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祭奠

2019-12-12吴斌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9年11期
关键词:知青母亲

吴斌

1975年的9月,我高中毕业后,下放到周矶农场大桥知青队。

大桥知青队按照部队编制进行管理,以排为建制单位,排长、副排长及班长基本由原来学校的班干部担任。下设机务班、炊事班、副业班及三个大田班。我们暂住在老队的牛棚,一边种田,一边建住房。在附近请了几个泥瓦工、木匠就开工了。材料靠县里批,我们充当搬砖、洗石灰的小工。那战天斗地的场景真像电影《创业》里的歌词:“晴天一顶星星亮,荒原一片篝火红……”

当知青那会儿,逃离了父母的监管,在“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无拘无束,可以找女朋友、偷鸡摸狗、喝酒抽烟,撩惹是非都无所顾忌。一次到附近的大队(村)看达式常主演的电影《难忘的战斗》,电影就在露天的禾场放映,农村人看一场电影不容易。那天禾场上是人挤人像过节赶场,男女青年也以看电影为由“人约黄昏后”。有利地形早就被附近的人抢占了,大多都是用几块砖头垫屁股,周边的草垛上也爬满了人。我因个头不高,往前挤时不小心撞了身边的一个姑娘,旁边一个高个子男青年骂骂咧咧地将我推了出来,我岂能忍受这种羞辱,立马召集一起来看电影的一帮知青,迅速在那个高个子男青年的周围布防。散场后,趁人不多,我们猛扑过去将那青年打得头破血流后迅速逃离现场,顺便又偷了路边一家农户的两只鸡,为了不让鸡乱叫,双手伸进鸡笼,快速将鸡头掖到鸡翅膀里拽出来,神不知,鬼不觉。那真是一场“难忘的战斗”。我是炊事班的,宰杀、开水烫、褪毛、开膛,然后加粉条炖了一大锅,大伙美美地享受了一顿。然而,当受害人状告到队部后,连同偷鸡的事(褪的鸡毛没处理好被人找到),队部对我们进行了严厉的处罚,除了每人罚款六元,还将我母亲请到知青队学习了一天,罚款当然是母亲垫付的(相当于一个月的生活费),一段时间内,我成了全家声讨的重点。

1977年招工因受歧视退招,是母亲低三下四求人,用一辆计划内的“凤凰”牌自行车将我退回知青队,母亲用她的卑屈换回了儿子的自尊。1981年大专毕业面临分配,母亲以石油公司计划科长的特权用几吨汽油将我从贫瘠的山区分回人熟路熟的家乡。刚从政时,不懂世故,得罪领导遭贬乡下,又是母亲托关系将我调回城区。可以说,我成长的每一步都离不开母亲的呵护,还总是叮嘱我不要忘了别人对我们家的恩德。后来的行政和交往中,很多的人脉关系似乎都有父母剪不断的影子在晃动——邻里街坊、亲戚朋友、至谊世交。

父母亲老了,我的翅膀丰满了,俨然以吴氏掌门人自居,常在家里吆五喝六满不在乎。父亲说过,我好的时候像他的儿子,不好的时候像他的父亲。平时,不是嫌母亲做的菜不好吃,就是嘲讽她水平低。我的一篇散文《钻石光芒》刊发在《长江丛刊》杂志,她看后非常不高兴。文章不仅写了父母亲吵吵闹闹的一生,还将父亲新中国成立前曾有一个童养媳的故事披露,搞得母亲很尴尬,因为父亲的这段糗事鲜为人知,就连我的小姨和舅舅及姐妹都不知道,是祖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告诉我的。祖母抚摸着我的头说:“其实,你不是吴家的独苗,你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只是不知现在过得怎么样……”母亲觉得我的文章触及了她不愿让人知道的隐私,伤了一个女人的自尊,比在外面受歧视更难受。我反唇相讥,您知道什么是文学?仿佛自己真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作家。总以为,自己取得的成绩是后天努力的结果,忽略了基因的传承。其实,不仅父亲在上世纪50年代就发表过文章,清理母亲的遗物时,我还发现了她一个写了很多首诗的笔记本。如果她能多活几年,指不定就能在某本刊物上发表作品。

我的两个外孙女相隔三岁,都上同一个幼儿园。只要不下雨,母亲都会悄悄地去看她俩。早上七点多、下午四点多是家长送接孩子的时间。幼儿园的大门外,经常看见母亲等候的身影。银白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格外显眼,孱弱的身躯在寒风中不停地颤抖,时不时戴一副墨镜,像电影里的黑社会老太婆。孩子她接送不了,也抱不动,就是为了看看她的后代,就是想找点亲近的基因,就是为了听姐妹俩亲切地喊她一声“太姥姥”。女儿非常懂事,有时幼儿园门口不见奶奶,就主动带孩子去家里看望太姥姥。当然,女儿去看奶奶,还肩负一项重要使命,就是反复教健忘的母亲用智能手机。某粮油公司在网上做促銷活动,积攒80个赞就可以免费领取一小壶食用油,第一次拿手机到指定商店领油,排队大半天也没有领着油,后来才知道,公司当天只配发了50壶油,而她排位在50之后。母亲仍然乐此不疲,不仅积极参与广为扩散,还总要女儿帮她搜索保健品的销售渠道,仿佛这就是她晚年生活的一部分。

她常和父亲为柴米油盐闹矛盾。饭的软硬,菜的咸淡,荤素的搭配,剩菜剩饭的处理都是争吵的导火索。有时候正吵着吵着,父亲会突然提醒母亲须按时吃的几种药。习以为常、互不让步的吵声便戛然而止。我喜欢推波助澜,将他们认为非常严肃、自以为是的事情当笑料调侃。几年前,母亲第二次脑溢血痊愈后,精神状态和神志大不如从前,有点语无伦次。她偷偷地写了一个遗嘱。大致内容是,现有的房产,应该由三个子女共同拥有。她怕我有想法,就说是如果她有一天走在父亲的前头,担心父亲没有人照顾,子女都分点遗产,可以相互照应。我毫不犹豫地说,有什么可担心的,您走了我再给他找一个老伴,再说孝敬自己的老人也不是靠钱买的。没过几天,母亲向我投诉,父亲在索要她的银行卡密码,怀疑父亲是为另找老伴做前期准备。瘦弱的身躯气得直发抖,银白的头不停地摆动:“啊,我还没有死,就想另找老伴啦!”父亲跟我说,他已经感觉母亲有点神志不清,就想事先把密码搞清楚。八九十岁的老人因我的一句笑话闹了几天的矛盾,令我哭笑不得。母亲走后,父亲婉言拒绝我们雇请月嫂当护工,为了不影响我们的工作,主动提出到福利院养老。

离开家去福利院时,九十岁的老父亲望着母亲的遗像失声痛哭。他说,尽管和母亲磕磕绊绊一生,却从未对母亲动过手,现在想和她争吵也是阴阳两隔,就连生活居住几十年的家也将成梦。

我也是六十几岁的老人了,“忽忽身如梦”。母亲还能入我梦几回,她在那边能梦见我们吗?

责任编辑:海霞

猜你喜欢

知青母亲
母亲的债
知青岁月
难忘知青岁月
知青伟大的一代青年
二 知青的婚姻选择
母亲
难忘的知青往事(二)
难忘的知青往事(一)
悲惨世界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