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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书

2019-12-12李明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9年11期
关键词:书橱书桌流浪

李明

搬家之前,我们住在九十平方米的两居室里,活动的空间有限,不免磕磕碰碰生出是非。这种锅碗瓢盆叮当响的小日子,用形象的说法叫作“一地鸡毛”。

我是个识字不多的女子,却偏偏好书,对书天生有一种亲近,几日不见就空落落的似丢了魂。虽不像古人的“三日不读书,便觉面目可憎,言语乏味”,但必有一书在侧,方觉心安,有点沽名钓誉的味道。

买书是人生乐事,偶去小街闲逛,看到书摊就挪不动脚,不论新旧,喜欢了就买点,乐颠颠地抱回去。这样,囤的书多了,实际上它们多无安身立命处,兴头儿上翻几页就闲置了,是多年的诟病。老家原有个旧书橱的,搬家时嫌太笨没有带,想置个新的,S先生说屋子小摆不下,就这样耽搁了。隔三岔五,就要回老宅找书,后来干脆把它们都搬来地下车库了。

因为没有书橱,家里的沙发、凳子、餐桌、床头、窗台,随处可见书的身影。家必定是凌乱的,S先生是憋着一股气的,讥讽也是理直气壮的:“女同志没事多做点家务,写那些小酸文有什么用?女子无才便是德。哪天朋友来玩,能插得进脚啊?”我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像做错事的小学生,想不出什么硬气的话。

我当然不愿战火连天的,所以,睡觉都要醒着一只耳朵。每天察言观色,两只大眼四处扫描,都不够用的了。一发现硝烟要起,即刻拔掉“钉子”,扑灭“哧哧”冒烟的导火索。就是眼皮漂亮点,一察觉气氛不对,即刻带领队伍转移,让它们从敌人眼皮底下消失。多数时候,不过是把书从A处移到B处,再从B处挪到C处,但S先生看到我积极行动起来了,气就消了一大半。为了维持安定和平的局面,我经常忍气吞声,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凡事矮他三分。

一天晚上,S先生喝多了,一言不合便大动肝火,多年的隐忍原子弹一般爆炸了。他借着酒劲一扒拉,随着玻璃水杯的碎裂,地板一片狼藉。一边还怨怼地吼叫:“早就受够了,你和书一起过吧!”我气得浑身发抖,冲上去扯住他理论,他恼怒地一推,我跌坐在了地上,声嘶力竭地哭起来。邻居大姐来敲门了,我遏住哭号,隔着门哑声道:“没事了,够东西摔了!”换成小声呜咽了。

第二天,我揉着红肿的眼睛和他算账,他说他喝多了,我不该和他计较,还歪怪起我了。我不依不饶,临了,他眼皮还算漂亮,主动赔了书款。一想到还要在一个锅里抹勺吃饭,我只好鸣金收兵了。这突发情况虽说是偶然,其实也是必然,真有点措手不及,好生没趣。

老是被动受气,应该有点韬略智谋才对。他外出时,我主动打电话嘘寒问暖,这样就可以推算他回家的时间节点,提前打扫“战场”。他进门看到一只勤劳的胖蜜蜂,围着花围裙满屋飞,不是洒扫就是煎炒。不几时,热腾腾的饭菜上了桌,温馨的话递上去,他眉开眼笑,夸我贤惠能干。有一回,我用稿费给他买了礼物,一星半点的错处他也绝口不提了,这算不算兵书上说的“利而诱之”呢!

不知不觉,我又囤了一些书,在凳几上摇摇坠坠。庞大的队伍在他眼皮底下晃悠,让我如履薄冰,有危机四伏的感觉,惶惶不安,赔各种小心。即便偶尔用点儿美人计,懂得点迂回战术,可这小伎俩再发挥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难保不再引发祸端,弄得大家狼狈不堪。就像林黛玉进贾府,走一步看三步,步步留心。人家S先生轻装上阵,不战而屈人之兵,而我却负重而行,四面楚歌,憋屈得要命。

那一回我就输得很惨,弄得很难堪。平日如果家里要来客人,S先生会提前打个电话,我称为“报警电话”。有一回太紧迫,我急得乱转,心急火燎地往床肚衣柜藏书。最后实在没办法,把剩下的打个大包,爬上凳子塞进衣橱的被胎上,好容易将橱门关上了。下来时一脚踩空,屁股磕床沿上了。哎哟,疼得我龇牙咧嘴,一边抹泪一边瘸拐地收拾。

午间,主客举杯畅饮,谈笑风生,忽听得里屋“啪”的一声巨响,大事不妙,“炸药包”掉下来了!客人惊呆了,我却坐如古钟。他冲进里屋,很快红涨着脸出来,两眼怒瞪着我,我心虚气短假装没看见。客人走后,他愤愤地说:“这日子没法过了!”“凭啥怪我啊?不能过拉倒!”互相埋怨,各自恼恨……晚上,我给青紫处涂药膏,他一言不发给我倒了杯水。这“地雷”啊,炸得全家人仰马翻,颜面扫地。

我只得苦巴着脸,把“残兵败将”塞进袋子,搬到地下车库锁起来了。《孙子兵法》说:“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呆傻的我把软肋都暴露了,一点迂回的余地都没有了,当着客人的面弄那么大动静,是自讨没趣。

“你俩都是知识分子,是应该有个书房的。” 善良的朋友沒有隔岸观火,他懂我们的窘境。难道家里真的摆不下一只书橱,放不下一张书桌?我恨他不成全文艺女中年。一个工科男,一个文艺女,真的格格不入吗?灰暗的烟云在心头盘旋。

其他的窘事也不多说了,往好处想,S先生反对我“舞文弄墨,不理朝政”,是怕我被文字牵绊。但书是读书人的命根子,文字是我放不下的蛊,离开它就像一只空壳的蝉,叫不出一声夏天。知我者,只有我的书。

有时烦闷了,也会揣上几本暂时去流浪。“带一卷书,走十里路,看书听风,倦了枕着书寻梦去……”找一处清静地,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我的书跟着我去流浪,比枯坐在家里不知要美气多少!这大概就是孤独者的狂欢,一个人可以漫无边际地想一些事。

这些年,书们居无定所,跟着我辗转南北,蹲守在各个角落,只要一声令下便挺身而出,对我赤胆忠心、无怨无悔,我亏欠它们太多,怎能不伤怀!如今,大部队挤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流落在冷宫里,何时才能结束颠沛流离的漂泊,过上安稳踏实的日子!记得它们刚进门时,一个个像新纳的妃子般娇艳美丽,被我百般宠爱,甚至要净手焚香才肯翻阅的,如今一寸红颜一寸老。昨夜,我梦见它们满面尘埃,披头散发,流着泪说:“我们的胖主人哪里去了,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一抽一搭,小眼睛都哭红了。我心惊惶恐,喉头哽咽,披衣坐起……

事实上,我不仅没有书橱,也没有书房和书桌。餐桌就是我的临时书桌,上面的顶灯瞎了一只,又加了根电棒。多数时候,我都是靠在沙发的贵妃躺上,一边看电视嗑瓜子,一边用手机随手编个小段子,码字功夫竟也日有所长。茶米油盐,零丁琐碎,穿过喧嚣和嘈杂,以“诗与远方”的模式,呈现一片花好月圆。

冬天到了,我的书桌就移到卧室那面朝阳的窗台,摆上两盆吊兰,泡上一杯清茶,在一米阳光里书写,文字就有了太阳的气息。夜半,如银的月光泼洒进来,若银霜铺地。嗨,我的书是流浪的,我的书桌是移动的,我的书写是随心的。苦中作乐也是乐!

按理说,教师家庭有几大壁书是正常的。测评书香家庭时,工作人员问我有多少藏书,我一时语塞竟答不出来;近年也签了文学期刊,倒是个“三无”作者。卡夫卡说:“我经常想,我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是带着纸笔和一盏灯待在一个宽敞的闭门掩户的地窖最里面的一间里,饭由人送来……”他为写作而生,甘愿忍受清苦寂寥,而我是个爱好者,喜欢晒太阳,爱买菜下厨房,不愿像苦行僧。

说完这些,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搬进这套新居,我终于可以挺直脊背,不必再低三下四看人脸色。我的书们也冠冕堂皇地随我进了京,舒服地躺在松木橱子里伸懒腰,幸福地忆苦思甜了。

之后,我总爱找个由头对他颐指气使。因为,老是想着要和他煮酒论英雄,哪怕打个平手呢,也可以闹一闹,喊一喊,撒撒怨气。但时过境迁,人家S先生脾气好了不说,关键完全不理会这一茬了,也不知是不是装出来的,要是装出来的那真是棋高一着了。一个人的战争终归无法继续,几次挑衅不成,竟不好意思再闹了,只能悻悻地息了鼓。

近来,几位文友要登门小聚,我和我的书们可以风光地过一个狂欢节了。

责任编辑:崔家妹

美术插图:何家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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