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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群的去向

2019-11-25苏世胜

雪莲 2019年9期
关键词:雀儿鸟群老槐树

苏世胜

我的老家在偏僻的大山里,赤峰障目,沟深壑绕,三月五月很少有外人进村。若不是山路指道,晨起鸡鸣,夜来狗叫,村野鸟飞,几乎与尘世相绝。一年四季,望星系辨时辰,视日头为时钟。

太阳冒花。这时,日子走来,月在张望,年还在煎熬……散居在树上窝巢里、崖畔洞穴中、山野荆丛的鸟群像上朝的宫女、护卫,纷纷倾巢而出,落在村舍树冠的枝头上,梳羽洁喙,挠颈抖翅,相互张望清唱一番后,麻雀簇拥、鸽群比翼、喜鹊相随、乌鸦结队……相继飞在村口的老槐树上了。瞬间,树干仿佛没了叶片,全是喜鹊、乌鸦、麻雀之类拥挤的身影。

老槐树已有上百年历史,主干要三个人挽手合臂才能搂住,树腹空空,但表皮结实,分生出多根枝干,每根枝干一个人都抱不住,虽已老态,却枝叶繁茂,被人们称为风水树,也是村里唯一的地标和象征。村上每有什么大事,人们常在树下聚集,群鸟朝出暮归都在树上集结,鸟不畏人,人不避鸟,和悦相存。

我呆呆地站在院子里,逐一数着硷畔下老槐树上的鸟儿,一群、两群……一只、两只……任凭我用尽全身解数,怎么也数不清。就在此时,一只喜鹊跳在树上的最高处叫了几声后,这些鸟群就像集合完毕的天兵,一群接一群地飞走了。瓦蓝的天空,群鸟飞过之处,遮没了太阳的光区,掀起的气流发出尖利的哨音,地面上晃动着鸟儿展翅缩臂的倒影。

我转过身,惊讶地问正在硷畔上喂猪的母亲:“妈呀,这鸟儿一群一群地飞到哪儿去了?”

“到鸟宫去了,人间有皇宫,天上有鸟宫。”母亲不假思索地说。

“那鸟宫里都有些什么?”

“你还小,长大就知道了。”母亲说着提起喂猪桶回窑去了。

我瞅了老半天,怎么也看不见鸟宫在哪儿。

一会儿,空中的鸟群渐渐稀疏了,我不由得还在四处张望。平常太粗心了,这时才发现各家院子的树上都垒着鸟窝,少则一两个,多的三五个,就像把从烟洞里滚过的篮球挂在稠密的叶片间,探出包公般的黑脸。

白天大人们都到山里去了,村口的老槐树就成了孩子们贪玩的地方,顶拐拐、打桃核,躺在地上画人样儿……就在我们玩得正起劲的时候,两只喜鹊落在老槐树的枝头,朝树下望了一会后,一只毫无顾忌地飞到树杈的窝口,几只肉团般的小脑袋伸长了脖颈,喜鹊把打来的食物鹐碎,嘴对嘴地挨个喂进幼仔的黄嘴丫中,毕了,叽叽喳喳地亲昵一番后,飞在了树梢的高处,等到另一只喜鹊也喂完,双双同枝而视,眺望一会儿后,又飞向远处觅食去了。

看着这一幕,我的口水不由自主地淌在了地上,恍然想起了小时候,母亲把嚼碎的麻花、馍片,喂在我嘴里的情景,不停地用手擦拭着嘴角的口水。我还没缓过神来,老槐树上突然掉下一条青背蛇,肚腹上翻,像一截长着疙瘩的椽棒,慢吞吞在地上滚动着,吓得我们几个孩子大声尖叫了起来。惶恐中我意识到蛇一定把鸟儿子吃进肚里了。眼疾手快的伙伴抓起石头准备朝蛇砸去,立刻被我挡住了,我赶紧跑上我家硷畔找来棍子,让他压住蛇头,我拿棍子在蛇肚上戳了几下,肚子破了,四只还没出长毛的小鸟滚在了地上,吱吱咕咕地叫着。不一会儿,一群喜鹊从远处飞来,朝着我们直冲下来又飞旋在空中,我们赶忙躲到我家的硷畔上。喜鹊见树下没了人,简直像疯了似的一头扎了下来,把四只小鹊噙到树上的窝里去了。一只喜鹊在窝旁守着,其余立在树上不停地嘶叫起来。没过多久,一只乌鸦从远处飞来直抵树下,叼起蛇神速地又飞走了。

神了,神了。鸟群的应急能力如此高效。我被震撼了,目瞪口呆地僵在那里。可醒过神来再一想,这蛇怎么知道树上的窝巢里有小喜鹊,喜鹊如何知道幼子遇险,又怎么把乌鸦叫来的,乌鸦把蛇叼到鸟宫去了吗?我越想越蹊跷,更加深了我对鸟宫的新奇感。

此后,我每次朝老槐树望去,经常有一只喜鹊蹲在窝边,就像母亲守护着襁褓中的婴儿。

上学后,我再问母亲,鸟宫是什么模样,母亲说我也不知道,我是听你奶奶说的,她在哄你睡觉时哼着:

娃娃睡睡,

扬倒对对,

扬得倒对到鸟宫,

鸟宫里都是花雀雀。

花雀雀叫喳喳,

叫得娃娃喜哈哈,

喜哈哈,

娃娃一觉睡到大天亮。

母亲的回答让我万分失望。

虽说已经上学了,但贪玩是孩子的天性。那时每到星期六,下午不去学校。一天下午,我们正在同学家院子玩,窑洞半崖上的窟窿里不时有麻雀进出,我从柴垛上扳了一根带杈的细软棍,几个孩子抬来梯子,搭在窟窿旁,我爬在梯子上,把带杈的一头伸进窟窿里,轻轻转了几下,柔软的雀窝就缠在棍杈上了,地上的孩子脫下上衣拉开四角举起来,我慢慢拽出棍子,小心地放在衣服上,从梯子上下来,把缠在棍杈的雀窝轻轻取下来,试着恢复了原样。精致的雀窝就像一个小巧的草锅,倒扣过来,更如一顶小小的头盔,即便是绣娘的巧手也难得有这般绝伦的工艺。窝巢的外壳用细长的菅草编织而成,壳内网着一层厚密的牛羊毛和鸡的绒羽,活像疏松的毛毯,窝内有六颗长着褐色斑点的雀蛋。

正在我们闹着分雀蛋时,麻雀突然飞在窑崖的窟窿口看了看,就朝我们扑了过来,翅膀急切地在空中乱扇,欲抢走鸟蛋。不巧,这时一块乌云从头顶掠过,老黄风席地而起,空中飘下几滴铜钱大的雨点,雀蛋掉在地全打碎了,一个同学直叫他眼里刮进杂物了。我们几个翻起眼皮,轮流用口吹,可眼睛越磨得厉害了。

天黑母亲从山里回来,同学的娘领着他踏进了门。母亲看了看同学红肿的眼睛,取下手指上的铜顶针,翻起眼皮刮了几下,同学眨了眨眼说,好了不再磨了。拨弄眼睛里的异物是母亲的绝活,庄里人一旦眼进杂物都来找她。随后,快嘴的同学娘把掏雀窝的事全盘告诉了我母亲。同学娘走后,母亲狠狠地骂了我一顿,威胁要把这事告给老师,我心里一直战战兢兢。

一向威严的父亲一直没吭声,我想这事在父亲那里可能就这样过去了,谁知在睡觉时他却对我说:你喜欢掏雀窝斗野鸟,明天是星期天,就到对面山的自留地照西瓜赶乌鸦去。父亲的这一招真够狠的,我一下头大得吊在脖子上。

每年种谷子时,父亲就在地中间套种几行西瓜和小瓜,他说这样省钱,还不用到集上去买。蹲在地畔上,望着地上的西瓜,太阳晒得就像刀子扎上似的,白老布背心全被汗水湿透了,我说不清心中的滋味。每到西瓜快熟时,乌鸦的嗅觉非常灵敏,专挑个大的往烂鹐。父亲在西瓜上盖了大黄叶子,再拿树枝挡起来,也无济于事。没了法子,就干脆挖个小坑,把西瓜埋在土里,乌鸦刨开虚掩的土末,不少西瓜还是没能幸免。

一个人守在瓜地,心烦日子长,山高风不动。不时有乌鸦合群而过,看见我手拿镰刀在地上不停地走动,在低空旋了几圈后又飞走了。

经过一个夏天的繁殖,进入秋天庄稼成熟时,大鸟领着小鸟成群成结队在糜地、谷田地里捕食,落下时黑压压的一群,飞起时灰蒙蒙的一片,熟透的糜穗,弯着头的谷穗在翅膀的拍打下,橙黄的颗粒掉了一地。村人们痛心不已,俗称糜谷被雀扇了。就用铁丝把椽棍绑成十字架,套上破袄烂裤,装扮成高大威武的照雀老汉,或用麦秸、糜草扎成草人儿,头戴草帽,手拿弓箭,摆弄成舞弓拉箭的架势,间隔栽在地里。漫山遍野的糜地里、谷地里,就像扎起远古的军营,旌摇旗摆,幡帐猎猎。

其实这种威慑起不了多大作用,只是为了延续刀耕火种的原始农事,安慰天年逢遭鸟害的焦灼心境。直到庄稼收完,这些照雀老汉还在地里站着,远远望去好笑极了。我在想,等我长大了一定想办法把这些鸟儿关进鸟宫里,到庄稼入仓后再放它出来。

可是季节从不迟到,夜里悄无声息地落一场大雪,早晨起来,院子里就像铺了洁白的地毯,踏下去柔软的雪瓣覆没了脚背。透过雪片飘洒的空格望去,村子光秃秃的树上挤满了密密麻麻鸟群,鸟儿从树枝的高处飞到低处,再从低处跳上高处,相互吱吱呀呀地鸣叫着,仿佛对突如其来的大雪感到无法适从。东张西望一会儿后,又从树上飞在院子的石磨上、碾盘上、猪食槽上,寻觅着食物,稍有响动立刻飞回了树上。

母亲提着猪食桶从窑里出来,雀儿立刻伸长了脖子。母亲喊我说,快把硷畔扫开,在仓窑舀点谷子撒下,雀儿在树上叫着要吃哩。我立扫开硷畔,撒上谷子。随后找来筛子,用木棍支起,在棍上绾了绳子,躲在仓窑里,不一会儿,一群麻雀钻进筛子下面,我把绳子一拉,几只雀儿被扣在筛子里,逃走的雀儿在空中乱冲乱叫。我小心掀着筛子,雀儿拼命的往外扑,我赶紧把筛子再扣下。就在我手忙脚乱之际,母亲从窑里出来了,一把掀起筛子,把雀儿全放了。顺手在我脑上掼了两巴掌说:“就要上高中的人了,就这点出息,还和小孩子一样。”

老家的雪天,孩子们都是这样玩的,打野鸡、套鸽子、扣雀儿,这是年少的童心最欢快的乐趣,但在母亲看来我已不再是那个年龄段的孩子了。

老家和鸟群有着说不完的话题。我们村里人把猫头鹰叫鴴虎,乌鸦叫老鸹,喜鹊叫野雀。山里的冬夜,寒冷而漫长,睡梦中,夜半鴴虎的嘶叫,天明前老鸹的哀鸣,尖利而凄凉,常常令人惊恐不安。村里人说:鴴虎夜叫要死老汉汉,老鸹晨叫要死猴小小,野雀树上叫,喜事要来到。可每每听到鴴虎、老鸹的叫声,一传百应,家家在门栓上挂起了红布条,老汉们系上了红裤带,娃娃们穿上了红褂褂。挂红避邪,穿红消灾,村里人说得绘声绘色:五年前,鴴虎半夜在对面山上叫了足有抽一锅烟的时间,前庄的瘸腿老汉没熬过腊月就死了,前年,天不亮老鸹在羊圈门上叫了一阵,后庄黑六家的猴胖小子没了。民俗皆灵,村人深信不疑。

这种忌讳一直伴随着我的童年,让我对鸟类又多了几分异想天开的神秘。

等到我长大后,村里的弯弯山路上开进了手扶拖拉机,机器的轰叫声打破了乡野的清静。春种时,农民不用过去的老种子,去镇上买回农药、化肥和高产种子,把农药拌在种子里,手扶拖拉机拉着开沟机,在梯田地、坝滩地穿梭,轮壕、点种、耙耱,一次性搞定。我也不再是那个贪心鸟事的少年,收起书桌上的课本,成了一名真正的庄稼汉。

而鸟儿哪知人会突生祸心,饥不择食地刨开地里的种子,以渡春荒,却被吞毒而亡。春种后的梯田上、坝地里,黄土陈尸,翎毛乱飞。馋食的鸟儿再没能回到鸟宫,直接下了地狱。看着这些腐尸烂肉,我终于明白母亲说的鸟宫,其实就是鸟儿居住的窝巢,她听奶奶唱得那些说辞,只不过是哄孩子睡覺的催眠曲。人间哪有什么天堂,生活不会预留来世,到处都是看不见的荼毒和明目仗胆的残杀。

拉不动犁宰牛,卸磨后杀驴,嘴馋杀猪、杀羊、杀狗、杀鸡……显阔时,满桌野味;露富时,海底珍奇;情仇结怨,挥刀杀人。

乾坤朗日,没有人不敢杀的。

走出大山,是我人生的意外。老家的炊烟和村野的鸟叫,是一幅充满童趣的画卷,心尖上飞翔的音符。

这幅画卷一直装在我童年的摇篮里,储存在我记忆的脑海里,浮现在我的视觉中。无论我走在哪里,不管我身居何处,它始终张贴在我心扉的红墙上,宛若悬壁于客厅的字画,珍藏着岁月曾经的颜色。

转身回首,青山已经消瘦,岁月也已头白,装在童心里的鸟事皆成了故事。等我再回到老家,庄里人都搬走了,老家只剩下轮廓和躯壳。荒草堵门,霾障蓝天,鸟群销声,四野惶惶,没了童趣。摸一摸那盘昔日滚烫的土炕,手心冰凉,早已没了热度,唯独村舍的老树上还挂着一颗颗乌黑的鸟巢,在空转的岁月里坚守着。

而我还像儿时那样,站在树下,痴痴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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