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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文第一”之争

2019-12-21何诗海

文艺研究 2019年8期
关键词:宋濂归有光明文

何诗海

明人论文,好标榜“第一”,如“唐人七律第一”“唐人七绝第一”等,都是文论中的热门话题。自晚明钱谦益以“三百年第一人”推尊归有光后,“明文第一”之争又成为批评史上的重要论题,一直贯穿于整个清代。由于这一争论不仅指向对归有光创作成就及文学史地位的评价,还涉及明清文学思潮的发展、演变等重要问题,因此,梳理其因缘脉络,对于认识明清时期不同流派文学观念的对立、冲突以及明清文学史、批评史的流变等,皆有裨益①。

一、归有光“明文第一”地位的确立及非议

“明文第一”之争肇始于对归有光文学史地位的评价。归庄《吴梅村先生六十寿序》云:“先太仆府君,当嘉靖横流之时,起而障之,回狂澜以就安流……顾府君晚达位卑,压于同时之有盛名者,不甚章显,虞山极力推尊,以为三百年第一人,于是天下仰之如日月之在天,后进缀文之士,不为歧途所惑,虞山之力为多。”②归有光虽文名早著,但科场蹭蹬,位卑言轻,且其文学思想与当时占主流地位的七子派格格不入,故生前名位不彰,直至万历以后,经钱谦益推举鼓吹,声望始重。归庄为震川曾孙,对钱氏推尊乃祖之恩感戴有加,屡形笔墨。而钱氏本人也从不讳言自己表彰震川的肇始之功,其《新刻震川先生文集序》曰:“余少壮氵曰没俗学,中年从嘉定二三宿儒游,邮传先生之讲论,幡然易辙,稍知向方,先生实导其前路。启、祯之交,海内望祀先生,如五纬在天,芒寒色正,其端亦自余发之。”③坦承自己由年轻时“氵曰没俗学”,即“熟烂空同、弇州之书”④,到中年从震川门人嘉定诸先生游而改辕易辙,首倡推戴归有光的思想历程,字里行间,不乏自得之意。王应奎《柳南随笔》有“震川之文,钱尚书推为有明第一”之载⑤,可见钱氏之论为清人所熟知。钱基博进一步指出:“桐城家言之治古文,由归氏以踵欧阳而窥太史公,姚鼐遂以归氏上继唐宋八家,而为《古文辞类纂》一书,胥出钱氏之绪论,有以启其途辙也。”⑥强调钱谦益表彰归有光的发端之功,认为这在归有光接受史及桐城派古文发展史上具有重要影响⑦。

事实正是如此。自钱谦益揄扬后,震川遂膺“明文第一”之桂冠,后世响应者络绎不绝。清初吴乔《围炉诗话》:“震川之文,明人之最善者也。”⑧郑梁《借得白沙子集赋寄》:“熙甫文章公甫诗,有明作者更推谁。”⑨曾倬《震川论文序》:“有明三百年来,作者比肩叠迹,而震川先生集其大成,语时文者必宗先生,语古文者亦必推先生。”⑩皆以震川为明文冠冕。清中叶后,此论益盛。刘大櫆《汪在湘文序》曰:“甚矣,文之难言也!欧苏既没,其在明代,惟归氏熙甫一人。”⑪陶澍《绅士捐建书院请奖折子》:“明儒归有光人品淳正,学问文章,为有明之冠。”⑫姚鼐虽未明确倡言孰为明文第一,然其编《古文辞类纂》,于宋代之后,方苞之前,只选归有光一家,足见归氏在明代独一无二的地位。事实上,自桐城派主盟文坛后,归有光在整个古文统绪中承前启后的地位渐获公认,其影响已远远逸出“明文第一”这一断代定位。如程晋芳《学福斋文集序》:“有明古文,沿八家正脉,耐人寻讽者,终莫如震川。”⑬方东树《望溪先生年谱序》:“即以古文一道论之,能得古作者义法气脉,韩欧相传之统绪,在明推归太仆熙甫,昔人号称绝学。惟望溪克承继之,实能探得其微文大义不传之秘,以尊成大业。”⑭王拯《与梅伯言先生书》:“夫熙甫之文,昌黎、庐陵而后,本朝方、姚氏未出之先,盖数百年一人而已。”⑮可见,归氏文章不仅冠绝有明,也是“八大家”的正宗嫡传和桐城派唯一祖述的近世典型。古文统绪经此构建,则桐城派文章正统的地位不言而喻。

归有光获“明文第一”之誉,甚至被奉为传韩、欧古文正脉的一代文宗,原因是多方面的,而其基本前提则在于归有光古文创作的成就和特色。对震川多所贬抑的王世贞,晚年时有忏悔之意,曾作《归太仆赞并序》,赞美震川之文如“风行水上,涣为文章”,“不事雕饰,而自有风味”,并以“千载有公,继韩欧阳”⑯肯定归氏。这种来自生前论敌兼文坛盟主的赞美,有益于归有光文学史地位的提高,为后来“明文第一”之誉打下了基础。王锡爵特别欣赏归氏“书写怀抱之文,温润典丽”,“如清庙之瑟,一唱三叹,无意于感人,而欢愉惨恻之思,溢于言语之外”⑰。钱谦益推奉震川,以其文本六经,而善学“八大家”,又自“八大家”上溯秦汉,尤好《史记》,“能得其风神脉理”⑱,迥然特出于有明作家之上。

钱氏之后,对归有光创作成就的探讨日趋热烈和深入。姚鼐指出:“文章之境,莫佳于平淡,措语遗意,有若自然生成者,此熙甫所以为文家之正传。”⑲彭蕴章认为,明代古文家“以震川为冠冕”,一方面“以其言之醇粹也”,另一方面因震川“与世之有意为文者有别”。有意为文,往往言不由衷,为情造文;而震川言必由衷,“所谓修辞立其诚,故其品高也”,“冠冕一代,不亦宜乎”⑳?都强调归氏情郁于中、自然为文的特色。张士元赞赏震川文不但“力抗欧曾,气追班马”,而且拓展了古文的疆域和表现力,其叙“世俗琐事,皆古雅可观”,“得《二南》风度”,“读之使人喜者忽以悲,悲者忽以喜,不自知其手舞足蹈而不能已也”㉑,在唐宋以来的古文名家中卓然特立。又宋荦论文,重“抑扬感慨之间,澹而愈古,隽而弥永”之美,认为“明人惟归震川能有此种风调”㉒,是以超绝一代。王鸣盛进一步发挥道:“画有逸品,有神品,有能品。逸品全以气韵胜,脱去形模,品为最高。震川之文,画之逸品也。琵琶筝笛入耳喧喧,诎然而止,了无余韵。琴有泛声,乃在弦外。盐止于咸,梅止于酸,而良庖治之,恒令味溢于酸咸之外。震川之文,弦外有声,酸咸外有味者也。是故言在此而意在彼,节愈短而趣愈长。”㉓在王鸣盛眼中,归文富有弦外之声、味外之旨,似显实幽、语短情长,譬如画之逸品,气韵高绝,不仅冠绝有明,甚至超出唐宋诸大家之上。计东则从文、道关系着眼,称赞归有光“能从经见道,而著之为文”,“其立言必贯穿六经之义,故其文足以继前人而信后世”㉔,蔚为一代文宗。不过,此类观点在归有光接受史中并不常见,人们更多强调的是其文的艺术水平,陈用光就指出:“格律声色,古文辞之末且浅者也,然不得乎是,则古文辞终不成,自韩欧而外,惟归震川得此意,故虞文靖、唐荆川皆莫逮焉。”㉕可以说,明清人推尊归有光,关注重心始终是艺术成就,而较少道学气息。

归有光的古文成就,固然足以名家,但能否居明文之冠,颇引争议。黄宗羲认为,明代文章,就一章一体论,不乏名家名篇,但就整体格局、文境论,没有韩柳欧苏那样牢笼万有、巍然峙立的大家。归有光所长在叙事,其他文体,多受时文影响,尚不及宋濂。因此,他对“议者以归震川为明文第一”,用“似矣”这一暧昧之语,表示保留态度㉖。在《郑禹梅刻稿序》中,黄宗羲又明确表示:“近时文章家,共推归震川为第一,已非定论。”可见并不赞成此说。在他看来,归有光于七子派喧嚣之际,虽有力挽颓波之功,其叙事文也别开生面,“以其得史迁之神也,神之所寓,一往情深”,但仅此不足以推至“明文第一”的高度㉗。因为,黄宗羲论文,强调经史为本,学有根柢;虽重视抒情功能,但并不满足于抒写一己一时之性情,而是强调关注社会现实,记录时代风云,表现“万古之性情”㉘。悬此鹄的,则震川之作不尽如意。李光地又从语言角度批评归文:“看归震川、王道思古文,拖沓说去,又不明白,两三行可了者,千余言尚不了,令人气闷。”㉙李氏论文重含蓄简洁、自然深厚,归文内容单薄而语言冗长拖沓,佳作尚且不多,岂得居“明文第一”?又方苞讥震川虽“辞号雅洁”,“仍有近俚而伤于繁者”㉚;近人章太炎曰:“震川之文,好摇曳生姿,一言可了者,故作冗长之语。”㉛批评归文语言冗复,皆承李光地之说。章氏进一步指出,论明代之文,“台阁体不足为代表,归震川闲情冷韵之作,亦不足为代表,所可代表者,为前后七子之作”㉜。七子派之文,能否代表明文的特色和成就,固可商榷,但此说显然消解了归有光“明文第一”的地位。

虽然桐城派首领刘大櫆、姚鼐等都对归氏推崇备至,但“桐城三祖”之一的方苞,态度迥然有别,其《书归震川文集后》一方面欣赏归文善于表现人伦亲情,自然本色,取法欧曾而形超神越,能得司马迁之气韵,非生吞活剥秦汉文者可及;一方面又指责归氏乡曲应酬之文太多,袭常缀琐,难以“大远于俗言”㉝。因此,方苞主张要恰如其分地评价归文,既反对以“肤庸”一语粗暴抹杀其成就,也不必推尊太过,实即否定了其“明文第一”的地位。这种否定,至曾国藩更为激烈。在《书归震川文集后》中,曾氏否认归有光承接“八大家”的文统地位,也反对清人“归方”并称之誉。原因在于,归氏常年困顿场屋,僻居一隅,交游不广,闻见有限,汩没于乡曲应酬之中,所作多赠序、贺序、谢序、寿序之类,无病呻吟,题材琐屑,格局狭小,乃“浮芥舟以纵送于蹄涔之水,不复忆天下有曰海涛者也”㉞,甚至倡言“宇宙间乃不应有此一种文体”㉟。如此激烈的抨击,使归氏“明文第一”的地位遭受了严峻挑战。

二、推尊宋濂

对归有光“明文第一”既有质疑,不少论家遂明确提出或暗示了各自心目中可冠明文的其他人选,如宋濂、方孝孺、李梦阳、唐顺之等。其中宋濂是归有光之外被推奉频率最高的作家。

早在明初,刘基评当朝文人,即有“当以宋濂为第一”之论,明太祖首肯其说,目宋濂为“开国文臣之首”㊱。当然,这只是就国初作家而言,并非以完整或基本完整的明代文学史为考察对象,但足见宋濂当时文学地位之高。明代中叶,七子派独尊秦汉文、盛唐诗,主张不读唐以后书,宋元以来的作家自然淡出主流文论的视野。到了明后期,随着唐宋派兴起和对七子派复古观念的摧陷廓清,宋濂的文学史地位又被重新发现。娄坚《答姚孟长太史》云:“某老矣,少时获闻长者之教,略知古文词。窃论宋文宪该博详赡,自南宋至今,实无其俪。”㊲认为宋濂古文超卓,自南宋以来,实无其匹,已寓“明文第一”之义,只是未明确标举。又艾南英在《答陈人中论文书》中,斥责陈子龙“株守一李于鳞、王元美之文”,而“张口骂欧曾,骂宋景濂,骂震川、荆川”,“又痛诋当代之推宋人者”,“此犹蛆之含粪,以为香美耳”;在艾氏看来,明文至李攀龙、王世贞时,“坏乱极矣”,幸有“荆川、震川、遵岩三君子”奋起,使“古文一线,得留天壤”。至于宋濂,“佐太祖皇帝定制度,修前史,当时大文字皆出其手,我朝文章大家,自应首推其文”,其文“虽未足尽我明之长,然自今论之,未见有胜景濂者”㊳。可见,艾南英以宋濂为明文之冠,实有摧折七子派气焰、反击秦汉文统论,进而建构唐宋以来的近古文统,推尊唐顺之、王慎中、归有光等唐宋派作家的深层动机。又归庄《简堂集序》云:“吾朝文章,自金华两公开一代风气,上与唐宋诸大家匹。”㊴《吴梅村先生六十寿序》:“文章之道,宋元以前无论。论近代,自宋金华开一代之风气,其后作者多有。”㊵所谓“金华两公”,即浙东名士、《元史》总裁宋濂和王袆,“宋金华”则专指宋濂。自南宋吕祖谦、陈亮、叶适等开启浙东之学后,浙东文章,代不乏人,明代以宋濂、王袆、苏伯衡、方孝孺等最为杰出。其中宋濂因兼具儒学、政事、文章诸方面的卓异成就而尤获尊崇。在归庄看来,宋濂之文,上承“八大家”,下开有明一代风气,具有重要的文统地位。需要指出的是,娄坚为归有光弟子,归庄为震川曾孙;艾南英虽非吴人,但雅慕归有光。可见,在吴地归有光一派的心目中,宋濂作为浙东文统的代表,与唐宋古文一脉相承,是摧廓七子派复古思潮的重要文学史资源,故被引为同调,倍加推崇。

入清之后,随着文坛盟主钱谦益的去世和黄宗羲、万斯同、全祖望等浙东士人日益活跃,宋濂的文学史地位得到进一步加强。尽管黄宗羲在排击七子派、揄扬唐宋文统等方面,与钱谦益立场一致,也赞赏归有光古文的一往情深,但对钱氏推归有光为“明文第一”颇存质疑。原因在于,浙东文士论文,既重性情,又重学问根柢,强调经史为本和经世致用。循此标准,则归有光实不能与宋濂匹敌。故在《明文海》稿本中,黄宗羲录宋濂文52篇,远多于归有光的22篇。李祖陶称“其论文薄震川而宗景濂”㊶,所谓“薄震川”只是相较宋濂而言,宋濂之外,黄宗羲最推重的就是归有光了。综合这些因素,则黄氏心目中的明文第一,应该就是宋濂。他之所以推尊宋濂,除了文学观念使然,还有标举浙东文统的内在动力。李邺嗣《杲堂文钞自序》载黄宗羲之语曰:“今日古文,其学将绝,方藉杲堂之力,使诸贤或左或右,则斯文之统自在浙东。”㊷这种自觉而明确的地域观念和正统意识,自然会促使黄宗羲扬乡贤宋濂而抑震川。又,全祖望《文说》论“八大家”之后的作者曰:“作文当以经术为根柢,然其成也,有大家,有作家。譬之山川名胜,必有牢笼一切之观,而后可以登地望。若一丘一壑之佳,则到处有之。然其限于天者,人无如之何也。唐宋八家而后,作家多,大家不过一二。周平园、楼攻姓鬼力为恢张,微近于廓;水心则行文有蹊径,同甫尤多客气。其余瘦肥浓淡,得其一体而已。有元一代,规矩相承,而气魄差减。明初集大成者,惟潜溪。中叶以后,真伪相半,虽最醇者莫如震川,亦尚在水心伯仲之间。独蒙叟雄视晚明,而拟之潜溪,逊其春容大雅之致。”㊸全祖望乃黄宗羲私淑弟子,论文重有经史根柢的学者之文,不甚强调情感抒发和表现技巧。他认为“八大家”之外,宋文唯周必大、楼钥、叶适、陈亮勉称大家,而各有缺陷。明文最醇者归有光,但其地位仅相当于南宋的叶适,不能冠绝一代。钱谦益学富才雄,然不及宋濂有从容大雅之致。故在全祖望心目中,若评“明文第一”,非“集大成者”宋濂莫属,吴人归有光、钱谦益只能居其下风。此论显然是对黄宗羲的继承和发展,而推尊乡贤的意旨更为明确。

当然,清人论文推尊宋濂的不限于浙东士人。康熙年间,吴中薛熙编《明文在》,选文最多者为宋濂,计56篇,其次归有光55篇。仅看数量,可谓伯仲之间。然《明文在》序曰:“明初之文之盛,潜溪开其始,明季之文之乱,亦潜溪成其终。盖潜溪之集不一体,有俊永之文,有平淡之文,有涂泽之文。洪、永以及正、嘉朝之诸公,善学潜溪者,得其俊永而间以平淡,此明文之所以盛也。隆、万以及启、祯朝之诸公,不善学潜溪者,得其涂泽而亦间以平淡,此明文之所以乱也,乱则亡,必然之理。所以明文之不可以不选也。选之维何?取其俊永者十盖居其八矣……平淡者取其备体,涂泽者取其不杂,不过十之一二而已。阅斯编者,必参以景濂先生之全集而读之,而知熙之苦心。”㊹从序文可知,《明文在》之选编,以宋濂为圭臬,故其序拳拳致意,读此编必参读宋氏全集,方能体悟编者之用心。因为宋濂文诸体兼备,善学其文,则明文兴盛;不善学,则明文乱亡。以一家制作,而关系一代文章之盛衰,足见其人举足轻重的地位。薛熙作为汪琬门人,虽受乃师影响,对归有光评价甚高,然而,若举“明文第一”,仍非宋濂莫属。可见,晚明至清,代表着浙东文统的宋濂,被看作唐宋文统的支脉,在吴中地区有着深远影响。

清人又有推宗宋濂弟子方孝孺者。如张云章评明代作家,最推方氏“学术醇正”,具理学根柢和载道之功,能造高明正大之境。这种境域,无论其师宋濂还是后来文名卓著的唐顺之、归有光等都不能比肩。换言之,张云章心目中的“明文第一”非方孝孺莫属,故“于明代最爱方正学”㊺。朱一新认为,明文归有光体格最醇,宋濂博采秦汉及八家之长,精邃过人。唐顺之介于两家之间,而学博才高,兼雄奇博大之美,非宋、归所及,故“荆川为明文之冠”㊻。以上两说,在明清时期较少同调,主要体现了个人的文学经验或审美感受,缺少普遍性,故不赘述。需要指出的是,不管是宋濂、方孝孺,还是唐顺之、归有光,都是唐宋文统中的杰出作家,与七子派鼓吹的秦汉文统,有着相当的距离。这种身份特征,颇耐人寻味。

三、标举李梦阳

除归有光、宋濂外,李梦阳被推为明文第一,也值得特别关注。早在李氏叱咤文坛之际,吴中黄省曾即致书北面称弟子,推尊李梦阳“往匠可凌,后哲难继,明兴以来,一人而已”㊼。只是,这种并世之人的推举,多溢美之辞和门户私见,正像胡应麟尊王世贞“战国以来,一人而已”㊽、吴伟业称钱谦益“集众长而掩前哲”㊾一样,不能援为主要论据。只有那些其人身殁、其势消歇后的评论,方可作为探讨依据。万历十八年(1590),后七子领袖王世贞逝世,标志着七子派执掌文坛局势的终结。这一“横踞海内百有余年”㊿的复古流派,当其盛时,“推尊之者遍天下,及其衰也,攻击之者亦遍天下”。袁宏道、归有光、艾南英、钱谦益、黄宗羲、吴乔等大批文论家都对前后七子展开猛烈抨击。反思、批判七子派流弊,成为明清之际文学批评的普遍风气和文学发展的强大动力。尤其到了乾隆时期,四库馆臣以官学和实学的权威姿态,通过编纂《四库全书》,刻意贬低复古派的文学史地位,凸显、夸大其理论缺陷、创作弊端以及门户倾轧之习,使复古思潮在文学史和一般常识层面被视为文学发展的逆流。李梦阳、李攀龙、王世贞等前后七子领袖,也因此成为众矢之的,昔日牢笼天下、不可一世的声势一去不返。

当然,这种局势的变化,并不意味着七子派掀起的波澜已彻底消歇。事实上,万历之后、乾隆之前,由李梦阳等肇端的复古思潮虽不再主导文坛,但一直或隐或显地影响着文坛。梁维枢《玉剑尊闻》载:“李贽常云:‘宇宙内有五大部文章,汉有司马子长《史记》,唐有《杜子美集》,宋有《苏子瞻集》,元有施耐庵《水浒传》,明有《李献吉集》。’或谓弇州《四部稿》较弘博。贽曰:‘不如献吉之古。’”李贽主张文学创作当绝假还真,抒发己见。李梦阳作为复古派主情论的领袖,以其格高调古、崇尚真情的文学实践,在廓清萎弱庸滥、无病呻吟的台阁文风上居功至伟,因此,其文集被李贽推为可与《史记》《杜子美集》《苏子瞻集》媲美的宇宙大文章,代表了明代文学最高成就。此说已寓李梦阳为“明文第一”之意。何良俊称《空同集》中《尚黄书传》《康长公墓碑》《徐迪功集序》等作品“极为雄健,一代之文,罕见其比”;陈仁锡评空同文“英风劲气,不可向迩”;龚炜称空同《双忠祠碑》等文“卓识大力,一空当世作者”。可见,李梦阳虽诗名盛于文名,然其文所蕴积的卓识、才力、气势,在明代作家中矫矫不群,实有不可及处。又王铎论诗推杜甫,论文推韩愈,认为“兼之者,明惟崆峒、于鳞”,赞美李梦阳、李攀龙“超然复古,则左、马、子美后一人”。陈子龙为张溥集作序,以北地李梦阳为明文一盛,吴中王世贞为明文二盛,并以“三盛”期许张溥,相信他能“继大雅,修微言,绍明古今”。这些议论,尽管未明确标举谁为第一,但李梦阳在明代文统中的崇高地位则殊无疑义。

入清之后,虽然批评界主流对七子派采取激烈的攻讦、否定立场,很大程度上遮蔽了复古派的贡献,扭曲了明代文学发展史的真相,但也有一些论家,如朱彝尊、王士禛、乔亿、沈德潜等,态度比较理性、客观。他们一方面批评七子派取径狭隘、模拟剽窃之习,一方面充分肯定其振衰起弊、复兴文教的功绩,而不像钱谦益、黄宗羲那样持完全否定态度。如王士禛赞美李梦阳、何景明等“一变宣正以来流易之习,明音之盛,遂与开元、大历同风”;乔亿称赏李、何突破台阁体的牢笼,“力振颓风,倡为古调,一时群彦,莫不景从,虽真伪杂兴,瑜瑕莫掩,然而立志高、趋向正矣”,当为“风雅中兴之冠”,并痛斥钱谦益对七子派的诋毁,感叹“耳食之徒又群附和之,于今不息”。可见,李梦阳等复古派领袖的文学贡献,是无法一笔抹杀的。又蔡世远《书李杲堂集后》曰:“夫文章有识有气,无识不可以立体,无气不可以致用。譬如大将,部分措置,量知彼己,识也;鼓三军而进之,率先为士卒前行,气也。杲堂有识有气,溯源于子长,规范于韩欧,可谓脱尽明季之习矣。明初诸家,方正学气烈近苏,刘青田属词近子,宋潜溪该贯浏亮,体势近欧,要皆词气疏畅,不肯作骩骳险僻。何李兴,遂为有明树帜。然何不及李远甚。王、茅、二川相继作,卒不能掩北地而上之。”李杲堂乃黄宗羲甬上弟子,古文得力于司马迁、韩愈,在清初自成一家。蔡世远表彰其古文识高气盛,文势跌宕,而以明代作者为参照标准。在蔡氏看来,宋濂、刘基、方孝孺诸人,虽各自成家,然若衡以识见、气势、才力,不过“词气疏畅”,不作“骩骳险僻”语而已,非横放杰出者。直到何、李兴起,方为明文擎旗树帜。而何景明不及李梦阳远甚,其后王慎中、茅坤、唐顺之、归有光等也在李氏之下。可见,在蔡世远心目中,李梦阳当为“明文第一”。这既是对明清之际盛推归有光、宋濂之风的反拨,也是七子派复古思潮在饱受攻讦后的激烈回响。考蔡氏论文,虽不排斥唐宋,但最推崇两汉,尤重西汉,激赏“汉初文古质,中汉以后朴茂”,赞美司马迁遒逸高老、无限神韵、“文章冠绝百代”,贾谊“云矗波涌,雄健畅达,经济文章,千古无两”,刘向醇正典雅、“皆浑古之气”。这种推崇,与七子派“文必秦汉”的主张声气相通,是蔡世远标举李梦阳的重要原因。只是,乾隆之后,类似标举就很少再现了。

四、“明文第一”之争的动因

论文标榜第一,是一种极具吸引力和冲击力的批评方式,也是最容易引发争端的批评方式。不同身份、地位、文学立场以及学养、历练、审美标准等的差异,都会深刻影响到对“第一”的判断,从而引起众口腾说,莫衷一是,故归有光、宋濂、方孝孺、李梦阳、唐顺之等都曾入选“明文第一”。这些分歧,如果纯出于个人独特的文学体验,缺少普遍性,则其理论价值有限。只是,从争论的实际状况看,问题远非如此简单。许多论家的观点,既非仅为表达个人文学经验,更非为已逝的古人较量高下,其内在动因,是为了树立文学典范,干预当下文坛,引领未来发展,因此成为考察明清文学思潮、文学流派盛衰消长的绝佳视角。由钱谦益发端的归有光“明文第一”说,其初衷正是为了构建新文统、树立新典范,以对抗、涤荡七子派复古思潮的影响而自觉采用的批评策略。这种策略,把住了明清之际文学发展欲摆脱七子派桎梏、问途唐宋以开新局的历史趋势,因而成为最具影响力的论断。

正由于策略需要,文论家在表彰归有光文章艺术成就的同时,都反复强调其排击七子派、振衰起敝、变革文风的贡献。如钱谦益激赏归有光在王世贞“主盟文坛,声华煊赫”之际,“独抱遗经于荒江虚市之间,树牙颊相搘拄”,“诋排俗学,以为苟得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的坚定立场和对抗姿态。在钱氏看来,这种对抗具有挽狂澜于既倒的历史意义,也是推举归有光为“明文第一”的重要依据。董正位认为,“古来文章家,代不乏人,要必以卓然绝出,能转移风气为上”。明代开国以来,文弊丛生,直至嘉靖年间,“有唐荆川、王遵岩、归震川三先生起而振之,而论者又必以震川为最”,其文章“信乎卓然绝出,能转移风气者”,故明文首推震川。王鸣盛《钝翁类稿序》赞美归文扫除了台阁体、七子派、道学体等的积弊,“盖文之超绝者也”,是以横绝一世。四库馆臣认为,前、后七子执掌文坛近百年,导致稗贩剽窃、虚气浮响的伪秦汉体充斥艺苑,如河决鱼烂,几不可救。归有光以落魄举子的卑微身份“毅然与之抗衡”,斥李梦阳“文理不通”,诋王世贞为“庸妄巨子”,为扭转文风的关键人物,“自明季以来,学者知由韩柳欧苏沿洄以溯秦汉者”,归氏居功至伟,无出其右。而问途唐宋以谋求新生,是晚明及清代前、中期文坛的共识,体现了文学发展演变的内在要求和主导趋势,这是归有光“明文第一”说能得到广泛响应的根本原因。至于宋濂、方孝孺、唐顺之,都是唐宋文统中的杰出作家,也是批评家用以廓清七子派影响的文学史资源,因而也曾跻身“明文第一”之列。只是宋、方生在明初,未能参与排击七子派;唐顺之虽在批判七子派、鼓吹唐宋文统上功勋卓著,但创作成就稍逊一筹。而归有光兼有创作和批评两方面的突出贡献,因此成为明清之际批评家心目中转移风气、垂范作则最理想的人选,也是“明文第一”呼声最高的作家。

李梦阳在明清之际重新得到推重,则是七子派复古思潮在遭受普遍讨伐后的强力反弹,体现了七子流裔对抗唐宋文统的不懈努力。从批评史演变轨迹看,七子派复古理论的局限和创作上的模拟、剽窃之弊,经唐宋派、公安派、竟陵派及钱谦益等的抨击,到晚明已是有目共睹。因此,即使高倡“文当规摹两汉,诗必宗趣开元”的陈子龙,也未对前辈的主张一味盲从,而是在承七子余绪的同时,批评其“模拟之功多,而天然之资少”,强调诗文独创和表现真情的重要性。当然,激起陈子龙更大不满的,是举世诋毁七子、鼓吹唐宋的风气。在他看来,七子派固有缺陷,但也有扫除积弊、振起斯文之功,“其功不可掩,其宗尚不可非”。一概排斥、否定七子派的主张,亦步亦趋唐宋作家,不复知秦汉文之格高调古,实际上是矮人观场,走向另一个极端,会形成新的模拟剽窃、骫骳从俗。正因如此,陈子龙重搴七子派大旗,推尊李梦阳、王世贞为明文之一盛、再盛。宋琬《周釜山诗序》表彰陈氏反拨流俗之功曰:“云间之学,始于几社。陈卧子、李舒章有廓清摧陷之功,于是北地、信阳、济南、娄东之言,复为天下所信从。”说七子派在晚明复为天下所信从,或有夸张,但陈子龙等的努力对于补救因盲目追随唐宋文统而引发的新弊端,维持、赓续秦汉文统的一线生机,显然具有积极意义。

入清之后,尽管取径唐宋已成主流,但是大部分批评家,哪怕并非七子流裔,也多能采取理性的态度,充分肯定李梦阳等的历史贡献和地位。汪琬《说铃》载王士禛称“若遇仲默、昌谷,必自把臂入林;若遇献吉,便当退三舍避之”。沈德潜赞美李梦阳、何景明等“古风未坠”,“彬彬乎大雅之章”。甚至连排诋七子不遗余力的四库馆臣,也有“平心而论,何、李如齐桓、晋文,功烈震天下,而霸气终存”之见。这些评价,都体现了李梦阳等不可磨灭的影响。可以说,七子派作为文学流派虽已解体,但复古思潮中的合理因素,一直以某种特殊方式滋养、推动着明清文学的发展。尤其当后世为救复古派之弊而矫枉过正、滋生新的甚至更严重的弊端时,往往会引发对七子派文学史地位的重新发现和肯定,甚至不乏标举七子派核心人物为“明文第一”者。这种标举,对于后人反思如何客观评价七子派的功过是非,恢复被钱谦益及四库馆臣等主流思想所遮蔽、扭曲的明代文学史真相,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明清别集编纂体例与文学观念研究”(批准号:17BZW010)成果。

① 从作家研究角度看,归有光“明文第一”之誉,已成一般文学史常识;但从批评史角度系统考察“明文第一”说提出的背景、各家争论意见及其与明清文学思潮发展演变的关系等,尚未见相关研究成果发表。贝京《归有光研究》(浙江大学2004年博士论文)第一章“明清人对归有光的评价述论”论及清代学者与文章家评价归有光有明显差异,对本文有所启发。

②㊴㊵ 《归庄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60—261页,第217页,第260页。

③ 钱谦益:《新刻震川先生文集序》,《牧斋有学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730页。

④ 钱谦益:《复遵王书》,《牧斋有学集》,第1359页。

⑤ 王应奎:《柳南随笔·续笔》,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08页。

⑥ 钱基博:《明代文学自序》,《明代文学》,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第2页。

⑦ 参见沈新林《归有光评传·年谱》第六章“卓然绝出、转移风气——归有光的地位和影响”,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贝京《归有光研究》第一章“明清人对归有光的评价述论”;孙之梅《钱谦益与明末清初文学》第二章“文学观念的转变形成期”,山东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⑧ 吴乔:《围炉诗话》卷六,郭绍虞编选《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668页。

⑨ 郑梁:《借得白沙子集赋寄》,《寒村诗文选·见黄稿诗删》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4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7页。

⑩ 曾倬:《震川论文序》,《习是堂文集》卷上,《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74册,第489页。

⑪ 《刘大櫆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55页。

⑫ 陶澍:《绅士捐建书院请奖折子》,《陶云汀先生奏疏》卷二九,《续修四库全书》第49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07页。

⑬ 程晋芳:《学福斋文集序》,《勉行堂文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43册,第455页。

⑭ 方东树:《望溪先生年谱序》,《考盘集文录》卷四,《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07册,第190页。

⑮ 王拯:《与梅伯言先生书》,《龙壁山房文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59册,第494—495页。

⑯ 王世贞:《归太仆赞并序》,归有光《震川先生集》“附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975页。

⑰ 王锡爵:《明太仆寺寺丞归公墓志铭》,《震川先生集》“附录”,第981页。

⑲ 姚鼐:《与王铁夫书》,《惜抱轩文集·后集》卷三,《续修四库全书》第1453册,第52页。

⑳ 彭蕴章:《书震川文集后》,《归朴龛丛稿》卷一〇,《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77册,第689页。

㉑ 张士元:《震川文钞序》,《嘉树山房集》卷五,清嘉庆二十四年(1819)刻、道光六年(1826)续刻本。

㉒ 宋荦评邵长蘅《文学明卿杨君墓表》,《邵子湘全集·青门旅稿》卷六,《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45册,第438页。

㉔ 计东:《钝翁类稿序》,《改亭诗文集·文集》卷一,《续修四库全书》第1408册,第94页。

㉕ 陈用光:《答宾之书》,《太乙舟文集》卷五,《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89册,第599页。

㉖ 黄宗羲:《书归震川文集后》,陈乃乾编《黄梨洲文集》,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88页。

㉗ 黄宗羲:《郑禹梅刻稿序》,《黄梨洲文集》,第353—354页。

㉘ 黄宗羲:《马雪航诗序》,《黄梨洲文集》,第363页。

㉙ 李光地:《榕村语录》,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523页。

㉚㉝ 方苞:《书归震川文集后》,《方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17—118页,第117页。

㉛㉜ 章太炎:《国学讲演录·文学略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43页,第248页。

㉞ 曾国藩:《书归震川文集后》,《曾文正公诗文集·文集》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41册,第458页。

㉟ 曾国藩:《复吴南凭》,《曾文正公书札》卷五,《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43册,第107页。

㊱ 徐咸辑《皇明名臣言行录·前集》卷二,《续修四库全书》第520册,第182页。

㊲ 娄坚:《答姚孟长太史》,《学古绪言》卷二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㊳ 艾南英:《答陈人中论文书》,黄宗羲《明文授读》卷二二,《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00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672—673页。

㊶ 李祖陶:《国朝文录·南雷文录》卷首小引,《续修四库全书》第1669册,第388页。

㊷ 李嗣邺:《杲堂文钞》卷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35册,第495页。

㊸ 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卷四八,《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03册,第551页。

㊹ 薛熙:《明文在序》,《明文在》,《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08册,第335页。

㊺ 张云章:《与朱检讨竹垞》,《朴村文集》卷六,《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75册,第46页。

㊻ 朱一新:《无邪堂答问》,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90页。

㊼ 黄省曾:《寄北郡宪副李公梦阳书》,《五岳山人集》卷三〇,《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94册,第782页。

㊽ 胡应麟:《弇州先生四部稿序》,《少室山房集》卷八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㊾ 吴伟业:《致孚社诸子书》,《梅村家藏稿》卷五四,《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9册,第2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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