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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逮秘书》勘误
——以《周氏冥通记》为例

2019-12-04曾晓娟

关键词:秘书

曾晓娟

(西华大学 人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34)

明代江南藏书家甚多,汲古阁毛晋即其中佼佼者。毛晋不仅以藏书丰富著称,亦是著名刻书家,后世学者也多认可汲古阁所刻书籍。尤其是《津逮秘书》,这部丛书据胡震亨《秘册汇函》残版,汇辑毛晋自身所收集宋元旧本,重为刊成,“分十五集,凡一百三十九种,中《金石录》《墨池篇》有录无书,实一百三十七种[1]。”取名于郦道元《水经注》“积石之石室,有积卷焉,世士罕津逮者”之意。《津逮秘书》在明后期众多丛书中可谓独树一帜,其原因大致有三:其一,收书多为首尾完备的足本,而此前明代丛书收本往往删节割裂,导致书籍面目全非;其二,所收书多为罕见之书,正如毛晋所言“味不贵多而贵奇,书不贵广而贵秘”,故称之“秘书”;其三,选本注重旧本、善本,多用宋元旧刻和较为完善的旧抄本。

另一方面《四库全书》虽收录较多《津逮秘书》选本,但认为“所收近时伪本,如《诗传》《诗说》《岁华纪丽》《琅嬛记》《汉杂事秘辛》之类,尚有数种。又经典释文割裂《周易》一卷,尤不可解”[1]。谢国桢《明清笔记丛谈》也道,“然毛氏是编收辑古书,率为艺术、占验、题跋、小说等类,不尽为子史要籍,又真伪杂陈,是非莫辨,亦不能尽饗人意也”[2]。

此类批评多针对毛晋选本来源而言,如今人孔毅《汲古阁刻本〈津逮秘书〉杂考》对《津逮秘书》所收版本作进一步辨析,指出由于校勘不精,甚至一旦辑出,径付梓人,未经校阅,遂造成很多错误。冉旭《〈秘册汇函〉考》梳理了《秘册汇函》所收版本源流,对于我们了解《津逮秘书》所收《秘册汇函》书目有一定助益。但《津逮秘书》所收书目内容质量却少有人详加研究。对于书本内容的深入研究,更有利于对其版本流变的认识。本文以《周氏冥通记》为例,指出《津逮秘书》所收版本之不足,以及进一步探讨产生原因。

《周氏冥通记》(后文称《冥通记》),魏晋道教小说,陶弘景著。此书不载《梁书》《南史》陶弘景本传,陶弘景侄陶诩《华阳隐居先生本起录》所列陶所著书亦无此目,但诩亦言未能收录完整。《隋书·经籍志》杂传类有《周氏冥通记》一卷,无撰者;《旧唐书·经籍志》杂传类书名卷数同,题陶弘景撰;《崇文总目》小说类有《周子良冥通录》三卷,无撰者;《通志艺文略·传记类》冥异所收与《崇文》同,注“记梁隐士周子良与神仙感应事”;《宋史·艺文志》小说类作《周子良冥通记》四卷,无撰者。《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七道家类存目题《冥通记》四卷,提要称“梁周子良撰,隋志作一卷,宋志作十卷,与今本皆不同”。此处有两点错误:其一,应是将书名误认为撰者;其二,《宋志》所载为四卷,而非十卷(1)《宋史·艺文志》“周子良冥通记四卷”下即为“牛僧孺玄怪录十卷”,想是《提要》弄错卷数原因。。

今存《周氏冥通记》皆四卷,主要分两个系统,一系收于《正统道藏》(简称道藏本),仅此一种版本;一系祖本于《秘册汇函》所收(本文简称秘本),此版“卷一”首行刊有“梁陶弘景撰 明沈士龙胡震亨同校”字样,“震亨初刻所藏古笈为《秘册汇函》,未成而毁于火,因以残版归晋,晋增为此编。凡版心书名在鱼尾下,用宋本旧式者,皆震亨之旧。书名在鱼尾上,而下刻汲古阁字者,皆晋所增也”[1]。《冥通记》即属残版遗留,《津逮秘书》所收版本(简称津本)“卷一”后为“梁陶弘景撰 明胡震亨毛晋同订”。津本又收入《四库全书》、张海鹏《学津讨原》。与津本同源尚有崇祯年间汲古阁刊本(简称汲本),现由哈佛大学汉和图书馆珍藏,多视为《津逮秘书》散本。此外,《古今图书集成》博物汇编神异典神仙部列传有《周子良传》(简称集成本),《唐宋丛书》《重编说郛》等收有陶弘景《冥通记》两则。今日本麦谷邦夫、吉川忠夫编有《周氏冥通记研究(译注篇)》一书,对《冥通记》加以校勘,以涵芬楼《正统道藏》为底本,辅以日本宫内厅藏《正统道藏》《学津讨原》本(本文简称学本)与津本等参考。

以上两个系统均存在一些问题。道藏本有些明显错讹疏漏,如卷一中山洪君出场时描述为“颜状其可爱”[3]卷一第十五,“其”字明显有误,此后诸本均将“其”改作“甚”。再如卷四“上期是华阳重”[3]卷四第六,“重”应为“童”,诸本亦改之。但综而论之,较之其他版本,道藏本最为完整,最少纰漏。

津本祖自秘本,内容基本一致,只修改少量秘本文字错误,较之道藏本,两本存在以下问题:

其二,内容差异较大,此类情况主要集中于卷首陶弘景所撰《周子良传》,以及陶弘景与梁武帝之间的启事、敕答。较之津本,道藏本《周子良传》多出以下文字:

所可指的,唯此四事。自余或有访问,皆依违末略。初不显诏,又师经一过,因辞访移朱阳,及有所当事后,屡问蒙答以不,每云未报,遂不显言。今料视,定已有答。寻此当是恐问便有酬者,则人人因托不少。若不为问,则被人责,若悉为问,便忤冥旨,是以皆匿隐之。[此记中多有真仙讳字,并诸教戒,便同依经诰之例,皆须净案净巾,沐浴烧香,乃看之。若欲传写,亦应先关告众真及玄人,不得皆悠悠外书记也。]

周所住廨,庭坛有数株大柏树,其户前一树甚丰茂。甲午年腊月望日,忽见有如糖洒遍树上下,中间尤多。于时晡许,华阳都讲丁景达来看徐普明,并见之,惊问:“见此甘露降下?”家人不欲显此事,仍戏言:“向小儿以糖沃之耳。”因共摘尝,正如蜜味,亟折两枝见示,以插户帘上,十余日犹在。[按瑞图,甘露降竹柏,乃是瑞气降。按说寻此庭坛边,诸树略有,唯此对户者独浓,必当是欲显已应有神灵降引之事故也。]

又周所住屋南步廊,夹两边种竹,竹根穿入廊下。乙未年五月十八日,共其舅徐普明在中堂为谢家大斋。三日竟,散斋。日中后,其舅暂还廨,忽见步廊竹根生一笋,三寸,已上分为二条,并抽筠箨,齐长九寸。昨都不见,而今忽有。普明知是异,恐小儿拔弄,仍折取来中堂,遍示诸道士,咸共嗟叹未尝有此。隐居深恨不置令成竹,又恐烂坏,乃炙干录之,即日犹在。[按,竹是星精,多会神用。湘州人作同心竹,皆伺抽笋,因刻边为孔,笋乃带创成四,此犹是一竿竹,唯中央两边凹耳。未尝有一竹而分为两笋,共本各末者。此月二十三日夏至日,便有感降事,当是复表其冥符合欢,有柏竹之德也。]

又周移朱阳馆,于东立屋,积茅在屋东北,覆屋后残茅。周往更敛积,忽见一白龟,可长六寸许,身形皮甲通白如滑石,唯厌上有四黑文,状如书字,不可识。捉取玩弄良久,乃欲将还,意不敢,遂放之,还即向其家说此。[按,龟本灵物,久寿先知,又出积茅之下,欲表是茅岭之灵,凡白物率皆神奇。隐居闻此,欲表上之,更寻觅,不复见。而佐近道士多云:“柳谷间常有一白龟,人欲取辄失去。”疑此龟犹当是,而数百步来此积茅中,第恐有以也。]

右此追记忆,见其经有此诸异事二条。

启事

臣弘景启:去十月将末,忽有周氏事,既在斋禁,无由即得启闻。今谨撰事迹,凡四卷,如别上呈。但某覆障疑网,不早信悟,追自咎悼,分贻刻责。渊文口具陈述,伏愿宥以闇惰。谨启。十二月十六日。

敕答

省疏,并见周氏遗迹,真言显然,符验前诰,二三明白,益为奇特。四卷今留之,见渊文,并具一一,唯增赞叹。十二月二十日。[神笔]

右,此周去时,先生正在郁岗隐斋禁限,不获即得启闻。后撰写遗记毕,方遣潘中正出启上呈。

圣上登于内殿,开读四卷,委曲备小,事事顾问,亦随事奉答。

右,周传。[3]卷一第五—卷一第八

而作为祖本的秘本有启事与敕答,只是并非附于《周传》后,而是在卷首,且文字稍有出入,内容亦不全,仅到“并具一一”,且改为“并具一二”。此页“并具一二”后还空有一竖行,应非火灾导致内容不全。究竟是何原因导致此种情况,胡震亨与毛晋亦未作说明,现在也无从考证。

其三,卷四最后一部分页码错乱。卷四与前三卷略有不同,主要是按月日所记梗概,然后每过一月有一条小总结说明,如“右十七条六月中事,今别撰在第二卷”[3]卷四第二等。据道藏本,“十四日,见定录,云:‘司命来月中旬当来,西宫、东官人亦并来,故逆示。’[云云。此当是云三月十八日事,见其此日亦有辞本存也。]”[3]卷四第十五条后本应接“二十日梦见司命君”条,但津本却是以下文字:

二十八条[十大条云见,十条云梦。]

右从目录,凡用墨、朱、黄三色,书大度白及细纸,合十六番。[八番白,八番色。]并右从去乙未年五月二十三日初通,至今丙申年七月末,合一百九条。[六十三条云见,四十六条云梦。]从八月初至十月二十七日舍世,凡三月日中文书记不复显出。寻入今年来,月月所记自疏简,未知是不复悉记,为时近致希邪。

周紫阳记九真玉沥丹方:[云轻于九转,易于九转,此别一纸,无日月。]

九茎紫菌琅葛芝一斤。[出南闽,句曲北亦有。]

丹朱玉浆二斗。[出南闽,此间亦有也。]

右二物,细切芝竟,仍以玉浆一斗渍之一宿,埋阴垣之阳,去垣三寸,入土一尺,以白瓦器容四斗许盛。仍以瓦盘盖之,蜡密封之,上土令厚二寸。以今日午时埋,至明日午时出之。持之南行,取己所住户十二步,乃置眠床头按上。至明日午时,又以铜器盛煎之,令火齐器底,勿令火艳出器边也。得三沸竟,又内玉浆一斗,又加火高[5]681。

这里有两处问题:首先,“二十八条”前面无月份,与上文举例体例不合,似是少字;其次,“右从目录”一段明显作为最后总结,似应是最后部分,但又尚未说完——“又加火高”明显不会是结尾。如果说这一段是误插,但此段结束后又并未接回上文,而是跳跃到“二十九日见保命,勿犯雾露”[5]682,并在后面又出现此类情况。

如果以页为单位,就会发现这个问题其实页码错误所导致。“十四日见定录”条正好为完整一页的结束,以上引文正好为完整两页内容。“见其此日亦有辞本存也”一句津本略有出入,少最后一字“也”,而“梦见司命君”一句所起之页,第一行正好空格,不知是否火灾烧毁刻板所致。津本此一问题亦祖自秘本,简言之,若以《丛书集成初编》中所收秘本为例来解释这一错误原因(2)《丛书集成初编》所收《秘册汇函》本《周氏冥通记》有页码,方便说明,故以此本为例。,错误集中于一三九至一四六页之间,即是将一三九、一四〇页与一四五、一四六页错误调换,胡震亨未能发现这一错误,毛晋亦未能纠正。

正如上文所言,津本出现之后,各丛书所收录之《冥通记》多为津本,且亦未加校正,故这些错误至今仍未得到修正。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古今图书集成·周子良传》,此传乃基于《冥通记》修改而成,无分卷,陶注一些直接删除,一些放入正文,且删去部分正文。《周子良传》所据底本应为津本,如卷一“正见于仙屋烧香”一句,道藏本与秘本同,津本却为“正见□□□烧香”[5]648,集成本便改为“正见子良烧香”[6]37,可见《集成》编者很可能未见过前两个版本。从全文来看,集成本虽与《冥通记》不一样,但改正一些错误,对校勘有一定参考价值。如卷三诸本均作“非神明之所如”,殊不可解,集成本改作“非神明之所加”[6]42;又如道藏本“为蓬莱右夫人”,秘本、津本“夫人”均作“大人”,集成本作“大夫”,据前文,应是集成本正确。

集成本虽未能改正页码错误,但其编者明显发现了内容有误,只是未能意识到这是页码错误导致。故此,编者为使这段文字条理通顺,强行改动一些字句。如本附于卷四末尾的“周紫阳记九真玉沥丹方”,由于页码错乱,被放入三月记事。按整部书体例,每一条都会注明日期,“九真玉沥丹方”却不会有日期。但没有这一条,整个三月事件条数就与结尾“右三条事三月中事并云见”不相符,故“周紫阳”三字前加“三月见”三字,强行当作三月中一条。且由于页码错乱,就算加上“九真玉沥丹方”,三月中也仅有两条,故三月结尾也改为“右二条三月中事并云见”[6]43。

由此可见津本误导之广,也显露出一件极为严重且让人不解的问题。正如前文所言,道藏本是相对完整且更为权威的本子,为何道藏本仅存在一个版本,流传更广的却是收于《津逮秘书》错误更多的本子,此版本自《秘册汇函》始便存在诸多问题,但,一来少有人发现其中错误,即使是胡震亨、毛晋这样的藏书家,二来即使有人发现了,如《古今图书集成》编者,但似乎也没见过道藏本,从而无法作出正确修订。

结论

众所周知,较之前朝,明代刻书出版业有着长足进步,所以才会有毛晋这样的藏书家与刻书家。但由于通信信息的限制,终究在获取资讯上有所限制,即使是胡震亨、毛晋这样的藏书家,也会在收集书本上有所疏忽。毛晋为藏书不惜耗费财力与精力,以力求善本、珍本,但终究不能做到尽善尽美。冉旭《〈秘册汇函〉考》中指出,“《秘册》原收书总数已不可知,以今存之二十四种相较,未收入《津逮》者尚有六种,其中《易传》与《南唐书》乃毛氏以胡本多讹误,另据善本重雕”[7]。可见毛晋并非未对《秘册汇函》残版进行进一步校订,那为何《周氏冥通记》却会出现如此大之问题,而胡、毛二人均一无所知?

首先,《冥通记》善本出自《道藏》,也很有可能是一大限制。众所周知,中国并非一个传统宗教国家,也无权威信仰,即使是道教这类土生土长的宗教,也少有得到重视。道书之正式结集成“藏”,始于唐开元时。此后宋明诸朝皆曾编修《道藏》。但由于兵乱与统治者的反复无常,道教文献多次被损坏严重。也正是为此,很可能对于一般读书人来说,《道藏》文献相对陌生。胡、毛二人也有可能未能接触此类文献。从现存的《秘册汇函》所收书目来看,对于所收书籍,大多胡震亨都曾注明来历,《冥通记》却无此类说明,可见秘本《冥通记》来源很有可能不是善本。

其次,从毛晋编录《津逮秘书》的收书概念与定义来讲,他并没将《冥通记》看作《道藏》经典,更多是从小说志怪角度。毛晋曾借《酉阳杂俎》段成式之语表达了这一层意思:“经为大羹,史为鼎俎,子为醯醢,种种有至味存焉。”且正如谢国桢所言,“率为艺术、占验、题跋、小说等类,不尽为子史要籍”[2],《冥通记》收于《津逮秘书》第十一集,与《搜神记》《搜神后记》《录异记》《稽神录》《异苑》合为一集。这些都是志怪,且其中一两部的编者均是道士。在此也不难看出毛晋对《冥通记》性质的理解,也许正是为此,他也不会想到在《道藏》中寻找善本。

综上所述,中国几千年文献颇富,但由于年代久远,我们所能接触之文献以明清辑校文本居多。但即使如《津逮秘书》这样颇为权威的藏书,依旧会出现如此严重的错误,学人运用版本,不可不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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