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星

非常高興有机会与大家讲述一些旧石器时代的故事。

旧石器时代是人类演化的第一个阶段，从人类具有文化能力开始，到距今约一万年前，这段漫长时期占了人类历史发展进程的99%，也就是说，人类生存演化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旧石器时代。

男人与女人，狩猎与采集

旧石器时代的人类靠打制的石器狩猎采集，他们居无定所，人口稀少。狩猎采集是旧石器先民的生计模式，这种模式养育了过去的人类，也塑造了今天的我们。

大家会问，过去跟现在有关系吗？有。我举一个例子，狩猎主要是由男人承担的工作，有一本书的书名就是《Man，the Hunter》。狩猎往往采取远距离奔跑、跟踪猎物的方式，需要狩猎者具有高度专注力，不能左顾右看，不能受周围环境影响，否则猎物就会跑掉。

狩猎往往是个体或小规模群体行为，因此狩猎者通常比较孤独，他不仅没有多少跟别人交流的机会，还需要配备各种工具来应对不时之需，因为他可能原本想打一只鹿，结果蹿出来了一只老虎，他就必须想方设法保住性命。所以，狩猎具有高度风险性和不确定性。

有人会说，难道在那个时期，女人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吗？当然不是。女性也很伟大，她们是采集者。

采集对获取食物、营养补给和养育后代等都非常重要。不过，采集往往在房前屋后，不需要走很远，也不需要辨别方向。而且，采集资源比较丰富，大家通常结伴而行，时间也比较宽裕，有很大的随意性和娱乐性。另外，采集不需要依靠过于复杂的工具就能够完成。

旧石器时代狩猎和采集的特点其实一直延续到了今天的生产、生活中。比如，现在大多数男人都讨厌逛街、购物，不愿意到商场去，为什么？

因为对男人来说，商场里的商品就像一个猎物，他要高度专注去选择中意的物品，但商场里吵吵闹闹的，他们受不了。所以女性朋友应该理解你们的男朋友、你们的老公，他们不愿意陪你们购物是有进化的道理的。

同理，现代女性也有旧石器时代女性采集者留下的性格烙印，比如，女性迷恋采摘，喜欢结伴外出;她们喜欢打闹嬉戏，常常高声欢笑;她们喜欢逛街、购物，购物时比较挑剔，而且常常看而不买等等。

现在很多男人还是工具控，为什么？因为以前打猎时需要很多工具以备不时之需，所以现在男人依然热衷收集工具，有时候还会炫耀，虽然那些工具可能他一年也用不了一次。而女性往往用不了太多工具，她的牙齿、指甲就是自带的工具。

狩猎是一个暴力而血腥的过程，所以长此以往，男人的暴力倾向就会大于女性。有人就说，这个世界不是很太平，如果让女性做领导者，或许会更加安定团结。

在法国发现的旧石器时代的阿舍利石斧（东方IC 图）

更加聪明的一个直立人的群体

讲到旧石器时代，一个最主要的标志就是打制的石器。在距今330万年前的遗址里，我们发现了石器。

随着时代演进，石器技术越来越精湛，石制工具越来越精美，功能分化也更加明显。通过对比40万年前、20万年前、4万～2万年前的不同工具，我们发现石器不仅越来越精致，而且朝着艺术化方向发展。

90年前，北京猿人的第一个头盖骨被发现于北京房山周口店遗址。

有人说北京猿人太笨了，他们使用的工具那么原始，他们肯定灭绝了，不会进化成今天的人类。

我们从周口店遗址的上文化层，也就是距今四五十万年左右的层位，选取了134件标本来做使用痕迹和功能分析。这项技术叫作微痕分析，这些痕迹特别细小，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观察得到，这是一个从已知推到未知的过程。

我们首先做实验，模仿古人制造工具，然后进行各种使用。使用完以后，在显微镜下对痕迹破损情况进行仔细观察和记录，进行三维形态的获取。

我们把实验标本和考古遗址的标本比较，看看哪种痕迹最相似，就能知道这件石器当年是怎么用的了。而且通过这项研究，我们还破译了一个重大的问题——找到了目前在中国最早的装柄工具。

这件工具尾部有些痕迹不是因为使用产生的，而是因为装上木柄或骨柄后摩擦所致。

装柄工具的使用是为了加工皮革，这说明当时人类已经会通过加工兽皮来做衣服，这是一个重要的研究发现。通过这些研究我们知道，北京猿人时期的古人类已经会制作形态不同、功能分化的工具，比如刮削器，人们主要用它的刃口来肢解动物、加工皮革;比如尖状器，人们主要是利用它的尖部来加工硬质的材料。

北京猿人看似原始，但实际他们是比我们想象的更加聪明的一个直立人的群体。

考古学家在韩国黄海北道黄州郡的一个名为“清波大洞穴”中发现的旧石器时代的遗物（@视觉中国 图）

红色的石器

古人不仅制作石器，还用火。

有控制地用火是人类独有的行为能力，这对人类非常重要。用火制作熟食使人类的脑量增加、体形增大、臼齿变小、肠胃缩小、体毛减退。

变成窄脸甚至锥子脸是很多人追求的目标，实际这是人类进化的结果，是用火后产生的，否则我们就需要用硕大的牙齿来咀嚼食物，大家就都是大方脸了。

有個案例来自宁夏银川附近的水洞沟遗址，距今大约4万～1万年间，我们从这个遗址发掘出一些精美的石器和装饰品。

有些石器的颜色非常精美、漂亮，呈现出赭红色，经过很多调查和寻找，我们没有在当地找到呈现这种颜色的自然石头，所以我们判定，这种颜色应该是过去的人类把石头加热后产生的。

这种发现和推论是否准确呢？

我们在周围找到相同的石头，对它们进行燃烧加热，记录燃烧加热的时间和温度，再进行各种分析，包括颜色的变化。这块石头经过加热后已经变成了赭红色，颜色发生了很大改变。

我们还对这种石头加热前后的质地和颜色进行了分析，发现加热会使石头更加致密、更加均匀、更有韧性，更便于人们随心所欲地加工一些石器。

当时的人真是聪明，他们会用热处理的方式对石材质地加以改善，以便加工出更好的工具。至于颜色变化，可能只是一个副产品。

英国旧石器时代的阿舍利手斧（ 东方IC图）

人类最早何时登上青藏高原？

考古学研究是针对特定问题来寻找材料进行探索发现，来解决特定的问题的。我们最近一项研究是针对青藏高原史前人类生活证据的寻找和破译。

有些人去过青藏高原，尤其是高海拔地区，那里气温低、空气稀薄、资源匮乏，极端环境的生存问题是人类面临的极大挑战之一。过去如此，现在也是这样。

2011年以来，我们的团队8次登上青藏高原各个地区进行调查、发掘、探索，我们在很多地方的地表都发现了一些史前人类留下的工具和用具。

很早以前确实是有人类到过这里的，但我们必须要找到相关遗址，尤其是有原生地层的遗址，才能通过地层去分析当时的自然环境，测定人类生存的年代。

功夫不负有心人。2013年，我们终于在那曲尼阿底的遗址发现了大量的石器，方圆两千米的地表都分布着人工特点非常明确的石器，一看就知道它们不是自然形成的，是人类制作和使用的。

其中有一个部位的地层里也有石器，这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地层遗址，有原生的堆积。

2016年，我们的团队开始到这个遗址进行正式发掘。发掘工作持续了三年，这是一个精耕细作的过程，运用了很多高科技手段。

我们发现了精美的石叶石器，它们是人类进行设计、经过加工后产生的终极产品。细长而规范的石叶被用来加工成复合工具，用以狩猎和防身，我们还从工具上提取到一些当时动植物留下的残留物。

这项研究最难的地方就是对地层和时代判断，因为那个地方不断地剥蚀，能留下原生地层非常不容易。

怎么判断年代呢？最好的方法是碳14测年法，但这种方法需要用到有机质，可惜我们在这个遗址里没有找到任何的有机质。

所以我们采取了多种方法，尤其是光释光的方法。我们在几个实验室经过分析、经过校对，最后终于得到了非常可靠的关于这个遗址的年代结论：4万多年前，勇敢的探索者已经登上了世界屋脊。

这是到目前为止，我们发现的青藏高原最高的一处古人类遗址，也是西藏地区年代最久远的一处古人类遗址。

这项研究成果被发表于2018年年底的美国《Science》杂志上，杂志还配了一篇评论文章，对成果给予了高度肯定，引起了媒体极大关注。这项成果还在2018年被中国科学院选为十大亮点成果，中国古生物协会也推荐其为十大亮点进展。

但是，他们来自哪里？他们与现代藏民有什么关系？他们具体又是如何生产和生活的？这些问题我们还在继续研究和探讨。

旧石器时代是人类历史长河中一个漫长的阶段。我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带领大家从头到尾走一遍，但是我想告诉大家，这个时代离我们并不遥远，而且非常重要。

在这数百万年里，我们的祖先褪去了浓密的体毛，变成了现代人灵巧的身躯;他们隐去了粗壮而突起的眉脊，发育出充满智慧的大脑;他们从茹毛饮血变为现在追求烹饪美食技巧;从曾经的弱势群体变成现在地球的主宰;从原来仅居住在局部地区到现在遍布世界各地。

这是一个伟大的过程，我们不能忘记过去，因为我们是从过去走过来的，没有昨天就没有今天。

古人类学和旧石器时代考古学的任务，就是利用现在各种科技手段，把祖先所留下的材料和信息发掘出来，复原那一漫长的历史过程。我们的目的就是知晓过去、定位现在和预测未来。

● 摘自：SELF 格致论道讲坛（公众号：SELFtalks）。

该讲坛是中国科学院推出的科学文化讲坛，由中国科学院计算机网络信息中心和中国科学院科学传播局联合主办，中国科普博览承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