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譬如朝露

2019-11-25方雁离

湖南文学 2019年11期

方雁离

谨以此文,怀念我的朋友QTL——

真正的不幸,总是在无声无响中降临。

那个电话打进来的时候,她在石卡雪山的栈道上接吻。四周弥漫着龙涎香甘甜的气息,与身边这个男人身上的原生气息完美结合,散发出了雄性荷尔蒙最蓬勃最茂盛的味道。

对方措辞小心谨慎。感觉既不忍心伤了她的皮毛,又握着一把手术刀一层一层地剥开了她的皮肉。

是?我……她想要说出一些话,一些表示疑惑、希望或者确认的话,嘴巴却停留在一种半启半合的状态,没能发出一点儿声音。

死亡在地面上等着她。

她的心脏顺着那个暗无天日的通道滑下去。

身子也软绵绵地往下滑,电话差点从手中脱落。

远处,喇嘛还在唱歌。他站在雪天交接的地方,仿佛一个神的象征,一刻也不停地,一直唱着歌。

江月想推开这个男人,但她没有那样做,也没有力气那样做。

她蜷成一团,想缩回到妈妈的身体里去。但此时想到妈妈温暖的身体、热乎乎的子宫,她更加感受到了四壁空空的寒冷,冷飕飕的刮骨般的单薄。

她慌乱,恐惧,无力。连四周的空气都是空荡荡的绵软,空荡荡的虚脱。

她想应该给什么人打一个电话,说一些话,无关紧要的话,虚弱的话,试探的话,再将电话里传来的这个消息告诉给他,或者她。但她想不出这个人是谁,谁可以在这种时候陪伴她,给她一点点支撑下去的力量,与她一同扛住这从天而降、垮塌下来的滚滚巨石;或者,谁可以给她一个拥抱,长长久久的拥抱,让她的头搁在他们的肩膀上,直到睡着了,慢慢地睡着了,做一个梦,长长的、虚弱的梦,再慢慢地、慢慢地醒过来,眯缝着眼睛醒过来,眯缝着,眯缝着,那线型的光亮,就给她的身体注入了生机,她就活回来了;或者,或者,就那样,趴在他们的肩膀上、腿上、怀抱里,只要能感觉到热乎气的地方,睡着了,就再也不会、再也不会醒来。

男人没有觉察到她急剧而来的变化。他的目光向着不远处拍照的年轻姑娘,姑娘火红色的防风衣特别炫目,长长的大波浪长卷发。她在雪地上摆出各式各样的造型,长发顺风向后向上飘的时候,感觉整个人就要飞起来,逆风往她脸上飘时,又像一朵慵懒的盛开的玫瑰,别有姿容。她想,他也许觉察到了,只是装作没觉察也不好说。

她真希望他对此毫无知觉。她知道,他必定会同她一起慌乱,再不得不整顿情绪,忍痛拿捏着从惊愕中挤出来的几个措辞。她不要措辞。她要他觉得快乐。更何况,换作任何人,这时候都一样,安慰和问候,除了削减她的耐受力,加速精神的崩溃,肉身的坏死,再没有一点点积极的力量了。倒不如,不如就这样子,一个人硬撑着,还稍微好些。

对方什么时候挂断的电话,她浑然不知。

她身子松散,两只手臂压在身下。左手臂压在腹部,右手臂则以长伸的姿态,枕在她微微露出半边脸的头部,头紧紧埋着,眼睛明明大睁,眼皮和睫毛却又无力地耷拉着。她觉得冷,到处冰冷。大脑变得空白,一片空白。像是大雨唰唰地下个不停,而她就是跌落在暴风雨中的那根枯树枝,秋日湿漉漉的车辆在躯体上轧来轧去。

她是多么想要活下去呀。她还不想死。

她可以消失,很多人已经习惯了她的消失,但不是死亡。尤其是她的父亲母亲,坐在那辆大客車里,坠下浓雾弥漫的牛栏江大桥。任凭她如何孤苦、想念、呼唤,他们再也不答应她,甚至,连他们的魂魄,都再也没有走进她的梦乡,一个棺木,一包黄土,就阻断了他们血脉相连的所有途径。到了后来,她想通了,阴阳殊途,他们之所以再也不亲近她,不让她感受到他们,是要她好好活着。

呵呵,好好活着,我还能好好活着吗?还能吗?她不停地问自己。

要说这世上,木峰还算是她的一个亲人,唯一的亲人。父母过世后,那些与她仍有着血缘关系的所谓亲戚,除了索走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留给父母的遗产,没有一个人过问过她的生活,他们躲瘟疫一般远离她。只是之前,她一直生木峰的气,一直不接他的电话。唉,他也好久好久未给她来电了。他一定以为我已经把他忘记了吧,一定以为我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可是,新的生活,谈何容易。就算她无法回想起曾经的许多细枝末节,她也从没有忘记过他,尤其是他留给她的那种感觉,一直在她心口隐隐地疼着,隐隐地甜着。

不知什么时候,男人的一只手搭在了她的锁骨部位,另一只则环在她的腰间。他趴在她胸前,像个乖巧的孩子。她忽然想抚摸他的头发,这飘逸得令人心动的微微卷曲的中长发,还有他的脸,长着短短的黑胡茬的脸,还有,还有这双眼睛,落拓不羁的眼睛,带着与生俱来的好奇,与生俱来的干净。她低头看着他,用那无边无际的忧伤看着他,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温柔地、来回地摩挲,深沉而眷恋。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表现出无法描摹的柔情。她渴望他可以把她抱得再紧些,紧紧地,把她的身体整个儿挤进他的身体里。或者,把他从头到脚整个儿摁进自己的身体,以将体内的那些病毒统统都排挤出来,替换出来。她试图往他的怀里钻进去,但因为太虚弱,使不出一点儿劲来。

木峰的妈妈也是因为疾病去世的,在他爸爸过世后不久,很突然地,确诊后不到三个月就死了。那也算是一个与她扯得上关系的,唯一死于疾病的人。长时间以来,只要听说关于病死的人,她都会想到木峰妈妈,虽然她们仅仅相处过两天,但她却不能不想到她,想到那个令她死亡的疾病。可是,现在,我也要死了,我也要死了,怎么会呢?怎么会是我呢……她看到了她身体的腐化败落——流出脓汁了,皮肉脱落了,变成一个大黑窟窿了,黄绿色的脓汁和血红的腐肉钻进雪地,雪粒不再晶莹。她的身体打着哆嗦,像有毒虫子在爬,在皮肉里爬,她甚至能想到它们的形状,有鳞翅、好多的脚,它们吸血后泛着恐怖的黑褐色光泽,蜇了她一口,毒液顺着脉络往里钻,蜘蛛吐丝一般,分叉,弥漫,再分叉,再弥漫……

那无边无际的哀伤和无边无际的恐惧持续在她的身体里生长,一直向着雪地之外蔓延开去。

她放开了他。她想呕吐。转而却独自在雪地里疯狂地打起滚来。看见的人以为她在雪地里撒欢,有人朝着她发出“噢!噢!噢——”的原始欢叫。没有人知道,她想顺着雪茫茫的坡地,滚到山中低矮的松树、灌木丛中去,在那灌木丛后面,消失,穿越,进入另一个世界,像她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她的目光越过雪丘,停留在那些种类不多的,看起来颜色憔悴的植物上:因为寒冷、山高风急,它们无法长得高大挺拔,那干涩到近于黑的绿色针叶,粗糙的棕黑色树皮——多么可怜,从来就没有过苍翠的色泽,就注定在这雪山的苍茫里枯灭。还有这雪地,雪地上蓝盈盈的天空,都将随着她的消逝而消失,她再不能拥有它们,它们也终要将她遗忘。她悲哀极了:抬起一只手,试图在空中抓住一缕轻抚面庞的微风——这满目的山河啊,一草一木,人世间所有的一切,我是多么爱它们,多么爱它们!

身边的男人叫沈建,是她音乐工作室的合作伙伴。不过,说是伙伴,倒不如说是一个学生。他总是叫她老师,合作的条件也很简单,她必须教授他古典音乐,而在学习中,他表现得比她在大学里带的大多数学生要用功得多。

事情得从二〇〇一年的秋天说起。

那天,正当江月兴高采烈地沉浸在即将启程康定的小欢愉里,木峰突然对她说:江月,我不能乞求你的原谅,我也无法给自己犯下的错误找寻开脱的借口……

她的身体陷入一种封冻的状态,一层一层的冷将她冻僵。

江月,我是一个老师,一个老师,一个老师啊!我怎么可以?木峰沉痛而悲哀。她的脑袋里,有几十把鼓槌在不停顿地敲、不停顿地捣,血液流动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那以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想要再回忆起一些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她无数遍回味过的蜜桃般的记忆,包括他平时经常会对她说的一些话,却始终没有做到。她知道,无论记不记起,木峰被他十六岁的女学生给启蒙了,这是她改变不了、必须接受的事实。

滇池的波涛拍打着堤岸,水面在蓝紫色的夜空下晃动着水银的白,夜灯星星点点。她和沈建演绎着前奏,在一个叫做睡美人的湖景酒店里。她正准备献出她的处子之身。遥控器启动,圆形透明的顶向两边徐徐划开,远处山峦起伏,黑洞洞的边沿与天空交接处呈现出稀薄的青蓝色,银河薄如轻纱,像有一个缥缈、无形的不可抗拒的强大磁场将他们笼罩,一边给予他们力量,一边又吸噬他们的精元。身体和灵魂都在不断地分解,重组,分解,重组。她要告别她的过去,以这样的仪式,献出她的身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滇池特有的已被污染的水腥味,她想到她洁白无瑕的躯体和心灵,以为终将属于木峰的一切,就要在这里终结:月华、银河、头顶上最亮的那颗星星,整个浩渺的宇宙,在夜风中摇摇晃晃,漂浮不定。

木峰与她是大学同学。从学校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四川康定的一所中学教音乐,那时,江月对康定的概念仅仅停留在一首叫做《康定情歌》的歌曲里:“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地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月儿,弯弯,弯弯。”一定很美,她总是这样说。他们常常在长途电话里事无巨细地闲扯,可以说,木峰把工资的一半都交给了公用电话亭。从夜里做了什么样的梦,早点吃了面条加小青菜,放了辣酱炒猪肉的冒子,在学生食堂打了一个小葱水豆花,酸菜轱辘洋芋,喝到了食堂大姐留的白米汤,还有抓到哪个男生给女生写了个什么内容的纸条,哪个学生在课堂上唱歌吼出了公鴨嗓,声音特大,把同学们都带跑了调,还说到川藏公路,修川藏公路的大学生李苏杰和藏家农奴女孩达娃的爱情。她就故意逗他:你也找一个藏家女娃讨了吧!那时候,江月很任性,凡事凭她高兴。她会在一天之内传呼他三四次。有时木峰忙着,一下不能及时回话,她就不高兴,使小性子,让木峰哄上半天,才能把脸抻开。一般情况下,木峰都尽量做到不让她等太久,那时候还没有手机,只有可携带的“大哥大”电话,算是手机的前身,却是个奢侈的玩意儿,除了有钱的商人,几乎没人玩得起。木峰总是一接到传呼就飞出校园,上气不接下气地和她讲话,她也就获得了一种胜利,一种满足,浑身舒畅快乐。

只是那时候她还没有明确认识到,其实她早已经有了危机感,才会依靠不断地任性来完成对这份情感的确认,确认他爱她,臣服于她,愿意花时间花精力来哄着她,宠着她,等后来认识到了,已不再有意义。

秋天还没过去。一个烟霞似血的黄昏,她和沈建围坐在钢琴旁,他们还在为他新创作的曲子《相和曲·长相思·云一緺》而争执。成群的鸥鸟在天空盘旋,有一只在他们的窗台上驻足,凑着玻璃向里张望,四周很安静,静得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和他有力的心跳。“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她跟随指尖流淌的琴音轻轻哼唱,试图给他提出更好的意见和见解。她说:《云一緺》流淌出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尽,比群山高远,比流水绵延,比春秋雨雪更缠绵的呼唤。她在说音乐,更是在说爱情,它们本就无法分开。沈建趴在钢琴旁,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在她细长的后颈呵着热气说,老师,我需要你——我相信——你也是需要我的。

需要。我需要你。你也是需要我的——这个词,这句话,对于当时的她来说,顿感滇池五百里苍茫,半江渔火,长空惊鸿,终不过朝露。在汹涌而来的情绪中间,她突然找到了一条去路,一条足以令她放声大哭的去路。

她深深明白,沈建所说的“需要”,并不是相濡以沫互爱承欢。他的需要,在她看来很明确:不过需要一个女人而已。而她在那时那刻突然明白,她也需要一个男人,却是因为她想和木峰告别。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刚好可以算作是她的学生,这一点,更能促成她对他的需要。

当木峰突然说到那些通过门缝塞进他宿舍的信件。他的口吻里带着迟疑、试探和思索,她听得出,他在思虑究竟应该怎么说出来才最合适,怎么表达才最准确。他向来不会撒谎,尤其是对她。他在喉咙里小声嘟哝:是表白信,这些孩子,不懂事,没大没小,胆子特别大。木峰像一个犯了错的学生,试图遮遮掩掩,却又老老实实地向老师交代着一个事件的发生。

再躺到草地上,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具发霉的躯壳,丢弃在阳光下,暴晒无济于事,总是有嗡嗡嗡的声音在她的耳朵里回响,像有一列巨大的列车从她空洞洞的躯壳里轰隆隆地开了出去。而且,她突然发现,她恨木峰,她竟开始恨他,没错,就是恨,没法不恨。她想是他毁了她,就是他,如果不是他……她想她不爱他了,早就不爱他了,还怎么爱他呀,怎么去爱他呀?他不过就是自己做过的一个梦,一个美梦,盲目的梦,噩梦……想着想着,她的眼泪又哗哗地下来。

她把手机也关了。她不知道开着手机要等待谁,又打给谁。有两次开机,刚巧木峰打了电话进来,她没有按下“拒绝”,也没有按下“接听”。她的心很疼,疼到痉挛,手上连按下接听键或拒绝键的力气都没有,她不愿意跟他讲话,更对他无话可说,连听一听他的声音都令她疲累。不过,她接听了一次沈建的电话,看到来电的时候,她竟觉得她与他的距离才是亲近的,她突然认为他熟悉她,只有他才熟悉她,那种不可名状的,别人不可能了解的熟悉。她对他产生出表达的渴望,但接通之后,还是没有说话,她觉得没力气,不知道怎么说……

不久,沈建来了,不声不响地就来了。

沈建一直觉得自己不可能会去真的喜欢一个女子,但是,他亦从未对别的任何女子产生过像对江月那样的感情。他像变了一个人,不再调皮,不再贪恋她的身体,只是守着她,看她睡觉,弄东西给她吃,虽然她一直没什么胃口,但他表现得很有耐心,很细致,变着法地做出口味和品种,每一样都要求她吃上一小口。他还总是小心地钻进被子,在她身边躺下,在确定她睡着之后,小心地亲吻她的额头、眉毛、眼睛和鼻梁,有时轻轻地点一下,有时作长久地停留。亲一下,再长久地看着她,轻轻捋捋遮在她面颊上的发丝。每次他将她搂进怀里,虽然动作轻巧温柔,但江月还是会醒来,她伏在他胸前一动不动,假装继续酣睡,眼泪却总是上来。她就假装翻个身,很自然地背开他,并不让他察觉。有时候她会因为哽咽而颤抖一两下,像沉睡中被噩梦惊到的孩子,他便长久地轻拍她的后背,低声而温柔:不怕不怕,不怕,不怕……

慢慢地,江月常常想为他做些什么,就算作为补偿,或者获得内心的安宁,但是往往无能为力。只要想到哪怕一点点男女之事,她就想起玛雅花半开的那个夜晚,就恶心发呕。沈建对此从不勉强。但越是这样,江月心里越难受,越自责。连这一点都无法做到,她更不知道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后来,她习惯了他的怀抱,她想她爱上了他。

冬天早早地就来了。

那个清晨,天气前所未有的好。

风高云阔,雪山静穆,阳光充足而温柔。她的心境也前所未有地明朗起来,趴在沈建的肩膀上,眉眼间突然有了久违的星河流淌。她想去雪山,去她在窗前就能看得见的石卡雪山。

还未下缆车,清晰明亮的歌声便进入了他们的耳朵——

心中有一轮明月

一轮皎洁的明月

心中有一个姑娘

一个美丽的玛吉阿米

曾经你的温柔

让我生命灿烂

曾经你的美丽

让我魂牵梦绕

在木栈道的尽头,一个年轻俊朗的喇嘛站在天空里唱歌。他藏红色袍子的一角被风吹起,使天空显得更加明蓝静寂,她觉得他站在一条通往天空之外的道路上。远处,与石卡雪山平行和更低的远处,粗壮雄阔的光辉,从云与云之间的空隙里投下,充满神性,贯通天地,她再一次听到了爱情,听到了纳帕海一样的纯净澄澈,雪山一样的深情高亢。积雪异常耀眼,每一颗雪粒子都反射出七彩的光辉,她想她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她要的那个美丽新世界。

可幸福就是一个最怕被命运听到的东西,当你真真切切感受到它,并想实实在在抓住它的时候,它才会露出本来的面目——难以把握,瞬息即逝,若仲夏夜晚骤然降临的一场小雨,赤热里突然到来的一缕清风。

那个电话,把她正打算开启的新征途,像一场梦,搁置在了似醒未醒之间。她想她不配拥有美好,不配拥有幸福,不配拥有爱,这是她逃不掉的宿命。

下午三点多钟,尚未来得及播报,一场短暂的落雪悄然而至。木栈道栅栏的横扶上,他们的头发上、眉毛上,站在天路尽头唱歌的年轻喇嘛的藏红色袍子上,都落满了薄薄的积雪。开始,零星可数的人们陷入到慌乱之中,但随着广播中传来的安全播报——这是一场持续时间极为短暂的太阳雪,这是神灵的馈赠,来自天堂的福音书。人们便又欢腾起来。沈建护着她,不让雪落在她身上。她仰着脸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任由雪花落上她苍白的面庞和黑色的头发。

我想跳舞!她突然说。

一边说一边就展开双臂旋转起来,可没转几圈就摔倒在地,他忙半跪在雪地上,神情嚴肃紧张,眼里满是心疼和爱怜,伸手拨开她因为旋转而凌乱的黑发:要不要紧!听话,休息一会儿!她的脸上泛起红晕,挣扎着爬起,再一次敞开双臂旋转,旋转,她再一次倒下。眼泪从眼角飞出,落进雪地消失不见,她想她爱这世界,这冰天雪地的世界。

沈建将她的头枕到腿上,并用手轻轻托住。她强忍着眩晕带来的不适,喘着气对他说:抱着我,抱着我!抱我起来!我想跳舞!把我抱起来!她是真的想跳舞了。是的,她突然想抓握实实在在的欢乐,把这样难得的欢乐留在沈建的记忆里。

雪山上回荡起他朗朗的笑,以及她那短暂的欢快叫声。

上一次这样的欢乐,似乎很久远了。也是在香格里拉,金沙江畔那个叫维卡的小村庄,木峰的家乡。在那里,她和木峰迎来了一九九九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木峰的母亲正在教她做酥油茶。新鲜的羊奶,老茶坨,土陶盐罐子,叫做“雪董”的木桶,木桌子上的土瓷碗,白乳酪、黄乳扇,还有桌角经过多年烟熏火燎、只有发亮的黑色塑料柄两头能看见金属银的黑茶壶,在熊熊的火光映照下,无不使得屋内的气氛更加安静、祥和。木峰的父亲从屋外进来:“阿峰,雪大了。”木峰一边回问:“真的?!”一边就掀开了门上厚厚的粗布帘子。他一头扎进亮晶晶的薄雪里,裹着他的纳西袍子在雪地里打滚。他们都被这从天而降的喜悦冲昏了头,将酥油茶抛在脑后。她抓起雪便往木峰身上撒。她想把他堆成一个雪人,像在学校里那样,抓一个同学埋在雪中,只留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拿纸裹一根大香烟模子塞在雪人冻得乌紫乌紫的嘴巴里。待他父母亲一退进帘子,木峰便起身抓了一大把雪塞进她的颈间,雪在他们的肌肤间化开……她曾经以为她就是那薄雪,因为他爱她。而今她还是觉得自己是那薄雪,却是因为它那么容易就要消解和逝去,就像她短暂绽放的生命。

这是命。都是我的命。她对自己说。她的眼睛里又聚集了一些泪水,悲伤再一次如群山坍塌,她想装得很平静很平静,但肩膀抖动得厉害。终于,她放声号啕起来。沈建搂着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拿自己的体温紧紧焐着她,嘴唇一秒钟也不曾离开她的脸,他试图吻掉她所有的泪水。那个电话、她的哭泣,他都没问,他不会讲那种人们惯常使用的搜肠刮肚的安慰话,更反感那些徒劳的毫无边际的无用词句,他想她不需要那些。

她确实不需要。他知道她要什么。

一阵一阵的眩晕,一阵一阵的虚脱无力。

她不知道是因为疾病还是因为脆弱不堪的内心。

一些灰黑色的,边缘泛着金光的云朵在顶空流散,不大一会儿,便被顺着天边压过来的越来越浓重的墨云所覆盖,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把大铁锯割锯,冷风顺着锯口往里钻,沈建转回身来背起她:暴雨要来了,我们回去吧。

车子驶过和平路,池慈卡街,藏族商业文化一条街,右转进香巴拉大道,左转……雨没有下来,风也停了,天空又挂上了一颗颗寒光四射的星星,她感觉身处的这个山城焕发出越来越年轻的朝气,而她却急驰在一条衰败枯萎的路途。周围黑黢黢的群山里,到处是和她一样消遁的魂魄,她将成为他们中的一个,停留在某处,在经年不化的积雪所覆盖的山脊线上,昼夜不息地,眨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在她能看到的某个地方,也许就是香格里拉的某一角落,沈建,在她的眼皮底下,和一个未知的人,开启他们热气腾腾的日常,逛街、洗衣、吃饭,他也给那个人打洗脚水,过她之前从未想过,而现在特别想要却不能要的,锅碗瓢盆的生活。

她发现她已不再恨木峰,他就是她在世间唯一的亲人,只要她想要,他就一定在那里。她想听他的声音,如果能见他一面更好。她甚至对他产生出莫名的歉疚感。不仅仅是木峰,她心里所有的恨都在消失。她想她是没有力气去恨了。

时不时有藏传佛教学校的小喇嘛从车窗外经过,他们十二三岁的样子,手里攥着一个黑色的小布袋。她知道,他们的布袋里有一个层层包裹的保温小罐子,小罐子里装着炒熟的青稞面,一到周六,他们就去她去的哈萨尔活佛家聚集,听讲佛经,他们真诚而羞涩,会把袋子里的青稞面分享给她。看着这些藏红色的装束,她的心里涌上来从未有过的悸动和亲切,她甚至想拉开车门,走上前去与他们中的一个拥抱,问他们讨要一个小布袋,她想要拥抱那充满神性的暖,抓住小布袋里那俗物的暖。

夜晚的香格里拉,像燃烧在雪山环抱中的一团永不熄灭的火。街头的广场上,有商家正在搞活动,霓虹与人潮一样汹涌澎湃,啤酒泡沫在空中交错出近乎完美的抛物线,那些激情四射的男男女女捏起嘴唇吹着尖锐的口哨,她总是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在吸还是在吹,反正声音特别响亮,尾音卷翘余长。他们的脸上挂着野性、原始的笑容。他们争抢主持人甩到台下的礼物,好像是毛绒玩具。四处都散发着生机。

她想这生机勃勃的人世,是如此的美,如此的美……

她决定去康定。因为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何况,她发现已经好久好久想不出木峰的样子来了。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的,她突然发现她忘记了他的五官生形,越是想,越是绞尽脑汁,他的面庞就越是模糊,越是在她正要抓住一点蛛丝马迹的轮廓时飘散得无影无踪。能看清的仅止于一个黑洞洞的不太清晰的边沿线。好像面前的这个人也差不多,那个人也差不多,额头比这个宽点,下巴比那个圆点,鼻子也许更挺拔一点……她总觉得已经看见他了,又不见了……好像所有的人都是他,又不是他。

决定做出,她的精神出奇地好起来。像一个怀春的小姑娘,无时无刻不在为即将到来的久别重逢准备着、激动着,却又沉浸在一种一面即永别的悲哀中。

她找到了木峰给她打电话的那个邮政报刊亭,以及报刊亭左边叫做多吉阿姆的杂货店。一个年纪尚轻的藏族姑娘拿着抹布正在擦拭橱窗,橱窗不大,没有她通常所见的高端洋气,玻璃上用红白黄蓝等颜色的彩笔写着“日用品,饰品,烟酒,各种零食”等品名,窗前还有一只稍显陈旧的白色冰柜。她对它们的熟悉,就像熟悉一条回家的老路。是的,她总是问他出了校门是什么?左边是什么?右边是什么?卖木瓜水的是什么人?男的女的?老太还是老爷……她对着藏族姑娘微笑:“多吉,来根冰棍啊,红糖糯米的!”像在跟一个熟识的老邻居打招呼。站在门口,她仿佛看到木峰正沿路跑來,在报刊亭那儿上气不接下气地给她回电话,额发上还挂着亮晶晶的细细密密的汗珠,挂完电话,他站在杂货铺门口,点燃一根烟,再缓步往回走。

木峰的脸上满是欣喜。他手忙脚乱地铺床,一边忙活一边说话。江月,这里条件不好,你就睡这间,我跟同事住。又指着窗口晾晒的两块白毛巾说,大的铺枕头,小的洗脸,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我一知道你要来就去买了新的。你看,你爱干净,我都提前洗好了。他的单身宿舍可谓窗明几净,墙上用勾满了音符和五线谱的纸满满糊过,她给他的留声机还在,端端地摆在书桌的右上角,书桌旁边,是一个装满了书的原木五层书柜,顶上也堆满了一摞一摞的书籍,直抵到天花板。看着那两块一大一小垂挂的白毛巾,多干净啊!就像是高高的木峰和略矮的她一齐站在那里。她的心上有潮水一波一波地涌过去,在抵达某处时又一波一波地卷回来。

傍晚,木峰骑单车驮着她在康定城内漫无目的地绕行。那是跑马山,这是步行街,这是情歌广场,你看这里还有老派的百货公司,是城里最大的商场,这穿城而过的叫折多河,从折多山流下来的,傍晚我经常沿着河岸骑单车……高原的夕阳落得很慢很慢,就算太阳整个都躲到山后看不见了,余晖也要在山头停留很久很久,直到它们到达低处,隐于海平面以下,天才会黑下来。排成人字形的大雁向天边飞去,它们像小黑点一般消失在山顶的辉煌里。她轻轻地靠上他的白衬衫,小心翼翼地闻他后背上的味道。木峰宽阔的脊背散发着温热的气息。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直是跟着木峰的,他们从来就没有分开过,就这样,骑着单车,从大学校园,一直骑到了这个边塞的小县城,在这里过着他们周而复始的生活。

晚风自折多河上徐徐而来,她打了个寒战。

木峰停下自行车。江月,山里早晚温差大。说着将外衣披到她肩上。

嗯。她抬头望向他,眼睛里蒙上了厚重的水雾。原本,她想看着他的眼睛,但她的目光还是越过了它们,直接停留在他的额头上方。她多想拥抱他,给他爱,给他那种她从未给过他的,前所未有的温柔。可今时不同往日。她不能。她绝望极了。

江月,你终于来了。都是我不好。木峰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这双装满了忧愁和一点点欣喜的眼睛。

都是我不好!天崩地裂似的,她直愣愣地杵在他的胸口——折多河在她的心口奔涌,它们流过黑夜,流过白昼,在她的身体里,哗哗地呼啸着,将她覆盖、席卷一空。

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为什么,我为什么一定要来见他?这也许是个错误的决定。不,这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可若是我不来,我不来,不来见他一面,我是不会甘心的。我怎么会甘心呢?怎么能就这样死掉呢……他要是知道我就快死了,一定很难过,一定很难过。他那么善良,柔软,总是记着别人的好,就是换做一个别的熟人或朋友,他也是要难过的。更何况,何况是我。他将活得多么痛苦啊,木峰,多么孤独。木峰,不,也许我还能活下去,我要争取活下去!可是,为何偏偏是我呢,偏偏是我……等我死了,他会想我吗?会吗?还是很快就遗忘。我要他记着我,不,还是把我忘了吧!

四周,夜蛙和各种小虫子鸣叫个不停。她的想法转得很快,不受控制的快。

她又想到他的妈妈也是突然病死的。他想起妈妈的时候,必然要想起同样病死的我,想起我,又要想到他的妈妈……在不断转化中,尤其是因为“同样的病死”而与木峰的妈妈,这个木峰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关联起来,她的心底竟然生出了一种哀伤的、绝望的窃喜。她想,也许她的死,将以永久消逝的方式,在他的胸口重生。说不定,他因此而爱上一个死人!一个死人。噢,不!爱上一个死人,多么苦涩,那将是一颗永远挂在他颧骨上方的泪珠,晶莹剔透,永远也落不下来,收不回去。

回到房间,木峰给枕头铺上白枕巾。到房子外面的水龙头打来了凉水,兑了些热水,指尖试试水温,又兑入一些。然后,将白毛巾放进乳白色的塑料脸盆里。看着她洗脸。再兑了更多的热水在那个淡蓝色的塑料盆里给她泡脚。在他的老家维卡,他也给她打过洗脚水,那时并没觉着什么,此时却有了很奇特的感受,以至于她一时忘记了自己的疾病。想象他们两人在一起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互相会为对方做些什么样的日常琐事。她默默地看着他——把新拆的牙刷放进装了开水的水杯里烫洗,将豆粒大的牙膏挤上刷毛,她的眼前却不知怎的,忽然就冒出了他给那个女生打水挤牙膏的情景。她心酸难耐:现在他所为我做到的细致入微,也许正是他与她之前的日常。不,绝对是那样的,绝对是那样的,这些都是他为别的女人做过的事。但这样的想法一闪即逝,因为她又想到了她那不断临近的死亡,那刚刚冒出头角的嫉恨又消减得无影无踪,被一种悲伤和歉疚交织的情绪所取代。

就在木峰拉开房门准备离开时,她冲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将脸埋入他的后背,泪珠大颗大颗地涌进他的白色衬衫。时空静滞,泪珠簌簌地滚落,她听见木峰咚咚咚的心跳。

木峰,不要走。半晌,她才哽咽出声。

他们以一种永生永世的姿态拥抱。

像诀别,像开始。

二〇〇三年春天,距江月离开木峰已经三个多月的时间了。因持续高热,她住进昆明红十字会医院做SARS病毒的隔离观察。这期间,她接到了来自四川的电话,康定折多塘发生七级地震,震源深度二十公里,震时山崩地裂,飞沙走石,泉水干涸,堰塞湖涨水,折多山脉的贡嘎山发生雪崩,木峰带着几个学生在那一帶采风,他的躯体,将永久埋藏于莽莽冰雪,与贡嘎山同在。而有关他各类档案的所有紧急联系人,填的都是江月的信息。接完电话,江月整个人呆了,垮了,干涸了。她没有一滴眼泪,因为过度的悲伤,她忘记了什么是哭泣。就算那湿润偶尔经过她的眼眶,它们也总是很快就枯在她的眼塘里了。

之后,沈建带她转到成都军区医院做治疗。

她常常陷入昏迷,总感觉有苍白的路灯在四周摇摇晃晃,一些人影忽隐忽现。她终于见到了父亲和母亲,在扑朔迷离的薄雾中,他们微笑着走来,却又在她奔向他们的时候,消失不见。在空无一人的世界里,她看到一个飘忽的影子,一个孤零零的女子,穿着宽大的绿色衣衫,摇晃着空荡荡的躯体,像寒风中一棵藏着黢黑大窟窿的树,冷风呼呼地刮,呼呼地回旋,绿衣女子飞散成无数绿色的树叶随风飘零。她感到疼痛,横行体内的疼痛。在疼痛中,她听到一个男人嗯嗯嗯的压抑的哭泣声,有一双手捧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地抚摸,动作很缓慢,很轻柔,像在无限地爱抚着一个婴儿的小脸,但那一寸一寸、无边无际的留恋,更像是抚摸一个死人面庞的庄严。她使劲睁眼睛,在巨大无比的一团白雾中,她看到了木峰,是的,木峰,他来了,周身环绕着明晃晃的光晕,穿过茫茫雪峰,来到她身边:木峰……她轻声喊他,梦呓般,羞涩地喊他,像她十七岁时初初见他那样地喊他——

他的眼睛里,是大海的蕴藉。脸上,挂满了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