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隧道口

2019-11-15少一

海燕 2019年2期
关键词:隧道口副所长天佑

□少一

暖冬有它的好处。它能把季节小小地颠覆一下。

春节刚过,江南春天的气息就已经逼人了。山上的杂树吐出新芽,各色花儿竞相绽放。鸟儿们嘁嘁喳喳,这边枝头蹦过去,那边丫杈跳过来,你追我赶闹着玩,看样子像是调情,说的全是鸟语,人反正是听不懂。坡地里,麦苗开始返青,挺直腰身正借着回暖的地气蹭蹭往季节深处里长。最惹眼的当数那些油菜花,金黄金黄,这儿一簇,那儿一片,把富贵的色彩铺张得到处都是。蜂虫赶上好天气,赶大集似的纷纷扑向花丛,扎进去久久出不来,想必是醉卧其中了。

才下过几场雨。山脚下,瘦了一冬的河床让春水盈满,绸缎一样铺展在城市边沿,留恋似的不舍离去。急慌慌赶路的永远只有火车。站在方顶山观景台往下看,列车像一队毛毛虫自东边逶迤而来,扎得钢轨哐啷响,驶近隧道口,很是憋足劲儿嘶鸣一声,然后“哧溜”钻进洞子。感觉里,那隧道就是一张豁嘴,把火车囫囵吞进去,再从三江口那边吐出来——水面上有座铁架桥,火车过,汽车也过。

隔不久,又有火车从山那边驶入隧道。这边车未现身,脚下先有震颤,如妊妇七月的胎动,继而听到呻吟,火车一节一节从隧道口分娩。于是,立在观景台的人想必会有阵痛感。

前些日子,才下过一连串春雨。天刚出晴,空气里少有粉尘和杂质,被洗过的大地、天空干净得让人心动。这样的季节,当然最适合春游了。尤其是那些正在谈情说爱的年轻人,谁都不愿错过。

这个周末,果真有对年轻人越过隧道口前面的铁路,循着旁边的缓坡往上爬。坡地里种满橘树,一条窄窄的水泥路在橘园里探头探脑向上延伸,直达观景台。生活在小城里的人都知道,这是县城的制高点,站在方顶山上,可以鸟瞰城区全貌。据说,当年小日本攻占县城最先抢占这里,据险设置炮台,轻易轰跑驻防国军,控制住整座县城。罢了,那些糟心事不赘。如今,这里优越的位置成全了那些爱好拍摄风光片的人。不过,搞摄影的人一般会选择在晨曦或黄昏来这里取景抓拍,这会儿不会来和恋人们争地盘。这对年轻人看上去像一对恋人——至少,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他们就是一对恋人。按常识性猜想,只有恋人才会成双结对地公开出游。如果是情人,他俩怎么着也得掩人耳目,私奔到别处享受甜蜜——县城太小,随处都会碰到熟人,那怎好意思呢?可是,你错了。往后的事不好说,至少,他俩暂时还真不是恋人关系——男人即使单方面有这意思,但这要看以后的发展,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次郊游。

男人叫鲁天佑,胳膊长腿长,连带着脖颈也长,理着精致的小平头,精神气旺足。他手上带着钏子,据说是去嵩山旅游时请少林寺一位得道高僧开过光的佛珠,能保佑他诸事如意(自然也包括爱情),别人出多少钱都不定弄得到手。女孩呢,身材生得婉约,动不动就笑,像一只铃铛走一路响一路。她右手腕缠一方手帕,想必是用来擦汗的,脚下的半高跟,走坡路有些不稳当,又要防备鲁天佑趁机搭手扶她,两只手就一直摆开着行走,像鸟儿展开的两翼保持着身子平衡。稍有闪失,她的笑声马上就切换成尖叫,惊得路边草丛里的虫子活蹦乱跳,连旁边橘树中的鸟儿也莫名其妙地惊飞。相较而言,鲁天佑对这次出游似乎准备得充分一些,一件白底黑条纹的T恤看上去质地不错,立领配上他那长脖颈正合适。下面穿一条米黄色休闲裤,裤脚收得稍微紧点,这身衣服如果配一双皮鞋真是没说的。可是,他脚上却穿了双新买的骆驼牌登山鞋。这些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手里还拎着一个包,看上去不重,但里面肯定有内容——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春游,对鲁天佑来说,意义可不一般。他哪想到会乐极生悲有一场伤害正在前面等着他呢?

走前面的女孩站住了。她回过身来,对鲁天佑说,我们去哪儿?

鲁天佑说,去上次那儿,马上就到了。

女孩当然知道上次那儿是哪儿,停了片刻,她强调一句,说好了,这是最后一次。

鲁天佑说,我不是已经答应过你吗?你这话至少说了五遍。

女孩说,你上次不也说是最后一次?怎么又约我?对一个说话不算数的人来说,五遍算什么?五十遍都不多。

鲁天佑嘿嘿笑,对女孩的抢白无可辩驳。他仰着脖子往上看,女孩的脸很生动,许是走路热的,她两边脸颊上泛起胭脂红,圆而肉感的小鼻子喷着热气,一只手当扇子在面前扰来扰去。从他的角度看,女孩的胸部山是山水是水,轮廓分明,裙裤裹着的腿饱满而修长,散发出撩人的青春气息。鲁天佑想,如果摆在眼前的是一只苹果,他会不顾一切地吃了它。可惜,她不是一只苹果或别的什么水果,她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已经名花有主。要想拿下她,没耐心不行。而且,他都试探过好几回了,对这样的女孩来说,光使钱不管用,还得耐着性子磨,冷水泡茶慢慢浓地那么熬她,枯藤缠死大树地那么箍她,滴水穿石般地那么破她。鲁天佑就不信自己精诚所至锲而不舍不能赢得女孩的芳心,把她从那个小警察手里夺过来。

——警察算个屌!

女孩叫颜如妙。

说起来,鲁天佑能和颜如妙认识真还得感谢那个姓师的小警察。师警察和鲁天佑住同一个小区,师警察住三栋,鲁天佑往后退两排,是五栋。鲁天佑是因为一场赌局和师警察发生交集的。那次,师警察接到举报,带人去宾馆抓了鲁天佑哥们的现场。鲁天佑他们干得挺大,警察当场收缴赌资五万多元。当然,这对鲁天佑来说是常事,除非他们不凑桌。师警察将鲁天佑他们带回队里,还没开始记材料,队长就接到说情电话,要求放人。说情的人来头很大,要不然,队长不会这么便宜他们。师警察也不便多计较——同住一个小区,他一直都不知道会有一个年轻的地产商和自己做邻居,怎么说也算缘分。治安处罚是免掉,但收缴的赌资一分没退——这应该是出面说情的某位“大神”在电话里跟队长谈好的结果。师警察不知道鲁天佑会不会怪他,反正他的人情是送在明处,鲁天佑硬要错怪人也没办法,吃警察这碗饭受冤枉遭误解是常事。事实上,鲁天佑从那一刻起就把这个邻居小警察铭刻在心里了,以至于第一眼发现师警察送颜如妙出小区,他就生出一个颇具挑战性的想法——他身边真的不缺女孩,他的初衷只想玩玩。

那个傍晚,鲁天佑开着自己的奥迪A4从小区大门口进来,恰好碰上师警察送颜如妙出小区。鲁天佑并没下车,他把车掉过头,透过车窗静静观察,发现师警察把颜如妙送到门口马路边后折回去,颜如妙远远地在和师警察依依挥手。

颜如妙回过身来的时候,鲁天佑的车已经停在身边。车窗卧下来,鲁天佑说,美女要去哪儿?

颜如妙已经习惯了男人对她的讨好和殷勤,并没急着回答,而是回他一个应景的微笑。她在心里说,我去哪儿关你什么事啊,你心里想什么我还不知道?

鲁天佑对颜如妙的矜持一点也不介意。他说,我去东城,顺路的话让我当一回护花使者?

颜如妙恰好住东城,但她不会这么随便就承人家的情——她是有男朋友的人。她说,谢谢你,我坐公交。她把目光投向西头的远处,马路上一片寂寥。

喂,鲁天佑摇着手机说,公交都收班了,你没赶上趟。

那我就等的士吧。颜如妙的话等于告诉鲁天佑,她是住在东城,只是不想上他的车。鲁天佑如果识趣的话,就不要再纠缠她,应该趁早把车开走。

鲁天佑没走——在漂亮女孩面前,一个男人如果有想法,会显得很耐心。他说,这会儿的士车不会来的,街面整修,前面道路早挖得稀烂,过来得绕北线。

可不是吗?北线等于绕到城郊去了,出租车跑起来很不合算。颜如妙差点把这个情况忽略,要不是鲁天佑提醒,她会一直在这儿傻等下去。她一时情急,说出的话有失颜面,你绕北线去东城吗?

鲁天佑知道有戏,话里就开始拿架子。你运气真好,还不上车,机遇会稍纵即逝的。说话的同时,副驾驶座的车门已经洞开。

要说,鲁天佑的行为还算得体,至少不会让一个陌生女孩感到厌恶。颜如妙不再忸怩,她就势坐上车,说,我按出租车付费,平时到我们那儿十五元,你要绕,我加五元。

那你最好下车。鲁天佑说,我没有出租的习惯。

颜如妙没下车。她的话显得有些怼。问题是,本小姐也没有沾便宜的习惯呀。

这样吧,鲁天佑就手从驾驶台上取一张名片递过去,以后,如果能听到美女的一次电话,我这趟助人为乐也算值了,怎么样?

颜如妙在把名片收进坤包的同时,礼节性地扫了一眼。她其实什么也没看——如果不是出于起码的礼貌,她会马上找一只垃圾桶扔进去的。她说,对不住大哥,可能会让你失望。一般情况下,我不会给仅有一面之交的异性打电话。

那可不一定。鲁天佑说,这要看那人是谁,有没有继续交往下去的必要。

颜如妙说,你还挺自信的。

比如说,鲁天佑扭头看了看颜如妙,你和你的朋友想要买房子就可以找我。

颜如妙这才知道眼前这位是房产开发商。她随口问,优惠一定不少吧?

这要看情况。鲁天佑笑笑,如果是你亲自买房,我初步决定,七折。不过,仅限一套。

“初步决定?怎么理解?”

就是说,这是起码的优惠,如果……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优惠更多,甚至白送你一套也是可以的……

颜如妙说,你还是注意红灯吧,别让它抄了牌。

那次坐鲁天佑的顺风车,好像只说了这些话,准确说,是颜如妙只记住了这些话。不,她还记住了关键的那句。最后下车的时候,鲁天佑对道谢离开的颜如妙说,美女,我忘了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颜如妙有点好奇。她后来听到的“秘密”是:我还没谈女朋友……

观景台是个水泥平台,约摸二十平方米,东面由水泥台阶引入,其余三面安装了铝合金栏杆。

你不累吗?鲁天佑在台阶上铺着新毛巾,对欣赏风景的颜如妙说。毛巾从包里掏出来,显然是他在殡仪馆吊唁后的回礼,质量好不到哪儿去,用来垫屁股正合适。

颜如妙看一眼毛巾,只够坐一张屁股,说,你先坐吧。

鲁天佑懂了颜如妙的话,人家是不愿和他挤屁股。他有点小失望。等颜如妙回头再看鲁天佑时,他却变戏法般地又拿出一条新毛巾铺好。

颜如妙说,你蛮鬼呢。

我知道你很累。来,坐吧。鲁天佑伸出左手,在面前画了个半圆,说,坐着一样看风景。

话题自然是从隧道口开始的。这不仅仅是因为赫然呈现在视线里的隧道口不时有火车出入,是一副动态的风景,鲁天佑和颜如妙的爷爷当年恰好都参与了这条隧道的建设。这样的信息是他们第一次来这儿交流时互通过的,自然成为首选话题。

对颜如妙来说,隧道是一幅永恒的神秘的风景,它只能存在于略带恐怖的想象里。本来,她和几个闺密曾经约好,要用一个周末的上午玩一把现实中的穿越,同时体验“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古意,不料计划刚成形,就让一个女孩在隧道里被杀的消息搅黄了。颜如妙是听男友说的。师警察那会儿在刑警大队当侦查员。他第一时间到达现场,被奸污的尸体下半身裸露,开始发臭。师警察干刑警还是头一次办杀人案,尸臭让他三天后面对饭菜时想起当时的情景就翻胃。案子最终搁浅,警察从受害人下体里提取到残留的精液,但就是找不到那个对应的男人。师警察的刑警生涯也卡在这起出师未捷的命案上。他后来被调到三江口派出所任副所长。于是,隧道口在颜如妙心里永远堵上了。她不敢想象,鲁天佑一个人哪来的胆量独自穿越隧道。

你真的走过?颜如妙认为鲁天佑原先是吹牛。

我走到中间时,从三江口方向开过来一辆火车,他妈的运气真差,还是一辆货运车,连灯都没有。进洞口时,那一声笛鸣能把人的肝胆震破。

颜如妙听鲁天佑说过,这条隧道全长两公里,他那次走过去花了一个多小时。她后来计算过,隧道再难走,也要不了那么长时间。她因此对鲁天佑的穿越表示怀疑。

你一个人?

鲁天佑愣了一下,他咳一声,旋即躲开颜如妙的目光,你别这样看我好不好?我从来都没说是两个人。鲁天佑对颜如妙的醋意暗自高兴。

你就不怕火车卷起的风把你带倒?

我当时躲在洞壁的安全孔里——隧道每隔二三十米,都有那么一个躲避火车的安全孔,听到轰鸣声,人可以先躲进去,贴墙站住。不过,那么近的距离,我把眼睛闭上。

鲁天佑能讲出这些细节,颜如妙确信他是真的穿过隧道。她在心里下意识地把两个男人联系在一起。师警察和鲁天佑都是真男人,他们敢玩刺激。

我要带你穿越一次,帮你实现梦想。过去后,我们在三江鱼馆吃鱼,那儿的鱼现捕现杀,佐以紫苏、大蒜、酸腌菜,炖出乳白色的汤汁,再把豆腐下进去,神仙味道。

鲁天佑说的没错,师警察带颜如妙吃过一次。三江鱼馆的清水鱼全县城绝无仅有,每天去吃鱼的人忒多,必须电话预定。

鲁天佑再说,人想干的事情一定要干成,不然,人生是不完美的。

可是,我怕。

有什么好怕的?我陪着,你怕什么!

颜如妙想到了那具腐烂的女尸。她认为,有时别人陪着才是最可怕的。记得师警察说过,根据现场分析,隧洞里的命案是一个男子所为,而且流窜作案的嫌疑很大。

鲁天佑显然不明白颜如妙此刻的思维会和一具死尸联系在一起。他说,我可不想有第三者参与,那将失去我们穿越的意义。

他又说,你是不是觉得只有警察陪着才会有安全感?我可告诉你,警察的佩枪有时候还不如一根打狗棍。

颜如妙扭头看鲁天佑。对这个渐渐熟悉起来的男人,她突然有点捉摸不定的感觉。

他们的交往当然始自那次“顺风车”——

我还没谈女朋友。当时,鲁天佑说完这句话,就调转车头往回开。原来,他并不住东城,这趟“助人为乐”完全是一个男人为了讨好一个女孩刻意为之的。当颜如妙明白“此中有真意”后,她临时改变主意,把掏出来准备扔进垃圾桶的名片又收进坤包,以至于当她知道闺密甄有买房的意愿时,毫不犹豫地充当起中介人。甄在和鲁天佑的房产交易中吃了大便宜,这让颜如妙在朋友面前挣足了面子。当然,对鲁天佑来说并不亏,他所有的便宜都是冲着颜如妙送的,值得!就从房子成交开始,鲁天佑和颜如妙的交往也顺理成章地频密起来。颜如妙不得不从骨子里承认,在自己的爱情答卷上多出了一道选项,原来备选的答案是单选,现在变成了双选。鲁天佑并不傻,他一直掌握着考场的主动。他也由原来的“只想玩玩”动起真格。他发现把颜如妙这样的女孩子追到手变成自己的未婚妻要比开发一栋房产更有价值。于是,他的丘比特箭有了明确的射向,而且,一切都在“按计划走”。这次春游,他要厘清一个基本问题——对男人来说,这个问题很重要。

他说,我想知道,你和姓师的关系到了哪份上?

颜如妙脸上又红又白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你懂,就是那意思。

你不觉得很无聊吗?

是有点无聊,但我绕不过去,我对你是认真的。

你想到哪份上就到了哪份上。这么回答你,你满意吧?

如妙,请不要拿这种话伤害我,作为一个男人,我有权利捍卫自己的尊严。

可是,我的过去与你的尊严有关系吗?

这话在理。颜如妙心里,一个地产商和一个警察实在没有可比性。但人是有情感倾向的,俗话说得好,一千个不如先一个,先入为主的师警察在她心里占据着不可动摇的位置,尽管在可预见的未来,跟着鲁天佑这样的土豪过日子一定不比师警察差,但爱情不单单是为了过物质上的日子。所以,鲁天佑现在想凭借自己的财富把师警察从颜如妙心里挤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有时候,吃东西是调节气氛的好办法。

鲁天佑从包里一件件往外掏,有香蕉、凤梨、草莓、龙眼,还有牛奶、饼干、面包,花样多,每样分量却不多,分别用几个塑料袋装着,水果袋能看出水渍,显然是精心洗过后再装进去的。他把一根吸管插进牛奶盒,递到颜如妙面前,喝吧,我们不谈那些不开心的话题,我也想明白了,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争也争不来。再说了,有些事并不重要。说完,他把一颗草莓丢进嘴里,狠劲嚼碎,猛丁吞下去,然后打出一个嗝。他感觉心里有什么隔着的东西立马消解,说出一个字,爽!

牛奶是“特仑苏”。颜如妙只喝这牌子——鲁天佑很用心。颜如妙喝得斯文,小嘴唇嘟出来,两边脸颊一瘪一瘪。每瘪一下,纸质的牛奶盒子也跟着瘦一下,还伴着“呼呼”声。

你后来又走过隧道没?颜如妙吐出吸管,凭空问一句。

一点都不好玩,我再也不想走那鬼地方。鲁天佑继而又说,当然,如果你愿意,我会陪你去。男人说话是要算数的,别说一趟,十趟都行。

你怎么想到要去那儿?

就是、就是觉得神秘,跟你们最初的动机一样,也许、就是网络小说看多了,无非想玩一把穿越。鲁天佑望着隧道口,像一个看图说话的人,认真琢磨着每一个词汇。他又说,我喜欢户外运动。对男人来说,越刺激越想挑战一下。哎,告诉我,你和他到这儿来过几次?

颜如妙正把喝完的牛奶盒子收拾进塑料袋。她的思维跟着鲁天佑跳转,与你有关系吗?

不说就算了。鲁天佑的话里带着明显的醋意,肯定比我俩多。如妙,我可告诉你,对每个人来说,一生的好机遇不会太多。我劝你眼睛睁大点,机遇主动跑到你面前,是件幸运的事情,不抓住你会后悔的。

颜如妙说,我最怕做出一个后悔的选择。

人,有时候真是贱东西。许多女孩子追我,而且条件不错,我总是没感觉,偏偏喜欢啃你这块硬骨头——我是属狗的。

颜如妙笑一下。

你笑什么?

我笑狗啃骨头。狗是贱东西,骨头可不是贱骨头。

鲁天佑左手扬起来。他装出要打人的样子,本意是想趁机占便宜在颜如妙身上随便摸一把,却又不敢,只得把手缩回去,说,算了,好男不跟女斗。

这时候,鲁天佑感觉左耳热辣一下,同时,左腿肚子有股痉挛般的痛感。

咦,颜如妙指着鲁天佑说,你耳朵出血了。

鲁天佑朝左脸抹去,果然巴掌满红。他把半边脸凑近颜如妙。颜如妙发现他的左耳垂破了,有血嘀嗒出来。鲁天佑关心的倒不是耳垂,而是来自腿肚子的疼痛。他挽起裤筒,发现自己肉鼓鼓的左腿肚子已经被什么东西洞穿,摁一摁,能明显感觉出一个硬硬的、灼热的物件嵌进肉里,血正从破口处往外冲。

颜如妙以她仅有的医学常识,将手帕解下来,把鲁天佑的伤处缠紧,防止失血过多。她力气单薄,手有些抖,在鲁天佑的帮助下才处理完。鲁天佑倒是显得沉静,他掏手机拨打“120”,然后,由颜如妙搀扶着走下坡道,急救车已经等在公路边。

这只是个小手术,可事情却非同小可。医生发现从鲁天佑腿上取出的竟是一颗枪弹。主刀医生用镊子将血糊淋刺的金属物夹出来,当啷一声丢进盘子里,扒开仔细瞧,顿时傻眼了,怎么会是弹头?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从业余角度,医生首先想到杀人。于是,事情报告给保卫科。

警察来得够快。他们问了鲁天佑和颜如妙的事情经过,然后,让他们在问话笔录上签字。那颗来历不明的弹头自然让警察作为物证带走。他们要去观景台勘察现场,要对弹头进行化验和鉴定,要锁定侦查范围和嫌疑对象展开调查。他们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办案警察当然知道颜如妙是师副所长的女友,更知道鲁天佑在县城的名头很响,所以,他们对颜如妙自称和鲁天佑“只是朋友关系”“去观景台游玩不约而同碰上”的说辞装糊涂,不作深究,只要求他俩随时保持联系,积极配合办案。

刚把警察送走,颜如妙就接到师副所长的电话,问她在哪儿,约她一起吃午饭。

在医院干什么?你生病了?

颜如妙觉得失口,马上撒谎说,没有,我看一个同学,她预产期到了。

病床上的鲁天佑耳朵尖,听出电话是谁打来的。他有点撒气说,你去吧,别耽误你们吃饭。

颜如妙没理他,继续煲她的电话粥。不用接,我自己打车来,你把地方定好后告诉我就是。

这个上午,师副所长带所里俩警察处理完一起很棘手的事件。他颇有成就感,觉得有必要请女友庆贺一下。连续几天的大雨使上游河水暴涨,三江口电站堆放在岸边的一千多立方米的原木被漫上来的河水浸泡。那些木料都是用铁丝捆绑成金字塔形状的,泡得最深的两堆已经散架,木材在洄流里飘来荡去,岸边围观的群众开始动手了。他们用抓篙将散开的木材捞上岸,然后往家里扛。一开始,只是个别胆大的人冒险干,后来见没人干预,大家都效仿。师副所长带人赶到时,场面已经失控。捞木材、运木料的人越来越多,而且方向不同,三名警察拦都拦不住。师副所长扯破嗓子喊,公家的财产不许动,谁不放下,视为抢夺!可是,这时候,谁还听他普法呢。人们都在玩命地捞便宜,他们心里有谱,这和盗窃、抢劫八竿子打不着,而且法不责众,谅你警察拿谁也没办法。在这场力量对比悬殊的警情面前,师副所长感到很无助,手下俩兄弟都是新警,应对这种复杂情况的经验更是空白。不霸点蛮恐怕镇不住了,他掏出腰间的左轮,朝天放了一枪。这一枪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师副所长发现,那些扛着木材急急赶路的人停住脚步,像踩着“520”胶水,再也拔不动了。他们不知道背后的枪声是不是冲自己开的,更有一个胆小鬼听到枪响,钉子一样定住,浑身一哆嗦,木料从肩膀上滑落,差点砸了自己的脚。所有参与捞木材的人这才恍然,警察动真格了!这可不是闹着玩,他们谁也不敢拿值钱的命换一根朽木。

师副所长命令道,谁背走的木材,都给我送回原地。送回来既往不咎,否则,一律依法处理,听清楚没有?

……

鲁天佑到公安局讨到说法——他的枪伤是师副所长间接造成的。说间接,是因为师副所长那一枪压根就不是冲鲁天佑开的——师副所长是全局有名的点射手,如果真打冷枪,他鲁天佑早就一命呜呼了。

三江口和隧道口观景台之间相隔着一架方顶山,一把左轮的枪弹射程有限,怎么会不偏不倚钻进鲁天佑的腿肚子里?这也太悬乎了。警察是在编故事吧?

公安局的弹道专家给鲁天佑这样解释:发射的子弹冲向天空后呈抛物线落下来。在下坠的过程中,弹头有了加速度,加上弹体运行中与空气摩擦产生高温高热,击穿鲁天佑的腿部肌肉是完全成立的。当然,恰巧是坐在观景台正和颜如妙围绕狗与骨头的话题争论不休的鲁天佑遭此横祸实属造化弄人。

鲁天佑不认可警方这样的解释,由于他和师副所长都在追求同一个女孩,他就不能不引起许多联想。从骨子里说,他正好想借这件事把文章做大做足,希望颜如妙能认清师警察的险恶嘴脸,将爱情天平偏向自己这边。他对警方说,这绝不是一起简单的枪击事件,我相信里面存在猫腻,你们想包是包不住的,我需要一个公正的说法。

警方说,这起枪击事件的结论由检察机关作出,我们说了不算,你有疑问可以去问他们。

关于师副所长开枪是否合法,检察院已经给出结论:当国家财产面临重大损失,局面又无法控制的特殊情况下,师副所长为了制止群众哄抢国家财物,鸣枪示警是正当必要的,至于造成鲁天佑意外伤害,应该另当别论。师副所长只是没想到,自己无意中伤害的竟然还是自己潜在的“情敌”。这就无法不让他对“绿帽子”引起重视,他觉得有必要和颜如妙认真谈一谈。

这正应了颜如妙的心思,有些话她也想和师副所长说清楚。颜如妙问去哪儿谈,师副所长想了想说就去隧道口。颜如妙说去哪儿都可以,她不想去隧道口,那地方晦气。师副所长说哪儿也不去,就定隧道口。

这样的约定,师副所长经过了一番审慎考虑。那里是他和颜如妙恋爱后常去的地方,带着某些温馨和甜蜜的记忆。想不到,女友居然和鲁天佑暗渡陈仓,也会选择去那里,其间的挑战意味就不言而喻了。鲁天佑在观景台受伤,师副所长又何尝不是在那里受伤?按说,师副所长是不情愿再去隧道口的,他想起那地方就恶心,就崩溃,但他有意要敲打颜如妙,给她造成一点心理压力,只能违心地选择去那里。他比较乐观地想,颜如妙对自己的“背叛”应该背上包袱,她会向自己忏悔和道歉的。他最终也会别无选择地原谅她,但他不想让颜如妙轻易过关,恋爱中的颜如妙必须从这件事情中汲取教训,不然,婚后的感情他无法驾驭!

谈话并不投机。和鲁天佑一样,颜如妙也不认同公安局关于枪击事件的解释和检察院的结论。

想不到,你竟然脚踩两只船。在观景台刚坐下来,师副所长就对颜如妙表示谴责。

我怎么就踩了两只船?

你不是说在医院看预产到期的同学吗?任何谎言的背后都有不可示人的目的。它已说明一切,你再狡辩毫无意义。

你没资格和我这样说话。

颜如妙的反击让师副所长瞪大眼睛,好像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颜如妙接着说,你不是那只船,我也不是非要坐船的那个人。再说,脚长在我身上,愿意踩哪只船是我自己的事,谁也管不着。

颜如妙是有个性的女孩,这一点师副所长知道。但真正领教她的倔强,这还是头一次。他想,这样怼下去,结果注定会不欢而散。他决定妥协,改变策略攻心为上,把心仪的女友拉回来。

如妙,这件事情已经过去,我们还是回到从前吧。

不可能!颜如妙嘴里吐出的三个字就像三支利箭,突突突刺破师副所长的心房,那里鲜血迸溅。

没想到,你会变得这样快。他除了钱多,还有哪些让你着迷,你能给我解释清楚?

不要提别人,我的决定和任何人没关系,只和一颗子弹有关系,要问你就摸摸良心多问问自己吧。

你是说我开的那一枪?告诉你,我那是正义的。

你的正义只有天知道。颜如妙的语气里充满鄙夷,这种亏欠良心的话你都说得出来,我真的服了你。

难道你怀疑我是……

我谁也不怀疑,我只相信事实。你能告诉我一个精彩的破案故事吗?

从鲁天佑腿肚里取出的弹头上带着血。凡是进出过隧道口的人,警察一直都在暗中采取措施,只是原先没怀疑到鲁天佑让他漏网了。这次,颜如妙的口供里提到一个事实——鲁天佑曾穿越过隧道,引起警察警觉,对弹头上的血迹进行DNA鉴定,结果和那年女尸体内的精斑对上了。也算天意吧,这叫恶有恶报。

精彩!我必须承认,你是编故事的高手。可惜隧道里黑暗太深,它让我想起那句名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告诉你,本姑娘心明眼亮,谁也别想蒙我。

你心里太阴暗了。师副所长叹息一声,你这样评价我和我的职业,我真的不理解。

颜如妙说,一个睚眦必报的人,如果手里有枪,那是很可怕的,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太没安全感了,趋利避害是每个人起码的本能,所以,请你理解我的选择。

这么说,你是铁定跟姓鲁的了。

有什么不可以吗?

如妙,你这么绝情,我真的觉得很愚蠢,你也伤害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是愚蠢,可是,有的人是被自己的聪明耽误的。你放下吧,用不着留恋一个脚踩两只船的女人。说完,颜如妙开始下山。从观景台走下去,师副所长喊她,她一直没回头。

师副所长沮丧地坐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颜如妙的背影渐渐变小,直至虚无……后来,他听到脚下大地的轰鸣声,朝隧道口望去,一辆客运列车正呼啸驶出,奔东方而去。他忽然想到了某小岛那年的地方选举,一个叫阿扁的家伙在造势演说时,因为挨了来历不明的一枪,因祸得福当选。想不到,鲁天佑会成为第二个阿扁。而且,成全他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自己,是自己那朝天的一枪!

这事,真他妈憋屈。

鲁天佑被抓成了小城里最八卦的话题。谁都没想到,那年隧道里的强奸杀人案会是他干的。

人们议论的话题不是警察的神勇,也不是鲁天佑的凶残,而是说公安机关可能在搞报复,鲁天佑成了第二个窦娥。

听听,人们是这么说的——

鲁天佑不该和那个姓师的警察争女人,他蠢啊,那不是找死吗?

简直无法无天!公安局敢制造这样的冤假错案,就不怕有人告上去,上面来调查吗?

是呀,现在反腐倡廉搞得这么厉害,许多大老虎都揪出来了,几只苍蝇还在嗡嗡乱飞,他们的日子肯定长不了啦。

继续听罢,还有不同的声音——

听说鲁天佑本来是想陪姓颜的女孩穿越隧道的,没想到遭了那一枪。

啧啧,要不是姓鲁的中枪,颜姑娘那天也可能真没命了。她的下场还不是和隧洞女尸一样?

颜姑娘真是命大福大。这一枪把她打赚了——两个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要是和师警察继续拍拖下去,迟早也会成为枪下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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