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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夫克拉夫特小说的“幻梦境”与后人类主义

2019-12-05陈瑞莲

文教资料 2019年27期

摘    要: 洛夫克拉夫特的“幻梦境”,主要由迷雾、月亮和海洋三要素构成。其故事,具有反身性和虚拟性特点。这,体现了洛夫克拉夫特独特的后人类美学思想。

关键词: 克苏鲁神话    洛夫克拉夫特    幻梦境    后人类

一、迷雾、月亮与海洋:幻梦境的三重表征

在洛夫克拉夫特的幻梦境系列中,虽然包含众多神秘主义的元素和象征物,但是其中最重要的三个要素莫过于迷雾、月亮及海洋。迷雾在幻梦境中看似是遮挡人类视线的障碍,但是由于真理在洛夫克拉夫特的世界观中代表着毁灭,包裹着知识和真相的迷雾从某种意义上说反而以一种保护的形态出现。《雾中怪屋》中从金斯波特远方断崖下的大海中升起的迷雾阻挡了人们向深渊之主诺登斯的小屋前进的方向,那些被迷雾阻碍而停下脚步的人却能获得生机,克服困难勇往直前的人却走向毁灭,恰好反映了洛夫克拉夫特对于真理探寻的一贯消极态度,与其他克苏鲁神话遥相呼应。同时,迷雾不仅是遮掩真相的面纱,还是人类内心“阴影原型”的一种表现形式。荣格认为阴影原型是“自我无法控制的无意识心灵要素一……在正常整合的自我人格中,若有某些部分因为认知或感情分裂而压抑,就会陷入阴影”①。在《绿色草原》中,黑色的雾霭在主人公眼里成为十分可怕的存在,遮蔽了天空和大海,陆地和森林完全消失,最终陷入疯狂。在这种视域下,迷雾就被赋予了一种毁灭性质,象征着个体最不愿意成为的部分,在幻梦境中成为人们无法摆脱的梦魇,阻止人们回归真实和理性。

月亮在幻梦境中常常作为某种现象发生的预兆出现,虽然幻梦境小说中的月亮有多种形态,但不论是凸月还是满月,作为幻梦境中夜晚的必要元素,月亮对于主人公的行动及故事的发展有着指引作用。在《降临在萨尔纳斯的灾殃》中,凸月便是居住在伊伯的丑陋的生物祭拜水蜥蜴波库鲁格的信号,也是萨尔纳斯迎来毁灭的契机;《北极星》的开头第一段将星比作眼睛,实际上与星遥相呼应并在小说中出现次数更多的月亮起到的正是眼睛的作用,月亮的出现必然对剧情有着某种推进作用。在克苏鲁神话中,眼睛象征着知识,洞察力越高,理智越有丧失的危险,月亮作为推动幻梦境剧情发展的“眼睛”,延续了这种危险的含义。因此,月亮成为一种功能型的背景。韦勒克认为,一个作家早期作品中的“道具”往往转变成其后作品中的“象征”②(179),在幻梦境总结性的作品《梦寻秘境卡达斯》中,带有月亮出现的场景共有二十二处,甚至出现了以月亮命名的怪物“月兽”,足以可见月亮在洛夫克拉夫特笔下已经由带有指引功能的道具转化为不可缺少的象征,并无可避免地穿插在小说的字里行间。

海洋在幻梦境中通常作为希望和未知的载体,是多个故事发生的舞台。《白船》中的大海古老而神秘,在海的一端传说存在千秘之城塔纳利昂。洛夫克拉夫特说:“人类最古老最强烈的情感便是恐惧,而最古老最强烈的恐惧则来源于未知。”②海洋在克苏鲁神话中是恐惧的象征,海洋代表的未知世界在幻梦境中往往是可怕的存在,航海的尽头是黑暗的深渊。《白船》中的传说之城并不真正存在,航行到最后只能看到巨大的瀑布,全世界的海水都在那里坠入虚无的深渊,一切只不过是幻影而已。洛夫克拉夫特把海洋作为未知的象征,人们在大海中流离失所的展开进一步表明对于未知的敬畏和对于探索真理的抵触思想。

二、反身性与虚拟性:幻梦境的两重特点

由于幻境使人类在故事中显得不再真实,虚拟性就成为幻梦境的第一个特点。首先,梦境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自然是虚无缥缈的,幻梦境中的梦境有两种方式:一种以《白船》为代表,主人公在无意识间亲自入梦进行冒险;另一种诸如《乌撒的猫》,某个特定群体入睡后醒来,发现现实产生了某种变化。不论是哪种方式,小说中都有梦境被打破的描述,进入幻梦境的人总会从中脱离出来(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使人们的经历变得不再真实。其次,人类作为幻梦境中行动的主体,在洛夫克拉夫特笔下常常思维诡异、行动奇特,与现实中的人有着很大的区别,言行举止之间散发出“狂人”的气息,相较于其他克苏鲁神话中被神祇力量影响至癫狂的人类,幻梦境中自主“发疯”的“狂人”虚拟性显得更胜一籌。《伊拉农的探求》中伊拉农醉心于歌唱,不愿像普通人一样劳作,认为自己是一个国王的儿子,实际上他只是一个以乞讨为生的老人。狂人不切实际的举动模糊了幻梦境中人类的真实性,他们的所作所为是现实中的人做不到的,从某种意义来说他们成为一种“理想”中的人类,正因为如此,虚拟性才会显得越发强烈。

幻梦境系列的各故事之间互相影响、互相决定,是一种文学上的反身性的体现。反身性作为西方现代性的一个重要层面,是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艺术的重要表征③。所谓反身性是一种运动,经由这种运动,曾经被用来生成某个系统的东西,从一个变换的角度,变成它所激发的那个系统的一部分④。也就是说,出现在一个故事中的决定性的角色或者线索,被洛夫克拉夫特有意识地延续到了其他故事,以一种看似不经意的角度成为另一个故事的一部分。《北极星》中提及的主人公种族洛玛尔人在《蕃神》中以另一种方式出现,神秘的洛玛尔人的《纳克特抄本》记载了古老可怕的传说;《梦寻秘境卡达斯》作为总结性的作品更是加入了多部小说的元素,包括再次出现的《纳克特抄本》《塞勒菲斯》中的村庄塞勒菲斯及《乌撒的猫》中有灵性的猫等,这些反复出现的关键元素使幻梦境系列整个串联了起来,不只是独立的故事。美国学者凯瑟琳·海勒认为,反身性具有颠覆的效果,趋向于无限退步。一个做梦的人创造了学生,反过来被另一个人梦到,另一个人又再被另一个人梦到,如此往复,以至于无限④。同样地,在幻梦境系列中,人们的幻境不是独立存在,而是出现在了另一个人的幻境中,促成了另一个故事,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隐蔽的内部联系。

应该注意到的是,不论是反身性还是虚拟性,都在某种程度上弱化了幻梦境中人类的独立性。故事的推进需要其他故事的元素共同参与生成,意味着人的行动不再完全靠自我的主观能动实现,而要依靠外在因素共同参与,并且个人的行为会影响其他故事线中人物的发展,这样的相互作用和影响是独立性下降的表现。

三、后人类主义:幻梦境的独特美学

幻梦境的反身性和虚拟性使人类在小说中不再具有独立性,意味着洛夫克拉夫特并非从人文主义出发,而是以一种“反人文中心主义”写作,这样幻梦境系列就呈现出一种后人类主义的倾向。“后人类”一词最早出现于十九世纪末俄国神秘学家布拉瓦茨基的人类演化理论中⑤,这种观点看重数据形式,轻视物质性的事实例证⑤(3),这里所指的后人类并不局限于科技领域下的人工智能和其他信息产物,而是一种重新审视人类形态、改变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正如米歇尔·福柯所说:“人类是时代的产物,而且人类可能正接近它的尽头。”⑥洛夫克拉夫特借幻梦境给“现代人”贴上了非理性主义、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的标签,重塑自文艺复兴以来的“人”的形象,走向了人文主义的反面,使“人”成为逐渐消解的人,表明人类正进入“后人类”时代。

这种“人”的消解首先体现在肉体的消亡上。一方面,在幻梦境中,行动的主体是人的精神,肉体依旧停留在现实世界,意味着在洛夫克拉夫特眼中精神是可以单独行动的,肉体的存在已经无关紧要。幻梦境中的精神被赋予虚拟的身体,人们以这个身体的形象在梦境中进行各种行动。也就是说,幻梦境给人类脱离实体之后的存在赋予了一种可能性,从控制论角度说,尽管梦境中的身体不是机器,但是已经颇具“信息化的身体”的一些特征,洛夫克拉夫特正是借用这种方式证明人的肉体早已消亡。另一方面,对于肉体的消解洛夫克拉夫特的态度是消极的,幻梦境中的虚拟身体最终也无法得到善终,人离开梦境之后往往都会迷失自我,甚至死亡。《伊拉农的探求》中的伊拉农在现实中是一个穷困潦倒的老人,但是在其精神世界中是一个热爱歌唱的王子,他在幻境中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最终却黄粱一梦。延续了其作品一直以来的颓废厌世风格,洛夫克拉夫特的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在其中显现无疑,幻梦境在各方面都表现出了黑暗恐怖的一面。这种肉体消亡后精神的短暂活跃在洛夫克拉夫特看来就是一种“慢性死亡”,“人”的消解是不可避免的最终结果。

“人”的消解体现在意识的毁灭上。人类在幻梦境中的自我意志会下降,不仅很容易受到外界因素的干扰,而且在幻梦境中强大的力量面前总是会丧失理智,无法控制自己。《雾中怪屋》中奥尔尼在见到幻梦境之主诺登斯之后迷失了自我,他的眼中不再跃动着不安的光亮,只有在深夜、当往昔梦境萦绕在脑海时,才稍稍找回自我意识。洛夫克拉夫特显然将克苏鲁元素融入幻梦境中,那些弱小的人类即使在非现实的幻境之中也依然无法摆脱邪恶力量拥有自己的意志。人类中心主义强调的是人类在行动中的主体地位,人类的意志是首要的,而后人类之所以“后”,是因为没有一种先验的明显区别于他人意志的自我意志⑤(5)。这表现为在小说中,首先人类进入幻梦境这一过程本身就是不受控制的,他们总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梦境;其次在梦境中人类意志始终受到两方面的干扰,一是其他人类的行动,二是来自宇宙的强大超自然力量,因而行为常常失控;最后离开梦境是以一种极其突然的方式“醒来”,或者干脆在梦境中毁灭。在这种情况下,人就失去了在幻梦境中行动的自主权,无法掌握自己的梦境,只能作为一个类似于工具的身份被各种力量摆布,这样的人类无疑是“后人类”的存在。

实际上,在幻梦境系列中不难看出洛夫克拉夫特对于自己的影射,在经历了社会变动和经济大萧条之后,洛夫克拉夫特对于社会现实感到失望和厌倦,他在给法恩斯沃斯·莱特的信件中说:“现在我所有的故事都建立在这样一个基本前提上:普通人类的法律、利益和情感在浩瀚的宇宙中毫无意义。”可见洛夫克拉夫特笔下世界中那份深入骨髓的绝望感来源于他苦难的人生经历⑦。凯瑟琳·海勒认为,变成后人類的前景既引起恐怖又带来欢乐,后人类中的“后”字暗示“人类”的日子可能屈指可数了⑤(383)。洛夫克拉夫特也用幻梦境向世人展示了人类存在的另一种可能,克苏鲁神话中的恐惧和毁灭都在言说整个人类世界的“无意义”,影射的是洛夫克拉夫特眼中人与社会的黑暗丑恶⑧。尽管结果也许不尽如人意,但作为恐怖小说,其中呈现出的后人类意识却可供批判性思考。

注释:

①莫瑞·史坦,著.朱侃如,译.荣格心灵地图[M].台湾:立绪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89:137.

②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M].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3.

③姚颖.“反身性”与“反身性文学”[A].东北亚外语论坛[C].2018:6.

④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11.

⑤蒋怡.西方学界的“后人文主义”理论探析[J].外国文学,2014(06):110-119,159-160.

⑥曹荣湘编.后人类文化[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4:1.

⑦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Letter to Farnsworth Wright, 5 July 1927[EB/OL].http://www.hplovecraft.com/writings/quotes.aspx,2017.9.11.

⑧符晓,陈瑞莲.恐惧与毁灭:潜意识视域下的洛夫克拉夫特小说评析[J].长春大学学报,2018,28(05):71-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