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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丽史》“乐志”所见唐乐队舞“引子”考释
——兼析队舞诸乐曲的曲体

2019-11-21郑守治

音乐研究 2019年3期
关键词:引子八仙曲调

文◎郑守治

北宋年间大量宫廷音乐、舞蹈由中国流传至朝鲜半岛的高丽国。相关资料记载于1451年成书的《高丽史》“乐志”之中,主要有“雅乐”“唐乐”两部分。①本文中《高丽史》相关内容均引自郑麟趾等撰《高丽史》(明景泰二年刊本),原为韩国首尔大学奎章阁藏本。笔者所获见者为该本的PDF版本,下载自“新浪微盘”。“唐乐”部分属宋教坊燕乐,有乐器说明、乐舞(台本)、曲破(曲辞)和词乐(曲辞)等,见《高丽史》卷71(“志”卷25)之《乐二·唐乐》。乐舞台本有《献仙桃》《寿延长》《五羊仙》《抛毬乐》《莲花台》五种。这五种乐舞最早由魏尧西认定为“队舞”②魏尧西编校《宋代队舞》,载中国舞蹈艺术研究会编印《舞蹈学习资料》第10辑,1956年版,第54—120页。,王小盾等也认为五种皆为队舞。③王小盾、刘玉珺《从〈高丽史·乐志〉“唐乐”看宋代音乐》,《中国音乐学》2005年第1期。但部分学者并不认为五种全为队舞。如吴熊和认为《抛毬乐》是“队舞大曲”,《献仙桃》《五羊仙》为“歌舞曲”,《莲花台》是“大曲”。④吴熊和《〈高丽史·乐志〉中宋人词曲的传入时间与两国的文化交流》,载沈善洪主编《韩国研究》第一辑,杭州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3页。黎国韬认为《五羊仙》是“大曲队舞”,也是七套“大曲”之一。⑤黎国韬《〈五羊仙〉大曲队舞释论》,《星海音乐学院学报》2015年第2期。谢桃坊等也把五种视为“大曲”。⑥谢桃坊《〈高丽史·乐志〉所存宋词考辨》,《文学遗产》1993年第2期。罗忼烈认为五种是“歌舞剧曲”。⑦罗忼烈《高丽、朝鲜词说略》,《文学评论》1991年第3期。而张师勋等韩国学者将五种称为“唐乐呈才”。⑧〔韩〕张师勋《韩国音乐史(增补)》朴春妮译,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08年版,第127页。“呈才”专指宫廷乐舞。⑨〔韩〕田耕旭《韩国的传统戏剧》,〔韩〕文盛哉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09—110页。韩国李杜铉等则把五种视为“歌舞戏”。⑩〔韩〕李杜铉《韩国演剧史》,紫荆、韩英姬译,中国戏剧出版社2004年版,第57页。

除了《高丽史》“乐志”,《高丽史》之“世家”卷18、“列传”卷31也有唐乐及唐乐队舞的零星记载。成书于1493年的《乐学轨范》卷3载《高丽史乐志唐乐呈才》,依原样移录了《高丽史》“乐志”的五种队舞台本,仅删去乐器说明部分。⑪《乐学轨范》相关内容均引自成伣等撰《乐学轨范》(影印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3年版。五种队舞的改编本则载于《乐学轨范》卷4的《时用唐乐呈才图仪》(目录另作《时用唐乐呈才图说》)。较之“乐志”,改编本的乐曲等有所增删,但对表演、乐曲的说明更为详尽,并配舞蹈队形图。其中部分内容可校补“乐志”之错漏。五种改编本之后有《金尺》至《曲破》九种乐舞台本,为唐乐队舞的仿制之作。九种乐舞均由“竹竿子”念诵致语,并袭用了唐乐队舞的“引子”。另《乐学轨范》卷7、8载唐乐队舞的乐器、仪仗、道具、服饰图形及说明等。此外,朝鲜王朝时期的部分文献也记载了唐乐队舞的台本、乐曲、舞图等,有《时用乡乐谱》《经国大典·唐乐工取才曲》《大乐前谱》《增补文献备考》《朝鲜王朝实录》《进爵仪轨》《进馔仪轨》《进宴仪轨》《呈才舞图笏记》等。成书于1478年的《东文选》104卷载队舞《抛毬乐》《莲花队》《献仙桃》致语。⑫徐居正等编《东文选》第5辑,朝鲜古书刊行会1914年版,第292—309页。这些文献的部分内容已为诸家著述所引述、转载。

唐乐诸乐曲早在康熙年间已由《钦定词谱》各卷引作例词。⑬(清)王奕清等编撰《钦定词谱》,中国书店2010年版。唐乐乐曲、队舞的相关问题,已由内藤虎次郎、车柱环、宋芳松、吴秀卿、张师勋、李杜铉、田耕旭、权五圣、李明久、沈淑庆、朴恩玉、魏尧西、彭松、朴永光、王克芬、董锡玖、罗忼烈、王小盾、吴熊和、谢桃坊、朱君梅、陈玉秀、杨帆、黎国韬、李飞跃、李宝龙、田玉琪、徐利华、王琳夫、唐海龙等中韩日学者进行了深入研究。⑭较早的唐乐研究专文为日本内藤虎次郎《宋乐与朝鲜乐之关系》,林大椿译,载《小说月报》1931年第22卷第九号。部分研究综述见王小盾《韩国学者的“唐乐”研究》,载《音乐研究》2008年第5期。笔者因查阅“八仙”相关文献,注意到唐乐队舞的“【会八仙】引子”乐曲。队舞中标“引子”的还有四支乐曲:“【千年万岁】引子”“【五云开瑞朝】引子”“【宴太清】引子”“【众仙会】引子”。另《经国大典》《大乐前谱》《乐学轨范》等有唐乐“【圣寿无疆】引子”“前引子”“后引子”⑮同注⑧,第134、135页。。这些曲调未见于宋代及前代的其他文献。关于队舞“引子”的来源、性质等,诸家论著中也有所涉及,但仍存在较多误解。笔者通过查考相关文献,仔细比勘、考析唐乐队舞诸台本,重新辨析、确认“引子”及相关诸曲的曲体,阐释了“引子”的功能、用法,并对唐乐曲调及相关音乐名词进行释证。张师勋已将唐乐队舞的场次分为“开场、中场、收场”。⑯同注④,第128页。笔者将唐乐队舞的场次进一步细分为“候场、开场、中场、收场”。又对队舞曲调名及曲辞等进行梳理、校勘,按呈现次序摘录、排列,并制成表格(见附录),以便于描述、分析。

一、唐乐队舞诸乐曲及“引子”的曲体

今先以《献仙桃》为例,考察队舞“引子”的使用情况,并辨析其曲体。队舞《献仙桃》表现“王母”等舞蹈、歌唱、进奉蟠桃,乐官合奏器乐曲与之配合,以此向君王祝寿。其中还有“舞队”(仪仗队)行进、列队,及“竹竿子”念致语(勾队、遣队)等表演。《献仙桃》候场无乐曲,中场用各体乐曲,开场、收场用“引子”。“【会八仙】引子”共用三次,“【千年万岁】引子”用一次。开场部分“【会八仙】引子”用两次:

乐官奏【会八仙】引子,奉竹竿子二人先舞蹈而入,左右分立,乐止,口号致语曰:“邈在龟台,来朝凤阙,奉千年之美实,呈万福之休祥,敢冒宸颜,谨进口号。”讫,左右对立。乐官又奏【会八仙】引子,奉威仪十八人如前舞蹈而进,左右分立。王母三人、奉盖三人舞蹈而进,立定,乐止。

乐官首次奏“【会八仙】引子”之前为演员候场部分。《献仙桃》收场部分用两支“引子”:

乐官奏【千年万岁】引子,奉威仪十八人回旋而舞三匝,退,复位,乐止。奉竹竿子少进致语曰:“敛霞裾而少退,指云路以言旋,再拜阶前,相将好去。”讫,乐官奏【会八仙】引子,竹竿子舞蹈而退,奉盖王母各三人亦从舞蹈而退,奉威仪十八人亦如之。

从直观上看,“【会八仙】引子”“【千年万岁】引子”是伴奏器乐曲,“引子”是同类曲调的标识。《寿延长》《五羊仙》《莲花台》使用的“引子”曲调有“【五云开瑞朝】引子”“【宴太清】引子”“【众仙会】引子”。其名称均为“曲调名”+“引子”形式(大字号)。《乐学轨范》中“【会八仙】引子”“【千年万岁】引子”“【五云开瑞朝】引子”“【众仙会】引子”的“引子”另标作小字。标大、小字目的在于区分调名、调类(曲调类型)。⑰《乐学轨范•莲花台》开场的“前引子”和收场的“后引子”均标大字。而《乐学轨范•献仙桃》有小字注:“凡再奏【会八仙】则奏尾以下,后仿此”。可见【会八仙】是一支独立曲调,可不必缀以“引子”。【千年万岁】等“引子”也应是独立曲调。“【会八仙】引子”“【千年万岁】引子”“【宴太清】引子”“【五云开瑞朝】引子”“【众仙会】引子”即是曲调【会八仙】【千年万岁】【宴太清】【五云开瑞朝】【众仙会】。队舞中伴奏舞蹈的器乐曲有时也配辞歌唱,如《寿延长》的【破字令】、《抛毬乐》的【小抛毬乐令】。⑱这些用于“唱”的曲调多在“乐止”后清唱,即不用管弦伴奏。只有《五羊仙》中同时“奏【中腔令】”“歌【中腔令】”。而《寿延长》的【中腔令】及《五羊仙》的【中腔令】既用于中场歌唱,也借用为“引子”器乐曲。【会八仙】虽是“专职”的“引子”器乐曲,也应是可配辞歌唱的曲调(词调)。

唐乐队舞曲调名多缀以“令”“慢”“嗺子”“中腔”“三台”等曲体标识。“令”“三台”作大字(常规字号),“慢”“嗺子”“中腔”作小字。【会八仙】等“引子”诸曲无曲辞,未标曲体,未能直说为何种曲体。而【步虚子令】【折花令】【小抛毬乐令】等令曲的调名连同“令”字同为大字。【贺圣朝】宋词为令体;【白鹤子】元曲为小令,宋词也应是小令。此二曲均未标“令”。所以,无论有无标“令”字,令曲调名均为大字,不作小字。“【会八仙】引子”等的调名连同“引子”均作大字,也应是令体。

燕南芝庵《唱论》云:“歌声变件,有:慢、滚、序、引、三台、破子、遍子、落、实催、全篇。”⑲同注⑥。谢桃坊据“歌声变件”等推论,唐乐曲调中小字标注的“令”“慢”“嗺子”等术语,表示“歌词声调变化的方式”(即“特殊歌法”)。⑳同注⑥。此说不确,小字标注非特指“歌法”(歌唱方法)。队舞中不少标小字的曲调也作器乐曲,如【献天寿慢】【步虚子令中腔】。而据周贻白论断,“变件”指“歌曲声调”中“变化的各项体式”,即“变体”“变格”。㉑周贻白辑释《戏曲演唱论著辑释》,中国戏剧出版社1962年版,第37页。于歌唱的曲调而言,“变件”即“曲调变体”。故唐乐中“慢”“三台”“破字(子)”等属曲调“变件”(变体)。㉒“破字”实为“破子”。“乐志”《抛毬乐》有“舞‘破子’”。“乐志”《献仙桃》“唱【破字令】”,《乐学轨范》对应作“唱‘破子’”。“令”不属“变件”。曲调名仅作“某某+令”者,必是曲调正体而非变体。万树《词律》云:“或谓凡小调,俱可加‘令’字,非因另一体而加‘令’字也。”㉓(清)万树编著《词律》卷1,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75页。故令曲调名的“令”字可增、可省。【贺圣朝】【白鹤子】【班贺舞】三支调名作大字,且没有曲体标识,必是正体令曲,非“另一体”。若曲调名作“曲体+令”者必是变体,如【嗺子令】【中腔令】【破字令】【三台令】。而“【会八仙】引子”即是曲调【会八仙】,曲名未缀以小字曲体标识,必为令体、正体,非“变体曲调”。其他四支“引子”也应是“正体令曲”,即【千年万岁】【五云开瑞朝】【宴太清】【众仙会】的令体、正体。又《寿延长》的【中腔令】、《五羊仙》的【中腔令】及【抛毬乐】的【折花令】【抛毬乐令】,是从中场乐曲借用而来的,实际也用作“引子”(详论见下文)。这四支借用的“引子”均为令曲,足见作“引子”者必为令曲。

另外,【折花令三台】的曲体标识“令”“三台”均作大字。“三台”字号不合标注体例,可能是板刻之误。而《莲花台》中【献天寿】有变体【三台令】,【折花令三台】也可标为【三台令】(【折花令】变体)。“三台”本非曲名,与“嗺子”“中腔”等为同类变体标识,本应作小字。【折花令三台】在《乐学轨范•抛毬乐》对应作【折花三台】,“三台”作小字。㉔《乐学轨范》各队舞中“引子”作小字,曲体标识“令”“慢”“三台”作小字,“嗺子”作大字。

据刘崇德的论断,唐宋词调的令曲基本篇幅为每片四拍(四句),慢曲每片以八拍(八句)为主体,“近”“引”曲每片六拍(六句)为主体。㉕刘崇德《燕乐新说》,黄山书社2011年版,第215、216页。“令”“慢”主要体现在曲调的句拍篇幅上。一首乐曲的句拍多,其所配曲辞的句数、字数一般就多。“乐志”所载【忆吹箫慢】至【解佩令】共41种词调及曲辞,㉖“【万年欢慢】”以下四首属【万年欢】大曲“摘遍”歌词,不属词乐。见田玉琪《〈高丽史·乐志〉“唐乐”中的曲调与词调》,载《厦大中文学报》第3辑,厦门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02页。多标以小字“慢”或“令”,“慢”(19处)、“令”(13处)不相混杂。除了少数有疑问者之外,慢词大体90字以上,令词大体90字以下,字句篇幅区分明显。《献仙桃》的【献天寿慢】等三支慢曲的“慢”标小字,与词调【忆吹箫慢】等一致。但《五羊仙》有【万叶炽瑶图令慢】,《莲花台》有【献天寿令慢】。一曲同时标“令”“慢”必不合体例。而《莲花台》中场借用了《献仙桃》的【献天寿】各体曲调,只是增加了【三台令】(相当于【献天寿三台】)。《献仙桃》的“‘日暖风和’词”是每片四句(四拍)的令体,即是《莲花台》的“【献天寿令】‘日暖风和’词”。《献仙桃》《莲花台》的【献天寿令】之前应该都是【献天寿慢】。即《莲花台》的【献天寿令慢】实为【献天寿慢】。依此类推,《五羊仙》的【万叶炽瑶图令慢】应是【万叶炽瑶图慢】。此曲《乐学轨范·五羊仙》作【万叶炽瑶图慢】,可证。另《抛毬乐》【水龙吟令】(“洞天景色”词)为二片二十二句101字,实际应是【水龙吟慢】。唐乐词调有二片十六句101字【水龙吟慢】,属另一体。

唐乐曲调的“嗺子”“中腔”“破字”“三台”“踏歌”之体,主要体现在曲调节奏方面,与“令”“慢”不在同一层面上。故【金盏子令嗺子】可同时标“令”与“嗺子”,表示此曲是“嗺子”节奏的令曲,“令”“嗺子”不对立。标两种曲体者还有【瑞鹧鸪慢嗺子】【步虚子令中腔】及词乐【太平年慢中腔唱】【金殿乐慢踏歌唱】等。㉗【太平年慢中腔唱】存上片八句。【金殿乐慢踏歌唱】含二支词调,后一支“清夜无尘”实为苏轼的 【行香子】。而【嗺子令】【中腔令】【破字令】【三台令】等调名为大字“曲体+令”形式,也含两种曲体标识。这些曲调本有调名。如《献仙桃》的【嗺子令】实为【献天寿令嗺子】,《五羊仙》第一支【中腔令】实为【万叶炽瑶图令中腔】(【万叶炽瑶图中腔】),第二、三支【中腔令】实为【步虚子令中腔】。㉘第三支【中腔令】(“彤云暎彩色”词)也用于《寿延长》。此曲实为【步虚子令中腔】,非【寿延长中腔令】。

总之,唐乐曲调中“令”“慢”对立,【会八仙】等“引子”类乐曲既属正体令曲,则非慢曲,也区别于“嗺子”“中腔”“破字”“三台”等曲调变体。变体令曲借用为“引子”者,只有《寿延长》收场的【中腔令】。而“引子”为“引”“近”体的可能性也很小,唐宋词乐中“近”“引”曲数量较少,唐乐的词调也未见“近”“引”之标识。刘崇德指出,“近”“引”曲亦入“令”体。㉙同注㉕,第215页。唐乐的少量近、引曲可能已被归入令曲一类。

王灼《碧鸡漫志》卷3云:“后世就大曲制词者,类从简省”,又谓“凡大曲就本宫调制引、序、慢、近、令,盖度曲者常态。”㉚王灼著,岳珍校正《碧鸡漫志校正》(修订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62、69页。则依大曲曲调制词者,有“引、序、慢、近、令”等曲体、词体。而沈括《梦溪笔谈》卷5云:

所谓大遍者,有序、引、歌、㽂、嗺、哨、催、攧、衮、破、行、中腔、踏歌之类。凡数十解,每解有数叠者。裁截用之,则谓之摘遍。㉛沈括撰,胡道静校注《新校正梦溪笔谈》,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9页

“序”至“踏歌”各类目都是大曲的“解”,每一“解”之名即是曲体之谓。学者据王、沈所举类目,多认为唐乐的“令”“慢”“嗺子”“中腔”“三台”“破字(子)”“踏歌”等原是大曲曲调的曲体之名。如王小盾等认为,唐乐曲调“大多是大曲的摘遍曲”。㉜同注③。田玉琪也指,唐乐队舞的曲词大部分是大曲摘“解”曲词,“嗺子”“中腔”“令”“慢”等和大曲的“解”有密切关联。㉝参见注㉖,第100页。唐乐队舞“类从简省”地裁截、摘取若干大曲的“解”(各体曲调),组合“用之”,便形成“摘遍”套曲。如《献仙桃》用“【献天寿】套”“【金盏子】套”“【瑞鹧鸪】套”。㉞【金盏子】套“‘丽日舒长’词”调名为【金盏子慢】,“‘东风报暖’词”为【金盏子嗺子】,【瑞鹧鸪】套“‘海东今日’词”为【瑞鹧鸪慢】,“‘北暴东顽’词”为【瑞鹧鸪嗺子】,调名均可据《乐学轨范·献仙桃》校补。《五羊仙》用“【步虚子】套”,《莲花台》用“【献天寿】套”。每一小套以同一曲调的正体、变体连缀组合。其排序规则大体是:慢(慢→嗺子)→令(令→嗺子→三台→中腔→破字)。各套中曲调可增、可减,也可叠用,但先后次序不变。这些套曲由原大曲的各体曲调组合而成,可称为“各体套曲”。而开场、收场的“引子”在中场主体乐曲之外,不与各体曲调联套。诸家多认为“引子”即大曲的曲体“引”。队舞“引子”不在各体曲调之列,实与“引”无关。

《抛毬乐》的“引子”借用自中场的【折花令】【小抛毬乐令】。《抛毬乐》中场主体乐曲是由【小抛毬乐令】叠用组成的联章曲,曲辞铺排呈现对称结构。【小抛毬乐令】也作【小抛毬】,为齐言体“七言四句”。左队全队所唱【小抛毬乐令】“两行花窍”四句为一首,右队“全队唱【小抛毬】词”仍为“两行花窍”四句一首。“满庭箫鼓”至“恐将脂粉”十二句实含三首,俱属【小抛毬乐令】。故以上【小抛毬乐令】组词实由四首作品组成。㉟相关论述见任德魁《词文献研究》,南开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14、315页。《抛毬乐》也用【折花令三台】【水龙吟令】【清平令】等单曲,用法大体为一奏一唱形式。王小盾指出,唐乐队舞曲调以“引曲、慢曲、急曲……引曲”相间连缀的方式呈现。㊱王小盾《〈高丽史·乐志〉“唐乐”的文化性格及其唐代渊源》,载《域外汉籍研究集刊》第1辑,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33、34页。实际上,唐乐队舞中“引子”与主体乐曲的组合形式是:“引子+各体套曲+引子”,“引子+联章曲+引子”。

二、唐乐队舞“引子”的功能和用法

“引子”为古典文艺习见的乐曲名目,给人的刻板印象往往是“首曲”“序曲”。如黎国韬认为,《五羊仙》中“【五云开瑞朝】引子”的“五云开瑞朝”是调名,“引子”是队舞开始表演时演奏的第一首乐曲。㊲同注⑤。但《献仙桃》《莲花台》末尾收场也用“引子”。《莲花台》第二曲用“【众仙会】引子”。故“引子”不一定是“第一首乐曲”(“首曲”)。李飞跃指出:“引子”作为组曲的调首曲、调尾曲使用,其作用主要是引导歌舞演员及“竹竿子”的出场、退场或复位。㊳李飞跃《“引”体考辨》,《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引子”不在队舞中场“组曲”之内,与“组曲”的首、尾位置无关。但“引导”一说甚为准确,可谓得其要旨。从表面上看,“引子”在“竹竿子”、仪仗队、歌舞演员“进”(“入”)“退”时演奏。“进”“退”即进入、退出表演区(或表演中心区),可称为“进场”“退场”。如首次奏“【会八仙】引子”时,“奉竹竿子二人先舞蹈而入,左右分立,乐止,口号致语曰……”。“引子”不仅伴奏进场动作(“舞蹈而入”“左右分立”),更重要的是把两名“竹竿子”从候场区引导至表演中心区。仍是在“【会八仙】引子”的引导下,仪仗队(“奉威仪十八人”“奉盖三人”)和歌舞演员(“王母三人”)由候场区有序地步入表演区,并在特定位置停步、列队(“左右分立”)。“舞蹈而入”的“舞蹈”犹言“手舞足蹈”,但并非开始舞蹈表演。队舞又有“舞蹈而退”“足蹈而进”“足蹈而退”。而《乐学轨范·献仙桃》“足蹈”下有小字注:“并先举内足。凡呈才足蹈、舞蹈仿此。”故“舞蹈”与“足蹈”指行步的方式,并非真正的舞蹈程式。

另《献仙桃》收场一段有:“乐官奏【千年万岁】引子,奉威仪十八人回旋而舞三匝,退,复位,乐止。奉竹竿子少进,致语……讫。”这里“【千年万岁】引子”似乎仅伴奏十八人的舞蹈动作,而“竹竿子”“少进”时不用“引子”。而其他队舞的收场中,“竹竿子”每次进、退都用“引子”。可见此处“乐志”有错漏。《乐学轨范·献仙桃》对应的一段作:“乐奏【千年万岁】引子,击拍,奉竹竿子二人足蹈小进而立,乐止,口号……”。据此,正确的记录应是:“乐官奏【千年万岁】引子,奉竹竿子少进致语……讫。”“【千年万岁】引子”伴奏、引导“竹竿子”的行进动作(即再次进入表演中心区),而非十八人的“回旋而舞”(其伴奏乐曲阙如)。最后,“竹竿子”念致语完毕,众人在“【会八仙】引子”的引导下分批、有序地退出表演区。“竹竿子”先从表演中心区“舞蹈而退”。接着“奉盖、王母各三人亦从舞蹈而退,奉威仪十八人亦如之”。即众人依照“竹竿子”的行进路线(“亦从”),经表演中心区退出表演区。

《寿延长》《五羊仙》《莲花台》开场、收场所用“引子”的位置、功能也与“【会八仙】引子”一致。“引子”引导、伴奏演员的“进场”“退场”动作,并不伴奏舞蹈程式或舞蹈中的“复位”动作。而《抛毬乐》开场用【折花令】,《寿延长》《五羊仙》《抛毬乐》收场各用【中腔令】【中腔令】【小抛毬乐令】。这些乐曲实质上也是“引子”,其位置、功能与【会八仙】等“引子”一致。如《抛毬乐》开场:“奏【折花令】,妓二人奉竹竿子立于前,乐止”。又如《寿延长》收场:“乐官又奏【中腔令】,如前仪足蹈而退,各队四人亦从舞蹈而退。”而《莲花台》中“乐官奏‘【众仙会】引子’,童女入,舞讫,退,复位,奏【白鹤子】讫。”从表面上看,“童女”的退场、舞蹈似乎都由“引子”伴奏,器乐曲【白鹤子】不作伴奏。队舞器乐曲均伴奏动作、舞蹈,【白鹤子】也不例外。实际上,应是“【众仙会】引子”连奏【白鹤子】,女童连续完成进场、舞蹈动作。【白鹤子】伴奏舞蹈,至女童“舞讫,退,复位”时【白鹤子】才结束。类似的,史浩队舞《柘枝舞》也连奏“引子”、【柘枝令】,伴奏进场动作连舞蹈(详论见下文)。

五人对厅一直立。竹竿子勾念……念了,后行吹“引子”半段,入场,连吹【柘枝令】,分作五方舞。㊶郑孟津(西村)认为此处【引子】为“前奏”(【序曲】),见郑西村《昆曲音乐与填词(甲稿·音乐分析)》,学海出版社2000年版,第329页。

这支“引子”曲调名不明。《大曲》中的乐舞台本经辗转传抄、改编,部分内容已有所缺失。其中部分乐曲失调名,只笼统地标“引子”或“曲子”。如《太清舞》开场有“道引曲子”:“后行吹‘道引’曲子,迎五人上,对厅一直立。乐住,‘竹竿子’勾念……”史浩队舞中调名明确者并不标“曲子”,可见“引子”和“道引”是调类,非调名。“‘引子’半段”“道引曲子”由乐队(“后行”)吹奏,用于引导演员上场(“入场”“迎五人上”)。“道”与“导(導)”互为通假。道教养生术中的“道引”或作“导引”,宋词曲调【法驾导引】也作【法驾道引】。因此“道引”即是“导引”,“道引曲子”可作“导引曲子”,“曲子”指小曲(词调)。“引子”作为调类即是“道引曲”“导引曲”,都用于引导演员的进场、退场。史浩队舞中“竹竿子”也念致语(“勾念”“念遣队”),以勾队、遣队。但“竹竿子”的进、退动作未见标示,未用导引曲。《渔父舞》开场也未用导引曲。另曲破舞《剑舞》由二人对舞,并非队舞,未用导引曲。

史浩队舞的【双头莲令】【柘枝令】【步虚子】【三台】【折花三台】【渔家傲】既作舞曲,也用于引导演员的进、退动作(如“舞上”“上”“出场”“出队”“引退”等)。这五支虽无“引子”“道引”之名,实际也兼作导引曲。如《采莲舞》开场一段:“勾念了,后行吹【双头莲令】,舞上,分作五方。”收场一段:“念了,后行吹【双头莲令】。五人舞转作一行,对厅杖鼓出场。”吴秀卿指出,《采莲舞》开头、末尾的【双头莲令】与“【会八仙】引子”有同样的意义。㊷吴秀卿《关于曲破的两樁重要资料——〈高丽史·乐志〉和〈乐学轨范〉》,载联合报文化基金会国学文献馆主编《第二届中国域外汉籍国际学术会议论文集》,联合报文化基金会国学文献馆1989年版,第146页。“同样的意义”不仅体现在首、尾位置上,更在于它们的引导功能。总之,史浩队舞都用导引曲(“引子”),其功能、用法与唐乐队舞“引子”一致。

史浩队舞的《柘枝舞》中场主要由各体曲调连缀成套,曲名大多标大曲曲体(如“令”“遍”“歌头”“三台”等)。而《采莲舞》《太清舞》《花舞》《渔父舞》不用各体套曲,除了少量单曲,其中场主要由各曲调叠用组成联章曲。如《花舞》中场多次循环“唱【蝶恋花】吹【三台】”。总之,唐乐队舞、史浩队舞诸曲的基本组合形式都是:“引子+各体套曲+引子”,“引子+联章曲+引子”。这也是宋代队舞音乐体制的定式。宋队舞可因之分为“套曲队舞”和“联章队舞”两种。另南宋末王义山《稼村乐府·乐语》节录了队舞《柘枝舞》《群仙舞》《花舞》的致语、诗、曲辞等内容。㊸王义山《稼村乐府》,载朱孝臧辑校《彊村丛书》第三册,广陵书社2005年版,第1422—1428页。三种队舞题名原阙如,最早由魏尧西定名。见注②,第111—120页。这三种也属典型的联章队舞,其曲辞组合均为联章体。

“引子”一词是队舞导引曲的标识。乐曲“引子”的功能在于伴奏、引导队舞演员进场、退场的行步动作。当“引子”乐声开始响起,演员随之步行进场;当演员停步、立定于特定区位时,同时乐声也停止。当演员退场时,也随着“引子”乐声的起、止而行步、停步。因此,引子主导、指挥演员的行步动作,对队舞的进场、退场的程序起引导作用,从而使演员队伍进退有序、整齐协调。队舞是集体舞,必须以“竹竿子”(竹竿拂子)“致语”“引人仗”“引子”(导引曲)等对众演员进行指挥、引导。“引子”乐曲由乐队(乐官、后行)合奏,其引导动作的实施者是乐工(乐器演奏者)。表面上是音乐(“引子”)在起引导作用,实质上是人在作引导。从表面上看,“引子”有伴奏动作、烘托气氛的作用,然其主旨在于“导引”而非“伴奏”。演员进、退时,须在一次“引子”演奏的时间段内到达特定位置。这个过程中“引子”制约着演员的动作,其步履的缓急必合于“引子”的节奏。而演员的进场、退场是过渡性质的,持续时间相对较短,区别于队舞中场的主要歌舞程式。伴奏演员进、退的“引子”则相当于过场音乐,必然也是简短的。故“引子”必是简短令曲,不能用长篇慢曲。甚至可将“引子”裁截使用,如史浩的《柘枝舞》用“‘引子’半段”。《乐学轨范•献仙桃》也规定“凡再奏【会八仙】则奏尾以下,后仿此”。

三、结语

总之,唐乐队舞的“引子”类乐曲与大曲、词乐的曲体“引”无关,它在曲体上则为正体令曲。“引子”一词是调类(曲调类型)、功能的标识,非曲体标识。“引子”与队舞主体乐曲的两种组合定式是:“引子+各体套曲+引子”,“引子+联章曲+引子”。队舞“引子”一般用于队舞演出的开场、收场,并非首曲、序曲意义的“引子”。“引子”为队舞的伴奏器乐曲,其功能在于引导、伴奏舞蹈程式之外的进场、退场动作。“引子”在引导、协调演员的进退动作、队列秩序等方面有重要作用。故“引子”不但是队舞艺术的构成成分,也是完成舞台调度的媒介,体现了和谐、均衡的儒家礼乐理念。史浩队舞的“道引”“引子”与唐乐队舞“引子”的功能、用法一致,实质上都是“导引曲”。长期以来,人们往往不假思索地把古典音乐的“引子”等同于首曲。本文或许可以改变这种对“引子”的刻板印象。

附录:《高丽史·乐志》唐乐队舞乐曲的呈现次序

续表

说明:①曲调名、曲体标识依《高丽史》“乐志”原文大、小字号标为大、小字号,双引号(“”)内为乐曲起首曲文。②各曲调名、曲体标识、乐曲起首曲文及“奏”“唱”“歌”等均录自“乐志”原文,字体为楷体。乐曲分段序号为笔者所加。③《抛毬乐》中场各括号内为乐曲起首曲文,是各曲调、唱段的区分标识。④《献仙桃》中场的“唱【嗺子令】‘阆苑人间’词”(划横线处)原阙,据《莲花台》中场的“唱【嗺子令】‘阆苑人间’词”校补。⑤《寿延长》“【宴太清】引子”(划横线处)的“太”字“乐志”原作“大”,误。《寿延长》有“大平时节好风光”,“大”也为“太”之讹,可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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