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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子”宋子乐

2019-12-12陈北宋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9年11期
关键词:骡子哑巴男孩儿

陈北宋

“骡子”是我小学的语文老师。其实,他的大名很好听,叫宋子乐,但可恶的村民们硬把名字反过来念,成了“骡子”(和“子乐”同音)。

据说,子乐老师上学的时候成绩很好,是我们村的第一个高中毕业生。那个年代没有高考,高中毕业就回村里开始教书,是村里建起学校后的第一拨老师。听爸妈说,我大哥开始读小学的时候,大家都没有钱,一学期的学费是两个鸡蛋。子乐老师先后给我们兄妹上过好几年的语文课,严格来说,他是我们全村学生的语文老师。因为没有成家,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学校里。他给学校买了油印机,去县城找来复习试卷抄好,再一张一张给我们印出来。

上五年级了,我们时常写作文,因为大家都没书看,阅读量太少,导致作文写得乱七八糟。他拿着作文本站在讲台上问:“能点树叶是什么意思?啊?宋海,你说说?”

“就是弄点树叶……”半大的小子站起来,嬉皮笑脸。

“就不能写成摘点树叶?”子乐老师气得七窍生烟。

他开始想办法,去县城取经后回来办了个班级书架,自掏腰包买了好几十本小学生读物放在教室里,一次只能拿一本,看完了再拿另一本。如果评选小学时我印象最深的事,班级书架绝对可以当选。书架上所有的书我都看过三到四遍,《洁白的栀子花》《小英雄赖宁》《地球的红飘带》《舒克和贝塔历险记》等等,我常常拿着一本书躲在田野里某棵树后面,一口气读完,看一会儿蓝天,看一会儿青草,然后从头再读。

可想而知,班级书架就像是久旱之后的甘霖,使我们得到了尼亚加拉大瀑布般的滋润。有一次,作文题目是“一个勤劳善良的人”,我写了我的爷爷,写了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天早上,爷爷一大早起床去田里干活儿,遇到一个小男孩儿在路上哭,一问才知道他爸爸妈妈吵架了,我爷爷叹着气把小男孩儿领到家里吃了早饭。

“很扣题嘛!勤劳,善良!”子乐老师拿着我的作文说,“有点开窍了,就是引申得还不够。如果后面再写一写爷爷去找了小男孩儿的爸爸妈妈,帮助他们解决矛盾就更好了!”

那时候的我腹诽,但无论如何,受到鼓励总是让人高兴的,觉得自己真的能行。

上世纪80年代,民办老师每个月三十多块钱,绝对是高收入人群。他有地,能收入粮食,吃饭不发愁。子乐老师家里有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娘。他除了上课之外就是照顾老母亲。我很疑惑为什么子乐没有结婚,按说作为一个乡村教师,在当时的农村还是很有市场的。

这个谜团至今也没有解开。但是我读初中的时候,听说子乐老师结婚了,对方是个哑巴。真是太让人吃惊了!我顾不上小时候留下的对最后一道街的阴影,跑到姑姑家附近,看到了子乐老师的哑巴媳妇,出乎意料地,她是个很干净很清秀甚至有些漂亮的女人,对着人和气地笑,眉眼弯弯的样子很好看。没看见子乐老师,但听说他很喜欢哑巴媳妇。村里人都说,有了这个媳妇,骡子没心思上课,孩子们全都撒欢了!

子乐老师的老母亲很不高兴,天天骂这个哑巴媳妇。子乐老师的媳妇既聋又哑,但她很聪明地知道谁喜欢自己,谁不喜欢自己,洗衣服的时候把老婆婆的衣服拿出来,只洗自己和子乐的。老婆婆出去摆理,说哑巴媳妇不像话,村里人说:“人家知道谁对自己好,哑巴可不是傻子!”

后来,听说哑巴媳妇生了个男孩儿。当时计划生育政策很严,村子里的孩子越来越少,学校办不下去,附近几个村子的学校和公办教师合并,民办教师下岗。子乐是民办老师,回家当了农民。

那时我已经上高中,每次回家都会溜达到學校里看看,空空荡荡的校园里杂草丛生,一脚踏进去惊起一群蚱蜢。校园里再也没有孩子们的欢笑,墙壁斑驳脱落,教室门大开着,布满灰尘,但我仍清楚地记得自己曾搬个小板凳坐在教室的墙根下背书,和同学们欢快地“跳房子”,用父亲做的圆木板在水泥砌成的台子上打乒乓球。

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放暑假回家,某一天傍晚吃饭的时候,一个黑瘦的老头儿走进我家的院落,妈妈赶紧站起来:“骡子叔来了!快坐!”我愣住了,眼前这个头发花白、黑瘦干枯的老汉,是当年的子乐老师?

“哎哟,你家大女儿也回来了!多少年没见了,大学快毕业了吧?”他看着我分辨了半天,笑着问我,嘴巴咧开,嘴巴里只剩下孤零零的几颗牙。

我讷讷地,不知道该说什么,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叫了声老师。他没有听见,早已转过身去对妈妈说:“我来找你家小女儿,她不是在县城教学吗?我想把我家小子送到县城的寄宿学校去!”

“嗨呀,上几年级了?我把我小女儿电话给你,你带孩子去县城直接找她。”

“四年级了!”子乐老师脸上堆着笑,声音还一如当年的洪亮,却透露出尴尬和无奈。

“孩子还小,长大就省心了!您还在工地上干活儿?抽烟吗?”妈妈拿出一盒烟递过去。

子乐老师摆摆手:“气管不好,不敢抽了!还在工地上,快干完了。干完了再瞅瞅有没有别的地方招工。”

“您年纪也不小了,工地上活儿太重,叫我说就别去了!”

“啥办法哩!到处都花钱,没进项呀!”

他和妈妈寒暄几句,离开了我家。我注视着他,一件破旧的T恤上满是汗污,大短裤的裤边不规则地卷起,脚下的凉鞋带子断了,他费力地拖拉着鞋,腰身弯曲地离开我的视线。

“子乐老师,他怎么……”我说不出话来。

“唉,一个人支撑一大家子,哑巴媳妇只会做饭洗衣,外面的事情一概做不了,骡子是既当爹又当妈,还得种地,照顾瘫痪在床的老娘,不容易啊!”妈妈说。

又是很多年没有音讯。2017年,宋村拆迁,民房和校舍整体被夷为平地,村民们都搬走了。回家的时候偶尔听妈妈说起一句,子乐老师已经去世,他的儿子去当兵,哑巴媳妇被送进了养老院。

我想起班级书架上看的那些书,那些天外来客般的书籍曾带给一个乡村孩童梦幻般的惊喜,我们生命最初的美好与感动。

不知子乐老师是否知道?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段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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