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倔强的母亲

2019-12-12殷金来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9年11期
关键词:匠人医生母亲

殷金来

推开门,雨早收歇了,风吹着树叶上的雨水沙沙地摇落下来。受了阴雨的核桃从树上“啪”“啪”地掉在地面上,弹起来又闷闷地落下去。四处罩着一笼一笼水烟,连屋子里也弥漫着极重的雾气,朦朦胧胧的看不清。

母亲操心地里的菜绞了藤,又担忧玉米受了风,一早准备去地里把站子插了。站子是上好的木竹,藏着隐隐的碧青,韧性强,正是筋骨强健分担出力的壮年期。木竹长长的,母亲挎在肩上,像是挂着一节车厢在跑动。我大声地说:“娘,我在后边抬着吧。”母亲没有理我,把腰弯成一张弓,倔强地把站子扛在肩上。

母亲的心思十分奇怪,觉得自己能一个人做的事情,从不让人帮忙,而且脾气十分暴躁,要是有人占了我家一锄地,非要和那人论理长理短。逢年过节,只要有亲戚在她面前顯摆说咱家娃买了新鞋,那人一走,母亲立即气鼓鼓地说,你们过年也有新鞋。母亲对我们有不满的地方,很少语言表现出来,却暗暗和我们较劲。我小时候不想上学,想着长大了当一个匠人。母亲十分不满地说:“当匠人,有什么出息!”母亲的语气有些失望,母亲不想我当匠人,但她又不明说,暗暗地和我赌着气。我觉得匠人好,二姑父是骟匠,走哪儿都受人尊敬。木匠走哪儿都有人好酒好菜招待。母亲就是坚持不让我去学匠人,对我要求苛刻,把锄头弄得叮叮当当响成一片,逼着我去干繁重的体力活儿。母亲故意让我在日头下暴晒,蚊虫叮咬。我忍受不了的时候,母亲就气冲冲地说,你不是要去当匠人吗!

我家兄妹七人,好多人嫌弃我家穷,母亲一直憋着一口气。想让七个孩子多少都读点书,能有点出息。母亲有心无力,大姐是第一个没有上学的孩子,其他几个孩子书也念得不多。母亲心里一直和自己过意不去,和谁打赌一样,逼着自己要让孩子上更多的学。母亲早给我准备了学习用具,但是去学校念书也很艰苦,二哥就是忍受不了,才从学堂跑了回来,跟着别人学土匠。母亲气得对着父亲直嚷,说父亲不好好管教。

我为了不去上学,母亲淋粪水,我就跟着掩土;母亲挖窝子,我跟着丢种,但是母亲立即发现了这样做的弊端,开始实行“承包制”。干活儿时,给我指定一块,完不成就别想休息。我没完成,母亲会做着其他的农活儿一直在旁守着。有一次,背了一篓洋芋种,由于身薄力小,摔得鼻青眼肿。母亲就在我身后,我以为母亲会帮我,母亲竟然冷冷地说,看你逞能,能到什么时候。

在我提得起母亲那把重锄、背得起一背篓庄稼的时候,已经是十几年后了,参加了工作,我那时也才真正懂得了一点母亲。经过生活的经验和弥久的阅历后,读懂了一点母亲的心思。

那年头,冬天似乎很冷。土里和水里都有一层层冰凌。风吹在脸上,糙糙的,起着灰皮。手很容易起皴口。母亲忍受着寒冬的冰凉,白天赤着手在地里摸索出一块一块冻得硬邦邦的尖利的土坷石块,细细地整地。夜里就磨魔芋搅成糨糊,打棕壳子。母亲原本一双玉葱嫩白、纤细灵活的巧手,变得像铁蒺藜一样的坚硬。整地开荒遇到铁藜疙瘩、荆棘树根,母亲不用角锄,把手伸入泥土,啪啪几下,就利索地扯出来。母亲的手在生活打磨里,变得十分有力。小时候生病,母亲将我背在背上。我忍受不了疼痛常常乱踢乱蹬,母亲用她铁蒺藜一样坚硬的手,把我紧紧地、牢牢地箍在背上,让我动弹不得。父亲从集里买回药,没有请到医生,母亲急匆匆地就用自己准备的针剂在茶壶的开水里煮沸消毒,抽液兑药,凶凶地端着针管,瞪着红红的眼睛,用她粗硬的手野蛮地把针推进我的体内。

母亲在娘家是一个温柔美丽的姑娘,是阿公的掌上明珠。但阿公因为当过保长,成分不好,母亲跟着受了很多委屈。母亲八九岁时,大舅因为疾病留下三个还未长大的孩子就去世了。母亲从小就带着三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侄儿侄女。母亲嫁给父亲后,由于父亲远在青海当兵,就独自一人挑起了家里的重担。家里、地里都是母亲一人照顾,而且还得给爷爷缴纳供养。风霜雪雨,人情冷暖,练就了现在这样一个倔强的母亲。

较着劲的母亲,在迅速流逝的光阴里,越来越孱弱,但她生病了不看医生,累得不能动弹了,舍不得丢下手中的活儿。有几次兄妹劝母亲,现在肉便宜,不用喂猪了,称肉吃还划算些。母亲立即争执道:“买的肉称一点只有一点,自己养猪,还能落个一笼四水。”有几次看见母亲脸色极不正常,催母亲去看医生。给了母亲一百元,母亲买了几块钱的药,还说,医生说了,不要紧。我说,医生到底怎么说的。母亲立即支支吾吾地说,医生就是那么说的。母亲见我相信了她的话,就开始数落医生心黑,这么点药,收了七块多。我知道母亲在骗我,她仍然相信,她会像年轻时候一样挺挺就过去了。我有时回家,想帮母亲把背上的背篓背在自己的肩上,让她缓一口气,母亲立即像以前一样凶巴巴地看着我,推搡着我一边去。倔强的母亲一直以为自己在儿子面前,就是家的屋檐,但母亲在我眼里,真的老了。

那一天,母亲用完了一生的时间。正是秋冬之交,跨过以秒计量的单位,就是崭新的一天。秒针在时间的轮盘上“嘀嗒、嘀嗒”地走着,步子十分的缓慢,让人感觉十分的拖沓冗长。母亲向我伸出手,咿呀不清地说着,这是她最后的语言。她把我的手紧紧地用力抓着,她像铁蒺藜一样坚硬的手想要抓住最后的时间不舍丢弃,似乎像当年把我紧紧地箍在背上那样永不放手。她把我的手放在她走完了时间的干枯的脸上,好强的母亲终于没有了较劲的力气,需要拉着我,才能感受到生命的温度。母亲再不会掩饰自己来欺骗我,我终于看见了一个真实的母亲,一个瘦弱的有着疾病的母亲。

现在村子里人口越来越少,弃耕的土地越来越多、越来越荒芜。路面长着幽深的青苔,落满一层层枯叶。回到老家,特意去看母亲劳作过的土地。地里长满杂草,荒芜了下来,但母亲规规整整修葺的行子和水渠还清晰可见。行子里还留存着母亲搁置粪桶压出的圆形印迹,它们不规则地摞叠着,一个环印压着一个环印,像母亲生命的年轮,轧压出一轮轮岁月的硬度和坚实。它们是母亲在这块土地上走过的印迹,它们是母亲倔强的姿势。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绘画:叶献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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