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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娘

2019-11-13蒋秀娣广东

金沙江文艺 2019年3期
关键词:王峰长安

蒋秀娣(广东)

三娘死了。

我心里落落的,惶惶的。

总觉得三娘的死我是有责任的。

那年,我十一岁,上了初一。上学的地方在离家约五六里地的乡上。每天中午就这样来回跑上十几里路匆匆吃完饭再匆匆去上学。日复一日,天天如此。

三娘站在街上见我便喊,民娃子,放学了给三娘捎上几粒止痛片,药店你知道吧,回来三娘给你钱。三娘依旧捂着心口,她时常就这样,看着让人难受。

我答应着,捏了捏口袋里的两毛钱。原先也捎过,一毛钱五片。可我就是贪玩,总是忘了,再说,药店离学校还有半里路的样子,就总是迟疑,结果每回回来路上才觉得后悔,咋向三娘交代呢。一连好多日子都如此,因此,怕遇着三娘,怕她问。

可还是被三娘撞着了。

三娘说,民娃子,止痛片给三娘捎了么?

我支吾着。

今天别忘了,三娘胃疼,三娘依旧捂着肚子,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说。

记住了,我怯怯地回答。

当然三娘也有不痛的时候,她总是捏着一支纸烟,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说着自己的当年,大家是从她的片言只语中知道她的过去的。人们也有听厌了的时候,快嘴六婶便说,你都说的耳朵起茧了,能不能说点新鲜的,说说你当年跟那个营长的风流史。众人呵呵笑,就是就是。三娘却缄默了,幽幽的抽着烟,不再说话,也不争辩。三娘的身世很有故事,只是极少人知道。

这是我后来从娘嘴里知道的。

三娘的老家在四川潼南县,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三娘大名叫李文秀,乳名叫秀秀,家里还算殷实,父亲做些小买卖,有十来亩水田。因此秀秀的童年虽然值兵荒马乱,但有母亲在家里照料着,倒也无忧无虑。十岁那年有了个弟弟,爹和娘对她的关注似乎少了些。十四岁的她已出落成一个身材窈窕,面容娇美的姑娘。那年,潼南成立了县立中学,她便嚷着要去上学,上过几年私塾的她不甘于此。父母开始不同意,然而耐不住她的叫嚷,终于如愿以偿。三年的学习让她更加婀娜端庄,也更加聪颖了。

十七岁那年初中毕业了,秀秀想去重庆读高中,父亲却万不答应,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上了三年够了,还要上那么多干什么? 秀秀很失落,觉得自己一辈子完了,和大多数女孩一样,早早嫁个人家,度此一生。

这当儿却有人来提亲。

事情还得从开毕业典礼会那天说起。三年将满,学校开毕业典礼,由于是第一届招男女生同校,和以往只招男生大不同,因此来了不少社会名达、教育界领导。秀秀是三十名优秀毕业生之一,给她颁奖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只听念的是什么工商联副主席什么的,秀秀不大懂。那人直直的看着她,秀秀羞涩地低下头,她不敢看,这人眼睛甚是怕人,那人递过证书,还捏着她的手握了握,秀秀感觉到,那只手不想放的样子,她吓得赶紧抽回来。那人笑嘻嘻地说了句恭喜文秀小姐,秀秀感到如刺在身般的不舒服,从主席台下来后才觉得轻松了许多。

秀秀哪里会想到这人从此惦上了她,也从此改变了她的命运。这人叫赵伯仁,开办了个轮渡公司,在重庆也有生意,是潼南的名流。前年刚死了上房,四十多岁,第一眼瞧见秀秀就被秀秀丰满的身材和聪慧的眼神吸引,回来后便夜不能寐,一心要将秀秀续过来。几经打听才知道秀秀的家和家里的情况,便着媒婆过了来。

秀秀一听说媒的,嘴里咕哝我不嫁,跑到屋外的小河边,独自对着小河想心事。爹娘起初也是百般推脱,可媒婆三番五次的登门,说得天花乱坠。看着桌子上白花花的银元,爹便渐渐变了脸色,说女子总要嫁人的,嫁谁不一样。秀秀没想到连爹也站在了另一边,她绝望了。她想到了死或者逃。死,她想跳门前的河,门前的河每年都要带走一两个人,可今年天旱,水很浅,只能没过膝盖,这样跳下去,死不了还惹得一身闲话和笑话。逃,逃到哪里? 重庆,重庆认识谁呀? 秀秀只知道重庆成都,成都只听说,还不知去哪里坐车呢。重庆的车是有的,县上每天发一班。

爹私下答应了那个老家伙,秀秀从家里渐多的彩礼隐隐感觉出来。知道自己农历八月八日就要出嫁的日子是娘悄悄透露给她的,娘也很无奈,在家里爹说了算。

秀秀知道自己只有两条路,她选择了逃。

秀秀四点钟就起了床,整理好床铺,望了望里面的屋子,她心里阵阵酸楚,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回来,她跪在爹娘房子门口,磕了三个头,毅然悄悄地溜出了门。

天还黑咕隆冬的,秀秀家离城里还有七八里地,秀秀是一路小跑着进了城里。到车站时,已有好些人在等车了。天也渐渐亮了起来,她钻到墙旮旯角上,生怕被人认出来。六点钟车子来了,人们大包小包拥着挤着上了车,秀秀是被挤进去的,有限的几个座位很快被占了,秀秀就在这一群异味的男男女女中站着。车子一路摇摇晃晃在山路中穿行,她只觉得站得腿都麻了,中间下了两次车上了两次厕所,在浑浑噩噩中终于有人喊到了,又被人群推搡着下了车,望着这座意想中的城市,她恍若隔世。她不敢在这里停留,听说姓赵的在重庆还有公司,她生怕被抓回去,她知道爹收了人家彩礼,终究瞒不住。

秀秀觉得重庆也似乎不安全,她要走得更远一点。好在秀秀前些日子卖爹娘编的竹筐私下留了一些,此时已是下午两点多了,她的肚子早响了半天,在火烧店买了个烧饼一边漫无目的地走一边想着该去哪里。

秀秀边吃边走,她经过一辆卡车时突然听见驾驶室内俩人在说话。一个的声音,咱们再不需要啥东西了吧,该齐了吧? 另一个声音,够了,咱们得赶紧出发,这儿离达州还远着呢!

达州是北面的一个城市,秀秀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过。她此时漫无目的,何不就去达州呢,她起了念头,便瞅瞅四下无人,攀沿着钻进了卡车罩着的篷布下。

她不敢动,大气都不敢出,可随着颠簸车子的轰轰声逐渐松弛了下来,眼睛也适应了,透过篷布缝隙射进的光,她看清里面全是箱子,上面写着罐头饼干火腿香烟毛巾什么的。

秀秀蜷缩在纸箱边上,警觉地听着车前两人的说话声。一路随着卡车的颠簸,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起码有三四个钟头吧,秀秀有些饿,早上只吃了个烧饼,可是车上的东西她却丝毫不敢动,裹了裹衣服,咽了咽唾沫。

车前传来声音,秀秀竖起耳朵。

快到了吧,连长,估计是司机。

终于快到了,停车吧,放个水,另一个的声音。

车子熄了火,此时秀秀有些害怕,风将帆布吹得鼓起来,车一停,帆布松软地塌下来,秀秀轻轻拉动帆布,怕被发现。

一阵男人撒尿的声音,一个人说,连长,车上不会钻了老鼠吧,我看见帆布动呢。

那个唤作连长的声音,咋会呢,你看花了眼吧。

秀秀听见这话,越发害怕,想找个不易发现的地方,窸窸窣窣。只听一人喊,谁,快出来。随着是拉枪栓的声音,再不出来就开枪了。

秀秀知道被发现了,反倒冷静了,她掀开帆布,露出了头。

一个低个子的估计是那个司机喊,你是什么人?

另一个身材魁梧的人说,别介,是个学生。说完收了枪。搀扶着秀秀下了车。低个子说,蛮秀气么,还真是个学生,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怎么上的车?

高个子军官摆摆手,示意小个子去拿些饼干和水来,小个子很快拿了过来。那个被唤作连长的打开饼干递给秀秀。姑娘,饿了吧,先吃点。看着这个当官的没有恶意,秀秀是真饿了,大口吃了起来。

慢点,慢点,喝点水,那人递过水壶。

秀秀吃罢,不等问,自己就说了自己怎样逃婚,自己怎样瞒着父母逃出家,看见他俩说达州就爬上了车的经过。两人听得如醉如痴。

那个当官的充满爱怜地问,秀秀,你现在准备咋办? 准备留在达州还是回重庆,你有啥打算。秀秀一脸茫然,说我也不知道。边说边绞着自己的长发,很纠结的样子。

那就先到达州再说吧,走,咱们出发,那个当官的一摆手,三个人站起来。

秀秀被请进了驾驶室,和连长并排坐在了驾驶员的右侧座位上,显得有点挤,一股男人的味道扑鼻而来,秀秀有些羞涩有些慌乱,心怦怦跳着。

车子到了达州,又到了营地时,却不见了部队的踪影,一个士兵迎了上来,敬了个礼说,连长,你终于回来了。部队接到紧急命令,开拔西安,副连长带队已经走了,已经走了一天半,让我等您回来。

秀秀望着被称作连长的刚坐在身边的这个男人,一直她都没敢直眼看,此时觉得这是一位英俊魁梧一脸正气的人,她心中的男人不就是这个样子么。想到这她脸红了,好在没人注意她。

连长让那个当兵的上车厢,然后转过身慈祥和蔼地说,秀秀,我的部队已走了,我现在要去赶部队,你怎么办?达州有亲戚吗?

秀秀摇摇头,很失落的样子。

要不,跟我去西安,我老家就是西安的,西安正好有我叔父留下的一院房,你愿意的话就跟我走。不过不勉强,你自己决定。

秀秀此时心里快速翻转,却没有注意,眼泪迸了出来,喃喃道,我不知道,我没有亲戚,我真不知道。

这个男人忽然大声说,走,跟我到西安,有我赵长安吃的喝的,就有你一口饭吃。说完拉着秀秀的胳膊不由分说上了驾驶室。秀秀此时彷佛有一股力量在驱使,她没有选择,而此时跟着这个男人就是选择。她觉得自己的命运从此就和这个男人搭上了,此后不管如何,她不后悔,也后悔不得,有了主意,心儿反而欢快了。秀秀放下了所有的身心,像一只鸟儿,脸上荡漾着少女的笑颜。

两个人一路说着自己的趣事,三个人一路欢声笑语,秀秀完全没有了那时的惊恐和茫然。

通过一路言谈,秀秀知道了这个被称作连长的人叫赵长安,是西安长安县人,叔父是市议员,年初去了南京,在粉巷留了一所四合院,让赵长安看着,可赵长安是个军人,东调西守,大门一直铁将军把门。如今要回西安了,赵长安也很高兴。

车子是傍晚进的城,进了永宁门,先到了粉巷,开到一所宅门前停了下来。赵长安在门框上掏了半天,掏出一把钥匙,捅了几下,门开了,几个人进到了院子,院子不大,照碑后有一棵很粗的白果树,树上繁密的叶子哗哗地响着。赵长安指着树说,这棵树很久了,叔父说有近千年了,比房子早多了。树旁有一眼压水井,压水井旁有一个小菜园,长满了荒草,偶尔看见几颗青菜。右边是两间厢房,后面是厅房,左边也是一排厢房,赵长安说一间是厨房,一间是住房。

右厢房是一间大间套着一小间,赵长安领着秀秀进了屋里说,这里一应俱全,只是落了灰尘,你自己看着收拾一下,这儿就是你的家了,别认生,我要去报到卸货了,你收拾完休息。

说完赵长安就走了,秀秀关上门。她此时充满好奇和陌生感,在这个和家乡相隔千里的城市,恍若做梦一样,有些不安,有些喜悦。

秀秀打了一盆水,抹桌子擦柜子,扫地扫床,屋里屋外都收拾了一遍。收拾完这些,秀秀有些饿,她又收拾了厨房,找了一些米,她跑到压水井旁的菜园子,在荒草丛里寻了一些青菜和野菜,淘干净了,炒上一盘凉调一盘,打米饭吃。

饭好了仍不见赵长安回来,她心里有些着急,却也无奈,只好坐在桌子前发愣,想这如梦的行程,想过去想未来,不觉着睡着了。

一阵敲门声惊醒了秀秀,她赶紧去开门,赵长安风尘仆仆进来,说,你还没睡呀,本来我睡在军营,怕你担心,便回来了。

进了屋,秀秀拍打着赵长安身上的灰尘,说菜都凉了,我去热热。赵长安看着饭菜,望着秀秀说,不用不用,你辛苦了,坐了那么长时间车,早累了吧,还做饭,等我干啥,傻丫头,来,一起吃。

虽然有些凉,可秀秀觉得这是这几天吃的最可口的饭菜了,赵长安也吃得很香的样子。边吃边说,我们连被编入西安警备司令部特务营,住在止园附近,离这儿也不太远。赵长安说了很多,秀秀也听不懂,只知道此时西安的最大官是张学良和杨虎城。赵长安说,城里很复杂,有国民党、共产党、军统、中统、东北派系、杨派系,甚至日本间谍。

约莫凌晨三时,赵长安说要走,回军营住。秀秀说这时候还回,屋里几间房呢。赵长安深情地望了望秀秀,说,我回军营明早就不用跑了,你也早些睡吧。

送走赵长安,秀秀躺在床上,却一时难眠,她知道,赵长安知她一个人,不方便住这里,秀秀心眼里觉得这人真是个好人。

赵长安每天下午黄昏准时回来,顺便带些需要的东西,秀秀每到这个时候也是最兴奋的时候,她早早做好饭,等着这个男人。

日子很快,渐渐的都快一个月了。一天赵长安回来高兴地说,秀秀,今天好好做几个菜,我升了,现在是副营长,呵呵,今晚喝一盅,也高兴下。

晚上来了几个人,他们都很兴奋,推杯换盏,其中一个叫王峰的,灰布灰衫,像个学究。

他们声音很低,却热情洋溢地交谈着。秀秀听不懂,便在一边凳子上纳鞋垫,时不时过来给添添水。

从这以后,隔三差五,就有几个人聚在家里,讨论着事情,有熟悉的,常常也有新面孔。反正每次几乎都有赵长安和王锋。耳音多了,秀秀听他们说陕北的红军还有长安的游击队什么的,她虽不懂,但是知道这些人在说重要的大事情,有时还让秀秀开开门,看看外面有没有可疑的人,秀秀很兴奋,他们把自己不当外人,她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秀秀在学校就听说陕北毛泽东领导的红军专门为穷人打天下。可赵长安是国军啊,她不懂。有一天,开完会,赵长安显得很疲惫,说他今天军营忙了一天,晚上又半宿,趴在桌子上就睡,秀秀本来想让他睡床上去,看他很累的样子,就拿了一件床单,盖在他身上,自己就守在他的身旁纳着鞋垫,一边幸福地看着熟睡中的男人,灯光映着男人古铜色的脸庞,轻轻的鼾声,秀秀感到无比温馨,心里甜丝丝的。

约摸有个把时辰,赵长安醒了,说,呀,我睡了很久吧,你怎么还不睡? 我该回军营了。说完就要起身,秀秀一紧张,指头被针扎了一下,血立刻渗了出来,赵长安一把抓过秀秀的手指,放在嘴里吸允,手指止了血,赵长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羞涩地低着头。秀秀也不知所措的摆弄着自己的衣襟角,过了一会儿,赵长安轻轻地问,还疼吗? 秀秀低低地说,不,不疼了。让我看看,赵长安又说。秀秀乖乖伸出手,赵长安拉过秀秀的手紧紧地将她一把揽入怀中。

秀秀沉浸在幸福之中,都不知赵长安是怎么离开的。一连数日,秀秀心里暖暖的。赵长安也是每天都要回到家里,很晚又回到军营。俩人无话不谈,秀秀才知道,地下党就是共产党,王峰是长安地区的地下党负责人,赵长安早就是共产党员了,是支部成员之一。他们住的这个地方成了秘密交通联络点。秀秀很激动,她觉得她也是和党靠得很近的人。

日子飞驰,看着他们俩个恩爱的样子,许多同志怂恿他们结婚。而此时秀秀也满了十八。赵长安二十六岁,大秀秀八岁,两人都没有亲人在身边。赵长安父母去世早,一直是叔父抚养,叔父如今在南京,自己就只有自己做自己的主了。

两人决定十月三十日结婚。赵长安说如今时局不稳,叫上几个好友和同志,请上两桌,不想大闹,要是都来参加他们的婚礼,估计得四五十桌。

秀秀一切都依赵长安。婚礼就在赵家大院举行,王峰是他们的证婚人。拜堂进洞房,虽然就这么几个人,礼节还是样样没落下。秀秀朝着南方家乡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眼里满是泪水,喃喃说,爹、娘,女儿结婚了,女儿对不起你们,女儿很好,你们就放心吧。

在哄闹声中两人喝了交杯酒,秀秀脸上泛起了红霞,喝完酒的女人是女人一生最美的时候,长安深情地看着秀秀,他暗暗念道,秀秀,我要用一生去呵护你。

客人陆续走了,王峰和赵长安低声交谈了几句,赵长安频频点头。王峰临走祝福两人新婚快乐。

尽管很多次赵长安都有机会留宿,可他没有,他一定要到今晚这个时刻,秀秀因而感激,也更加敬重他的为人。

缠绵激情过后,秀秀将头幸福地埋在赵长安宽阔的胸脯上。赵长安说,秀,我是个军人,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你怕不怕。秀秀说,我不,你不会的,你是好人。

赵长安告诉她,他将要执行一项重要任务,可能随时就要出发。秀秀问什么任务? 赵长安说,你可不能对别的人说,是和陕北红军联络的事。秀秀抱紧了他,说,我不会说,也没人可说。这一夜,两人几乎没睡着,说着话儿,临天明时才睡了去。

当秀秀睁开眼时,赵长安却不见了。秀秀知道,赵长安去了军营。

她起来收拾屋子,想着昨夜的温存,笑容不自觉就挂在了嘴角眉梢。

天过午不久,秀秀就收拾做饭,她要等着她的男人回来一起吃。可到了傍晚还不见赵长安的影子。秀秀估计他忙,偶尔也有这样的情况。可过了晚上八点还没见回来,秀秀心里就烦躁不安了。约莫十点钟,忽听见敲门声,秀秀立马起身去开,果然是赵长安。一进门就紧紧抱住秀秀,秀秀连问怎么了,其实她已经猜出了一些,可她不愿相信这是真的。赵长安裹着秀秀进了屋,他手捧着秀秀的脸颊,说,秀,任务下来了,很紧急,必须连夜走,本来没时间回来了,我硬是回来和你告个别,要不你不放心。秀秀突然觉得心慌,眼泪就下来了,喃喃道,要多久。

估计不出问题明晚最迟后天早上就回来了,可这次去是有风险的,如今城里到处都是军统特务。我奉杨将军之命去和陕北那边接个头,交换个信件。但是长安地下党这边还有一项重要任务,护送一位陕南红军的重要领导人去陕北,因而很重要。而且是双重身份,我只能带一个警卫,连那位重要人物,三个人。也许很顺利,很快就回来了,也许,就……

秀秀捂住他的嘴,不,不,我要你平平安安回来,你会顺利的,我不要这一切,我只要你回来。赵长安吻了吻满是泪水的秀秀,说,好,我答应你,一定回来。说完他捧起秀秀的脸狂吻起来,秀秀觉得心被掏空了,只是泪流,眼看着赵长安消失在夜色中。

秀秀恍惚过了一夜,第二天仍然不知所措,好不容易熬到傍晚,她做了好几样菜,她想赵长安急着赶回来一定很饿的,尽管不知他什么时辰回来,她要他一回来就能吃上。

可到了第二天早上,赵长安依然没有回来,秀秀趴在大银杏树上嚎啕大哭,她预感到不祥,可她还是觉得似乎赵长安马上就回来了。

五天过后,她彻底绝望了,她跑到赵长安曾经说的那个军营的地方,可警卫森严,她问警卫,警卫说不知道,让她赶紧离开。她两眼抹黑不知该去哪里找,找谁。

她想到王峰,可王峰也是好些日子没来了,她更不知去哪里找他。

一个月后爆发了西安事变,西安城乱得像蚂蚁窝。街上每天发出警笛警报声,一下子多了好多当兵的。秀秀已经躺了近一个月了,这几天刚刚有点起色。她呆呆地坐在院子里,忽然传来乱哄哄的敲门声,她刚一开门,闯进几个当兵的,对着秀秀说,你的房子被征用了,立马搬出去。秀秀强辩,一个当官的扔过几个大洋,说,走吧,再不走就把你抓进大牢。秀秀看着这些不知从哪儿出来的如狼似虎的当兵的,吓得发抖,哪还敢多嘴,赶紧包了两件衣服,没多远就出了南门。她要去长安,找王峰,看他知道不。

秀秀问了路,一路走着,天黑才到了韦曲。陌生的街道,她去哪儿找啊。她只好先找了家旅馆住上,同屋的一位老妇女看起来很善良,秀秀和她聊天也不敢直问,就绕着圈子问,听说游击队经常出没,韦曲有吗? 老妇人说,游击队在山上,在大峪里。她问大峪在哪儿,老妇人指了指东南,很远,封山了,都是国民党兵。

秀秀傻了眼,想了一夜,觉得去了也无望。第二天秀秀在街上溜达了一天,没一点眉目,举目无亲,一片茫然。只好又往西安走,天刚麻麻黑,到了南门下,可城里已经戒严了,进不去了。

一连十多天,秀秀住旅馆,白天见了当兵的就问人家认识赵长安不,都是摇摇头。有的嬉皮笑脸的就想在她身上动手,她飞似地逃走了。吃饭,住旅馆,还有买东西被骗,没多天,她身上的钱就花光了,欠了三天房费之后被老板撵了出来。

秀秀一路走,也不辨东西南北,不知要去哪里,到了哪里。一路乞讨,可这年月,讨饭也不好讨,整整一天她没有讨到一口吃的,她在一破庙住了一宿,没有盖的,十二月的天已经零下几度了,她冻得浑身打颤。第二天浑身发热,天空竟然飘起了雪花,她在雪地里走啊走啊,眼冒金花,终于支不住,倒在了地上。醒来时,她躺在一家人的门檐下,一位讨饭的大娘救了她,把讨来的一碗米汤喂了她。看她醒了,老大娘说,孩子,你醒了,赶紧去找个人家,你长得这么俊俏,还愁没吃的。你养养神再走,我去讨饭了,我还没吃呢。秀秀急忙谢老人,可她一点力气都没有。看着老人消失在雪地里。她坐在屋檐下一整天,迷迷糊糊出了一身汗,才轻松了些。她站起来,继续走。

到了一个叫三桥的街上,看见几个女孩跪在雪地上,身上插了一把谷草,她不知这是干啥,看了半天,才知道这是插草卖身。可他们都有大人,有人过来看了片刻,递给女孩身边的大人几块大洋,就领着女孩走了。女孩哭哭啼啼,拿钱的大人抹着眼泪头也不回走了。

秀秀站在冰天雪地里,很绝望,她想到了死。估计她不自杀也过不了多久就会饿死。可是她又觉得自己不能死。她突然下了下狠心,她拾起那个被买走了的女孩丢下的谷草插在腰带上,只要有一口饭吃不死要她干什么都行。

秀秀插了两个时辰的时候,过来一个男人,看了她几眼,问,你要多少钱?秀秀说,给口饭吃就行。

就这样秀秀就到了三伯家,成了三娘。领回她的人是我的大伯,我大伯当年是地下党,整天走南闯北。看到这个清秀的姑娘自己卖自己,觉得可怜,同时想到家里老三还没有媳妇,老母亲都叮嘱他多次给老三找个媳妇,不管俊丑,只要能干活做饭就行。

娘说,三娘来时昏迷了三天,醒来又哭了三天,三天后下了炕,三娘做了两碗面端到三伯面前,三伯笑了,笑得很开心。

三娘其实不会做农活,尤其北方农活。三伯也不让三娘做,三伯觉得从天上掉下个漂亮媳妇,是修来的福,连做饭也不让三娘做,自己像一头牛,他愿意。

三娘越来越懒,还像男人一样学会了抽纸烟,三伯都依她。

三娘悠悠的过着日子,很少看见她笑,三娘生了俩孩子,一男一女。男的起名长安。女的叫杏儿。自己带孩子,可很多时候还是三伯带,三伯愿意。三伯从来不问三娘的事,只要三娘高兴他就高兴。偶尔三娘蹦出两句,三伯和村里人都像是听天书,再问,三娘又不言语了。

三娘最喜欢的就是听广播。那时候,家家都有个木匣子,埋一根地线。那儿就能出声音,能听新闻。每次听长安新闻三娘就竖起耳朵,别人问她听啥呢,她也不说。

后来有了收音机,三娘就爱听个戏,听川剧是她的最爱。三娘偶尔也听秦腔,她说她听过易俗社的戏。别人很惊讶,她却不再说,那是赵长安一天晚上带她去的,戏院里黑压压全都是人,尽管听不懂,她很兴奋。

有一年,三娘突然哭了,说她要回四川,她梦见她爹病了。下死了决心要回,全家族人都反对,三伯不吭声,蹲在门墩上抽了大半夜旱烟。第二天一大早,就套好牛车,把三娘送到了咸阳火车站。

大伯骂三伯,你傻,你就放走了,人不回来娃娃谁看。三伯不吭声,依然在门墩上抽烟。十天三娘没回来,二十天还没有回来,村里人都说三娘不回来了,人们汇集各自知道的三娘的故事,说三娘当年是个官太太,很风流,四川是天府之国,有山有水,怎么还会回来。

娘说,三娘会回来。三娘和娘说的话最多,娘知道三娘是一个义气的人,一定会回来。一儿一女整天吵着要娘,就在二十八天时,三娘回来了,而且带回好多好吃的,什么腊肉、竹笋,什么红九九火锅料等等。三娘说,她爹给她托梦,她回去爹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看见她回来,说女儿,爹对不起你,就闭上了眼。母亲身体还好,有兄弟照顾。那边人不让她回来,她不肯,说人要善始善终,我那边还有儿女呢,执意回来了。

最高兴的人是三伯和他的孩子们。三娘依旧过起了她摇着蒲扇哼着戏文懒懒的生活。一天,三娘听广播里说长安在一个公园里立纪念碑,当她听到一个人的名字时,忽地从藤椅上立起来,非要去县上。

拗不过三娘,只好由她十八岁的孙女陪着她。县城离老家百八十里路,三娘和孙女走了一个时辰才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三娘一到县城就找那个烈士陵园,陵园里很肃穆,青松翠柏掩映,格外安静。风吹着竹叶传来沙沙的声音,站在一座纪念石碑前,三娘逐个字地看。

当三娘看到第一排最后几个字时,嚎啕大哭,孙女不知所措。三娘哭了有半个时辰,抬起手,摸着刻有赵长安、李文秀的这几个字,尤其在赵长安三个字上,摸了又摸,很长时间。

三娘找到了民政局,要找一个王峰的人,可没人认识。三娘说约莫七十多岁了。描述了大概个头样子,工作人员说了几个人拿出照片都不是三娘要找的人。

是不是原来的王副县长,他叫王克峰,是不是呢。现在被返聘在我们局上,他是位老地下党,纪念碑就是在他努力下落成的,一位工作人员突然记起说。

当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头站在三娘面前时,两人相视半天,那人忽然红润了眼指着三娘说,你是李文秀,秀秀,你真的是秀秀吗。

我是,我是,你是王峰大哥,三娘激动地说。

我是王峰,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王峰说,他以为三娘死了。后来找了好多次,赵家大院已经被人占了,他一直找秀秀,他以为她不在人世了,或者被军统抓进监狱死了。那些日子不明不白被抓的人很多,死的也很多。立石碑时,他坚持要加上李文秀,因为联络点没有李文秀整天放哨掩护,许多事也做不了。秀秀是有功的。

三娘问,赵长安到底是怎么死的。

王峰眼神凝重,他长叹一口气说,长安是个好同志,死得很勇敢。我也是后来经过多方查证才知道经过的。

那天晚上,赵长安带着一名警卫还有化妆好的我党红四军重要领导一行三人到了前线,也就是保安城。再过去就是陕北红军的地盘了,他按预定时间到了一家店铺时,刚交接完信物,同时把重要领导也托付给了约会的人,正准备离开时。突然几个黑衣人过来就向他们开枪,几个人边打边撤,可黑衣人多,武器精良,赵长安将信物交给警卫,让他回去一定交给杨将军,而同时最后一次握了握红军领导人和陕北来人的手说,这位同志就交给你了,你们撤,我掩护。几个同志不肯走,他说,快走,不走就来不及了,我现在是领导,命令你们撤。

三个人边打边撤,听见赵长安最后大声喊,秀秀……,秀秀……。没几分钟枪声悄然无息了。

后来西安城里形势紧迫,王峰也暴露了,他随游击队进了山,等几个月出来时,他找到大院,大院被当兵的把守,没了赵长安也没了秀秀。这几十年他一直在找赵长安,前几年才找到了那位已经退休的红军领导人,另外那个联络人在后来一次战斗中也牺牲了,领导人说了当时的情况,他也不知道这位牺牲同志叫什么,也打听过,没有消息,一直是他心头的疙瘩。

王峰后来又找到了那位警卫,也是一样的回忆,后来才知道他们被军统特务早就盯上了。警卫员说没有赵营长他们可能不知谁会牺牲,甚至都得牺牲。杨将军也很感动,可又不能明说,让人去抚恤家属,可找到赵家院,早没了人影,杨将军最后的命运大家都知道了,赵长安的事情就不了了之。自己也一直怀念赵营长,每年都要去郊外祭奠一番。

秀秀已哭干了眼泪,王峰说,没想到你还活着,我找了你几十年啊。埋在三娘心里几十年的心疑解了,虽然她早已预料过千百种赵长安的牺牲法,可还是没有想到他临最后会喊她的名字。

王峰建议把赵家大院收回来三娘名下,可三娘只是说她去看看,不要院子了。她在王峰和民政局同志陪同下去了一趟粉巷,在赵家大院,她抱着大银杏树良久不愿松开。

三娘回到家,格外平静,彷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三娘领了一大笔抚恤金,那是赵长安的,他留给了她的孩子们。每月有了三十元补助,后来涨到了六十元。据说纪念碑的名字一直没改,王峰说就让留着吧,留一段记忆。王峰和其他县里领导几次来看她,让她进县里,她不去,她说,她很好,谢谢了。村里人都很惊奇,也都唏嘘。

三娘死的那天留下遗嘱,把她的骨灰一半埋在陵园里,因为那儿有她的名字。

其实每个人都很明白,三娘的第一个男人在那儿。

最后几年三伯去世了,三娘很寂寞,儿女都大了,很少和她能说得来,也许埋怨她没有要赵家的院子,或者怨她没有跟领导说安排他们工作。

三娘的胃疼很久了,受尽了痛苦和折磨。娘说,三娘死前几日很痛苦,临死时却很安详。

我很后悔,真的,我没给三娘及时的买止疼片,直到我后来工作了,我的愧疚也没有减少。

为此我常常去陵园看看,看看三娘,还有那个赵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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