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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的爱

2019-11-13罗家裕彝族

金沙江文艺 2019年7期
关键词:公公婆婆孩子

◎罗家裕(彝族)

国庆假期,大家往各大旅游景点跑,我则和朋友去大山里探望她的婆婆。

大山,真的是名副其实。车子停在乡政府,转乘农用车到了村委会,又转马车,到了连马车也走不了的地方。朋友指指对面大山上的白云,说她婆婆就在那白云深处。

我兴奋地说那是仙人在的地方啊,看来我们也要去做仙女了。

朋友笑而不语,只催我赶路。

我们朝着白云走,左湾右湾,可能走了九九八十一湾,在一开阔地段出现了一个村,约二三十户人家稀稀疏疏分散在山上。

生人靠近,一只大黄狗朝我们扑来,我吓得拼命往前跑。朋友低低喊了声:米米。

米米停止追我,回头见到朋友,欢快地摇着尾巴。

朋友亲昵地摸摸米米的头,米米亲密地在朋友的腿上来回蹭着。

朋友告诉我,四年前,朋友和丈夫回来探望婆婆,在村委会那个村里,有一户人家正在准备杀狗,米米被人用绳子套在脖子上准备动刀,朋友路过时,看到米米在流泪,朋友好说歹说,花了高价将米米买了带回来。

说话间,我们跟着米米到了一老房子处。

老房子在山坡上的,院子里堆满了柴禾。院子下方是厨房,一个大大的锅支在灶上,灶的前面堆放着松毛和树枝,靠着石墙,挨着几只木桶,厨房的下端是一张大圆桌,几个凳子松散地摆在圆桌周围。

院子的右侧是个大房间,听到外面的声音,钻出来七八个小脑袋,怯怯地看我们一眼,又缩回去。

我好奇地到大房间,才发现原来大房间是间教室,里面有十多张桌椅,七八个孩子,孩子小的五六岁,大的十一二岁,孩子们在做作业。一个女孩站起来羞涩地叫了一声“阿姨好”,又坐下来继续她的作业,其它的孩子没有说话,但是忍不住用余光打量我。

朋友跟着进来解释,这就是她说的婆婆的学校。这个学校办了15年了,自从公公去世后,婆婆就在村里办了学校,学生多的时候,有二十多人,现在是最少的,八人。

临近晌午时分,房顶的炊烟从烟囱袅袅升起。烟囱是铁皮箍的,被烟火熏得漆黑,那是岁月的印痕。主屋旁是一间厨房,婆婆正蹲坐在厨房灶台后烧柴禾,抬起头和我打了个照面。她年近八旬,沟壑般的皱纹纵横在额头和脸颊上,笑容却很慈祥。

朋友说,婆婆曾是省女子师范的学生,在假期里,大队书记来为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儿子提亲,被父母拒绝了。

大队支书恼羞成怒,将父母派去100多公里外的地方修水库,父母去的第二天炸石头双双被炸死了,村人将炸飞的尸捡在一个陶罐里埋了,在父母下葬的第二天,大队书记又上门来,婆婆说要为父母守孝七天,大队书记说最多三天,就来迎娶。晚上,婆婆趁大队书记派来看守的人不注意从后门出去,一路不敢回头,婆婆沿着山路,不知道跑了多远。第二天下午醒来时,已经躺在了炕上。围着她的是一个山区奶奶,奶奶端着米汤,正在喂她。原来婆婆跑出家门,为了不被大队书记的人抓到,一直朝深山里钻,看着树影婆娑,风呼呼作响,似乎有野兽在叫,眼前一股黑晕,婆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在深山里采药的公公遇到昏迷的婆婆,将婆婆背回家,经过公公的治疗,婆婆几天就活动自如了。只是醒过来的婆婆天天望着家的方向流泪,不说一句话。

这样过了三个月,在公公母子的照顾下,婆婆慢慢接纳了这个家。原来公公的父亲是个中医,在一次采药中,不幸遇上了野兽,年幼的公公与妈妈相依为命,在公公稍稍懂事的时候,又带上采药的工具进山采药,上下五村,哪个乡亲有跌打损伤、头痛发热,都找公公,只是公公身处大山,年幼时失去父亲,家境贫寒没有上过学。

朋友说,婆婆是村子里唯一的中专生,唐诗宋词,水浒三国,侃侃而谈,村里的人晚饭后都喜欢聚到婆婆家里,听婆婆讲故事,听婆婆讲外面的世界。

想来婆婆的一生殊为不易,在重男轻女的年代,父母生了三个女儿遭受了很多的白眼欺凌,婆婆到了读书的年纪,婆婆的父亲顶着压力供婆婆读书到师范,在命运即将要改变的时候,却被人渣盯上逃到了深山。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在每晚的故事结束,婆婆总喜欢为村人背诵一些经典诗句。

在吟诗诵词中,婆婆守着锅碗瓢盆,从青丝熬成了白发;好在收获了真爱,究竟是遗憾呢还是幸运,答案也许就在她整日挂在脸上的笑靥中了。

婆婆在往灶膛里添着松枝柴禾,时不时被蹿出来的烟火呛得连连咳嗽。

我说:婆婆,让我来试试吧。

她点点头,会意地笑了笑,粗糙黝黑的手递过来一把火钳。钳口已被火熏烤得漆黑一片,像灶膛里的焦炭。

蹿动的火苗带着一股浓烈的柴火烟味,不觉呛得我两眼沁泪。我用火钳夹了一些松毛到灶膛里,火轰的一下大起来,可转眼间,又没有了火苗。

我又夹了一些松毛进去,火势又猛起来了,冲着大锅上蹿下跳,热浪烤得我满脸汗珠子打滚。婆婆在削洋芋皮,准备做火腿洋芋焖饭,锅里煮着的是淘洗过的米。我在想着喷喷香的火腿洋芋焖饭,想着吃的时候先拍照配上文字发发朋友圈,馋馋朋友。

在我神游间,那灶火竟然越来越有气无力,慢慢只剩下一些带着火星的灰烬,惊得我一下夹了大大的一把松毛送到灶膛中,哪承想,松毛送进去没有火苗,只是一些浓烟,我拿了扇子扇火,还是扇不着,再加松毛进去,还是引不燃火,锅里的米早停了翻滚。灶膛里的火烟一阵阵往外冒,弄得我泪流满面,咳嗽不止。想想自己下村的时候,也帮着农家做过饭,怎么就连火都整不着呢?细思之下,恍悟自己脚步已然走远,身上少了三五分烟火气。

婆婆寻声赶来,忙说,还是让她来吧。我面露愧色,无奈让位。

“松毛烧得多了,要将灰烬清除,才能加松毛树枝,加柴不要停,停了容易熄火。”她看着我说。深邃的眼神像吉卜赛人的水晶球,散发着安抚人心的能量。

我连连点头。她说,松毛容易引火,却不耐烧;树枝烧得久,却需要引燃。燃料投用讲究一毛一枝、一张一弛,得按序来。婆婆说着,用铁棍将松毛灰烬捣下炉条,加了适量松毛,又加了一点细树枝,在火大起来的时候,又加了一些粗粗的树枝进去。锅里的米粒又上蹿下跳,不一会就闻见了米饭香。

教室里的孩子们闻到饭香,一窝蜂地跑出来。

我们围着桌子吃着香喷喷的火腿洋芋焖饭的时候,孩子们这个说:老师,这饭真香,比妈妈做的还好吃。那个说:老师,您教我做,过年的时候我妈妈回来,我也做给她吃。

婆婆听着,怜惜地望着孩子们,还是一脸笑靥。听她说起这些,我才找回了童年在乡下烧土灶的记忆。正所谓“劈柴担水,无非妙道;行住坐卧,皆在道场”,看似简单的添柴烧火,却饱含生活的哲理。这原本不是门像样的农家手艺,老奶奶却像炒制椒盐山核桃那样,用一颗匠心供奉着。

饭后,坐在青山四合的院子里,听朋友聊起婆婆的往事。

婆婆嫁给公公时,不喜欢做家务农活,最喜欢的事就是随丈夫上山采药,背着竹篓,挽着丈夫的手,蹦蹦跳跳走在乡间通往大山的小路上,脸上写满的都是幸福。采药回来,看着丈夫在分拣清洗草药时,婆婆和丈夫讲保尔·柯察金和冬妮娅的爱情故事、讲罗密欧与朱丽叶,讲那时的她除了学习就爱看书......

她总喜欢望着在灶头烧着火的爱人,丈夫看着婆婆含笑的眼睛,不识字的丈夫对故事内容可能不太懂,但是婆婆一讲故事,就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婆婆,随着婆婆的话语公公连连点头;她笑靥如花,神采焕发。春天公公上山采药,将摘回来的小花编成花环送给婆婆,婆婆戴着花环高兴得如同公主。秋天公公带回来野山芋,婆婆煮了加上面粉和糖,烙成金黄色的饼,借着灶火的暖意,两人围着灶头分享劳动果实。灶火一年四季见证着这段纯真而温馨的乡村爱情。

几十年就这样翩然过去,没承想两个儿子正在读高中和初中的时候,公公在一次上山采药的时候,却出了意外。

那天,婆婆和往常一样喂了鸡猪在院里看书时觉得心神不宁,过了晌午,还不见公公回来。婆婆到村口左望右望,都不见公公。这时陪公公采药的大黄狗气喘吁吁的回来咬住婆婆的衣服往外拉。婆婆跟着大黄狗到了箐沟里,找到了昏迷的丈夫。

原来公公采药的时候一脚踩空,跌落到沟箐里。在邻居的帮忙下,连夜将公公送到县医院,医生提出不开刀肯定挨不过第二天早晨,开刀尚有一线希望。可医院给出的医疗费用惊人的昂贵,且手术做了有可能瘫痪,征求婆婆意见是否手术,婆婆不加思考,坚决要求做。手术后公公的命是保住了,但是从腰以下的地方失去了知觉,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走不了一步利索的路。他曾经厚实有力的肩膀,注定再也担不起这个清寒的家了。

这对婆婆无疑是一记晴天霹雳,她一下子瘫软在地。即使隔着时空,我们仿佛还能看得到她当时的泪眼泫然。

医生在公公裆部挂上了塑料袋,用以兜住大小便。婆婆每天五更就得起床,把秽物清理掉,再帮公公把身子擦洗干净。夏天,他的身上长了褥疮,痛得咿咿呀呀地直叫唤,隔着两个房间都听得见——她得每隔两个小时为他翻一次身。公公一米七多的个头,她得使出全身的力气,每次都累得筋疲力尽,连话都几乎说不出来。翻了身尚不够,还得拿湿毛巾把脓水一点点揩干,涂上药膏,直到嚷嚷声渐消。

他像个孩子一样,要有人喂饭。于是,她开始学着烧火做饭,变着花样做好吃的,一勺一勺地喂到他嘴巴里。一次给他喂饭,他竟望着她默默流泪了,抓住她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她再也忍不住了,跑到邻屋嚎啕大哭,任由眼泪恣意流淌。她能听到他心里的声音,那是挣扎的声音啊!

更要命的是,家庭经济来源也断了。

家里一直靠公公采药供孩子读书,有限的收入,只够一家人勉强度日;这一躺犹如凛冬突至,雪上加霜。她忍悲含泪,开始学着下地栽蔬菜种庄稼——那可是她曾经最不擅长的活啊!

她挽起裤腿,打着赤脚,“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她吭哧吭哧挑着菜担,沿着盘山路翻山越岭,到镇上集市高声叫卖。

“卖豆角咧——”

她就这么日复一日地吆喝着,这是一个村妇对生活的希望发自心底的呼唤。

一天,她卖完了菜,到药店为公公买药,一摸口袋才发现卖了十多天的菜钱被小偷给顺走了,那是给公公买药的钱和小儿子的伙食费啊,她当场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带着哭腔“我的钱呢?我的钱呢?”

路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在看着一个发了病的女人。

最终,她再次走进血站挽起了袖子。工作人员看她瘦弱的身体,劝说她,但是她还是坚持。

她一生钟爱的那些经史子集再也没有翻动过,堆放在老屋子的竹架上。老鼠和蟑螂在上面肆无忌惮地攀爬,在积灰中划出一道道印子。很难说清,这究竟是虫豸的爪印,还是她心中的伤痕。

公公躺床上五年时间,婆婆仿佛已在尘世风烟里漂泊了五十年。

公公终究还是走了,婆婆再也看不到听不到相濡以沫的他生命的短长。当他在她怀中合上眼的那一刻,她感到了一种欲哭无泪的虚空。

我仿佛隐约间看到,她就蹲在那个土灶台的后面烧火、做饭,一年年一月月一日日,直到挺拔如荷的身躯变得弯曲,直到肤若白玉的手掌变得茧厚皮糙。

她一直保持着那样一个姿势,用那双曾经捧书的手拿着火钳,把柴禾一根根地喂到灶膛里,打理着一家人的一日三餐。动感的烟火,掩映着一张已然沧桑的面容,一桩桩深情的往事在眼前亮成一片……她想要告诉他,他的冬妮娜还在这里,为他继续讲述着爱情故事呢……

她多想永远留住那些他们一起烧火、讲书、牵手、谈笑的美好时光啊!

她要把灶火烧得旺旺的,她要一人扛起两人的责任。那时的辛酸悲苦,蓦然成了她的一辈子。

“婆婆……”我叫住了正在劈柴的她。她回过头来,朝我咧开嘴憨笑了起来,露出仅剩的几颗牙齿——依然一副慈祥和蔼的模样。

“老师,这题怎么做?”一个小女孩拿着作业过来。

叮铃铃,上课铃响了。

“……这时,人们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冻死在墙角,她脸上放着光彩,嘴角露着微笑。在她的周围撒满一地的火柴梗,小手中还捏着一根火柴”,婆婆在为孩子们朗读故事。

老式普通话里,带着多年前老师的味道。

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婆婆,朋友又同我说起婆婆的事。

公公去世的第三年,小儿子考入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在市一中教书的先生看婆婆孤孤单单,和我商量,将婆婆接到了市里。

婆婆在了几天,念叨着还是回老家,公公一个人在老家,他会孤独的。

我们又将婆婆送回来。

因学校撤并校区,村里的小学被并到中心完小。而村子离学校较远,还有山路。孩子读书问题成了在外打工和家里带孩子的爷爷奶奶最大的心病,有的为了安全,干脆让孩子辍学在家。

婆婆看到这样的情况,劝说父母将辍学的孩子交给她带。

婆婆重拾书本,除了上课,她还要照管留守儿童的吃饭。

一年过去了,辍学的六名孩子参加中心完小的考试,成绩都在中上等。

从此,婆婆名声大振,大家都愿意将孩子交给婆婆。

而孩子们,也愿意听婆婆的话,他们称婆婆为老师。

婆婆除了教授孩子们书本知识,还教授孩子们学做人的道理,教会孩子们感恩。“你们的父母不是不要你们,他们在外面其实很不容易,你们要会感恩他们……。”

听着婆婆娓娓动人的话语,只觉得一股淳朴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入我的躯体,净化着日渐干枯的我的心灵,真是让人有种蜕变的感觉。

我知道,她对人生的阅读已经远远超越了那一屋子的书。从学生气到烟火气,从稚气的姑娘到家庭的脊梁,从痛失丈夫绝望中走出来,在知天命的时候完成夙愿,成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知识分子。

生活本有多种选择,重要的是,选择了一条路,就要挑起一副担子,一头挑着爱,一头挑着责任。有爱的世界,从不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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