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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卜辭中“多馬羌”補論*

2019-12-16蔣艾君

甲骨文与殷商史 2019年0期

蔣艾君 鄧 飛

(西南大學漢語言文獻研究所)

商代甲骨卜辭中有“多馬羌”一詞,在討論甲骨文中“馬”或是與“羌”人身份的有關文章中常論及,但並未有專文對其進行論述。“多馬羌”一詞在卜辭中用例較少,但有不少與之相關的辭例,如“小多馬羌臣”、“多馬羌臣”、“馬羌”等。對“多馬羌”的重新思考與討論,有利於我們對這一組詞獲得新的理解。關於“多馬羌”的身份衆説不一,各家解釋也多有不同。

于省吾先生認爲“多馬羌”是羌族的一種。他在《釋小臣的職别》一文中提到辭例“丁亥卜,貞,叀乎小多馬羌臣。十月(陳一一六)”時認爲:

小多馬羌臣即主管多馬羌的小臣。多馬羌是羌族的一種,甲骨文屢見。這是説,由傳呼主管多馬羌的小臣以從事某項工作。①于省吾:《甲骨文字釋林·釋小臣的職别》,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頁332。

孟世凱先生在《甲骨學辭典》中對“多馬羌”一詞有單獨解釋:

多馬羌:兵種名。以羌人組成的隊伍。②孟世凱:《甲骨學辭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頁266。

楊升南、馬季凡先生認爲“多馬羌”和“多馬羌臣”爲兩種官名,在《商代經濟與科技》一書中提及:

甲骨文中還有“多馬羌”和“多馬羌臣”兩種官名。羌是商代畜牧業生産的芻牧勞動者。“馬羌”是馬的飼養者羌人之意。作爲一種職官名,意爲管理養馬的羌人①宋鎮豪主編,楊升南、馬季凡著:《商代史》卷六《商代經濟與科技》,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頁231—232。。

王宇信、徐義華先生則認爲:

羌人剽悍,經訓練後即成爲馬兵,組成“多馬羌”的專門騎兵隊伍。由多馬羌組成的騎兵部隊,在商王的調遣之下,投入征伐戰争……“小多馬羌臣”即“多馬羌小臣”,是專門負責多馬羌這支特殊騎兵隊管理和監督事物的低級官吏。②宋鎮豪主編,王宇信、徐義華著:《商代史》卷四《商代國家與社會》,頁249—250。

造成分歧的原因主要在於“多馬羌”結構的複雜性,以上各家在解釋“多馬羌”時,由於分析的側重點不同,導致對其結構的劃分和單個成分的理解上有偏差。于省吾將“多馬羌”看作一個整體爲羌族的一種,但並未詳細説明其身份;楊升南、馬季凡側重“馬”的釋義,旨在説明畜牧業的管理體制下“多馬羌”作爲牧官之一,但並未考慮到“多馬羌”在卜辭中的整體用法;王宇信、徐義華和孟世凱將其理解爲騎兵隊伍也缺乏實際的考據。

我們在考察“多馬羌”卜辭時,對該詞及其相關的詞彙進行梳理後做出具體分析,力求在卜辭的整體語言環境中確定其身份。我們認爲“多馬羌”一詞應看作“多+馬羌”的結構,“多”爲衆多義,作定語修飾“馬羌”;“馬羌”是羌族的一種,其身份爲奴隸。“多馬羌”應理解爲“衆多的馬羌奴隸”更爲合理。

一、“多+成分”的卜辭並不是職官名的固定結構

在卜辭中有一部分職官名前常加“多”字,如“多犬”、“多射”、“多亞”、“多賈”、“多奠”、“多尹”、“多馬”等。這種“多+成分”的結構形式表示官名,導致長久以來我們存在一種誤區:在卜辭中遇到“多+成分”的結構就會推測其是否可能爲職官名。但我們在梳理“多”結構的職官名時發現,能够表示職官名的“多+成分”結構,其“成分”本身就可以作爲職官名。如:

【犬】犬在卜辭中除用作獵犬和祭祀用牲以外,還可以指犬這類職官。楊樹達説:“余謂殷人犬職蓋與《周禮·地官》之迹人相當。《迹人》職云:‘掌邦田之地政,爲之厲禁而守之,凡田獵者受令焉。禁麛卵者,與其毒矢射者。’據此知迹人與犬名號雖異,職掌實同……鄭注《地官·序官》迹人云:‘迹人言迹,知禽獸處。’《説文》十篇上犬部云:‘臭,禽走,臭而知其迹者,犬也。’犬知禽獸之迹,故狩必以犬,狩初文之獸,後起之狩,字皆从犬,是其義也。①楊樹達:《積微居甲文説》卷上《釋犬》,北京:中國科學院1954年版,頁18。”由此可知,犬官管轄各田獵區域,並實時向商王報告野獸情况,爲商王田獵提供情報。職官名後常跟私名,卜辭有“犬口”、“犬壬”、“犬登”、“犬”、“犬畢”等諸多有名諱的犬官人員:

(1)其比犬口擒有狐。兹用,允擒。 (《合集》28316,無名組)

(2)惠在襄犬壬比,無災,擒。吉。 (《屯南》00625,無名組)

(3)甲寅卜,亘[貞]:呼犬登執豕,執。 (《懷》00452,典賓)

(5)惠成犬畢比,無災。擒。弘吉。 (《屯南》02329,無名組)

以上各名犬職官所從之事皆與田獵有關,我們可以推測“多犬”這一稱謂並不是職官名稱,而是指“衆多的犬職官人員”。肖楠也認爲:“卜辭的‘多’字,一般謂衆多之義。如多羌、多、多臣、多屯、多尹、多射、多馬、多亞、多白、多公、多父等等。”②肖楠:《試論卜辭中的“工”與“百工”》,《考古》1981年第3期。並且,其中一部分職官名理解爲“官員團體”更爲合理,即“多”作定語表示數量衆多。除此之外還有官員團體,如:

【多尹】卜辭中大量關於尹與多尹的記載,都可以看出其身份的多樣性,執掌工作的複雜性。如:

(6)多尹以于商。 (《合集》20357,師小字)

(7)勿帀饗,惠多尹饗。 (《合集》27894,無名組)

(8)呼多尹往臿。 (《合集》31981,歷二)

(11)丙卜貞:多尹亡憂。 (《花東》00113)

多尹承擔的事務多樣複雜,商王派遣多尹前往各地,多尹也可從事農耕工作。同時,多尹享受祭祀,商王對多尹有無災害進行卜問,可見商王對其十分關心。《商代國家與社會》中提出“多尹集團”這一概念,認爲:“一部分多尹與多君進入商王朝,還有衆多的尹官組成了負責處理多種具體王室政務和事物的集團。”①宋鎮豪主編,王宇信、徐義華著:《商代史》卷四《商代國家與社會》,頁452。范毓周先生也認爲尹是“一種主管王的行政事務的行政官”,多尹是行政官的團體:“西周金文《令方彝》中地位僅次於‘卿事寮’的‘諸尹’可能就是這種‘多尹’發展而來。”②范毓周:《甲骨文中的“尹”與“工”》,《史學月刊》1995年第1期。因此,卜辭中“多尹”之“多”應理解爲數量上的衆多更爲合理,即衆多尹類官職的合稱。

【多亞】卜辭中的亞作爲職官,所涉及的職責也十分廣泛,亞參與征伐、射獵、祭祀等職務。如:

(14)甲申,余卜,子□商言多亞。 (《合集》21631,非王圓體類和劣體類)

(15)[貞]:……我作多亞。 (《合集》21707,非王圓體類和劣體類)

(16)丁丑卜:其祝王入于多亞。 (《合集》30296,無名組)

《商代國家與社會》中同樣提及亞除作爲一種特定的職官外,很可能還是某類官員的通稱。並舉出以下幾點:①《尚書·牧誓》“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馬、司空;亞旅:師氏、千夫長、百夫長”,其中御事是司徒、司馬、司空的總稱,亞旅是師氏、千夫長、百夫長的總稱,所以亞很可能是對於某類職官的泛稱。②從甲骨文看,稱亞某者特别多,有亞雀(《合集》22029)、亞禽(《合集》33114)、亞旁(《合集》26953)、亞般(《合集》27938)、亞(《合集》28011)、亞(《屯南》1057)等。③ 商代青銅器,亞形銘文特别多,僅亞銘的器就達200多件。這些説明,亞非常可能是某類職官的稱呼,而不是一種固定的職官。③宋鎮豪主編,王宇信、徐義華著:《商代史》卷四《商代國家與社會》,頁471。多亞同樣可以看作衆多亞職官的群體。

因此,楊升南、馬季凡等先生將“多馬羌”看作職官名,在卜辭中“多”應取何義,應從具體卜辭中作分析。在解釋“多馬羌”時,我們也應從用例本身探索。以下是與“多馬羌”有關的卜辭:

(17)□寅卜,賓貞:令多馬羌御方…… (《合集》06761,典賓)

(18)丁亥卜,賓貞:惠彗呼小多馬羌臣。十月。 (《合集》05717正,典賓)

(19)貞:令多馬羌。 (《合集》06763,典賓)

(20)貞:勿令多馬羌。 (《合集》06763,典賓)

和“多馬羌”有關的卜辭並不多,但商王常對多馬羌發號施令。《合集》05717正“惠彗呼小多馬羌臣”,我們認爲是“惠彗呼多馬羌小臣”的倒句。卜辭中的臣和小臣承擔諸多職能,小臣職官分工更爲明細。在梳理和“小臣”有關的卜辭時,我們發現了以下與“小多馬羌臣”類似的結構:

(21)乙亥卜,貞令吴小藉臣。 (《合集》05603,賓出)

(22)貞:惠吴呼小衆人臣。 (《合集》05977,賓出)

(23)……小丘臣…… (《合集》05602,典賓)

(24)……唐……小夙臣……殟。 (《合集》21386,師小字)

(25)丁亥卜,賓貞:惠彗呼小多馬羌臣。十月。 (《合集》05717正,典賓)

甲骨文和商代金文每用倒句,例如“又于十立伊又九”,即“又于伊十立又九”的倒句。商器宰榹角的“隹王廿祀翌又五”,即“隹王廿又五祀”的倒句。①于省吾:《甲骨文字釋林》,頁331。我們可以解釋以上卜辭:“藉”象人持耒耜而耕作之形,小藉臣爲主管農事的職官。小衆人臣即主管衆人的官職。衆人在卜辭中的身份不同於奴隸,他們從事農業生産,也參加戰争,同時從事田獵或者其他工作。彭邦炯先生認爲他們不是奴隸,也不是自由民,而是奴隸制下處於奴隸主和奴隸之間的半自由的農業生産者,除自耕而食外,還要負擔兵役和勞役。②彭邦炯:《釋卜辭“衆人……”及相關問題》,《殷都學刊》1989年第2期。

從“小衆人臣”可以看出商王還專門設立管理衆人的職官。于省吾先生認爲小丘臣即丘小臣的倒句。丘小臣是主管丘居小臣。古代丘居以防外侵和水患,故甲骨文的地名每以丘某或某丘爲言。③于省吾:《甲骨文字釋林》,頁332。小夙臣應是小臣夙的倒句,官名之後常加私名,夙在卜辭中也可爲人名,這裏應是指名爲夙的小臣。

以此觀之,我們可以判斷“小多馬羌臣”應爲小臣職官的一種,這種小臣的職能是對“多馬羌”進行管理。所以,我們可以排除“多馬羌”作爲職官名的可能性,而“多”應作定語,表示“衆多”義。

二、關於“馬羌”的身份

在對“多馬羌”進行釋義時,前人多將“馬”和“羌”分開理解,看作牧馬的羌奴或者是由羌人組成的騎兵隊伍。但以上説法並未提出確切證據,而我們在梳理與“馬羌”有關的卜辭時發現,在卜辭中“馬羌”用作一個整體的結構:

(26)乙卯卜,争貞:王伐馬羌。 (《合集》06624,典賓)

(26)辭貞問:王征伐馬羌嗎?(27)辭貞問:王爲了征伐馬羌而舉行侑祭嗎?以上兩條卜辭可以看出,商王曾對是否征伐“馬羌”而占卜。“馬羌”應是一個部族,曾和商王室發生戰争。劉新民在其論文《甲骨刻辭羌人暨相關族群研究》第二章“羌人的族群種類”中將“馬羌”歸爲羌人族群的一種。①劉新民:《甲骨刻辭羌人暨相關族群研究》,西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2年,頁19。他舉出羌人族群還有“白羌”、“北羌”、“竹鼄羌”、“焱羌”等:

(28)丁亥卜,王:子白羌毓,不□白。 (《合集》03410,師賓間)

(29)貞:北羌有告曰戎。 (《合集》06625,典賓)

(30)貞:其用竹鼄羌,惠酒彡用。 (《合集》00451,典賓)

(31)妣庚用焱羌。 (《合集》22130)

王貴民在論及甲骨文中的“馬”時,也認爲“馬方、馬羌和多馬羌是指某種異族部落”;②王貴民:《商朝官制及其歷史特點》,《歷史研究》1986年第4期。卜辭中“馬”主要來源於被征服的外族,“羌”是卜辭中最多見的外族名稱。羌民族以遊牧爲主,《説文》:“羌,西戎牧羊人也。”因此,我們將“馬羌”看作一個族群:商王對馬羌部族進行征伐後將其俘獲作爲奴隸,“多馬羌”即指衆多的馬羌奴隸,並且商王設立管理這類奴隸的小臣職官,即“小多馬羌臣”。所以,商王可以對“多馬羌”或“小多馬羌臣”施加命令。

在卜辭中“多+奴隸”的結構不在少數,都可表示數量衆多的該種奴隸。如:

【多羌】

(32)[貞]:多羌不獲鹿。 (《合集》00153,典賓)

(33)辛卯卜,貞:呼多羌逐兔,獲。 (《合集》00154,典賓)

(34)貞:多羌獲。 (《合集》00158,典賓)

(35)貞:兔不其多獲羌。 (《合集》00202,典賓)

通過卜辭我們可以看出,多羌經常參與田獵。(32)辭貞問:衆多的羌俘不會捕獲鹿嗎?(33)辭貞問:命衆多的羌俘追逐兔,會有捕獲嗎?姚孝遂認爲:“‘多羌’乃是殷人所虜獲的羌方人員,而役使其從事狩獵者。其身份應該是奴隸。”③姚孝遂:《甲骨刻辭狩獵考》,《古文字研究》第六輯,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頁55。羌在卜辭中的用法複雜多樣,羌人除部分用於勞作成爲奴隸外,多用作祭祀時之祭牲而加以殺戮。“多羌”即衆多的羌人奴隸。

【多寇】

綜上所述,卜辭中的“多”用作定語修飾其後成分,“多+成分”結構的詞並不是職官名的固定格式。其“成分”本身可作職官名,加上“多”修飾表示衆多義,可以指數量衆多的該類職官或是該類職官組成的職官團體。通過分析“多馬羌”在卜辭中的用例判斷其結構,我們認爲“多”應作定語,爲“數量衆多”之義。“馬羌”爲羌族的一種,“多馬羌”並不是職官名,而是指“衆多的馬羌奴隸”,“小多馬羌臣”爲管理衆多馬羌奴隸的小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