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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也的诗

2019-11-20然也

诗歌月刊 2019年8期
关键词:兰草堂弟流水

然也

夏夜读《论语》

读子曰的时候,两只耳朵累煞

它们时时要耷拉下来,又的确支棱惯了

就像我时时陷入的困乏

想顶起西西弗斯的巨石,又难免把它放下

石头为什么不中庸啊

我的禀性莫非是属秋水的吧

一味向下

向下

继续向下

我的心脏倒是让夫子说中了

它柔软

一直人之初

一直在石头中挣扎

而水总是流走

逝者如斯

知其不可而为之吧

春草总会绿,春服总会成

梦弈

冬日小睡,遇故人

我猜得白子。他开盘落在天元

邻里的女子坐在身边,撑一把纸伞

澄澈的眼神,笼我回到盛唐的绮幻

他在左下角占得先机

微笑的背后,无限祥瑞

我端起香茗,才发现夜色已深

再看盘面,中原之地隐隐透着杀气

我想起有老友在江南待访

正思忖,已到一道流水穿石桥的小村

叩开柴门,友人尚且年幼,抱在母亲怀中

他手里握着一枚青杏

递给我,不言语。我有不解与惆怅

转瞬间,在树下遇到老妪

她画地为盘邀我手谈,居然弈成三劫连环

突然,我看不清了,什么也看不清

听到有人唤我,先前的对手

把棋盘摆在了月钩之上

我们对坐在无限苍茫里,手握星光

而棋盘幻作浑天仪

他邀我去晚清收官。收官啊

又将有多少人头落地?事实上,所到之处

我看到的只是婴儿

他们嗷嗷待哺

昨日大风降温

早上七点,阳光特别温厚

钟楼顶上的避雷针很亮

落过老叶,鹅掌楸看上去更光鲜

不修边幅的凤尾竹

过于整饬的灌木

不锈钢雕像

方形廊柱表面的贴瓷

……

白露之上涂了一层金黄。辉煌的金黄

多像一口深藏安静的陷阱

隔着窗户上的铁栏

我隐约还望见了

里尔克的豹子。现在,它的眼里

也埋着这样的天气

月夜过菜园

某夜,我们为抄近路

误入一片菜园。转身的时候

你猛然停下,不肯走了

深呼吸,幽幽地叹一口长气

周围景象渐渐清晰

蔬菜们静默,从黑暗中缓慢显露

像一种不太分明的绽放

你站在小路中间,嘴巴不停说着什么

声音响亮,表情隐约

样子非常可爱

你停止

我们就同时仰望

月是天来天是月

月明天青

秋夜闻虫声

秋夜的暗,寒凉

日渐增长的年轮藏在里面

虫声,挥之

不去

或许,原本是耳鸣

骨头里痒

我们,甲乙丙丁

攒够力气,与自己的渺小

较劲

味觉

小时候,物质相对困乏

我们成长的身体处于饥饿中

母亲想方设法弄到红薯、番茄、油辣子……

我会祈盼下一场雨

地衣、野木耳、小菇子自己突然冒出来

比梦见的还要新鲜,饱满

我怀揣羞于与人分享的喜悦

成为采摘的好手

也无师自通了一些厨艺

之后习得写诗

知道好的味道

那些挨过饿的人最能尝到

赤壁断想

广袤的北方已装不下曹操的野心

他挥槊直指江南,屯百万雄师于北岸

东吴慌了。所幸有周郎

领五万精兵进军赤壁,与曹军隔江对峙

这时候,庞统在凤雏庵读书

闲来园中种白果树

琢磨出连环计

刘备的军师诸葛亮也来了

在南屏山上筑坛借东风

助周瑜火攻

我的祖先那时是否已定居赤壁呢

时隔一千八百多年,无法考证

假定在的话,必定为农夫

很可能也被鲁肃征调去运军粮

开战的时候,在江边上呐喊助威

死命敲脚盆鼓

芳世湾遇白鹭

云雾制造了更多特效

崭新的芳世湾大桥与周围的山水

更加相契,但这明亮的弧线

还不是画面中最灵动的部分

一只白鹭,它的白

有如神迹。它并不在意

我的到来,它安静地书写

安静地策动了一场

秋风细雨

清明有记

每年给父亲上坟

姐姐总要带柴刀和锄头

斫一下坟头的杂木

清理一下周边的流水沟

我反对她把沟里的土撒在坟头

奶奶曾说过:老坟不要添新土

我想,父亲如果有灵

也早该转世了

但我喜欢这山上泥土松软的手感

还有落木与草叶混和的气味

我早年的悲伤

已止于这坟头春草的绿意

我们专注于焚香,烧纸钱

叩拜,静听姐姐代全家祷告

我一直藏有自己的心念,但耻于说出

我会紧扣双手,捂住掌纹

我还一直在心里

抗拒着这样一句安慰

“假如你父亲还活着……”

种兰草的人

我与乡下堂弟很亲近

这源于我俩一块跟着奶奶长大

当初,为了让他吃上商品粮

我也没少揪心,但从来没帮上过忙

我能做的就是在他家里有事要摆酒时

偷偷给他塞点钱,不往礼簿上记

曾经,他守着屋前一棵麦李子

留住了最后一颗,等我回到老屋

亲自摘下来放在我掌心

你无法想象这事有多难,食物匮乏的年代

乡下孩子,有几人见到过熟透的麦李子

它独特的绛紫颜色与酸甜滋味

能浸透你一辈子

我曾经很多次缠着他带我上山采兰草

可惜,总是空手而归,那时候

兰草是挖来卖钱的,更何况

它长出的速度要比我的热望慢很多

但是现在不同了,我的堂弟

成为种兰草的人,院子里到处都是

夏日陆水河观流水

其实我并不常到河边,我知道

它一直都在离我居所二百多米的地方

流淌

偶尔的临近纯属偶然

我看着它在落日时分向北转身

我不再关心水质

清澈或者浑浊已经不重要

如同经历过的少年和中年

我也不再关心水草、鱼类,水中倒影

我漫无目的,望着这流水

沉湎于它表面的平静

但还是明显可以感觉它的流动

那些漩涡暴露了它内心的不甘

它的确是流动的

远一点涂着夕阳的地方波光闪动

而夕阳本身,这一刻

做出惊人举动

如同一位厌倦了肉身的人

什么都抛洒在流水中

只留一颗金色头颅

下雪的日子,我愿意待在乡下向火而眠

我越来越不愿提及身体所在的这个现在

或许它是无辜的,总有人会这样认为

我只说我自己的身体不好

这个越来越变得多余的物件

我为它劳心劳神,它却日渐枯萎

算了,它应该也很无辜,人堆里到处都是

天地良心。我只想沉湎于回忆

或者想象已经到来的这个冬天

下雪。是的,下雪。安安静静地下

四野茫茫,干干净净,万径人踪灭

很表面很虚假,一触就化,转眼就没了

但是,我就爱这些

我永远不知道我不知道的人和事物

必须承认,黑暗的确存在

那些无从知晓的美丽一直囚禁在无法触及的时空

我们彼此成为对方的秘密而这是否

也是一种绮丽

我学会克制自己的想象

那些不能克制的部分就搁置在某个具体的容器里

比如一棵树、一片叶、一双眼睛……

我无法为它命名

是的

最终一切都会归于空无

我能知道的是我必须心存敬畏

而且始终坚信他们或者它们是一直存在的

我不去寻找,但是期待相遇

有瘾

小时候,去淘已经收获过的红薯地

会在一些边角上找到大个的

我喜欢做这样的事,并非为了吃

就像钓鱼,在钓,而不在鱼

现在,我整天捧着手机

找一些喜欢的文字,已渐上瘾

树痂

父亲这个词曾经是我心口的隐疾

仿佛树痂,随树一道长大

好几次我梦见自己置身巨大的灵堂

悲,伤,悲伤!无法长大的七岁

转不出没有尽头的素幡

我记住了他的脸,这个年轻人

他不再老去的笑容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如今,我已活过他的享年

心怀感激,敢在黑夜回忆

关于脚盆鼓

读小学之前一直跟在奶奶身边

看到梯子上挂着脚盆鼓

就取下来玩,发现鼓内面

写着叔叔和堂弟的名字

我问奶奶我家的鼓呢

我家也应该有一匹鼓啊

写着父亲以及我与弟弟的名

但是没有这样一匹鼓

我想是我父亲忘了置鼓

并且他很早就过世了

我一直很在意这事

因为我发现村里每家都有鼓

内面写着男丁的名字

过年的时候耍龙灯

所有男人都会敲起脚盆鼓

我曾与堂弟商量

把我的名字也写到鼓上去

堂弟凡事都随我

唯独此事没答应

其实后来我很清楚

置一匹鼓并不难

但我一直没有置

这并非需要弥补的遗憾

而是一个深深的烙印

乡下老屋已没有我挂鼓的地方

即使有鼓,没有机会敲

人难受,鼓也寂寥

女生甲

将近两个月时间,一直下雨

我已经搞不懂天气了

像陷入一场贝克特的《等待戈多》

与自己比耐心

晚上五点半左右(不能再具体)

她从门洞里走出来

不经意间,轻轻甩开脸颊短发

露出一抹笑

向遇到的人轻轻点头

刚好这一刻,所有灯盏亮了

听同事谈论起退休

我不曾思虑过这些话题

步下台阶,突然感觉到有些异样

噢,是的

这些广场边的银杏

这些高贵的债权人,已经

撒完了枝头的金币

蝴蝶飞

我转过身来的时候

看见她背着的手里变出了一只蝴蝶

——一件外衣,是的,有我能够形容得出的全部美丽

“好看吗?我要把它送给我的女儿”

当然好看!她忍不住要先试穿一下

结果,我看见她慢慢地变成了那只蝴蝶

多么合身呀,然后

她飞了起来,翩翩地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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