and threes，简洁明了。对于此类语义清晰的数词叠字，使用复数形式，表达叠字意义恰到好处。同样的还有“三三五五棘篱门”用by threes and fives译“三三五五”也是一样的，既无损原词意义，又重现了叠字修辞特色。

6.多法合用

叠字词英译法多种多样，有使用某一种译法处理叠字的，也有多种译法综合处理叠字的。

晁补之《迷神引》描写从日暮到夜晚江边的景物，表现羁旅生活的寂寞，情景深化，意境淡远。“黯黯青山红日暮，浩浩长江东注。”许译：

Dim, dim the mountains blue, red, red the setting sun.

The boundless, endless river waves eastward run.[5]326

第一处，原词用叠字“黯黯”，写天色暗，dim意为昏暗的，意思相同，两次重复对应原文的叠字形式，同词连续重复，与原词意、形对应。第二处，原词无叠，单用“红”描绘“日暮”，许教授仿照前句“黯黯青山”，增加一字为“红红日暮”，与原词意思不变，又呈现出诗词的节奏美，描绘出原词的壮美之景，引人入胜。第三处，原词叠字“浩浩”写水势大，许教授通过近义词押韵来体现叠字，boundless和endless都是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的意思，两词意似，巧妙的是结尾六个字母一样，形似音似。短短一句的翻译，许教授使用了三种不同的方法，再现了原词的叠字形式，体现了诗词的节奏感，三美齐备，令人叹服。

另有，刘永抒写别情的名篇《雨霖铃》“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许译：

I’ll go my way,

Far, far away.

On miles and miles of mist waves where sail ships,

And evening clouds hang low in boundless Southern skies.[5]187

第一处，原词重复“去”字，表示越去越远，行程遥远，far的重复对应原词叠音。第二处，原词没有使用叠字，“千里”转化为miles and miles。第三处，“沉沉”低而沉，用low表示云低，很直白。许教授变通处理叠字，巧妙地还原意境，词句凝练，声律铿锵。

(二)有叠化无

中国文字博大精深，在英译叠字时不可能“对号入座”，字字遵循原词，叠字的非叠字化翻译也是译叠法之一。在翻译时要摆脱原文的局限，在充分体会诗人创作时的背景和情感后，做一些发挥性的创作。

《江城子》是苏轼悼念原配妻子的一首悼亡词，情意缠绵，字字血泪。“十年生死两茫茫”，许译：For the long years the living of the dead knows nought.[5]203“茫茫”指不明的样子，词人和亡妻阴阳两隔，茫然无措。许教授并没有一味追求叠字的形式，而是从整体考虑，较好地表达了原词的内容，文字简洁，情真意切。

(三)无叠生有

有时，即便宋词不使用叠字，其译文仍可采用叠字，这也是发挥译文优势方法之一。

南宋词人朱敦儒的《西江月》中“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表达了作者对世事人生的认识。许译:

History consists of dream on dream;

Of society there's cream on cream.[5]402

原词两个对句，虽没有使用叠字，但是两句对仗，形式完美，音韵和谐。译文用叠字形式来体现这种形美，使用的dream和cream音近形似，可以说译文很好地发挥了自身优势，展现原文的三美，韵味天成，语意俱佳。

姜夔《仙吕宫》借梅喻人，寄托忧国之思，“长记曾携手处”，许译：

I always remember the place.

Where we stood hand in hand and face to face.[5]85

“手牵手”对应原词的“携手”，“面对面”则是增加的部分，face对应上句结尾词place，两词形似、押韵，增加了译文的可读性，可谓是创造性的发挥。

结语

作为诗词翻译领域的代表人物，许渊冲先生不拘泥于形式，采取不同的方法来实现宋词中叠字翻译的“三美”的统一。就翻译方法来讲，若能紧扣原文，采用字叠、声叠、意叠、形叠的方式，以叠译叠则最好，但这并不是否定其他译法，有些译作经过译者的创造性发挥，可以胜过原作。为译好宋词中的叠字，译者仍需努力探索，了解两种语言的文化背景，顾及汉英语言的用词习惯，努力还原原文的情境和感情，从而使译文达到“形美，音美，意美”的完美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