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子

北京朝阳医院急诊分诊台。2019年11月，两名肺鼠疫患者由救护车从内蒙古锡林郭勒盟送至北京朝阳医院。摄影/本刊记者 董洁旭

七十多年前就被法国作家加缪写进书中的鼠疫，如今再度来到了人们身边。

11月12日，北京市接收了两名来自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苏尼特左旗转诊过来的肺鼠疫患者。北京市随即启动了突发公共卫生应急机制。此后，先后网传北京儿童医院、宣武医院与黑龙江宾馆分别出现鼠疫疑似病例，但经检查后均排除鼠疫。截至发稿时止，北京无新增鼠疫病例。

当人们刚刚松了一口气时，17日，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镶黄旗又一病人被确诊为腺鼠疫。28名与之密切接触者已就地隔离医学观察，目前无发热等异常表现。

苏尼特左旗距离镶黄旗约280公里，车程4个多小时。但令人安慰的是，据内蒙古卫健委消息，在镶黄旗的腺鼠报道疫病人与苏尼特左旗的2例肺鼠疫病人之间，目前尚未发现有流行病学关联。

据《锡林郭勒日报》，18日锡盟已启动应急预案，苏尼特左旗以疫源点为中心开展保护性灭鼠工作，已踏查8平方公里，灭鼠面积1.5平方公里。至此，仍有一些疑问需要解答，鼠疫患者为何要从内蒙古转到北京救治？为何短短一周内内蒙古就有3例鼠疫患者？鼠疫，这个古老的疾病，离我们的日常生活究竟有多远？

鼠疫患者进京背后

鼠疫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传染病防治法》规定的甲类传染病，传染性强，如果不治疗，病死率高达30%～60%。人类历史上发生过三次鼠疫大流行，其中最著名的一次发生在中世纪的欧洲，夺去了2500万人的生命。因患者去世时皮肤发黑，又被称为“黑死病”。令人闻之色变的鼠疫，在抗生素诞生后，病死率大大下降，面目才稍稍不那么可怕。

鼠疫是由鼠疫耶尔森菌引起的自然疫源性疾病，通常在啮齿动物间流行，人感染鼠疫菌后，临床可表现为腺鼠疫、肺鼠疫及败血型鼠疫等类型，其中腺鼠疫最为常见。中国疾控中心（CDC）对鼠疫的预防建议是：对疑似或确诊病例坚持就地、就近隔离治疗原则。“一旦发现人间感染，处理原则就是就地隔离、就地诊断、就地治疗。”青海省地方病预防控制所前所长王虎强调说。

然而，12日在北京确诊的两名肺鼠疫患者却没有遵循这样的治疗流程。这对牧民夫妻分别于10月25日和31日发病，据媒体报道，这两例患者在锡林郭勒盟苏尼特左旗医院就治时未确诊，因“地方小，水平有限”，后转至锡林郭勒盟医院。最终，两名患者在当地治疗效果不佳的情况下，由救护车送至约600公里之外的北京朝阳医院。

《中国新闻周刊》就这两例患者在锡盟当地的诊疗过程向锡林郭勒盟宣传部提出采访申请，对方表示，已在第一时间将相关信息汇报給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请等待官方发布。

已在内蒙古的北京地坛医院感染二科主任医师蒋荣猛在接受医学专业自媒体“呼吸界”采访时解释说，24小时即可拿到培养细菌，拿到细菌即可确诊，但人感染鼠疫后往往擅自使用一些抗菌药物，不利于检出确诊，这是确诊难点之一。

其次，目前的主要检出方式，即抗原检测、抗体检测和核酸检测都在疾控中心，一般医院不开展，“早诊断早确诊”非常依赖首诊医生经验，第一个接诊的医生要想到是鼠疫的可能，及时报告并将标本送到当地疾控中心检测。中国鼠疫病例最近十几年来仅报告二十多例，属于散发，大部分医生没见过鼠疫，遇到发热，肺炎病人，较难和鼠疫做鉴别诊断。

中科院动物研究所研究员张知彬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就指出，随着具有丰富经验的老一代科技工作者的退休，基层防疫、植保部门及科研部门都面临后继无人的局面，缺乏专门科研技术人员和经费，制约着疫情监测和防治工作。

内蒙古卫生健康委对外表示，内蒙古自治区属于鼠疫历史自然疫源地，有蒙古旱獭、达乌尔黄鼠、长爪沙鼠、布氏田鼠四型疫源地，分布在57个旗县，总面积达33.7万平方公里。此前，极少发生人间鼠疫病例。仅1例人间鼠疫病例是在2004年，距今已有15年时间。另据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的数据，中国近年来偶有鼠疫发病，2014年、2016年、2017年、2019年感染并死亡的数量分别为3、1、1、1例。今年9月，全国报告1例鼠疫发病，1例死亡。

“我国鼠疫疫源地多分布在老少边穷地区，当地医疗卫生条件相对薄弱，专业人员鼠疫防治知识水平和技能有待进一步提高。”《全国鼠疫防治“十二五”规划》中写道。所谓自然疫源地，即传染疫病的病原体、媒介及宿主（易感动物）存在于特殊的生物地理群落，形成的稳定地域综合体。在这些地方，病原体没有人类参与也能在动物间长期流行并反复繁殖。

旱獭传播鼠疫的风险上升

“从数量上看，近几年人感染鼠疫的病例少了，但动物间疫情从来没断过。”青海省地方病预防控制所原所长王虎说。

据蒋荣猛向“呼吸界”透露，在北京治疗的内蒙古两位鼠疫患者所在镇曾于8月中下旬4次在动物监测中检出鼠疫菌共12株，而两名患者也曾自行进行过灭鼠，目前还不清楚他们是否直接接触过鼠类尸体。王虎对此表示，短时间内连续4次监测，说明当地防疫人员已经高度重视疫情，而12株鼠疫杆菌足以说明当地动物间鼠疫流行的严重程度，很容易波及到人。

关于地方疾控部门如何监测鼠疫，王虎介绍说，以青海为例，省地病所的工作人员每年都要在省内33个疫源县监测至少半年。各地鼠疫宿主的优势动物不同，与内蒙古有旱獭与3种鼠类不同，青海主要是旱獭，每年旱獭出蛰到冬眠的半年，即5月初到10月底，全省每个县要进行动物间疫情的监测。此外，一年365天，每天24小时，都要有人值班。

青海省每年监测动物疫情时，每个县抓200只动物，以旱獭为主，检查其体表跳蚤是否有鼠疫菌;将动物处死后，检查动物肝、肺等内脏组织是否能分离出鼠疫菌;最后采血，做血清检查，看是否有抗体。几种方法监测后，如有阳性发现，立刻引起高度重视，“在青海省内，如果检测出1～2株鼠疫菌株，就要高度引起重视，对检出阳性的点大面积动物捕杀、杀灭，防止波及到人间。”王虎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不过，基层疫情防控单位存在着现实困难。王虎说，鼠疫疫源地所在的青海、内蒙古、新疆、西藏等省区地广人稀，监测半径大，人力不够;近几年，随着年龄大的工作人员退休，新入职员工对鼠疫的经验和意识不足。“这确实是基层普遍存在的问题。” 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一位工作人员也对此表示赞同。

青海省地方病預防控制所等机构2018年发布的《基于地理信息系统的青海省60年鼠疫流行病学特征》一文指出，青海省动物鼠疫及人间鼠疫流行自20世纪50～90年代末缓慢下降，从2000年以来至今有回升趋势。文章称，进入21世纪后，随着经济、交通运输的发展以及大型建设项目和旅游项目的开展，打破了青海省鼠疫自然疫源地的封闭性，客观上加大了鼠疫由边远地区向人口稠密地区传播的可能。

与此同时，青海省东部农业区部分农民受经济利益驱动，私自进入鼠疫自然疫源地进行非法猎捕剥食喜马拉雅旱獭，感染发病后乘车返家，造成青海省多起鼠疫远距离传播的案例。2001～2011年青海省发生14起人间鼠疫疫情中，有7起是由他们非法猎捕剥食喜马拉雅旱獭引起的。

王虎也表示，随着中国西北部的生态环境好转，野生动物数量增加，动物间疫情自然就多了。同时，随着经济发展和交通便利，来西部地区旅游的人也随之增多，感染鼠疫的风险也随之增加。

川西高原藏区莫斯卡的土拨鼠（旱獭）近两年已经成了“网红”，圆滚的身子配以短小的四肢，引得游人合照、喂食、撸鼠，在川藏旅游时，“顺便看看土拨鼠”成为网上备受推荐的治愈之旅。不少案例显示，经旱獭传播鼠疫的风险因素正在增加。

今年6月，甘肃省疾控中心发布消息称，在猎捕、贩运、加工、储存、销售旱獭和其他染疫动物及其制品过程中，通过呼吸道、消化道和皮肤微创口等途径感染鼠疫的风险极大。1958～2018年，甘肃省共发生人间鼠疫32起，发病71例，死亡44例，80%以上的人间鼠疫就是直接接触旱獭感染。

今年4月底，一对俄罗斯夫妇到蒙古国巴彦乌列盖省游玩后病重，相继去世。蒙古国卫生部门表示，这名俄罗斯男子可能是因为猎杀土拨鼠感染了“鼠疫”。

四川在线11月15日发文提醒“避免感染，请离网红土拨鼠远点”，四川省林科院研究员刘少英接受采访时表示，除了喜马拉雅旱獭和青海田鼠外，与其他鼠类接触也要“小心为上”。人类对于鼠疫的宿主、传播媒介还在不断认知之中，例如，活跃于青海四川境内的柴达木根田鼠，就曾在青海种群中发现过鼠疫病菌的存在。此外，猫、狗以及野兔等动物也会感染传播鼠疫。11月17日内蒙古卫健委通报的近期第三例鼠疫患者曾于11月5日剥食过野兔。

“新的疫源地也在不断被发现。”中国疾控中心一位工作人员说。中国目前存在着12种类型的鼠疫自然疫源地，分布于19个省区、286个县，疫源地面积115平方公里，主要在西藏和青海，但其他地区也有散发。

上述中国疾控中心工作人员表示，根据中心监控数据，与往年相比，今年鼠疫在鼠间比较活跃，增加了感染人的风险。不过，随着冬季来临以及内蒙古当地监测、灭鼠、灭蚤等一系列防控措施的干预，目前整体风险可控、并处于下降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