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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车

2019-11-13李少伦

金沙江文艺 2019年7期
关键词:王娟拉车长生

◎李少伦

1

毛正旺到省城是为了找媳妇。

车流中那些车辆骄傲的汽笛和人行道上女人目中无人地暴露让一股夹杂着悲哀和愤怒的情绪涌上心头,毛正旺想哭,却笑了出来,灿然然的。

毛正旺拿出手机看了看,下午五点二十四分,西天的太阳病怏怏的,该回家送王娟上班了。毛正旺心里骂道,这个婊子,让她早晚得那病,骂过后毛正旺吓了一跳,左右寻找骂的由头。

只穿着短裙和乳罩的王娟化第三遍妆了,对镜子里的脸还是不满意。毛正旺推门进来,王娟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又专心地盯着镜子里的脸。毛正旺猛地坐到沙发上,动作没引起王娟的注意;毛正旺端起茶几上的凉开水猛喝一口,把杯子重重放回茶几,杯子和茶几撞出很大的响声。王娟眼睛离开镜子里的脸,回过头陌生地盯着毛正旺。

城中村五楼的房间,临近下午六点,外面的阳光比屋里亮些,周围高出五楼的房间不少,只要不怀好意,别人用肉眼就能对王娟的房间进行偷窥。王娟随便拉了一下房间的窗帘,只能遮住大半个窗页。毛正旺与王娟对视了一下,无可奈何地起身去拉窗帘,“多穿点!跟卖肉的似的。”

“我就是卖肉的,你买得起吗?”

“滚……”

“你看看房间里哪些东西是你的?”

王娟不屑地盯着毛正旺,毛正旺也瞪着王娟欲言又止,最后软瘪瘪地坐回沙发上,颓然落下目光,自己已经不是妻妾成群的时候了。

王娟鄙夷地看着蔫瓜似的毛正旺,一股怒气升上来,难怪今晚妆怎么弄都不如意?王娟把手中快用光的眼霜狠狠摔在地上,响声吓了毛正旺一大跳,毛正旺愣了一会儿,十分不情愿地拿了扫把去清扫地上的碎物。

毛正旺清扫完碎物坐回沙发,耐着性子等王娟收拾完,跟着她下楼,把楼下的摩托车支好,跨在上面。王娟没有像往日一样在摩托车上叉开双腿贴在毛正旺身上,而是横坐着,把包放在大腿上遮掩两腿间的缝隙。

毛正旺故意把车骑到有坑凹的地方颠簸几下。

“你是不是不愿意?”

毛正旺只好把车骑得稳稳的。

天色进入夜前的昏暗,路边各形各状的霓虹灯早早亮起五颜六色的光。毛正旺把车停在离夜总会一百多米外的阴影里,这是王娟近来的规矩,整天跟玩钱的人腻味,王娟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是坐摩托车来的。王娟下车拽了拽裙子,裙子也没有遮住她腰以下太多的地方。拽完裙子,王娟旁若无人地在地上跺了跺脚,让脚与高跟鞋接触更加充分,然后头也不回走了,高跟鞋把马路踩得嗒嗒响。毛正旺憋着一肚子气,王娟的高跟鞋响起后,毛正旺猛踩一脚油门,摩托车发出很响的摩擦声。毛正旺知道王娟在里面做什么,更可恨的是王娟一下车就走了,走得义无反顾。毛正旺把车骑出几百米外,停下车,回身恨恨吐了一口,“不就是××吗?”毛正旺骂完后心里更疼。

2

毛正旺没有心思再去拉车,心中浮起去小吃店对着食物和酒发泄一通的欲望。小吃店没去成,毛正旺想起师傅,师傅到省城快一年了,还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心里一大堆话,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师傅那里说说。毛正旺给师傅打了电话,师傅说了半天也说不清楚所在位置。只说在某某路上,工地大门正对着马路,大门上贴着城建二公司几个大字,工地上有四个大吊塔……

毛正旺找到师傅张光荣时,张光荣和他的影子一起蹲在门柱下,刚开建的工地大门上灰白白的灯光把他照得像一条倦缩的病狗。他快要白完的头发形成了一个灰圈,更显出垂暮中的孤单可怜。两个农村来的中年妇女隔了张光荣一小段距离蹲在工地大门内砖砌的矮墙上大声说话。一个妇女撩起衣服抓痒,灯光没有把她的皮肤照白,露出大半个黑黑黢黢的肚皮。毛正旺把车停在张光荣跟前,张光荣看清楚毛正旺后没有立即站起身。他从短袖上衣口袋里掏出烟自己点上,才慢腾腾地掏了支扔给毛正旺,“看到了吧,城建二公司,挺好找的。”

张光荣的宿舍在工地的正中,马路上的嘈杂声被工地四周的空旷扩散到天空里,工地显得安静。城市的灯光也把空地隔成一片夜孤岛,孤岛上空的星星显得比其它地方的亮。张光荣住在二楼,两人走进宿舍里,楼板随着他们的脚步上下起伏,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房里放着两张高低床,张光荣指着右边的床:“这是我睡的。”毛正旺见上面凌乱地放着不干净的被褥、衣服、编织袋等物。张光荣又指着左边的床:“那是领班睡的,天下还会有这种人。你看看他那床,跟个狗窝似的,快五十了还没结婚,前几天跑了个老得XXXXX的女人来跟他,跟娶了小媳妇似的。晚上也不避避,拉块布就把这床当新房,龌龊死人。”

张光荣说到自己的疼处,毛正旺脸热了一阵。毛正旺觉得别人的床比张光荣的干净些,被子还简单叠过。

毛正旺怎么也想不到八十年代末村里名声远扬的万元户年近六十了会离开自己掌管了多年的村子,离开耕种了大半辈子的土地。以前张光荣一直看不起外出的人,认为外出的男人都是流浪汉,女人都不是正经人。外出的人带回来外面的东西,动摇了他在村子里的权威,他对外出的人更戴上有色眼镜。张光荣那时是毛正旺的偶像,毛正旺在他的教导熏陶下也不外出,成了他家的常客,成了他的酒友,也成了村里的光棍之一。毛正旺心里一点都不服气,就凭自己,论体力论聪明,哪一点不如别人。

张光荣之前许诺过要把大女儿嫁给他。大女儿长大后张光荣把她嫁给一个县城修车的小老板,张光荣又许诺等小女儿长大后嫁给他,结果小女儿长大后嫁给了开五金店的小老板。因为张光荣的两个女儿,毛正旺帮他家白干了不少活。在这事上说是欺骗也不准确,张光荣确实有过这种想法。

张光荣边叨唠着一年来的经历边给毛正旺张罗晚饭,他从床头的大纸箱里拿出糯米面粉倒了些在一个小盆里,掺上水和成面糊。然后去剥青蚕豆,“喝酒很简单,炕几块粑粑,炒盘蚕豆米……我们这里愁你吃不下。都跟一个月挣一万多工资的人在一起吃,天天大鱼大肉,要是你早点打电话,鱼肉我都给你留下了。”

毛正旺早已看出他内心的虚弱,他还想在自己跟前摆谱。毛正旺理解这个曾经辉煌过的男人,他在掩饰在城市里生活的艰辛。

毛正旺去帮他剥豆米,他就从床下面拖出一条编织袋,从编织袋里拿出一口瓢锅,“这些东西得藏着,要不然领导有话……”,语气依然是多年前对自己的教导。

在他的教导下,毛正旺摸上了妇女的床,妇女假模假样推搡了几下,挣扎了几下。这些妇女们的男人都到城里去了,她们留守在村里照看着老人和孩子,伺弄庄稼,守着没有男人的房子。毛正旺和当村小组长的张光荣一起照看她们,身强力壮的毛正旺弄了个妻妾成群。

男人们在城市里谢了顶,带着一身的病痛回来了。其中有一个男人,可能是他那狗日的儿子或者多事的长舌妇告嘴。其实不用谁告嘴,毛正旺跟他媳妇在一起的事,帮他照看庄稼的事他早就知道。问题是现在他回来了,他顶上的头发可能是过重的体力劳动及烦心事让他挠掉的,牙齿也掉了,看一眼就知道是极度肾虚。肾虚的他也是女人的丈夫,他却没有那种大丈夫的敢做敢为。毛正旺想哪怕打自己一顿也行。他却没有动手,表面上对毛正旺客客气气的,嘴上邀吃饭邀喝酒。背后逢人就散布毛正旺的丑恶行径:毛正旺又跟某某媳妇在一起了,毛正旺又候在谁家的大门外了。说毛正旺是驴投胎,还带着前世的驴性。

他媳妇开始远远躲着毛正旺,其他人的媳妇也躲着毛正旺,甚至过了更年期全身揉皱了的老妇人也躲着毛正旺。毛正旺父亲吃饭时也在饭桌上躲着他,父亲稀里哗啦把饭扒进嘴里后,拉个凳子坐到屋子外面。毛正旺吃完饭走到院中,他又找个房间躲起来,或者干脆扛了农具下地。

母亲在毛正旺耳边旁敲侧击,比东比西的。母亲拉下老脸对他说你该找个媳妇了,躲躲那些闲言碎语,别人的地再怎么种都是别人的。让毛正旺找媳妇,毛正旺刚成人时母亲就对他说,只是当时毛正旺不太在意。

现在全村的妇女全都躲着他了,毛正旺才恍然醒悟。但放眼一望,村里和邻村同龄女人那还有待嫁的?姑娘刚长到十七八岁就不见了踪影,过两年抱个孩子,带个染头杂毛、一身城市穿戴的男人回来。再过一二年,跟男人把婚一离,把孩子往爹娘那里一扔,又消失在城市里。更小的姑娘更是,初中刚毕业,甚至有的初中还没毕业就消失在城市里,有的春节回来打个照面,有的逢年过节都不回来。连过去守家的妇女都觉得前几年窝在家里憋屈,天天与土地打交道,几十年的青春一晃就不在,她们觉得她们丰硕的乳房是被泥土熏瘪的,她们的皮肤是被太阳烤皱的。电视剧里尽是浪漫故事,这些浪漫都与她们无缘,却撩起了她们一股股骚动。现在她的孩子长大了,丈夫回来了,死去的幻想又复燃,她们也要到城里去。有的去给人种菜,有的去给人养猪,有的去给人洗碗……毛正旺越来越急躁。姐姐远嫁他省,家里现在就他一个人还有爹娘的血脉。一个人的夜是那么难熬。

毛正旺求人说了几场媒,跑遍了方圆的村庄,情况差不多。呆在家里待嫁的有那么一两个歪瓜裂枣,虽然不起眼,她们一听毛正旺的年龄,连饭都不愿意留媒人吃一顿。后来毛正旺降低了标准,找二婚的,哪知道二婚的女人丈夫还在就有人候着。几次折腾下来,毛正旺连媒人都请不到。

毛正旺悟出了道理,女人都在城市里。

毛正旺下了决心,出租了他的土地卖了他的牲口,一脚踏进本来跟他毫无关系的城市。毛正旺临走的前几天把要去城市的消息散布出去,盼着会不会有那么几个人来向他告别,来规劝他留下,来与他说说离别之情。一个也没有,整个村庄一如既往地周而复始,使毛正旺离家有“风萧萧易水寒”的悲壮。

毛正旺投奔在省城打工的姨家表弟。租住在城中村、在保安公司上班的表弟防贼似地防着毛正旺,只要毛正旺正眼看表弟媳一眼,或者表弟媳看毛正旺一眼,表弟都会恶狠狠地瞪媳妇,他媳妇只得低着头躲向一边。本来就是投奔来的,表弟又这么对待他,弄得毛正旺在表弟家如坐针毡,匆匆吃了一顿饭就离开表弟家。表弟这时倒显出了亲戚的亲热,主动打了辆拉人的摩托车把毛正旺送得远远的。表弟说那地方房租便宜,周围工厂多,容易找活。表弟就不说他为什么不租住在那里。

3

毛正旺没有在城市工作的技能,凭着力气在搬运工司干闲散临工,有活叫上跟着去,没活就呆在家里吃老本。干活的日子累得筋疲力尽,灰头土脸,没活的日子心里空得难受,女人倒是不少,只能站在街边看。折腾了一个多月,毛正旺心灰意冷,有了打道回府的念头。这天又闲来没事,毛正旺骑着他从老家骑来的摩托车在租住的村子周围闲转,一个少妇拦住他,问他到某地多少钱?毛正旺被她问得莫名其妙,愣愣地看着她。少妇反应过来:“你不是拉车的呀?我还以为你是骑车拉人的呢,不好意思!”

毛正旺恍然,想起那天表弟打摩托车送他,那人收了他们四十元钱,毛正旺对这个城市不熟悉,估计不出来距离,但他感觉就是一会儿。一会儿就挣四十块钱,除去油钱也挣三十好几。他的摩托车早就买了几年了,村里汽车多起来后,他的马车成了摆设,扔在村后的破庙里。他也跟着潮流学了摩托车驾驶证,现在的摩托车是农村一景,从村头到村尾买袋盐都骑着去。

毛正旺赶紧说:“我是拉车的,你说你要去哪儿?我刚才没听清。”

少妇又说了一遍要去的地方。

毛正旺说那地方我不太熟,你知道怎么走吗?知道的话你教着我走。少妇可能急着赶路,倒不计较坐车还得给他指路,大大方方上了毛正旺的车,双手拉着毛正旺的衣服。跟一个城里打扮的女人挨这么近,毛正旺有时光倒流的感觉。下了车,少妇问毛正旺多少钱,毛正旺说我没有拉过这地方,平时你坐别人的车给多少钱你就给我多少,少妇犹豫了一下递给毛正旺二十块。女人走远了,毛正旺手里攥着二十块钱都不相信。

毛正旺躲着夜色回了趟家。母亲围着他不停地絮叨,父亲没躲他,在他面前苦着个脸。

毛正旺重新回到省城,一心一意干起了拉车的行当。拉车的行当简单,关键是熟路。在拥挤、经常堵车的城市,只要把摩托车往城中村出口、热闹十字路口边的树荫里、公交车站旁、大型百货商场门口一支,自然有人问上门来。刚学拉车时毛正旺对路不熟,哪到哪有多远也不知道,只要有人问他都拉。价随口喊,人问了就走他知道喊高了,他就赶紧追上去问人给多少?只要对方出个价,他拉上就走。客人知道路他就让客人指着走,不知道他就问。反正城市只要方向对,马路都是通着的,大不了多走点弯路。有时他价喊太低,客人一开始不相信,等坐上车了才觉得过意不去,说到那地方最少得多少钱,我也不能亏你,该多少钱给你多少钱。毛正旺心里明白,不能亏自己的时候客人已经在实际价格上打了折扣了。也有刁钻的,比如一次从森林广场拉了个西装革履的家伙到东部汽车客运站,一接触对方就看出来毛正旺是个新手,开口给了毛正旺十块钱,毛正旺越走越觉得亏,越走越生气,心想这个不要脸的家伙,竟然还有脸穿西装打领带。把他送到车站口,毛正旺板着个脸收了钱,把摩托车对着他喷了股黑烟。

碰到这事,毛正旺都憋不住要跟同行讲。多了个抢饭吃的人,同行本来就恨他,他又乱喊价,同行对他嗤之以鼻,横眉冷眼,有时当他不存在。头发白了大半,手上戴串大佛珠的老头却不畏惧毛正旺强健的体魄,冷言道:“没见过钱呗?少拉个人会死?”毛正旺把气憋回肚子里,年龄让他明白了这种人难缠。

让毛正旺损失的是他这摩托车牌照,因为是外地牌照,运气一不好就被警察拦住,拦住就是二百元。他一开始也不知道摩托车不能骑进二环内,有次他把摩托车骑进城里,摩托车差点就被警察没收了。吃了几次苦头后,毛正旺长了经验:在这个城市拉车的有骑电动车的,有骑摩托车的。电动车满城市乱窜管的人不多,管也管不了,闯红灯,逆行,上过街天桥,不足之处就是充一次电只能跑一上午。摩托车加油站到处都有,连天连夜跑都行,就是不能进城。毛正旺把自己外地牌照的摩托卖了,重新买了摩托车,又买了辆电动车。早上和下午警察多时他骑电动车,中午晚上他骑摩托车;拉城里他骑电动车,拉远郊和乡下他骑摩托车。

城里是到处美女如云,毛正旺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竞争力,一个破拉车的不说(这么骂过他的人男女都有),和他一样拉车的光棍一大堆,年龄比他大的比他小的,长得比他好的比他丑的。他们和自己一样,见女人都如蚊子见血,他们都来城市找女人。赵显云就是其中的一个。赵显云和毛正旺是一个县的,在这里就互称老乡。老乡一称呼,两人就近了,支车也常挨在一起。赵显云是拉车行里的老人,教给毛正旺很多拉车的经验。但毛正旺越来越瞧不起他,就说前几天,赵显云拉了个衣着暴露的女人,女人又把身子紧紧贴着他,他就受不了女人的透惑,伸手摸女人的大腿。大腿也摸了,女人也虚荣了。但女人不仅没给他车钱还打了他一耳光,要不是他骑车跑得快,还不知道会怎么样。要不是拉车也分地盘,也讲人多为王,毛正旺早就不理他了。拉车分地盘不是规矩,拉车的人多了,争抢得利害,规矩也就出来了。比如说某几个人在某个地方摆车的时间长了,就只能这几个人摆,新来的人得有熟人带。要不然别人就会围你的车,抢你的生意,你要十块,他们就要八块或者五块,还围着客人瞎起哄。赶走了入侵户,这些人又会规矩起来。客人先问谁的车就谁拉,除非这人嫌客人给的价太低,或者找不到地方,别人才会去拉。

毛正旺来省城晚,又没有人带,哪里还有他摆车的位置?但面对同类人,毛正旺也不是怂包,你们不让我摆我就不摆?最多就是摆得离你们稍微远点,然后拉上就走,拉到哪里就把车摆在哪里。这还能省油省电,不用走回头路。后来他碰上赵显云,就有段时间不去打游击了,和赵显云摆在一个大超市门口。这样有好处,不用整天跟只斗鸡似的提防其他拉车人。天天都在同一地方摆车,轮上就拉,轮不上的,往树荫下一坐,地上铺张报纸,牌往报纸上一放斗会儿地主,让那些匆匆忙忙的人羡慕得不行。

因为小姑娘常叫他大叔,毛正旺听得心里不舒服,就理了个很潮的头。毛正旺和一大堆光棍混在一起,把车骑在女人堆里,失落、恐慌、孤单慢慢地什么都没有了。毛正旺逐渐掌握了拉车的规律:早上七点到八点多忙一阵子,客人多数是些赶班赶车的人。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两点半能忙一阵子,客人多数是忙着办事或者回家的人。下午两点半后,人就稍微显得安静了,连拥挤的马路都显得有些空。下午五点以后又热闹起来,这时的客人多数是到夜店上班的女人、来城市投亲靠友找投宿的人、下班后急着参加朋友约会的人。晚上八点多钟坐车的又少下来。夜里十二点以后马路空荡荡的,但只要你穿得干净些,收拾得光鲜一点,你就能有一阵子忙碌,那些在夜场里挣够了钱的女人该回家了。

摸清规律后,毛正旺就不爱在固定点摆车,回归到他最初的游击里。早上六点半,毛正旺把车摆在他租住的村口,有人坐车拉上就走,车拉到哪就停在哪里等客人。九点以后如果闲下来,他就在路边上吃东西垫补肚子。有人坐车他就拉,没人坐车他就回家或者找荫凉的地方睡一觉。十一点以后他又去摆车,下午两点以后他就回家,弄点吃的,美美地睡一觉。下午四点左右他又把车摆到相对繁华拥挤的城中村村口。这种村子里面住有很多性感十足、穿着暴露、在夜店上班的女人。她们从凌晨两三点钟睡到中午两点,睡足了,她们就在村里那些小吃店、饭店挑着好的吃。吃饱后她们要么出去购物,要么去见见朋友。不管去哪里,她们四点左右都会准时回到租屋里涂脂抹粉,把自己收拾打扮得光鲜漂亮,把该对客人笑的笑容在镜子里表演几次,然后就打摩车到她们上班的夜店。毛正旺喜欢拉她们,一是她们的钱挣得比较容易,二是因为她们的职业被人看不起,她们常常用钱找回尊严,出手比较大方,你要价高点只要不太离谱她们一般都不会和你计较,坐上车就走,她们也害怕一些拉车的小混混和她们纠缠。常拉车的人都知道她们是干什么的,那些拉车的小混混一看见她们出来就起哄,吹着口哨,说下流话。

毛正旺喜欢拉她们,可以闻她们身上的香水味,香水味可以让他进入一种飞翔状态。可以和她们性感的身体接触,她们是成帮的,有时一车能拉上两人或者三个人。拉上两个或者三个,坐在前面那人的身体就会紧紧贴着他的背,他就用心去感受身体间的接触。毛正旺奇了怪了,这些在农村里沾泥带水长大的姑娘,到城里涂上脂抹上粉,穿上时尚衣服,把该露的露出来,再喷上香水,那些农村里的东西在她们表面上就看不见了,与还在农村里的姑娘们一比,就是凤凰与鸡的关系了,难怪女人都爱往城市跑。

晚上九点左右他回家做饭,这顿饭他弄得挺讲究,怎么也要三菜一汤。吃完饭他看会儿电视,或者在床上躺一会儿,到夜里十一点左右,毛正旺把自己收拾得光光鲜鲜的,把车停到夜店外面。凌晨十二点多,那些挣到了钱的女人身上带着一身烟酒味出来了,她们多数这时候都很阔绰,心情既高兴又带着与男人喧闹后的失落。只要你稍微懂得点情调,夸夸她们的容貌,顺着她们的话头说几句,她们就把手往你腰上一环,头往你背上一靠,你就可以尽情地享受着拉女朋友的感觉。

如果回到她们的住地她们心里激动或者伤感没有消散,她们会邀请你在她们楼下的烧烤摊上吃点东西,喝点酒,借着酒力也向你卖弄几个免费的笑,或者借着酒力把身子往你身上靠。

毛正旺就是这样认识王娟的。

4

王娟之前坐过几次毛正旺的车,相互留了电话,王娟时不时打电话让毛正旺去拉她。今夜王娟又打电话让毛正旺来拉她,这是初春的一个夜,白天天晴得好好的,晚上刮了几阵狂风,天气突然间转凉。王娟上班时穿得少,下班走出夜店被冷风吹得连打了几个寒颤,冷得她抱着手缩着身子。见王娟出来,等在夜店外面的毛正旺骑车迎了上来,王娟扶着他的肩上了车,车一走,风更显得大,冷飕飕地吹着王娟裸露的肌肤,透过皮肤往她骨肉里钻。王娟打了几个喷嚏,身子不由自主地往毛正旺身上贴。毛正旺也算是花丛中过来的人,背部往后靠了靠,王娟就把隔在俩人间的挎包拽到身侧,双手环着毛正旺的腰,把头靠在毛正旺背上,两个身体就默契地贴在一起。毛正旺干脆停下车,脱了外衣让王娟穿上……一切都是这么的自然,仿佛前世就注定了他们要有这段缘分。毛正旺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把车骑得稳稳的,像王子骑着白马驮着他的公主。

这夜,毛正旺没有回到他的租房。王娟是个仙女,毛正旺第二天跟拉车的同伴说,只有仙女才会有那么光洁的皮肤,只有仙女才会有那么迷人的身段和散着香味的头发。毛正旺怨恨起乡下那些榨取过他身子和劳动力的粗鄙女人。

毛正旺哼着歌拉了一天车,车一停下,他就在后视镜里照他那张老脸,他觉得这张脸越看越好看,棱角分明,真得好好回去感谢一下给他这张脸和这个强健身板的爹娘。毛正旺下午两点后没有再睡了,骑着车到湿地公园溜玩,全身心地去感受公园里的美色美景,他觉得生命是这么的美,世界是这么的美。

毛正旺害怕王娟坐别人的车走了,还不到下午四点半,毛正旺就早早把车骑到王娟租住的楼下。他想喊王娟,后来想想又算了,就这样等着吧,美美地享受着等待的兹味。

王娟今天穿得特别好看,一袭露脖子露胳膊露膝的粉色裙子,手里抱着一件棉服。王娟皮肤的白与裙子的粉红相映,还有那一身迷人的香水味。闻过王娟身上的香水味后,毛正旺觉得没有再比这好闻的味道。“奔驰的骏马……”歌词他记得不全,但他的歌声还算能听,王娟就用头磕他的背。到目的地,王娟给毛正旺车钱他怎么也不要。

“拿着吧,一是一,二是二,坐你的车给你钱。”

毛正旺把王娟递钱的手攥得生疼:“这钱我不缺,你挣得也不容易。”毛正旺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王娟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让她的心软了一下。

送完王娟后毛正旺就没有心肠再去拉车,他到服装店挑了两身像样的衣服,买了双皮鞋,买了瓶大宝。他挑了个像样的饭店美美吃了顿饭,然后把车早早停在王娟上班的夜店外。晚上的烧烤是毛正旺主动请王娟吃的,两人都喝了啤酒,王娟也像毛正旺一样没用杯子,直接嘴对啤酒瓶吹。酒使王娟的眼睛有点迷蒙,她醉眼看着毛正旺:“搬过来跟我住吧,省得左邻右舍和对面楼房的人一天到晚不怀好意地盯着我,我需要个男人,需要个名义上的男朋友。”

第二天毛正旺收拾东西搬过来,俩人合在一起,表面上过起了夫妻般的生活,毛正旺负责接送王娟上下班,王娟负责中午给毛正旺做饭。王娟能做一手好菜,毛正旺就堂堂正正地享受起丈夫的权利,回家后往沙发上一躺,等着王娟摆好饭菜来叫他。毛正旺试着用变调的声音学着城里人喊王娟“老婆”,王娟就“老公”地答应他。

5

毛正旺骑着车按着喇叭从拉车的同行们身边走过,羡慕得同伴们直流口水,王娟也会沾沾自喜,把身子往毛正旺身上又贴了贴,毛正旺稳稳当当地把王娟送到她该去的地方。

毛正旺“老婆”叫得多了,王娟的“老公”应得多了,毛正旺就名正言顺地做了王娟的老公。开始干涉王娟的生活,不允许王娟穿暴露的衣服,不愿意王娟浓妆艳抹,时不时跟王娟耍脾气,明明到了该去上班的点了,毛正旺还拽着王娟不让她走。王娟对他开玩笑说:“我不上班你养我呀?”

“这肯定,我不养你养谁?”

王娟笑着说:“就你拉车挣那点钱?我买化妆品都不够。”

“我多辛苦辛苦,还能多挣点。”

王娟掰开他的手:“别闹了,再闹就要迟到了,迟到一次扣的钱你拉一天车都回不来。”

“你是我的老婆,我不喜欢你去那种地方上班……”

王娟一直都以为毛正旺闹着玩,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如果只是人和身体在在一起,互相之间关心照顾着,王娟挺喜欢跟毛正旺在一起了。毛正旺身强体壮,能给自己安全感,往他怀里一躺,能踏踏实实地睡上一夜。加上他没有害人之心,最多就是点小狡诈。上下班有个靠得住的人接送,寂寞时有人陪,少了很多不必要的纠缠。

毛正旺跟王娟闹脾气的频率越来越高,说话冷言冷语,指桑骂槐,语言极尽刻薄、挖苦,有时还会摔摔打打。跟他说什么不能像之前有说有笑,像是自己欠了他十万八千。别人更不能给王娟打电话,一打电话他都像警察盯贼一样盯着,表面还装作漠不关心,实则在用心地偷听通话内容,挂了电话他就刨根问底,骂骂咧咧,他像对全世界男人都有着敌意。晚上俩人在一起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温温柔柔,有时粗暴得像是刻意报复。王娟一开始忍着他,想办法与他周旋,身子能不让他碰就尽量不让他碰。忍不住了王娟就跟他吵一架,吵架后毛正旺乖几天,求她原谅,几天后毛正旺又一点一点试探她的耐性。

其实毛正旺对王娟在夜店上班是容忍的,认识她之前她就是做这个的,不能容忍的是王娟这段时间对自己心不在焉,饭菜不像之前一样做得有滋有味,跟她说话她常常走神,甚至对自己爱理不理,经常一个人看着微信看着QQ乐。上班时不再让自己直接把她送到夜店门口,而是让自己把车停在离夜店稍远的地方,有时还打电话让自己夜里不用到夜店接她。王娟夜里开始不回来,让毛正旺自己独守着已经习惯了两个人的房间。毛正旺感觉王娟就要离开自己,心里一阵阵害怕,一阵阵地痛。王娟夜里不回来,毛正旺追问,她一开始还解释,有时说去给同事过生日,闹玩后就住同事家了,有时说去给同事做伴。毛正旺横眉冷眼问多了,王娟也就横眉冷眼地戗戗!“你管得着吗?你是谁?你凭什么管我?”

毛正旺猜测王娟可能恋爱了,毛正旺最担心的就是这事。王娟可以在身体上背叛自己,其实毛正旺知道背叛二字对他来说只是一厢情愿。毛正旺怎么容得王娟在情感上对自己的背叛?王娟在身体上背叛,自己还能跟她在一起。她情感上一属于别人,自己就不可能再跟她在一起了。毛正旺已经爱上王娟,忘了自己已经三十好几王娟小他近十岁的事实,甚至忘记了自己拉车人的身份,心里在默默地规划着他们的未来。王娟对他的若即若离让他深深痛苦,夜里经常梦见王娟和他走在陌生的地方,走着走着王娟就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自己就被吓醒了。

毛正旺静下心来时也明白,自己和王娟在一起是占了大便宜的。两个人的房租王娟自己交着,还有人给自己做饭,晚上还有她相陪。但明白只是偶尔的,明白的时间稍纵即逝,他又跌落在痛苦的深渊里。

6

王娟确实爱上客人田征,而且爱得异常热烈,像少女时的第一次。王娟第一次与田征接触就觉得他与众不同。田征一头披肩长发,穿一件宽松超长的麻布圆领上衣,一条休闲裤。他跟几个朋友到王娟上班的夜总会唱歌喝酒,他的朋友们都叫了小姐,田征选了王娟。王娟觉得挺自然,自己就是在这地方让人挑选的,然后陪人唱歌陪人喝酒,陪着客人纵情渲泄……田征却不像其它客人,把女人当做花了钱后的玩物。

田征不这样,端了杯酒静静地看着你,然后也端了杯酒递给你,你接了酒杯跟他一碰,他从薄薄的嘴唇里飘出“谢谢”,声音很甜很美,让王娟觉得有些不习惯。他不主动把手伸向你的身体,而是用他那带着磁性的语言在你身上慢慢游走,游走到你内心深处,游走到你最隐私的地方,他的语言又突然远离你,游走在海之外云端之上,游走在与此情此景毫不相干的社会状态和形形色色的各行各业……然后语言又猛地回到你的身上,一点一点地往你心灵的隐秘处、身体的隐秘处钻,突然撞击,让你全身膨胀得受不了,他又突然间离开。他的学识渊博得像深不见底的大海,他抑扬起伏的声音像泉水的叮咚,让你不自觉地把身子往他身上靠。他就轻轻地吻你,轻轻地抚摸你,用牙齿轻轻啃咬你脸上的某个部位,让你全身飘起来,然后他轻轻说爱你。他允许你的反抗,只要你对他的某个动作提出抗议,哪怕是做作的,他都立即停止,然后轻声对你说“对不起”。上这种班时王娟一直把自己定位为一个物,一个让花了钱的人欣尝玩弄的物。田征却激起了她的幻想,激起了她对美好事物的渴望,激起了她精神世界的那个我,王娟越来越想念田征,想念得不能自拔。

王娟入行的第一天起,领她上路的老乡就多次告诫她,出来玩的男人都是逢场作戏,他们的内心都有着阴暗的一面,他们来寻找刺激来发泄他们心内里某些被压抑了的情绪。王娟也一直告诫自己,她和田征的爱情是虚假的,他对自己所说的“爱”字是虚假的,王娟还是一点一点地陷了进去。

王娟有时也会清醒,自己这是干什么呀?自己做什么的自己难道不清楚吗?王娟爱这份工作,不用辛苦劳累,夜夜声色歌舞,钱也挣得容易,像自己这样没技能没文化的人能在这种地方上班是幸运的了,幸运父母给了自己一个漂亮的身子。男女间的事情她早就经历过了,几年前就给了家乡的一个中学老师。身心一起给了他,这个老师心太黑,占有了自己的身体和爱情后又跟别人结婚,还尖酸刻薄地说王娟本来就攀不上他。他妈的什么东西,他就忘了当初是怎么跟自己在一起的,忘了他像狗一样地乞求自己,办那事时从来不管自己有没有兴趣,他只顾着自己,真他妈的猪狗不如的东西。家里咽不下这口气要去告他。告什么呀?你情我愿的。再说告了能挽回什么?他看不上自己自己还看不上他呢,什么东西,一个用眼镜片遮盖眼睛的伪君子。

王娟对出苦力打工挣钱看得透了,挣这点钱,出那么多的力。在一起上班的都是些什么人呀?王娟被比她年长的老乡带进了夜店。

7

张光荣炕好粑粑煎好豆米,从床下翻出三瓶用矿泉水瓶装着的酒在毛正旺跟前显摆着:“你看这是橄榄酒,这是枸杞酒,这是杨梅酒,你喝哪种?”

毛正旺心里烦躁得很,想痛痛快快地喝一场,又对哪一种酒都不感兴趣。更可恨的是张光荣喝酒时还要提长生和他媳妇,说他们俩口子也到城里来了,找到张光荣上班的工地上,让张光荣帮他们找份活计,张光荣还做了顿饭给他们吃。张光荣边说还边用眼眼瞄毛正旺。

毛正旺把酒碗重重地往地上一放,有些酒溅了出来。毛正旺大声道:“你别烦眯日眼的,你提他家两口子做什么?”

张光荣却不在乎毛正旺:“几天不见,在我面前长脾气了?你哪样不是我教你的?”

张光荣这么一说,毛正旺就不好再发脾气了。毛正旺实在不愿意张光荣提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现在已经有了王娟,尽管王娟这段时间让他伤心欲绝。张光荣提起了,毛正旺又不得不想起长生媳妇那胖女人。看着别家男人春天出去,冬天带着一大把钱回来,长生的媳妇就坐不住了,用脚把长生踢了出去,长生只好跟着别人大老远的去了福建的矿山上挖矿。长生走后,胖女人熬不住了,直接来毛正旺家里找毛正旺。毛正旺不理她,她就在毛正旺家嗑了一地的瓜子皮。气得他父母亲恶眼瞪他俩,但是都不敢过分地说毛正旺,人老了就得退让,将来还要指着他找人抬棺材板呢。

后来长生在矿洞里挣了些钱回来,胖媳妇就不再理毛正旺。不理就不理吧,这胖女人还在长生面前中伤毛正旺,说长生走后,毛正旺就一直想打她的主意,弄得长生一见毛正旺就横眉冷眼。

张光荣本来是看毛正旺不高兴,所以提长生家两口子做个话由,想给毛正旺解解闷。他也实在想说说长生家两口子。过去连去县城都怕走丢了的长生,窝窝囊囊半辈子,现在竟然挣下了钱,竟然带着老婆来省城。张光荣一想自己过去根本看不上往城市里跑的人,现在都年过六十了不也来省城了吗?还用得说别人,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张光荣苦恼起来,端起碗猛地喝了一口酒,酒呛了他一下,呛出些眼泪花。

两人不知道是谁先喝醉的,喝醉了的张光荣就讲他两个儿子前几天为争屁股大的地方打架的事,讲他的两个女婿,讲他死去的媳妇。讲到他死去的媳妇,他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说要是他媳妇还在,他的家就不会散,要是他媳妇还在,他就不会来这个地方。

张光荣说他媳妇,毛正旺想王娟。想王娟对他的好,先前的气就没有了。毛正旺挣扎着要站起来往外走,喝太多,脚不听使唤,他就顺势往地上一躺,拿出电话给王娟打电话,他要向王娟道歉,让王娟原谅他今天的态度,电话通了却一直没有人接。毛正旺只好闭上眼睛休息,并用意念把头上的酒往下压。但怎么压身上都是麻酥酥的,一点力气也没有。躺了好一阵,毛正旺翻身坐起用桶里的冷水擦了脸,挣扎着站起来,软着身子往外走。躺在床上醉眼惺松的张光荣问:“你还要去哪里?你就在这里睡了。喝了酒你别骑车,出了事我可赔不起你。”

毛正旺没理张光荣,自顾往外走。他心里记着这下王娟快要下班了,他要去接王娟。张光荣想起来拉他,身子却不听使唤。

毛正旺被屋外的凉风一吹,酒醒了些,只是头痛得利害。毛正旺知道这头痛不光是因为酒。

马路上,深夜静得只有来回穿梭的车辆。毛正旺在记忆中搜寻来时的路,却迷失了方向。光怪陆离的城市到处都亮着迷人的灯火,到处都是高楼林立。楼房和灯光就像一个无边的大海,要把自己淹死在海里。毛正旺觉得所有的路怎么走都是对的,就是走不到熟悉的路上。毛正旺真正成了一个溺水者,像一个囚徒骑着车在城市织成的网里苦苦挣扎,怎么挣扎都是在网里。毛正旺越挣扎越着急,王娟下班的时间早就过了。他给王娟打了几次电话王娟还是不接,他希望王娟能给他回个电话,在电话里骂他一顿也行。王娟一直没给他回,毛正旺挣扎得实在累了,头越来越晕,毛正旺知道不能再骑了,再骑肯定要出事。毛正旺把车骑到路边停下,一头栽进绿化带里。

毛正旺醒来时,天边已经发白,城市的灯光被天边的光压得慢慢隐退,早起的人用车驮着东西在马路上急匆匆驶过。毛正旺坐了起来,甩了甩脑袋睁开眼睛,看见地上有很多自己吐的污秽物,身上也沾了些。毛正旺担心王娟,急忙掏出电话看有没有王娟打来的电话记录。没有,毛正旺像泄了气的皮球。毛正旺又给王娟打电话,王娟的电话已关机。

毛正旺骑车急急急忙忙回到王娟和他的租屋,王娟不在屋里。屋里还是他们昨天下午走时留下的老样子。王娟昨晚没回来?毛正旺更急了,又羞又怒,毛正旺预感他真的就要失去王娟了。

毛正旺没有去拉车,像头困兽一样在屋里转来转去。后来去了菜市场,买了菜回来做了饭等王娟。毛正旺越等越失望,中午十二点都过了,王娟还没有回来。毛正旺心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中骂王娟,又祈求王娟平安,祈求王娟回来。毛正旺发誓,不管王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再不会给王娟脸色看,再不会对王娟冷言冷语。

下午将近五点钟,王娟穿了套新买的漂亮衣服带着一脸甜蜜回来了,她的甜蜜击碎了毛正旺,让毛正旺跌落在万丈深渊里。王娟看见毛正旺和摆在桌子上的饭菜有些愕然。毛正旺昨晚睡在路边,心里着急上火,眼睛红得吓人,死死地盯着王娟,想说什么,又克制着。

“你怎么没去拉车?”王娟问。

“等你一天了,担心你一整天了,你知不知道?给你打那么多电话,你就不会给我回个?”

“我去我姐妹那里了。”有红洇在王娟脸上,王娟扭过头走进卫生间。

毛正旺在卫生间外面守着想继续追问,王娟出了卫生间直接进了卧室,关了门,上了锁。王娟租的房子是一个套间,外面做饭、吃饭,摆放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里面是卧室。

毛正旺把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毛正旺听到王娟猛躺在床上的声音,听见王娟在床上翻滚的声音,听见王娟来回走动的声音。每一种声音都让毛正旺揪心和愤怒。

毛正旺强控制着情绪去敲门:“你不去上班了?”

“去。”

其实王娟已经在里面化好妆了,她还一直陶醉在昨夜和今天与田征在一起的时光里,那个高大魁梧长发飘飘的男人,皮肤嫩得像女人的一样,他的手在身上游走就像琴师弹奏钢琴。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带着深奥、美和幽默。

王娟无意中把他和毛正旺做了个对比,一比连自己都笑了。她躲在里面对着小镜子收拾。她不想让毛正旺看到她的脸,看见她全身都在笑的肌肉。

“你该出来收拾了,我给你热饭菜去。”要在平时毛正旺会敲了门进去的,这是他某种意义上的家。

“嗯。”出声后王娟才听明白毛正旺话的内容,忙说,“你别管我了,我不想吃,你今晚也不用送我了,你拉车去吧,能多挣点是点,出门在城市里生活不容易。”

毛正旺回身,颓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又像一头焦躁的困兽,一下子站起来:“怎么了?王娟你到底怎么了?”

毛正旺的声音被门阻挡了一下,王娟还是觉得很大。

“没什么,你真的别多想了,你就像我们刚开始认识时候一样就行,我就是你拉的一个客人,想多了对谁也不好。”

王娟收拾完出来,毛正旺还叉着头发低着头坐在沙发上。王娟心里颤了颤:“大哥,你真的别这样!你看我每天都接触各种男人……你要是觉得不合适的话,我给你钱,你重新租间房子去。”

毛正旺猛地站起来,愤怒地指着王娟,却没有发出声,各种表情使他的脸红成了黑色。毛正旺呆呆地看着王娟出了门,听着王娟下了楼。毛正旺锁了门,跟了出来。王娟没有在门口等他。毛正旺骑了车追上她,王娟十分不情愿地坐上他的车。

凌晨十二点半,毛正旺在夜店外面等不到王娟,给王娟打了几个电话她都没有接,毛正旺只好苦苦地在原地等着。所有的人散尽,夜总会的保安落下大锁,毛正旺才双手插进头发棵里跌坐在路边。今晚明明自己是把王娟送到这里来的,王娟为何不出来?

毛正旺再给王娟打电话,电话显示无法接通。毛正旺抱着希望往家骑,他希望王娟能够在家里。

王娟没有在家里,毛正旺一脚踢翻了家里的凳子,顺手摔了茶几上的杯子,这些动作并没有缓解他心里的绝望。

王娟一整夜没有回来,王娟第二天也没有回来,王娟第三天也没有回来……

毛正旺骑着车在王娟上班的那些地方窜,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等。

8

王娟和田征相拥着从“魅力皇后”夜总会出来,夜店的光在他俩周围形成了一个光圈。在夜总会外面树荫里守候的毛正旺迎着他们走去。王娟看见毛正旺愕然怔了怔,松开环着田征的手。她都快记不起这个人了。她这几天泡在田征那凌乱但个性十足的房间里,陪田征看书、写作、在网上看电影……听田征大声骂某个电影的导演,骂某个演员,骂某个作家,骂某个编辑骂这个该死的社会里某个该死的人……给田征做饭洗衣,王娟知道了田征是某个报社的撰稿人,田征身上带着王娟幻想里的那些东西。王娟收拾田征凌乱的屋子,她要理顺田征的生活,田征大声地制止了她。田征说他需要的就是凌乱,世界本身就是凌乱的。铁板一块整齐划一的世界是虚假的,是强权者摧残世界的结果。世界只有凌乱,它才能真实,才具有生命……田征说的这些王娟似懂非懂,但爱听。

毛正旺低着头走到他俩跟前。毛正旺不敢看他俩,特别是不敢看田征,但他也不退缩。毛正旺本来想好了的,他要怒气冲冲地告诉和王娟一同出来的男人自己是王娟的男朋友,甚至揍那个不识趣的男人一顿。毛正旺走到他俩跟前却说不出话来,怒不起来。既然王娟是自己的女朋友怎么会跟别的男人一起?

王娟想不到毛正旺会出现。王娟尴尬地笑了一下,抖了抖身子,扭头笑着对田征说:“我们老乡,拉车的,经常送我上下班……”

田征已经放开搂着王娟脖子的手:“哦!没事,你回去吧,你跟他回去吧!不是,你让他送你回去吧!”

王娟抢了一步拉住田征的手:“是真的,他就是一个拉车的,我就是经常坐他的车而已。”

田征轻轻拨开她的手:“真的,真的,没事。我突然想起来我有点事要去朋友那里一下。你跟我去了不太方便。真的没事,你让他送你回去吧,路上小心点。”田征说完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关车门时朝王娟和毛正旺挥了挥手。

酸楚、委屈、愤怒夹杂交集的情感一起涌上王娟的心头,形成一股愤怒的洪流,王娟感觉胸口要爆裂了,王娟把一切迁怒给眼前这个猥琐又恶心的男人。王娟真想一耳光朝毛正旺脸上打过去,看了看空旷的夜,王娟咬着嘴唇忍住了,压着声:“你滚!离我远点!越远越好。”然后扔下毛正旺,头也不回到路边打了辆出租车。

王娟进了门,狠狠把门砸上,从里面反锁起来,一头倒在沙发上,委屈的眼泪涌了出来。

随后赶回来的毛正旺在外面敲门,王娟拿了靠枕捂住双耳。捂住耳朵后,感觉毛正旺敲门的声音小了点。王娟就回忆梳理同田征在一起的时光,快乐、甜密、失落、迷茫一股脑地涌上来,反而忘记了毛正旺的存在,忘记了毛正旺不停的敲门声。

毛正旺在屋外一直敲,时大时小,夹杂着叫门声。敲门声、叫门声吵醒了邻居和住在楼上的房东,他们睡眼惺忪压着一肚子气质问毛正旺:“你们是怎么回事?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

房东也加入到敲门叫门的行列。王娟压着怒火起来给毛正旺开了门,毛正旺进门后,她把门砸上。房东就在外面嚷:“你怎么回事?房子可是我的,你们要吵到外面吵去!你们要不愿意住就搬走!”

王娟在毛正旺腿肚上狠狠踢了一脚:“你滚!你不走我走。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

王娟推开卧室的门,她要把毛正旺锁在外屋,毛正旺用身子顶住门没有让她关上,王娟就一屁股坐在床上呜呜哭。

毛正旺装出一张愁苦可怜的脸坐在她身边,要往她身上靠。王娟侧身用脚蹬开了他:“你滚!我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你说我们谁也别管谁这样多好,你偏偏要这样。”

“我不是担心你吗?好几天都没回来了。”

“我用得着你担心吗?我以前不认识你时不一样好好的吗?我欠你什么?你说我欠你什么?你住的吃的,你身上穿的……我让你为我花过一分钱了吗?”

毛正旺“噗通”一下跪在王娟面前,吓了王娟一大跳。王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窝囊。毛正旺也想不到自己会这么下作。毛正旺紧紧抓着王娟的手,生怕她突然离开自己。

毛正旺结结巴巴说:“我是真心喜欢你,你嫁给我吧,我养得活你的。真的,你不用再去那些地方受人糟蹋了……”

“我受人糟蹋?”王娟被毛正旺逗得哭笑不得,站起来想挣开他,挣了几下没挣开,毛正旺跪着随着她身体移动。看着毛正旺苦瓜似的脸,王娟的心软了些。毛正旺其实也挺可怜的,也没什么太大的毛病。王娟重新坐回床上:“你放开我,有事说事。”

毛正旺抬头看了王娟几眼,放开她。王娟让毛正旺站起来,毛正旺没有站起来,跪着把身子挪到王娟正前方,双手扶住王娟的膝盖,把头埋在她腿上。

王娟感到全身如臭虫爬动般的恶心,使劲摇着大腿:“你恶不恶心?你一个大男人,别这么恶心好不好……”

毛正旺还是不起来。王娟就用手猛推他的头:“你起来!你起不起来?你再这样,别指望我再理你。明天我就搬走,谁也别烦谁。”

毛正旺抬起头,又拉着王娟的手:“你别走,我离不开你。”

王娟甩了几下没甩开,被他这种态度弄得无可奈何,心里告诫自己明天是得离开他了,这样对自己对他都好。王娟一时甩不开毛正旺的手,情急道:“毛正旺,你真他妈的喜欢我,你真的要我做你媳妇你买套房子去,不用大,一百多平米就行。你买得起吗?你拉车能挣多少钱?你是谁你连自己都不知道?你要买不起就别再纠缠我。”说完后王娟猛地推开毛正旺。

毛正旺站起来盯着王娟:“你说的?我买套房子你就嫁给我?”

“是,我说的。今晚你别再纠缠我了,你明天也别纠缠我了。你到外面睡去,我要睡了,要不我到外面睡去?”

毛正旺什么也没说扭头走到外面的房间。

毛正旺出去后,王娟锁上门洗漱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脑子都是田征的影子,一脑子的问题都是明天怎么向田征解释。她给田征发短信田征没回,打田征的电话已经关机了。都听见外面早起的人走动声,王娟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9

王娟睡到下午三点多钟在口干舌燥中醒来,醒来后王娟想起外屋的毛正旺,不知道他去拉车了没有。王娟坐起身,缩起双脚,把头靠在膝盖上,醒了一会才儿下床。王娟开了手机,手机上有两条短信,一条是交通部门发的,让人出行时遵守交通规则和注意安全,一条是毛正旺发的,告诉自己他搬走了,让自己注意安全。王娟怀疑地打开门,外面的东西少了些,那些东西是属于毛正旺的。放在里屋里的东西估计是自己锁着门他没有进来拿。

看着屋子里空出的空间,王娟心情很复杂,感觉像是扔了多余的垃圾一样舒畅,又有些失落和不忍。王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给毛正旺打电话,电话那面有车鸣声,有风吹声。王娟问毛正旺去哪里了,毛正旺说你别管了,记住你说的话就行。王娟挂了电话,心里也就卸下了包袱。王娟晃了晃脑袋,想明白了毛正旺让自己记住的是什么话,让毛正旺买套房子就嫁给他,话是自己一时情急说出来的。房子她是量定了毛正旺买不起的,现在的房子多贵呀,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像毛正旺这样的人不吃不喝挣一辈子也买不上。王娟哑然笑了一下,他也不是只接触过自己一个女人的男人。

毛正旺买了套西装打着领带,穿着透亮的皮鞋回到山村。离开吵闹的城市,毛正旺用心感受着山村的安静和美丽,感受着钻入鼻孔的新鲜空气。毛正旺买了一大袋糖,见小孩和老人就抓些散给他们。这是毛正旺跟前几年村里出去当兵复员回来的人学的,那人复员后买了一袋水果糖,毛正旺还在他家门口得到两颗。自己回来虽然不风光,但好歹也是到外面闯荡过的人。

毛正旺给父母亲各买了一套衣服,给母亲买了只银镯子。母亲叨念好几年了,婆婆传给她的那只镯子给了女儿,母亲就花十元钱买了只铜的戴着。年岁越来越长后,母亲叨念着要买只银镯子戴着下土,到了那面才不会穷。毛正旺还给父亲买了两条烟,两瓶酒。父亲在电视上看见过这酒的广告,当时他跟老伴说如果有命的话将来有余钱了要买瓶尝尝。

毛正旺脚勤手快地做了晚饭,毛正旺从小嘴馋,弄吃的拿手。父母看着他忙出忙进,心里得到些安慰:到底还是城市好,进城没多长时间就变了。父母又为他的将来担忧,转眼就四十的人了,还光棍一个,香火断了就断了,老俩口走了他怎么办?

吃饭时毛正旺给父亲倒了半碗酒,酒很香,香味溢了一屋子。父亲趁着酒兴对毛正旺教训开了,得到父亲的教训毛正旺心里很高兴,这几年父亲一直对自己不冷不热,不理不采。父亲说:“人活着要争气立志,争气立志别人才看得起你,才拢你……”

毛正旺喝着酒安静地听着。看父亲酒喝得差不多了,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毛正旺说把房子卖了吧!他说第一遍父母没有听清,说第二遍两张老脸愕然了。父亲把酒碗扔在桌子上:“你就是扶不起来的猪大肠,你说你妈我俩加上你这几年辛辛苦苦就盖得这幢房子,盖房子容易吗?你这个败家子……你倒底在城里做什么?你是不是在外面欠了别人钱?”

母亲的老泪流出来。

毛正旺歪了个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要卖房子,卖了房子我要到城里买房子。我要娶媳妇,我媳妇在城里。她答应只要我在城里买套房子她就嫁给我。”

父母愕然地看着他,两人不约而同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一家人就是围绕着卖房子这个问题,一提这个问题父亲心就疼,母亲安慰他:“过去我们不是住在土改时分的那两间黑房子里过了大半辈子了吗?老房子虽然卖了,你看那两间关牛马的畜圈不是连在一块吗?牛马卖后也空着,收拾收拾,垫垫土,打打水泥地板也能住,比过去那老房子强。”

“孩子也不容易,快四十了,再不找就找不到了,怎么也得让他成个家有个小。”

近几年农村外出挣了钱的人都回家攀比着盖房子,房子盖好后人又往城市里跑,把房子丢在村里,土地就越来越难批。钢筋水泥等不说,工价就涨得厉害,过去一个师傅工价就是四十块,小工三十块,现在师傅工价涨到一百五十块钱一天,小工价涨到一百块钱一天,还得一天三顿酒肉侍候着。毛正旺家的房子就卖了个好价钱,卖给住在村子正中的人家,他们家早就想盖房了,苦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地。

卖了房,再卖了家里所有能卖的,加上这两年父母和毛正旺攒下的,能租出去的土地把五年后的租金都收了,一共还不到四十万。毛正旺问过了,省城一百平米左右的房子就算位置差的地方也要八十多万,还不算装修什么的。便宜的也不是没有,那些地方远得都跟省城不挨边了,只是还挂在省城名下。

毛正旺就满村子去借,到能沾得上边的亲戚家里借。弄得全村人都躲着他,大老远看到他就绕道走,实在绕不开就低了头匆匆走过,毛正旺叫他们,他们装作没听见。全村人都说毛正旺想媳妇想疯了。

长生家两口子被毛正旺堵在家里,两口子去了省城没站住脚,回来伺候土地。毛正旺知道长生家这几年挣了些钱。没地方躲,长生就低了个头抡着双眼睛瞪他,毛正旺把王娟说得美如天仙,弄得长生流着口水直恨眼前这个杂种,长生媳妇则横眉冷眼地睨他。毛正旺来的意图他家俩口子猜到了,等从毛正旺嘴里说出后长生媳妇先是冷笑,然后就哈哈大笑。

毛正旺说:“笑个屁,到底借还是不借?”

长生媳妇说:“借个屁,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自己就是耪田种地的命,还他妈的想去城里买房子,还他妈的想去城里生活,老了吃什么去?坐在大马路边喝风?你还他妈的要娶如花似玉的媳妇,你就安安分分的。”

毛正旺就说,看在那几年我帮你家照看庄稼的份上,你们好歹有家有室,也帮我成个家。

听到毛正旺说过去的事,长生媳妇就过来抓他,说要撕烂毛正旺这张胡说八道的臭嘴。胖媳妇的手被毛正旺抓住了捏着,弄得她心里痒痒的。胖媳妇还挣扎着要用脚去踢毛正旺。长生的火升腾起来:“行了!你妈的不要脸的,就你们过去那些烂事……”

女人就离开毛正旺对长生发飚。毛正旺对长生说:“我是不要脸,我都这样了还要什么脸?你帮帮我,我买了房子后就用房子抵押了贷款还你,我走了对你也有好处……你孩子都大了。”

长生媳妇装模作样地要和毛正旺拼命,被长生吼住。长生说最多就能借你五千,看在一村人的份上我对你也是仁至义尽。长生媳妇说一分也不能借。毛正旺说五千够个屁,又不是借了不还。

长生两口子还真怕毛正旺把过去那些事说出来,孩子一天比一天大了。长生咬了牙齿借他两万,但非要让他写下借条,并写下归还日期。毛正旺只好让长生媳妇找来纸笔,歪歪扭扭写了借条。毛正旺走后,长生俩口子一口一口朝他身后吐口水,女人吐完后又骂长生窝囊,长生就站起来揍她,她就掐着长生的脖子把长生按在地上。

毛正旺到镇信用社找信贷员,信贷员问长生借钱干什么,问长生拿什么抵押。毛正旺说没东西抵押了,该卖的都卖光了。信贷员就把手抱在胸前看着毛正旺笑,笑得毛正旺心里毛焦火燎的。毛正旺说笑我个XX,你到底借还是不借?信贷员说我笑你个嘴,要是能借我还用笑吗,早让你去办该办的手续了。

毛正旺垂头丧气走出信用社,镇里的广播里播放着要加大城镇化进程的力度。镇里把六十岁以上老人的户口全部转为城镇户口,急功近利,有名无实。毛正旺冲广播吼道:“进城你妈个XX,老子把家里两代人的东西卖了个球蛋精光也买不起城里的一套房子……”

毛正旺给姐姐打电话,毛正旺知道姐姐家有钱,他那比姐姐大好几岁的矮个子姐夫脑瓜灵得很,挣钱的门路多得很。每次从福建回来身上又是金项链、又是金戒指金牙齿。

姐姐听说毛正旺把家里的房子卖了,要让父母住牲口圈,在电话那面骂毛正旺没天良,挨雷劈,骂着骂着就哭起来。毛正旺说你有天良?你跟别人一走,你管过爹妈么?你一年回来几次?你几年回来一次?你成了家就对亲兄弟不管不顾,对爹娘不管不顾,你还有脸说我?姐姐就挂了电话。毛正旺再打,接电话的是姐夫,声音叽里呱啦毛正旺听不清。毛正旺就不管他,用声音压住他的声音,毛正旺不知道自己的话他能不能听懂,只管说。毛正旺说当年你偷偷摸摸把我姐拐跑了,一分礼钱都没给,如果算,到现在也是一大笔钱,是该还的时候了,也不用还,我就是跟你借,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不借你们以后就谁都不用再回来了。

姐姐差不多跟姐夫闹到要离婚的地步,姐夫才做了让步,姐姐带着姐夫带着钱回来。

姐姐和姐夫要跟毛正旺去看那个女人和房子,毛正旺不让,毛正旺没敢说王娟是在夜店上班的。姐姐就不把钱给毛正旺,争执不下,母亲帮了毛正旺。母亲说毛正旺这几年在家里照顾我们也挺不容易,就让他做主吧,让他安个家吧。姐姐没办法只好叮嘱毛正旺买了房结了婚要把父母接到城里,不能把父母丢在乡下。

10

田征没有因为那天晚上毛正旺突然出现生王娟的气。王娟找好的一大堆解释没用上,两人一如既往地相处着。

王娟有几天没看见田征了,心里慌闷得很。她给田征打电话,田征告诉她在外地采风。王娟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田征说回来后会和你联系,然后就把电话挂了。日子一天天地少着,日子少了一大堆,王娟还是见不到田征的面。王娟一天到晚没精打彩的,上班也集中不起精神,被客人投诉到店里,主管狠狠训了她,她就连班也不想去上,躺在床上让同事帮她请了假。中午醒来后她一直给田征打电话,电话通了一直没人接。王娟给他发短信,尽量收敛语气婉转地表达了对他的思念。过了很长时间田征才回了她两个字:开会。

下午王娟穿着睡衣慵懒地躺在沙发上胡思乱想,毛正旺开门走进房间吓了她一跳,赶紧坐起来扣好睡衣领上开着的纽扣。王娟都快把毛正旺忘干净了,城市里这么多来来往往的人,谁能记住谁多久?他却突然冒了出来。毛正旺搬走后,王娟也想过搬走,后来想想在这里住习惯了,想想毛正旺并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一厢情愿地喜欢自己,就安心住了下来。

毛正旺穿着他回家时那身行头,理了个不伦不类的头型。人倒是显得年轻精神了。毛正旺进了门就要挨着王娟坐下,王娟赶紧站起来,退了两步,问毛正旺是怎么进来的?毛正旺没回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一脸得意。王娟想起来了,毛正旺有钥匙,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搬走,或者为什么不把锁换了。毛正旺张开手扑向王娟,离开王娟这些日子他想王娟想得要命,渴王娟渴得要命。王娟躲开毛正旺,问他想干什么?毛正旺结巴着说我想你,想得不行,你躲我干什么?你都是我老婆了。

毛正旺又要去抱王娟,王娟猛地推开他:“你疯了吗?你知道你这是干什么?谁是你老婆了?”

毛正旺掏出银行卡甩在沙发上:“买房子的钱够了,你说的,我买了房子你就嫁给我。”

毛正旺的话真正吓到了王娟,王娟当时只是一时情急,让他知难而退,自己都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还真的能找到买房子的钱?这太出王娟的意外。王娟对银行卡里面的钱产生了怀疑,说了句二百五的话:“你不会是随便拿张银行卡来骗我吧?”

这话说出后王娟就后悔,为什么要这样说?这样一说不就是肯定了只要他能够买一套房子自己就嫁给他吗,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话已经收不回来了,毛正旺拿起银行卡在手里拍着,不信我们到银行查去,八十六万呢,明天我们就去看房子。”

王娟身子一软坐回沙发上,毛正旺就挨着她的身子坐下,紧紧抱住她。王娟醒悟过来了,用力推他。毛正旺力气比她大得多,她推不开。情急之下,王娟抬手打了他一耳光,打得很重。毛正旺“哎哟”一声放了王娟,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王娟目光盯了一会儿毛正旺,然后收敛了目光,低着头站起来:“我是和你开玩笑呢!”

毛正旺理解为王娟是说刚才打自己耳光的事,说道:“开玩笑你打这么重?”王娟说她是说毛正旺买了房子就嫁给他的事。王娟说我当时就是那么一说,我们不可能长久地在一起的,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再说你都多大了?我当时就是想让你回到你自己,踏踏实实地在城市挣点钱……

毛正旺感觉王娟的话不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感觉自己被她极度侮辱和戏弄。青筋在他健壮的身体上暴涨,他的手握成拳头,脸涨红得吓人。毛正旺的表情吓坏了王娟。毛正旺一把把王娟推倒在沙发上,“噼里啪啦”打了她好几个耳光,狂叫道:“我真想把你像过去对待牲口一样捆在树上用鞭子狠狠抽你。你知道吗?为了这套房子,我遭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嘲笑?连我惟一的姐姐都被我七娘八老子地骂……你是不是牲口养的?”王娟被毛正旺打痛了,打懵了骂懵了,坐在床上呜呜哭。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王娟一哭,毛正旺气也就消了,心也就软了。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呀?不就是为了王娟吗?王娟哪里对不起自己了?毛正旺挨着王娟坐下,搂着王娟,连说对不起,我错了,要不你打还我?王娟任由他搂着,想止住哭声就是止不住。毛正旺把王紧紧搂在怀里,又把手伸进她的衣服……王娟止住哭泣,眼睛盯着毛正旺:“毛正旺,你真的需要我可以陪你,完事后你就走,别再跟我说爱与不爱,别再跟我提媳妇不媳妇,别再来找我。你要是完事了还不走,要么我报警。我告诉你,我爱上了我爱的人,念在我们过去在一起的份上,我可以再陪你一次。”

毛正旺彻底绝望了,为什么要认识王娟,为什么两人要在一起?过去那些欢乐就是为了今天的痛苦?一切都像一个玩笑,自己过去生命里的一切都是玩笑。毛正旺放开王娟,无力靠在沙发上。

天已经黑了,外面的灯光透过窗帘照了进来。毛正旺晃了晃脑袋站起来,把沙发上的银行卡装回兜里。他要走了,留在这里干什么?就算今晚占有了她的身子,明天她同样与自己毫不相干。毛正旺要趁着夜色离开这里,让夜色掩盖他的羞耻。王娟木然地看着毛正旺离开房间,听见毛正旺砸上门的声音,王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才感觉到脸被毛正旺打得热辣辣的疼。

11

毛正旺垂头丧气地回到山村,父母在打磨那两间畜圈。因为毛正旺家还没有搬走,买房的人家就没有搬进毛正旺家的楼房。毛正旺找到他家说房子不卖了,女人不嫁他了,女人不嫁他还卖房子做个毛?他家不干,说钱都付了,黑纸白字的写了字据不卖不行。毛正旺就和他家耍横耍赖,他家就请了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和村小组长来说理。来的人安抚他家说毛正旺也挺不容易的,快四十岁还没娶上个媳妇,不看在毛正旺面上看在他爹他妈面上,都是在这里生活了几辈子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有钱重新找个地方盖幢就是了。最后毛正旺答应除退还他家买房子的钱外再赔他家两万块钱才了事。毛正旺赔他家两万块钱他家却不要,说如果要了他这两万块钱就得背一辈子的名头,就得一辈子低头做人。毛正旺感谢这里的皇天后土。

毛正旺回到了省城没精打彩地拉车,毛正旺还是爱拉女人,女人把身子贴在他背上骑着着骑着毛正旺就把她们当成了王娟。女人提醒他好好骑车时他才反应过来不是王娟。毛正旺用拉车挣来的钱出没于城中村的那些女人店。

张光荣打电话让毛正旺帮他找份活,他被公司辞退了,月底就得走,原因是公司出台了新规定,过了六十岁的人公司要一律辞退,公司担不起用大龄员工这个风险。张光荣在电话里骂人,就像毛正旺是公司领导似的。毛正旺说我一个拉车的哪有能力帮你找工作?张光荣就说要不我来和你拉车得了?毛正旺说你拉不了,别看简单。张光荣就说你别小看我,有些小年轻人还不如我呢。

晚上毛正旺去张光荣上班的工地找张光荣,张光荣偏要让毛正旺将车给他骑。毛正旺说算了吧,都这么一大把年纪,又没骑过。张光荣生气了:“我十七八岁就赶马车给生产队拉粮,你知道吧?我们把粮拉到半道,将车上的粮弄两袋扔在山沟里,然后在山坡上装上两袋沙子。其它家饿得不行,我关起门来饱吃饱撑。你知道吧,我二十八岁开加工房,那时你连机器都没有摸过……”

毛正旺拗不过他,只好把电动车交给他,把车调到低速档。张光荣骑上车,问毛正旺怎么给电,毛正旺告诉他。张光荣一给电,车往前面一窜,吓得张光荣扔了车跳下来,车就躺在工地的院坝里。

毛正旺扶起车,张光荣讪讪地说想不到这玩艺儿还这么难弄,就打消了跟毛正旺拉车的念头。张光荣知道自己在城市已经穷途末路,城市只剥夺乡下人的青春,不养老人。

饭毛正旺坚持到外面去吃,两个落魄人进了叫做“老味道家常菜”的饭店。

今晚他们两个都喝醉了,醉得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两人都还不认醉,还要继续喝。老板摧促他们说饭店要关门了,两人才相互搀扶着离开饭店。出了饭店两人就哇哇吐起来,吐完后两人搂抱着挣扎着走到路边的绿化带,一头扎进绿化带里。张光荣搂着毛正旺的脖子,把脸贴在他脸上:“老侄,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年青人去城市里吗?我恨城市夺走我的村民。男人到城市里给人出力气,女人到城市给城市生孩子,还被城市看不起。年青人都走了村子就空了,村子空了村子就慢慢消失了……农村就不存在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把两个姑娘嫁给你吗?世道变了,变得不可理喻,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你候在家里,就是一个穷命。你看过去我们那些小姑娘小伙子,把名声看得多重,现在他们把钱看得多重?你看到这个城市里了吧,你年轻,有力气它要你,你老了,没力气了,你想在也在不住,它不养老人……”张光荣说着就哭开了,哭得不像个六十岁的老人。

张光荣离开工地时,毛正旺骑了摩托车把他送回山村。毛正旺觉得自己对生养自己的山村越来越陌生,对城市也越来越陌生。

12

王娟的脸被毛正旺打青了,於了血。王娟打电话让同事帮忙请了假在家里养伤。看着脸上的青块,王娟想恨人,又谁也恨不起来。田征人间蒸发了一样,王娟就恨田征,恨他薄情寡义,恨着恨着,王娟就自卑起来,自己就是这么个身份,有什么资格让别人对自己牵肠挂肚。

脸上的青块消了些,王娟就急急忙忙去上班,她急切地要与田征相见,她熬不住没有田征的日子。王娟频繁地换着上班地方,希望能在某一个地方与田征相见。见不到,王娟就问上班的姐妹,姐妹们说有段时间没见了,前几天又见了,不是一个人,说完就狡黠地笑。王娟知道她们的笑里有内容,心慌得利害。王娟第二天中午起来匆匆梳洗完,饭也不吃就去田征住的地方找他。

田征住在一个老旧小区,像是某工厂的职工宿舍楼。斑驳脱落的墙体,爬满墙体的藤蔓。田征住在二单元四楼,王娟心跳着鼓着勇气往四楼爬,在楼道里碰见个秃顶的男人,男人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王娟在田征门口站定后突然觉得自己很贱。犹豫了好大一会儿王娟还是决定先给他打电话,他的电话却在关机中。王娟想田征此时应该在家的,她过去和田征在一起的时候,俩人离开夜店回到屋里就疯狂,疯狂到筋疲力尽才睡觉,一觉睡到大中午。醒来后田征穿着睡衣起来冲一杯咖啡,燃上一支烟闭着眼睛吞吐。吞吐完了,他就打开电脑不停地写,不写的时候就看电影,玩游戏,看性感女人的照片。他做这些的时候是不能让人打搅的。有次他看着女性人体艺术,王娟推了他一下,说了句“色鬼。”田征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请你以后在我集中精力做某事的时候不要打搅我,看着这些照片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王娟就只好坐到一旁陪他。他很少让王娟做饭,他说做饭太麻烦,弄得叮呤当啷太响,影响他思考。

王娟耳朵凑在门上听了听,里面没有动静,没有勇气敲门,悻悻地走了。

夜里王娟下班又来了,下班后王娟打了辆出租车,第二次来犯贱,王娟有些坦然。王娟刚到他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闹腾声和浪笑声,声音被房门阻隔得闷沉沉的。王娟心紧了一下,竟然不敢敲门。王娟站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下了几级楼梯王娟又觉得不甘心转了回来。王娟鼓着勇气敲门,里面传出田征的声音:“谁呀?”

好久不见,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有磁性。

“我。”王娟大声回答着。

“你是谁呀?”田征没有听出王娟的声音,王娟眼泪就委曲得流在肚里。

“王娟。”沉黙了一会儿,王娟哑着嗓子答到。田征拉开防盗门上的布看清是王娟怔了一下,说你等一下。田征穿好衣服后给王娟打开门,王娟看见田征床上坐着个穿睡衣的女人,那床过去是自己坐的,王娟的脸一下子黑下来。王娟觉得床上这女人似曾相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肯定是见过的,是夜店里的姐妹。王娟想起同事对她的笑。

王娟黑着脸站在房间里一动也不动,田征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拍了一下沙发,你坐呀!王娟还是一动不动,床上的女人玩弄着手指。田征点了一支烟,烟雾像人的灵魂一样游离在整个房间。田征长长地吐了一口烟雾,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我想不到今晚你会来。”

“你是想不到。”愤怒和伤心让王娟的声音变成了哭声:“你一会儿采风,一会开会,你到底再干什么?你天天躲在这里跟不要脸的犯贱……”

床上的女人不爱听了:“你说哪个犯贱?你不犯贱你自己来这里?”

王娟就要去撕她。田征急忙站起来挡在两个人中间:“你们要干什么?”

王娟就掐田征的胳膊。掐痛了,田征推了她一下:“你到底干什么?你坐那边去,让我理理思路。”

王娟就顺势跌坐在沙发上嘤嘤哭泣。

田征说你别哭了,我们理理思路。

“我是去你们那里消费时认识的对吧?每次消费帐都结清了对吧?然后你就跟我回来了对吧?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对吧?然后我就去外地采风,开会,躲起来创作了一段时间对吧?然后我到你上班的地方找你就碰上她,然后我跟她就在一起了。今晚你就来找我,你就碰到我们在一起了对吧?”田征说完看着王娟和床上的女人。

“你这个骗子,口口声声说爱我。”

“你等等,说过,我肯定对你说过。没错,我爱你,我爱所有的女性,我愿意和你们所有人在一起谈感情,谈恋爱,但是不能彼此间相互约束的那种。我出入夜店是寻找创作的灵感,触摸和探寻情感与肉欲间的各种交织,探寻人性的最深处……你对我产生感情我感激你,你跟我在一起我感谢你。但如果你要长期跟我在一起,要约束我,那是不可能的事,我要获得一种自由,身体与心灵上的自由……包括她。”田征看着床上的女人,“我们今夜在一起我们就相爱,明天说不准我又会遇上其他女人。我认识你之前我也有其他女人,就像你们认识我之前也有其他男人一样。”

“我知道自己贱,但爱是能轻易说出口的吗?”王娟说出后也哑然,自己不也天天对客人说爱与不爱吗?

田征苦笑了一下:“我每天都让我作品里的主人公不停地说爱,我让我的主人公追求他们理想中的生活。我也一直生活在幻想中。真的,我害怕现实,比如你们每个人在我心中都是美好,我爱你们。但我害怕现实中的你们和我,害怕面对吃喝拉撒。我的痛苦可能只有我知道,不可能有人明白……”

坐在床上的女人穿了衣服下床,田征没有理会她。田征没有看迷茫和伤心欲绝的王娟。他又点上一只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长长地吐了一口:“我还是说出来吧,说出来后我就会面对我内心的真诚。虽然我喜欢跟你们在一起,只要能够跟你们在一起我都是快乐的。但是我还是希望你重新定位你的人生,希望你能够找到自己,找到自己生命的支撑点,那样你才能够获得真正的快乐。因为你们既堕落不了也超脱不了,我也超脱不了……”

王娟听不懂,她也不想懂。王娟只想用两个字来形容他:流氓。王娟再加上两个字来形容他:文化流氓。王娟打开门走了,那个女人也跟了出来,留下田征守着空荡荡的屋子。

13

时光不紧不慢地淌着,毛正旺已经习惯了城市拉车人的生活,习惯了闲下来时的空虚和孤独。毛正旺新结识了一帮拉车的伙伴,胡吹乱侃自娱自乐,得过且过。毛正旺也不太在意娶媳妇的事,在这个城市不缺女人,一个人的生活容易打发。毛正旺深夜里给自己的晚年规划过无数种活法,早上醒来细细推敲,每种活法都不成立。

毛正旺跟几个拉车人在树荫下斗地主时接到王娟的电话。王娟的电话号码早就被毛正旺删除了,省得看见后闹心。见陌生人的电话,毛正旺犹豫了一下按了免提接了,那面一直没有声音,毛正旺冲手机嚷道:“喂,你说话呀,是不是有病?没病就说话。”那面还是没有声音。

牌友催促毛正旺出牌,毛正旺就把电话挂了。过了一会电话又响起来,毛正旺没有接。电话铃声刚停下又响起来。牌友们都看着毛正旺:“是不是你昨晚没给钱?”

毛正旺接了电话,大声嚷道:“你是谁?说话!”

“你都不记得我了?”声音有些干涩。毛正旺听出是王娟的声音,怔在那里。牌友们催促毛正旺快挂了出牌,毛正旺扔了牌说不玩了。毛正旺拿了手机走到没有人的地方,电话就这样通着,谁也不说话。

毛正旺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什么事吗?”

“你还好吧!”

“还行,日子稀里糊涂一天,稀里糊涂又一天。”

“你还恨我吧?”

“恨你干什么?觉得挺对不起你的。”

“你最近回家吗?”

“干吗?”

“跟你回家看看?”

“你跟我回去干嘛。”

“你不是要娶我做媳妇吗?我跟你回去让你爹你妈看看,看他们能不能看上我。”

毛正旺愣愣地发呆。

“怎么了?找到女朋友了?”

“你别再糊弄我了!”

……

晚上毛正旺没有去王娟那里,王娟找了过来。王娟穿了一身素装,施了淡淡的脂粉。毛正旺在王娟眼角发现了很多鱼尾纹,发现她一脸的沧桑。

王娟没有嫌弃毛正旺乱得狗窝一样的出租屋,没有嫌弃他散发着味道的被子,自顾坐在毛正旺床上看着毛正旺:“你要不嫌弃我,我跟你回家种地,结婚生儿子。”王娟停了停:“我觉得城市太大,像个大棉球,像些五光十色的云彩,看上去实实的,你摸上去却什么也抓不住……”

王娟今晚想住在毛正旺房间里,毛正旺到外面给她开了旅舍说你再想想。

毛正旺没有急着带王娟回家,俩人重新合住在一起,房租毛正旺自己出着。俩人一起去了省城几个旅游景点,毛正旺一遍又一遍地问王娟想好没有?问得王娟生气了:“你再这么烦就滚,我不是除了你就嫁不掉。”毛正旺撇了嘴,然后就笑了,笑得阳光灿烂。

14

毛正旺把摩托车等该变卖的卖了,把该送人的送人。大清早两人收拾了留下的行李,打了两个大包,叫了辆出租车去了汽车客运站。汽车驶在高速路上,王娟睁大眼睛看着外面的青山、村庄、田野,看着美丽迷人的天空和流动的云。王娟觉得来城市这几年就是做了一场梦,梦境却是支离破碎的。王娟记起了家乡,记起了家乡那些熟悉的事物。

毛正旺感觉身子是轻盈的,汽车是轻盈的,像是悬空而行。

母亲在这个时候给毛正旺打电话,真是够煞风景的。

毛正旺十分不情愿地接了电话,母亲告诉毛正旺村里在征地,村里搞土地流转,有老板承包了村子里的土地。她们以后都得给人打工了,让毛正旺能在城里呆住的话就呆在城里,回到家也得给人打工……

毛正旺挂了母亲的电话像泄了气的皮球,自己回不去了,农村结束了。

毛正旺大声叫司机停车。司车嘟囔着把车停在路边停靠站。毛正旺下车拿了东西,王娟跟了下来,见周围没有村庄,怀疑地问毛正旺:“你家到了?”

“没有!”

“没有你下车?你是不是有病?你到底怎么啦?”

“我怎么啦?我倒想知道我怎么啦?我他妈的哪里知道这世界到底是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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