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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车出动

2019-11-15初曰春

海燕 2019年2期
关键词:武鸣中队队长

□初曰春

马成功

三辆消防车呼啸而出,望着车顶闪烁的警灯,我在心里骂娘。

是大老柳把我撵回来的,他当时说我毛病,让我滚蛋。大老柳是服役十多年的老士官,职务是战斗一班班长,“毛病”和“滚蛋”是他的口头禅。原本我该坐在首车上,现在位置被他占了,说实话,我心里有成千上万个不服。

在我们消防部队,会根据报警信息判断出什么车、出几辆车,第一辆车一般是城市主战车,被称为首车,也叫一号车。在这辆车上执勤的通常是经验丰富的消防员,算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大老柳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小心眼,拿不起放不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等等,这些评价虽然不精准,在他身上却都能找到影子。我现在真的受够了,社会上流行一句话,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这家伙做的一些事儿还不如一头蠢猪。

哦,对了,我叫马成功,已经跟大老柳打了一年交道啦。我特别讨厌他拿腔拿调的架势,就在出警前,他还跟我们念叨,说什么消防马上就要改制了。年初全国“两会”公布的事儿,用不着他在那里废话。

车早就跑得没影了,纵算有再多的怨气,我也得脱下战斗服。战友们都出警了,回宿舍也是孤家寡人,我索性离开车库。一出门,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长时间待在冷气十足的房间里,猛地被热浪裹挟,骤然而至的冷暖交替很容易让人产生一些生理反应。

这才刚过立夏,就热得出奇,感觉像是有人在天地间点了一把火,有些反常的天气叫人心烦气躁。我瞅着不远处的训练塔,抹了一把有些发烫的脸,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过去。

我扛起挂钩梯,起步、奔跑、悬挂、爬梯……干脆利落地完成了平日里的训练科目,一口气上了楼顶。朝着面积不大的营区,我大吼几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发泄心中的不满。

我今年是第二年兵,去年也是这个季节,我才刚刚结束新兵集训,分配到鱼鸟河中队,因为表现优异,没过多久被送到支队特勤中队参加预提班长培训,归队后被任命为战斗二班的班长。这么算起来,我跟大老柳真正相处仅有半年多,但自打一接触,我们的关系就磕磕绊绊,我猜他是嫉妒我新兵就当了班长。

不是自我吹嘘,我是我们这批兵当中最牛的人物,训练执勤绝对响当当,参加预提班长培训的新兵只有三五个,我便是其中之一。这个培训很关键,想当班长、想考军校,都要经过这一关才有资格。至关重要的是,我是在特勤中队培训的,在那里我大开眼界。特勤队员,天天处置急难险重任务,那段时间的历练让我如虎添翼。

宣布我担任班长命令的第二天,赶上大老柳是中队值班员,他组织大伙练队列。说不清为什么,我那天始终打不起精神,动作总比别人慢半拍。这种状态很快传染给其他人,大老柳就在一旁吼,属茄子的嘛,蔫了吧唧的,跟个娘儿们似的。谁是娘儿们啊,我心里很不爽快,就故意捣乱,迈错步子,队伍顿时乱了阵脚,只剩下大老柳一声高过一声的口令。

训练结束,大老柳讲评,又絮絮叨叨地数落上了:瞅瞅你们,毛病,一个个死眉瞪眼的,练队列不是走猫步啊。这话说得在理,可我心里不得劲,尤其是最后那个“啊”字,是从鼻孔里拐了好几道弯才冒出来的,听起来很腻歪。

我狠狠地瞪了大老柳一眼,大老柳看见了,但他假装没看到,站在指挥位置上继续啰嗦,说个别同志要摆正自己的位置,翅膀硬了是吧,你就是中校、上校、大校,在队伍里也别想搞特殊,有本事训练场上见,咱鱼鸟河可不是养大爷的地方,爱干就干,不干滚蛋。瞧吧,这得多气人,把我当成傻瓜了,还不如指名道姓来得痛快,这明摆着是在挑衅。

对呀,咱训练场上比个高低。当时,我啥都没想,直接打报告说,一班长,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咱按你说的办,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你赢了,往后我当哑巴,我赢了,你以后少叽歪。

大老柳歪了歪头,说行啊,看来你不是属茄子的,你是属驴的。有人憋不住,笑出了声音,队伍紧跟着笑成一片。

比试的项目是打水带,在正前方八米处放个矿泉水瓶子,把水带撒出去,把瓶子击倒者为赢家,有点近似于打保龄球。这个比赛重点是看谁的水带打得直,算是灭火训练的基本功之一。

我俩约定五局三胜。围观人员都是队上的战斗员,他们在一旁大呼小叫,巴不得让大老柳输掉,让他丢尽脸面。这个道理很简单,管理者与被管理者永远是矛盾的对立面。

结果毫无悬念,我一口气赢了四局,最后一局我让了他一马。没曾想,大老柳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嘀咕,说你们瞎起哄,影响我情绪,再来一次。

太搞笑了,在这么多人面前还想赖账,脑子进水了吧。我也没给他留面子,说一班长,拉倒吧,就这心理素质还干消防,纯属扯淡。

我扭头就走,众人也跟在身后叽叽喳喳,扔下大老柳在那里嘟囔,这家伙还是个顺毛驴咧。

我当时故意强调了“一班长”,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出话外音。说老实话,他不点名地批评我,想让我当众出丑,无非是给我个下马威,在大家面前刷一刷存在感。我觉得挺可悲的。

在基层消防中队,一班长通常由资历最老、经验最丰富的兵来担任,跟值首车是一个理儿。但大老柳忘了那句古话,长江后浪推前浪,年轻人超越老同志是自然规律。他肯定是怕我取代了他的位置,那就瞧好吧,迟早有一天,我马成功会把他拍在沙滩上。

人们经常从电视上看到我们,灭火救援、抢险救灾,消防好像无处不在。有不少女孩子迷恋我们,向我们表达爱慕之情,我估计,她们或许只是有军装情结,根本不清楚这身军装的分量。水火无情,翻脸不认人,穿上这身军装,就得冲锋陷阵,谁也不敢担保哪一天会丢了性命。

有这种想法不代表我是悲观主义者,相反,我比谁都乐观,因为我对个人的业务素质十分自信。尤其是我让大老柳吃了败仗之后,更是被众人尊为“老大”,在私底下有绝对的话语权。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同样是聊天,讲到同一件事儿,大伙儿就乐意听我的,其实我的口才挺差劲,他们实在不愿意听大老柳瞎叨叨。或许是年龄差距太大,彼此有“代沟”吧!

还真是如此。

有一天,我招呼二班的战友“撸啊撸”,一班的兄弟也掺和进来,大老柳一看宿舍里没个人影就找了过来。他们班的人哼哼唧唧地跟着回去了,我们二班仍旧玩得不亦乐乎。

没多久,武队长就找我谈心,提醒我别在背后搞鬼,扰乱了军心。我当场蒙圈,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竟然被扣上这么个大帽子。直到大老柳来找我,我才恍然大悟。

训练间隙,大老柳扔给我一支烟,哼哼哈哈大半天,才切入正题,言外之意很明显,让我说话办事要负责任,班长就得有个班长的样子,不能带兄弟们搞些黄色淫秽的东西。我一听就乐了,敢情他是把“撸啊撸”想歪了,不就是款手机游戏嘛,土鳖、土老帽,土得掉渣。

我把这个当笑话讲了,身边的小兄弟在我耳边吹风,说大老柳肯定是给武队长打了小报告,那是给你敲警钟呢。也是啊,他自己脑子里想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还跑到中队干部那里告状,真是腌臜人。我心里想,去他奶奶个腿的,身正不怕影子斜,自己没干过的事儿,别人也甭想往我脑袋上扣屎盆子。

我压根没把这当回事儿,我说过我很自信,因为武队长不但对我印象好,还非常信任我。这些都是后话。

可我万万没有料到,大老柳接二连三又干了几件事儿,虽然那些事情并不出格,但就是让我心里膈应。

我们鱼鸟河中队有个老传统,跟别的中队不一样,最起码我曾经待过的特勤中队就没这个规矩。我也搞不懂为什么,反正中队会定期组织战斗员轮换岗位,类似于医院护士在各个科室轮岗锻炼。

那天一早,轮到我到通信室值班,接听报警电话。作为一个新任命的班长,在中队崭露头角的“少壮派”,我是不屑于这项工作的。刚坐在那里没多会儿,我就接了个电话,对方是个放暑假在家的小学生,非要让我唱“小星星”。我当时就恼了,劈头盖脸把孩子训了一顿。

可就是那次值班,我闯了祸。

熟悉消防的人知道,叫人哭笑不得的报警电话多得很,有让充电话费的,有要求陪聊的,甚至有人让帮忙介绍对象。报假警是要追究法律责任的,这事儿可大可小,以往战友们通常都不会客气,可那次我点背,孩子家长给上级打了举报电话,说你们部队管理不严,把孩子吓出了病,要求赔偿。

这到哪儿说理儿去啊?问题的关键在于,大老柳把我的事情当作反面教材,让一班士兵引以为戒。最离谱的是,他居然在背后拆台,想置我于“死地”。

我没有夸大其词。大老柳是支部委员,中队党支部开会研究对我的处理意见时,他提出暂时撤销我的班长职务,待成熟以后再重新任命。

这心得多歹毒啊,我马成功有那么可怕吗?非要把我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还好,武队长替我开脱,说年轻人哪儿有不犯错误的,更何况假警电话的事实客观存在。大老柳有些不甘心,武队长一摆手,宣布了处理意见。

我的班长职务虽然保住了,可结果让我无法接受。武队长命令我一个礼拜不许出警,让我深刻反省。这跟关禁闭差不多。干消防的不能进火场,那等于武林高手被废掉功夫,难受的要命。兄弟们的那些话重新挤进我的脑瓜子里,我越发觉得大老柳这个人不厚道。

不可否认,有段时间我对大老柳印象还不赖。人家的训练成绩在全市部队数一数二,那次输给我纯属意外。坦白地讲,我打心底佩服业务尖子,好长一段时间里,我还把大老柳作为赶超的目标。

我压根没想到,大老柳非要跟我过不去,尤其在训练场上,他处处跟我作对。

打个比方吧。我们班的兄弟们完成很漂亮的动作,大老柳硬是让我再下令重复操作几遍,还摆出一副老班长的嘴脸,说那些孤僻动作得纠正,进了火场,一个细节不注意就会满盘皆输,轻则错失良机,重则丢了性命。

这些冠冕堂皇的说法令我反感。当过兵的人都明白,没有错的战术,没有对的队列,只要能把火灭了,把人救了,就是胜利。我承认灭火救援必须讲究战术,但那种情形下,我心里想的是,废什么话呀,训练又不是拿尺子比着画直线,跟人的临场状态有很大关系,没法儿给个确切的标准。大老柳这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在兄弟们面前让我难堪呐。

怎么说呢,正是这些杂七杂八的小事儿,我跟大老柳的误会越来越深。不过,这些都没让我俩真正动怒,队上接处警的任务太繁重了,我们没有闲心思去计较太多个人恩怨。

前面说过,我们中队叫鱼鸟河中队,鱼鸟河是我们市的母亲河,从南至北,在城市中心拐了个弯儿,用S形把市区一分为二。中队就在这个拐角上,地处闹市区,接警量抵得上其他中队的两倍。我们忙活起来,日子就过得跟鱼鸟河的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流走了。

一晃就过了春节。正月初六的那天晌午,警铃骤响,兄弟们从四面八方奔向车库,照例是着装、登车,唯独不见我的影子。那次我值首车,很显然,我早已成了队上的主力,无故不出警是要挨处分的,首车出动的战斗员更是罪加一等,我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可我那会儿,确实无法脱身。

提起这档子事儿,我很难为情。

我在春节期间莫名其妙地成了网红。大年初一,我们跟往常一样值班备勤,期间接到报警,说是有个初中生因为压岁钱跟父母闹别扭,爬到窗户口要跳楼。天知道现在的孩子都怎么了。

我值首车,赶过去的时候,那个初中生大半个身子探出了窗口。其他战友在楼下备好充气垫,我从楼顶索降,干净利落地把他救下。索降是专业术语,说的形象一点儿,就像是蜘蛛侠。

我真的成了“蜘蛛侠哥哥”。围观群众拍了视频,发布到网上,经过自媒体的传播和发酵,一夜之间,我成了英雄。我被网友“人肉”了,他们查到我是鱼鸟河中队的兵,很多网友就留言,呼吁部队给我立功。立不立功无所谓,反正我心里美极了,那两天,跟喝醉了酒似的,晕晕乎乎。

大老柳偏偏在这个时候蹦出来,让我把持住自己,别忘乎所以。嘁,哪儿那么多的说辞,分明是羡慕嫉妒恨。我绝对不是诽谤他,从那个女孩在中队出现的那刻起,他就跟被踩了尾巴似的,上蹿下跳。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大老柳又犯了老毛病,找武队长报告,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个女孩充其量是我的粉丝,到队上找我是人家的自由。

可是,偏偏在我出警时,那女孩限制了我的自由,她拉住我,非要跟我确定恋爱关系。我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但大老柳落井下石,让武队长对我严肃处理。我马成功跟你前世无仇今日无怨,招你惹你了?真是叫人无法理解。

行啊,你不仁我也不义,天天一个锅里吃饭,不愁抓不住你的把柄。我马成功决不会坐以待毙,既然撕破了脸,就休怪我马成功当小人。

也活该他倒霉,全国“两会”前夕,我发现他不假外出。

“两会”期间,消防部队通常会二级战备,全体官兵必须在岗在位。大老柳这是顶风而上。我把情况报告给武队长,武队长态度模棱两可,我忽然觉得武队长是有意偏袒大老柳。我也不知道哪根弦出了问题,直接给支队长发了短信,举报中队管理不严。

第二天,支队就派来工作组,把中队搞得紧张兮兮的。大老柳知道后,对我破口大骂,嘿嘿,这畜生狗急跳墙了。可他忽略了一点,我马成功不是吃素的,走着瞧,看谁能笑到最后。

事已至此,我与大老柳成了死对头,虽然阴差阳错,相互间的矛盾却如鱼鸟河底涌动的暗流,看不见摸不着,却时刻存在。

武鸣

武鸣心里跟明镜似的,大老柳和马成功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这不,竟把支队领导惊动了。

这两天,他的压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

当初,他决定入伍到消防的时候,顶了不少压力,家里的亲戚朋友都说,名牌大学毕业,待遇好的工作挑着选,没必要到部队受罪。可武鸣是那种特别耿直的人,认准了的事儿会一条路走到黑,一百头牛也拉不回来。

刚来鱼鸟河中队报到的时候,他业务素质不行。碍于面子,夜半时分,武鸣一个人在训练场上偷偷练。有几次,他也在心里打过退堂鼓,后悔没听劝,从某种意义上讲,多亏了大老柳,他才坚持下来。

作为老班长,大老柳跟他聊过很多,具体说过什么没必要重复。印象最深的是,大老柳说,谁都不是一出生就干消防,我刚当兵那会儿也是生瓜蛋子。这话实在,也很有哲理。试想,只要不是哑巴,人人都会说话,有几个人能成为朱军、董卿呢?只要不弱智,人人都会写作文,又有几个人能成为海明威、莫泊桑呢?

武鸣是中文系的高材生,他喜欢读世界名著,时不时地在讲话中带出几句经典语句。大老柳就提醒他,跟士兵打交道要接地气,别让伙计们听不懂。他认为这是谬论,既然文化素养不高,那就得主动去学习。这是两个人唯一意见相左的地方。

与大老柳相处时间久了,他对大老柳也是佩服至极。事无巨细,大老柳总是安排得非常妥当,而且好些事情,大老柳都想到了前面,让他少操了不少心。

但在大老柳跟马成功之间,他却有点难以平衡。马成功年轻气盛,办事欠考虑,大老柳及时出面制止,是件好事。更何况新老班长搭配,从管理学的角度来看,也是科学的。

从根本上讲,武鸣希望中队有一种正常的竞争氛围,但一不留神,两个班长的矛盾升级了。好多事儿都是赶巧,现在闹到这般田地,让他难以收场。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这让他有些头疼。

但他现在必须承认,为手下的两位班长都保守了秘密。

马成功确实优秀,在派他去参加预提班长培训时,武鸣犹豫不决。支队长一个电话,让他不得不推荐这个人选,到后来,班长的命令也是支队机关操办的,这让他对马成功的印象打了些折扣,他不希望自己的部下是“关系兵”。

支队长叫马小刚,已经在私底下打过招呼,让重点培养马成功。按正常人的理念,马成功跟支队长有了关联,是不是亲戚不好说,最不济也是老乡吧!

武鸣时常提醒自己,在队伍管理上千万别受外界的干扰,但总体上来说,马成功综合素质很强,一些小毛病他便忽略不计。现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对马成功有些放任自流呢?似乎没有。

可这一次,马成功过于张扬了,支队派来工作组,看形势想严肃处理大老柳。可怜了大老柳,背负着重担,还要被人误解。他现在没法向工作组解释,他答应过大老柳,替大老柳保守秘密。也罢,走一步看一步吧。

刚过两天,武鸣就招架不住了,他遭遇了有史以来最艰难的一次抉择。

全国“两会”已经开幕,会上确定,消防部队脱离公安,集体脱下军装,归新成立的国家应急管理部。父母让他趁此机会转业,女朋友也给他发了条长长的短信,大概意思是,不想将来守活寡,若不离开消防,就此分手。武鸣没有想到,爱情如此脆弱,脆弱到不堪一击。

糟糕的情绪掳住了他的心智,以至于他在支队机关闹出了很大的动静。

支队工作组撤回的那天,“两会”刚好闭幕。工作组的意见是,给大老柳记过处分。武鸣正思量着找支队领导求情,支队通知基层主官到机关召开会议。

会前,他敲开支队长的门,打了报告进屋。支队长笑眯眯地请他落座,听明白来意后,支队长笑着说,你不能护犊子。

武鸣连忙分辩,说大老柳犯错误事出有因。

支队长依旧微笑着,说小武同志,我看你得从自身找原因,这次没处理你,是在保护你,不要节外生枝。

受到这句话的启发,武鸣接茬说,我请求组织上处理我,大老柳的假是我私自批的,我知道战备不允许休假,就没让他写请假报告。

支队长歪着头,摆摆手,说,回去吧,好好干工作。

武鸣有些激动地站起来:不行,不能给大老柳处分。

支队长板起脸说,一口一个大老柳,感情深厚啊,别胡搅蛮缠,马成功发的短信我收到了,我相信马成功,我只看结果,不管过程,不假外出的后果摆在这里,说别的都没用。

武鸣火了,说支队长,你也张嘴闭嘴马成功,你们也是感情深厚啊,他是你的关系兵吧!你这样的领导让我心寒,如果给大老柳处分,我现在就请求转业,这军装我不穿了。

支队长忽然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下了逐客令,去吧,咱马上得开会。

会议传达的是总队通知,要求各级层层选拔业务尖子,参加全省应急救援大比武。支队长随后讲话,提出了几条意见,无非是思想重视、严密组织之类的车轱辘话儿。

这些话不痛不痒,武鸣闭着眼都能默写下来,搁到以往,他不会有任何反应,但那天,他情绪失控,在会场上站起来,明确表态鱼鸟河中队退出比武。末了,他意犹未尽地说,看透了消防,净搞形式主义,刚归了应急管理部就搞应急救援比武,太滑稽了。

此言一出,会场上骚动起来,即将脱掉军装的基层干部们议论纷纷。支队长见状,拍拍桌子,命令武鸣坐下。武鸣一笑,说没必要,我申请转业,现在就走。说完,武鸣离开自己的座位,径直走出会议室。

武鸣前脚刚回中队,支队长就跟着来了。他背着铺盖卷来的,说是要在队上蹲点。武鸣爱搭不理,在中队部里给女朋友发微信,说亲爱的,我一时一刻也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你等着我,脱了军装咱就去扯结婚证。

支队长真在中队住了下来,除了必须外出参加的活动,他几乎不出营区,有时候还会跟战士们打一场篮球,给大家伙留下的印象不错。

武鸣被限制了自由,连出警的机会都被剥夺了,他从内心里还是喜欢时刻战备、执勤战斗的感觉。他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支队长也很可怜,不管到哪儿,总有人不远不近地跟在一旁。

但他很快发现,支队长似乎很享受前呼后拥的感觉,看起来很官僚。武鸣庆幸自己看破了这些,提出了转业;他更庆幸自己当众宣布鱼鸟河中队退出比武。

大老柳听说这件事后,找他理论,埋怨他不该违抗军令。武鸣不服气,说大老柳你当兵当傻了,马上就集体脱军装了,还把自己当军人呢!

大老柳气得直跺脚,说只要军装在身上穿一天,咱就得服从命令听指挥。

武鸣说,咱用不用学学《条令条例》啊,真是天大的笑话,你还指望在消防干一辈子啊。

大老柳说,如果这次改成行政编制,我能长远地干下去,我乐意。

武鸣也恼了,反问,你家壮壮呢?他怎么办?

大老柳顿时成了哑巴,两人约定的秘密,是他心头最大的痛。话不投机半句多,彼此只能不欢而散。大老柳离开时,语气低沉地说,武队长,三思。

武鸣很快就发现自己很幼稚,大老柳“投靠”了支队长,眼下已经被任命为中队长助理,正在训练塔那里组织训练。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小丑,为了不让大老柳背处分,大闹支队机关,现在倒好,人家屁颠屁颠地跟在支队长身后,跟孙子一样点头哈腰。

夜深人静的时候,武鸣想了很多,大老柳是图什么呢?为了不被处分,再或者是想留在消防,图个长久的编制吧,否则何必急于在支队长面前表现自己呢?以前真的看走了眼,居然把他当成了知己,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武鸣转念一想,人都是自私的,自己受家人影响提出转业,那就不能怪罪大老柳有别的想法。换句话说,依大老柳目前的处境,似乎也别无选择。

但他又觉得错怪了大老柳,在他知道大老柳秘密之后,几次提出组织捐款,帮大老柳渡过难关,都毫无例外地被拒绝了。不对,大老柳不是那号人。

武鸣感到头痛欲裂,愈是想寻找答案,就愈是心绪不定。

大老柳

马成功不待见自己,这一点,大老柳心知肚明。

有些事情没法搁到桌面上说,比如那天的事情。那天也是十万火急,大老柳没打招呼就跑到了医院,他惦记着队上的事儿,交上住院押金,紧赶慢赶回到中队,还是被马成功举报了。他自知理亏,但终究没忍住,骂了马成功。他不是为自己,是为整个鱼鸟河中队的声誉考虑。

他是始作俑者,的确不该违反纪律,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难以置信的是,武队长会提出整个中队退出比武。比武也是一场战斗,临阵脱逃是军人的耻辱。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武队长,怎么跟小孩子一样,闹起了情绪呢?

在大老柳眼里,武队长是个好人,他对自己有很多关照,这种关照或许出于怜悯。可大老柳不认为自己有多么悲惨,相反却一直很乐观。这可能跟大老柳老家的民风有关。

大老柳是大辛家庄的人,所在的乡镇远近闻名,在抗日战争中立下过汗马功劳。有人专门做过考证,说他们村的人是戚继光旧部的后裔,据说,这个理论形成了文章,还得了国家级的大奖。大老柳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只知道,戚继光手下的人都是民族英雄,作为他们的后代,他就该有血性。

大辛家庄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假如自家孩子考不上大学,就会送到部队,只要在部队踏踏实实干上几年,在别人眼里就是有出息。大老柳不敢说自己多么有出息,但这么多年下来,在部队也算个人物,没人敢说他是孬种。退一万步讲,他最起码没给大辛家庄丢人。邻村的周蕙能嫁给自己就是最好的例证。

周蕙跟大老柳是初中同学,人长得漂亮,家庭条件也比他好,两个人算经人介绍的自由恋爱。有发小儿劝他,说你将来得在部队长期发展,别从农村找媳妇了。可周蕙这个人真不赖,那几年大老柳父母身体不好,人家直接搬到了他家,这就等于是未过门的媳妇。

虽然相比那些发小儿,大老柳结婚算是晚的,但儿子出生没输给那些家伙。好多人还拿他开涮,说他不愧是当兵的,弹无虚发。老实说,他们的玩笑并不为过。现如今都讲究个优生优育,休婚假的那些天,他没少喝酒,稀里糊涂地播下了种子。

他始终认为自己亏欠周蕙,自打她嫁到老柳家,就跟着遭了不少罪。结婚只是摆了几桌婚宴,连个婚纱照都没拍,更别说什么度蜜月了。周蕙说不要紧,咱省下钱将来在城里买房子。

儿子出生那阵子,赶上部队节日战备,周蕙一个人去的医院。这事儿她也没怪大老柳,还自作主张给儿子取名叫壮壮。人如其名,壮壮长得虎头虎脑,结实得很。可老天爷不长眼,别人家的孩子都满地跑了,壮壮还不会爬,到医院一查,是脑瘫。妻子给他打电话,哭得险些断了气儿。

大辛家庄的人过于封建传统,都说周蕙命硬,是扫帚星,娶了这样的女人倒了八辈子霉。这种说法先是局限在小范围内,很快便被一张张兴奋的嘴巴传递开来,周蕙一夜间成了万恶不赦之人。也是邪门,好多人特别喜欢看别人的笑话,似乎旁人遭了灾难,自家日子能过得更好似的。

那几个月,周蕙白天不敢出门,走到哪儿都觉得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有一次,她抱着壮壮去村口等公共汽车,想带儿子去城里看病,半路上碰到一位大嫂,刚要打招呼,人家扭头进了自家院子,临关门前还朝门外啐了一口,就跟躲避瘟神一样。

周蕙再也绷不住了,迷迷瞪瞪地回家,把壮壮安顿好,从厢房里摸出农药瓶子,想一死了之。多亏父母来得及时,直到现在,大老柳想起来还是后怕。

有人劝他提前退伍,他不舍得离开部队,他清楚,父母不会责怪自己。他们都是明事理的人,如果他们不把儿媳妇当作亲闺女,周蕙很难撑得住。

这次赶去医院,就是因为壮壮生病。为此犯了错误,应该可以通融,但大老柳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家务事儿。他不愿再琢磨这些了,也不知道儿子现在怎么样,周蕙哪点都好,就是不舍得花钱。也真是难为她了,光靠大老柳每月那点工资,根本付不起住院费。

也有几个发小儿给他介绍了工作,收入待遇还不错。大伙劝他说,消防又不是“正规军”,以后改制归地方财政,工资收入肯定比不上过去。他们认为,挣不了多少钱还得拼死拼活,不值。大老柳的确冒出过离开消防的念头,可他真的舍不得离开。

部队是个温暖的大家庭,武队长无意中知道壮壮的情况后,几次三番说要动员战友们捐款,帮他渡过难关。可是,队上的人多数跟他一样,来自农村,谁挣那点钱都不容易,拖累了别人,这样的事儿大老柳干不出来。还有啊,捐款这种事儿约等于道德绑架,凡事只有搁在自己身上才会有真切感受,即便彼此关系再好,也有可能被人说三道四。总而言之,这样的钱他花起来不踏实,真这么办,也会影响到兄弟们之间的感情,甚至破坏他的形象。

整个队上,只有武队长知道他的家事,当时两人有过约定,承诺不把壮壮的事情告诉别人,现在他旧事重提,让大老柳陷入巨大的困扰之中。他稀里糊涂地转身,去了车库。

车库面积很大,依次停放了三辆水罐车,两辆是城市主战车,另一辆是大吨位水罐车;剩下的三辆是抢险救援车、高喷车和云梯车。车头全部冲着车库大门,门外是八车道的马路,马路对过是鱼鸟河,那里有新开发的河滨公园。

这个时辰,门外的路上,以及对过的公园一定是热闹非凡的,难得没有警情的车库里安静得有些诡异。大老柳从车屁股后面,从车库这头走到那头,又绕到车库门口,从那头走回来。他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那是他故意踏出的声响,他真的有些魔怔了,他必须制造一些杂乱的声音,来掩盖自己过于强烈的心跳声。

他下意识地拿起水桶,接满水,把抹布扔进桶里,挽起袖子——他要擦车,擦那辆打头阵的城市主战车——他记不清多少次坐在这辆车上,它是首车,马成功总是跟他争抢在首车上执勤,争夺这份荣耀。

大老柳绝对犯了魔怔,直到擦完首车,打开车库大门,他还是有些恍惚。室外的阳光扎进车库,沾着水迹的首车锃亮,红艳艳的有些刺眼。

这种状态持续了大半天,直到晌午,他才平稳了心态,他埋怨自己被家务事扰了心智。

大老柳对武队长的印象很好。关心他个人只是一方面,武队长私底下对兄弟们都很用心,不偏不倚。最难能可贵的是,每次训练执勤,武队长都冲在前面。要知道,武队长本身就有些特殊,是地方高校毕业后入伍的,业务上跟那群当过兵的土生土长的干部差距很大。可武队长不服输,很快就适应了情况。

看他拼命三郎的架势,大老柳劝他,说干部就是干部,没必要那么拼。武队长说,水火无情,绝对不会管你是什么军衔。

大老柳不希望武队长那副状态,如果不是为了鱼鸟河的荣誉,他不会答应干这个中队长助理,临时接管队长的一摊子事儿,摇身一变成了鱼鸟河中队的当家人。命令是支队长亲自宣布的,他很好奇支队长为什么会到中队蹲点。

他时常看到支队长在跟武队长谈心,他很想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却只能在远处观望。武队长一直很激动,让他捏了把汗,队长啊你可别犯迷糊,就算部队改革了,全体脱下了军装,支队长还是领导啊。

他没有机会跟武队长单独接触,这唯一的一次还吵了起来,他认为此时最该做的是,带兄弟们参加支队比武,再夺得总队大比武的入场券,在全省争得名次。

大老柳明白,马成功看他不顺眼,支队长就住在队上,他时不时地跑去汇报工作,很容易落下表现自己的嫌疑。马成功一定是瞧不起自己这张臭嘴脸吧,人家会觉得自己小人得志,按照他本人的脾气,也会认为自己很恶心。

能干上中队长助理,大老柳觉得并不光彩。武队长被关了“禁闭”,他原本是想去求情的。

那天的天气不好不坏,大老柳跟在支队长身后,出了营门,过了马路,进了河滨公园。支队长径直走到河边,盯着鱼鸟河的河水发呆。跟随他的目光,大老柳看见河里有不知名的黑脊背小鱼,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大老柳还看见河边的水草,随着平缓的流水上下起伏。

大老柳内心早已波浪起伏,一直寻思该怎么跟支队长开口,然后敞开心扉谈一谈。这个分寸很难拿捏。他刚打了个招呼,河里的小鱼就受了惊吓,四散而逃,先前想好的措辞也跟着无影无踪了。

支队长笑眯眯地瞅着他,见他一直不吭声,就说了句,我知道你的情况,你们武队长跟我说过,你要处理好家庭和部队的矛盾,这次比武可以不参加。

大老柳忽然清醒了,那一会儿他没被壮壮的病情分神,在支队长面前立下军令状,毛遂自荐当鱼鸟河中队的中队长助理。

支队长说还是再考虑考虑,你的综合素质很过硬,是个人才,是支队的重点培养对象,但是……

但是什么不重要,是不是重点培养更无关紧要,大老柳不是官儿迷,他只是想干好自己该干的事儿。

那些天,支队长总是把“重点”两个字挂在嘴边。他对来队上找他汇报的人说,要关注个别重点人,他们的思想稳定很重要。这个“重点”跟大老柳的那个“重点”有天壤之别,一旦列入了这类“重点”,那就是后进分子了。

大老柳没有心思去考虑谁是“重点人”,因为他要带领兄弟们冲刺。他本身的实力不在话下。但几次模拟测试下来,成绩并不如意,现实摆在那里,壮壮的病情越来越不稳定,严重干扰了他的状态。

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要支队比武了,周蕙给大老柳来电话,说无论如何要休几天假,他本来想拒绝,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回家一趟。

大老柳没走营区大门,走的是车库。兄弟们正在保养车辆,他让大伙儿都仔细点儿。年龄最小的那个兄弟还给他做了个鬼脸,说一班长,你稀罕它,干脆把它娶回家当媳妇儿得了。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走到首车跟前,拍了拍车门,算是跟老伙计打个招呼。他一直认为,消防车也是通人性的,你对它好,它会待你不薄,关键时刻也不会掉链子。

抓紧回家吧,大老柳恨不得马上见到儿子。别看他平时大大咧咧,只要是想起壮壮,他就变得六神无主了,那可是自己的亲骨肉啊,别说孩子拖着个病身子,就算没病没灾,也会让人牵肠挂肚。

他偶尔也会冒出奇奇怪怪的念头,我大老柳究竟造了什么孽,非要让老婆孩子受这份罪。消防干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少说也救过两三百人啦,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老天爷真的瞎了眼。大老柳在心里念叨,假如世上真有神灵,乞求你保佑我的壮壮平平安安,再或者让我生病,换他健康。

不能胡思乱想了,他迈开步子,朝汽车站跑去,那里有发往大辛家庄的公共汽车。

营区离车站也就四公里,跑步行进每分钟170至180步,每步85公分,全程不到半小时。大老柳每次往车站跑,都会在心里默算这组数据。他早已习惯这种方式,不仅是为了锻炼体能,最关键的是能省钱。在那天,还有另外的功能,可以让他不去想那些七七八八的烦心事儿。

壮壮长高了,可依然站不稳,孩子木木呆呆地望着大老柳,嘴里发出“好、好”的声音。宝贝呀宝贝,你是知道爸爸回来了,在说好吗?他搞不清楚,但有一点他知道,必须在周蕙面前装作无比坚强。

周蕙说,咱把孩子送到省城看病吧,老赵说替咱联系了医院。大老柳冲着壮壮张开双臂,说,儿子,让爸爸抱抱。周蕙白了他一眼,走进里屋,拿起手机,打了一通电话。

顶多个把小时的工夫,老赵就开车来了。人没进门,就吵吵上了,说大老柳你这次得听我的,现在收拾东西,天黑就能到省城……

老赵是大老柳的战友,比他大两岁,是他们那批兵里年龄最大的,当了两年义务兵就回家了。老赵父亲是做生意的,他接手后做得更是风生水起。他本身条件很好,人也精明,当年部队再三挽留,说他是个好苗子,转过年来考个军校,部队就需要这样的人才。他回了句,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为这事儿,大老柳跟他还发生了一点儿不愉快,不说也罢。

看大老柳总是不搭腔,老赵急了,说,是爷们就得负责任,孩子都这德行了,还在消防干毬啊,有脸见街坊邻居吗?我的孩子什么德行啦,用得着你来教训嘛,大老柳不想跟他争吵。

老赵从包里摸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周蕙,说拿着,给我侄儿看病,不够再来找我。

周蕙看看他,又看看大老柳,说老赵,这个不能要。

老赵一听,又把银行卡递到了大老柳面前:拿着,这是合法收入,不是风吹来的也不是海水涌来的。

大老柳还是保持着沉默。气得老赵脸都紫了,说你他妈的装什么大爷啊,死要面子活受罪,算老子求你了,行吧!

大嗓门显然吓到了壮壮,壮壮“好、好”两声就哭了起来,周蕙赶忙抱起孩子,拍打两下,也跟着哭出了声儿。大老柳冲周蕙吼,哭顶个屁用,这是给谁哭丧呢?

老赵一个高儿蹦到他跟前,朝他胸脯捣了一拳:冲谁耍横呢,你在队上充英雄,她一个人在家多难,还哭丧,这种不吉利的话也能说出口……

大老柳的头都要炸了,他清楚老赵的一番苦心,可他也是“一根筋”,他认为孩子的病情耗了那么久,再急也不差这三两个月。是的,他自始至终态度暧昧,硬是把老赵气走了。

老赵走后,他站在那里发愣,好像身处一个未知的世界,没有悲伤和苦痛。他希望不要回到现实,静静地看着时光溜走。

老赵还是不放心,给大老柳发了条微信,说眼下当务之急是给壮壮治病,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这地球缺了谁都转,中队没有你,啥事儿都照旧。他犹豫半天,把准备回复的信息又删除了。

那天夜里,大老柳一直坐在壮壮床前,想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及至凌晨,周蕙从床上爬起来,说你想干什么就去,我不阻拦你。他把妻子拥在怀里,默默地捱到天亮。

朝阳把橙色的光彩打在壮壮脸上,小家伙依旧甜美地睡着。大老柳俯身亲吻他的脸颊,心里念叨,壮壮要乖,等爸爸抱回奖杯,送给宝贝做礼物。

周蕙已经做好了早饭,她把咸鸭蛋剥好,用筷子去掉蛋白,把蛋黄放在小碟子里,推到大老柳面前。她知道丈夫最爱吃这口儿。

她没歇手,从坛子里捞出咸疙瘩,切成细丝儿,用热水一焯,滴上香油,又切了辣椒和葱花,拌匀,盛进洗净的罐头瓶子里。再回头时,她手里又多了个方便袋,装了煮好的咸鸭蛋。她干事利索,还是按照往常的老习惯,让大老柳把这些捎给队上的兄弟们。

看周蕙在那里忙活,他没心情吃饭,馒头在嘴里难以下咽。天已经透亮了,他发现妻子两眼肿得像烂桃,他猜想妻子肯定跟他一样,彻夜未眠。

训练是枯燥乏味的,特别是在大热天里,所有科目操练下来整个人都虚脱了,这让训练显得无比残酷。大老柳做了分析,自己更擅长于“细活儿”,像什么扩张器夹酒瓶啊,无齿锯切灯泡啊这种技巧类,是他的强项。马成功则是粗线条的,在攀爬横渡、索降救人之类的项目上,更占优势。可两人一直没有机会较量,连训练都是用的零碎时间,动不动就要出警,让人身心疲惫。

眨眼就是半个月,期间大老柳跟周蕙视频过几次,壮壮在镜头里不断地“好、好”着,把他的心都融化了。他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为了孩子也得拼了。他并不否认自己的小心思,支队长说了,这次重奖训练标兵,只要在比武中拿了名次的,就是业务尖子,就是训练标兵。不管奖金多与少,一分钱都金贵,给孩子治病,往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支队比武就在鱼鸟河中队,大老柳和马成功是主场,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占尽了。临上场前,他找马成功布置战术,说咱的目标是拿到进军全省比武的入场券,所以得悠着点儿,别计较单科目的成绩和名次。可马成功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个阴谋,这畜生是想让我放松警惕,如果我成绩弱了,那等于为他去掉了最大的竞争对手。

是的,两个人是最有力的竞争对手。

结果却令大老柳失望,他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全部科目,单科目成绩一般,综合成绩却是全市第六。而马成功却急于求胜,连连失误,虽然有两个项目第一,但总分数比大老柳低了0.3,屈居第七。支队参加总队比武的名额只有六个,马成功遗憾出局。

大老柳找马成功谈心,说是把比武名额让给他。

马成功眼一瞪,说,来看我笑话吧,假惺惺地来找我,心里指不定想什么呢。

马成功闹起了情绪,执勤训练吊儿郎当,支队长恨铁不成钢,把他骂了一顿。末了,撂下句一笔写不出两个“马”,我马小刚真是看走了眼,咋就瞧上你这么个不争气的玩意儿呢!

马小刚

消防不是真空地带,要跟地方上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最近几年,特别是担任支队长以来,马小刚没少受人委托办些事情。唯一的例外是马成功,他心甘情愿想把马培养成才。

马成功的确是他的老乡,并且跟他扯着关系,这让他不得不默默关注着这个兵的成长进步。总体来说,马成功表现不错,如果不出意外,来年肯定会推荐参加军校招生统考。可现在部队一改革,谁也不知道未来是个什么形势。

兵已经当了快三十年了,按规定,转过年来马小刚就该退出现役了,脱下军装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最近一两年,消防部队内部一直传说要体制改革,各种版本,说什么的都有。在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在很多场合下,他没少强调思想稳定问题。显而易见,不管在个人还是集体层面,对这次改革,他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他原以为自己会处乱不惊,站好最后一班岗,可当他真正看到新闻,得知确切消息,难免有些失落,特别是武鸣在会场上那么一闹,他的心里更是变得没着没落。这种奇怪的感受不但在他心里扎根,而且像流行感冒一样,在支队上下传播开来,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发散出去。这个当口,人心不能乱,他带头住进了鱼鸟河中队,支队党委常委随后包点,下到了各个中队。

鱼鸟河中队留给他无数美好的记忆,从新兵到副班长,再从副班长到班长,一直到提拔当干部,这里是他梦想启航的地方。可他很少故地重游,即使营房从平房变为楼房,消防装备全部更新换代,早已看不到过去一丁半点儿影子,他还是刻意回避这里的一切。但他现在必须回到老中队,接受来自现实与过往的考验。

他错怪了武鸣,武鸣虽然“一鸣惊人”,但说出了诸多消防官兵的心里话。当然,搞比武是形式主义的想法是错误的,这一点武鸣已经检讨了,但武鸣在对手下班长的处理上,始终不肯让步。谁能想到,大老柳遭遇家庭变故,还咬着牙想在比武上夺得名次。这是一个好兵。

人心都是肉长的,马小刚已经决定不再处理大老柳,因此他才答应让大老柳参加比武。他的想法很简单,让大老柳“戴罪立功”,在省里为支队争得荣誉后,再提出处理意见。在改制的阶段,人心难免浮躁,哪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起不大不小的地震,武鸣就是个教训。

通过观察,马小刚发现,马成功和大老柳是一对活宝,尤其是马成功,跟自己当年新兵时一个样。如果把他们顺势引导,两个兵会成为鱼鸟河中队的顶梁柱,关键看思想工作是否到位。他觉得这不是难事,就分头找他们谈话。

大老柳说,小马年轻,更有冲劲,别打消了他的积极性,我把名额让给他,这样正好,我休个假,带壮壮去看病。

马成功恰恰相反。他说,大老柳根本不配代表支队参加省里的比武,更不配当鱼鸟河中队的中队长助理。

马成功还说,如果不是操作失误,那名额本来就是自己的,现在他巴不得那畜生生病受伤,名额就自动变成他的了。

这小兔崽子怎么会有如此歹毒的想法呢?可马小刚又无颜指责对方,自己当年又何尝不是如此。马小刚猛然意识到,不能纵容这种思想,比武场就是战场,如果真是在战斗,你操作失误,后果不堪设想。

那几天,马成功一直心不在焉。担心出问题,大老柳取消了他值首车的资格,结果马成功在队上大骂,说大老柳你有能耐就毙了我,只要我马某人在,看你还出什么幺蛾子。

别看他嘴上厉害,整个人早就蔫了。马小刚寻思,抽空得找他谈谈,还没等抽出空来,就出事儿了。

那天好像是周六,也可能是周日,反正是在周末。鱼鸟河中队接到报警电话,说批发市场的一个仓库着火。这是一起很小的火灾,没用几分钟明火就扑灭了,接下来的程序是进现场检查,看是否有暗火,以防复燃。在他们准备进去的时候,带队的大老柳接到指令,让抓紧赶到附近的高速路上,对一起重大车辆事故实施救援。

大老柳下令马上集合,马成功说不行,还没打扫“战场”,我隐约听见里面有求救声。大老柳训斥,隐约个屁,什么毛病,滚蛋!说罢,朝马成功瞪了一眼,扭头跑到了车上。

某一瞬间,马成功也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但事实证明,他的听觉准确无误。在他们赶赴车祸现场的途中,仓库再次发生火灾,而且火烧连营。当时马成功心里一乐,终于可以看大老柳的笑话了,但很快又沮丧起来,火灾事故无法预料,天知道复燃之后会不会有人命丧火海。

他们调转车头,再次回到批发市场。按平时训练的要求,马成功跟大老柳分别带了一个组,负责进入现场内攻。

现场浓烟滚滚,堆积的货物也为他们的深入制造了障碍。大老柳提醒马成功留神,马成功不以为意,竖起手指做了个很不礼貌的动作,隔着空呼器骂道:神经,谁还会傻乎乎地去送死啊。

话音刚落,马成功就被扑倒了。等他回过神儿来的时候,他和大老柳都被送到了医院。还好,他只是受了一点儿皮外伤,当天就活蹦乱跳了,大老柳小腿骨折,留在了病房。

当然,上面这些都是马成功自己的描述。

出事儿之后,马成功去医院探望的时候,大老柳举起右手给他敬礼,说小马子有福,让他珍惜名额,给我捧个奖杯回来。

马小刚点点头答应了。大老柳又说,别跟我家那口子说,她还得照顾壮壮……

马小刚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离开医院才想起来,忘了跟大老柳说,让他安心养病,回头帮他联系北京最好的医院、最好的专家。

马成功如愿以偿地拿到了全省比武的名额,可他找到马小刚,说,我恨自己内心肮脏、嘴巴歹毒,可谁也无力挽回这个局面,毕竟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马小刚捏了捏他的肩膀,手上的劲道有点足。马小刚心里想,这兔崽子总算是长大了。

备战全省比武让马成功顾不上愧疚,他一门心思想在省里夺冠,为大老柳捧回奖杯。

三周后,大老柳一瘸一拐地回到了中队,他回队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打了提前退伍的报告。还在中队蹲点的马小刚一听就急了,说你这是干嘛呀,这次你救了马成功,正准备给你立功呢。

大老柳说,咱这消防集体脱军装了,我也该走了,不能总赖在这里吧,况且这次是我指挥失误,我哪儿有脸立功啊,还是把功让给马成功吧,那小兔崽子机灵,消防需要这样的人才,来年让他考军校当干部,否则平常我对他花那些心思全都白瞎喽。这一次,大老柳说话像模像样,破天荒地没用口头禅。

在马小刚面前,大老柳还为武鸣求情。他说,脱了军装谁从情感上都无法接受,武队长无非是……

马小刚把脸一板,说这是原则问题,用不着你来教训我。大老柳第一次看到支队长发火儿,也不得不为武队长提心吊胆。

正琢磨着,中队部的通信员慌里慌张地跑过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大老柳,不,柳队长助理,嫂子,嫂子来、来电话,说壮壮不、不行了,正送、送医院,你抓、抓紧。

大老柳一着急,把拄着的拐杖丢了,想往前跑,马小刚没扶住,他“扑通”一声摔到地上。马小刚吼了起来:驾驶员,驾驶员,你他妈的死哪儿去了,把车开过来,马上!

在去医院的路上,马小刚和大老柳并排坐在车的后排座位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大老柳,生怕大老柳想不开,有过激行为。大老柳旁若无人地看着窗玻璃,车窗外是急速倒退的街景,恍然觉得是在出警。

大老柳从未感到如此疲惫,比历经万水千山的长途跋涉还要劳累。他自责,骂自己糊涂,在医院躺了那么多天,竟把手机关掉。他心里默念,周蕙,千万莫要怪罪我,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你还得照顾壮壮,哦,壮壮,我的宝贝儿,爸爸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搂着你好好睡一觉,然后带你去动物园看孔雀、大象,还有机灵古怪的小猴子。

想到这里,大老柳咧嘴笑了,别看壮壮语言有障碍,但每次从电视上见到猴子,都会有微小的变化,要么是模糊不清地发出“好、好”的声音,要么是抬起胳膊指向远方……

大老柳忘记怎么进的家门。哦,想起来了,是在马小刚的搀扶下进的家门。现在,壮壮小小的躯体就在屋里,听不到“好、好”的声音,他心烦气躁。

周蕙在支队政治处女干事的搀扶下,望了一眼马小刚,又望了一眼丈夫,忍不住哭了起来,声音时高时低,没完没了,像是在指责什么。大老柳忽然吼了一嗓子,哭什么哭。紧接着,鼻子就有些发酸,他揉揉眼,双目湿润,眼角却是焦干的。

大老柳神思恍惚,他眼里有三张模糊的面孔,隐约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他再三提醒自己,姓柳的,你他娘的撑住,你不是怂蛋,你不能让死去的壮壮瞧不起。他歪着脑袋,侧起耳朵,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是壮壮的声音,孩子口齿不清地说,“好、好。”

不,不是孩子的声音。那个声音夸他是个好兵,还说对不住他,已经联络好北京的医院和专家,没帮他把孩子尽早送去治疗。大老柳已经回过神了,他看清了那三张面孔,有支队长马小刚,有中队长武鸣,还有手捧奖杯的马成功。

大老柳没有理会任何人,一瘸一拐地走出家门,扔掉拐杖,有些吃力地蹲下,跪在院子中央烧纸。马小刚跟在身后,他发现,院子里有一盏昏黄的灯,正孤零零地在大老柳的头顶眨着眼,圆锥体的光圈拉长了大老柳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很不真实。

马小刚还看到,正在燃烧的黄纸映红了大老柳的脸,风吹过来,纸灰飞舞,迷了大老柳的眼。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大老柳眯缝着眼,用牙紧紧地咬着下嘴唇,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了。

大老柳终于站起来了,他甩掉马小刚递过去的双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有点咸。

那是个漫长的夜晚,闷热的天气让所有人焦躁不安。只有大老柳安静地坐在那里,一直从手机里翻看壮壮的照片,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我非常想念大老柳,我不愿意他真的“滚蛋”。

这天清晨,我终于忍不住,疯了似的爬到训练塔的楼顶,想哭却没有眼泪。我俯视整个营区,营房依旧错落有致,却如我的心一样空落落的。

我用手机拍下营区的全景,用微信发给大老柳,又附了条语音,说没有一班长,整座营盘都空了。大老柳回复:滚蛋,毛病,又拽那些酸词儿,兔崽子,记住喽,替我,还有好多的退伍兵,守好咱们的营盘!看着硕大的感叹号,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夜里,起风了。已经仲夏,风却莫名其妙地有些硬,刀片一样削在脸上,还没等我回过神来,雨就跟着凑起了热闹。它们像是受到了蛊惑的帮凶,张牙舞爪地四处乱窜,撞到了窗玻璃上,又打着旋儿极不甘心地一头栽到地上。半空中仅剩的几颗星星瞬间逃得无影无踪,天紧跟着阴沉了脸,仿佛遭遇了莫大的委屈,愣是把远山近水涂成了乌黑色。

这场雨下了两天两宿。第三天,确切地说,是奖杯安置到鱼鸟河中队队史馆的那天,雨过天晴,整座城市都一尘不染,连路边的树木都精神抖擞、干净利索。

我举起右手,向奖杯敬了一个庄重的军礼。因为奖杯背后是荣誉墙,墙上有壮壮的照片,再往上有几位为国捐躯的老前辈,那里面有我父亲的照片。是的,我是他的儿子马成功,支队长马小刚是他的老战友,据说他们当年的关系也是水火不容。

此时,马小刚、大老柳都在我的身边,他们也朝荣誉墙行着军礼。直到耳边传来警铃声,我们才习惯性地扭身,跑出去。大老柳腿脚还不利索。

在门口,我停下了步子,小心翼翼地挪开脚,盯着不知名的野草发呆。野草顶着水珠,像壮壮一样伸展着小手,迎着我的目光,有些调皮地晃了晃身子。

水珠消失的时候,武队长跑步过来了,他刚出警归队。他朝支队长打了个敬礼,说首长,我想通了,不管穿不穿军装,咱都是一个兵。马小刚不声不响地抬起头,把眼神越过兵营的围墙,投向远方。

或许是为了化解尴尬吧,大老柳也向马小刚报告:支队长,我请求归队,您放心,我会跟兄弟们守好咱们的营盘!

支队长未置可否,他长久地注视着营区。那目光坚定而深邃。

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我发现,在阳光的照射下,我们的营盘熠熠生辉,如那座奖杯一样,闪耀着动人的光芒。

很快就过八一了,这是我们脱下军装前最后一次过军人的节日。

那天中午,支队长专程赶到鱼鸟河中队,陪我们一起会餐。他端起杯子,面向我们说,咱以茶代酒……话刚出口,警铃就响了。我站起身来就往外跑,刚刚康复的大老柳跟在我身后嚷嚷,你别欺负我老胳膊老腿,今天我值首车。

谁也没想到,武队长抢了先,他上了首车。首车出动,这次执行的是救援任务。

还是我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比方说,我不是马成功,我是中队长武鸣。

在支队传达省里通知的那天,我在机关大闹一场。好多人说我私欲太重,想借这个机会安置到其他岗位(我不具备转业资格);还有的人说我敢作敢为,替大家发泄了心里的怨气(大多数人都留恋军装)。最让我无法容忍的是,有领导说我扰乱了军心。支队党委险些为此给我处分,是支队长跑到中队蹲点,苦口婆心地给我做工作(我必须感谢他让我走出迷茫)。

他跟我有一次彻夜长谈,他说了很多话,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说,人家当兵,部队还在,人走了;咱消防是人还在,部队没了。这是网络上很流行的一个说法。但我分明看到他鬓角冷不丁冒出的白发,还有脸上淌着的两行泪水(我估计他不想让我记下这个细节)。

我有无数个理由判定,支队长和我,还有好多熟悉抑或陌生的消防战友,都舍不得脱下军装。

不能再啰嗦这些了,有为自己洗刷“罪名”的嫌疑。还是说大老柳吧。

八一建军节那天。正在会餐,我接到了大老柳的电话。他告诉我,壮壮在北京的治疗很顺利,让我替他感谢支队长帮忙联系的医院,还让我敲打敲打马成功。

我不好意思找支队长,更不好意思敲打马成功,因为我使性子拒绝参加比武,险些让他丢掉梦寐以求的奖杯。

我现在也没机会找支队长和马成功了,就在支队长端起杯子准备讲话的当口,警铃响了,我毫不犹豫地冲出食堂。

马成功一直跟我齐头并进,就在接近首车的时候,我俩不约而同地转了方向。

我现在必须坦白,刚才这段是虚构的美好愿景,我们都希望壮壮能够康复,故事有个圆满的结局。我毕竟是中文系的毕业生,我有足够的能力虚构一些情节。但是,我还必须坦诚地告诉朋友们,我所讲述的是个真实的故事,大老柳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他正带着丧子之痛,战斗在执勤一线。

你瞧,首车出动,我们把位置留给了大老柳。这个结局不尽人意,却千真万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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