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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情我愿

2019-11-13孙庆明

金沙江文艺 2019年3期

孙庆明

陆子安到碧云镇牛王寨采访,采访刚进入状态,陆鸿打来电话。第一次第二次响,他没接,第三次响,他觉得有点不寻常,放下采访本和笔,把电话接起来。

陆鸿说:“爸,你不相信我能考取,我现在拿到录取通知了。”

“没哄你老爸?”

“哄你有意思吗? 要不要我发张微信图片给你啊?”

“不用。我忙呢。你能考上研究生,是个奇迹。我回来,要好好庆贺一下。”

“爸,我有个重要事情要和你商量,不处理妥了我可能没法去就读。我等你今晚回来吃晚饭。无论如何,你都得回来。”

“我的采访才开始,走不了。两百多公里路呢,明天回。”

“今天回,明天来不及了。我不会去读书,你也见不到我了。”

“胡说什么! 神经错乱了你。” 陆子安被陆鸿的话打蒙了。

“我说话是真的,你看着办吧。”

陆子安说:“到底怎么回事?”

半响没有回音,才知道陆鸿把电话挂了。拨回去,接着拨了三次,陆鸿不接了。陆子安的心全乱了。他挑重要的问题,询问从村委会走了十多里来接受采访的驻村扶贫工作队长,草草结束了采访。

一个多小时后,镇上的车把陆子安送到了县城汽车站。

陆子安上车时,镇上的宣传委员对他说:“陆老师,你要的材料,按你的要求我用微信发给你。麻烦陆老师费心。陆老师是名记,把我们镇扶贫的先进人物树成典型见了报,对我们镇的扶贫工作鼓舞会很大啊。”

陆子安说:“我尽力吧。”

陆子安的座位在第三排,临窗。车启动后,他脑袋里嗡嗡地响,乱哄哄的,感觉窗外闪过的车子、人群、建筑、招牌、广告牌都漂漂浮浮的不真实。他心里老是回荡着一句话:反了反了! 儿子逼老子! 儿子逼老子!

班车出了城,穿过了平川,进入了群山。高速公路过隧道越深壑,陆子安心里一团乱麻,没心思看风景。陆鸿考上研究生是个意外,陆鸿不明不白逼他仓促回家也是个意外。发生了什么大事,非让他回家又不说明白。陆鸿做事越来越张扬了,总让人捉摸不透。他读大学那会,强逼父亲的事哪敢做呀。父亲多给自己汇十块二十块生活费,就会对父亲感激涕零。陆鸿在大学里,多给他汇三五百块钱,电话里都听不到一个谢字。好像你为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可理喻。

陆子安又拨了两次陆鸿的手机,想弄清楚陆鸿到底为何事逼他回去。陆鸿还是不接电话。他打电话给陆鸿他妈李晓红,问她知不知道陆鸿为什么事逼他回城。李晓红一头雾水,说:“这段时间,陆鸿住在我弟弟的酒店里,很少回家。有事都和你联系,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他有什么事。前几天,我让他相亲,他不领情,还对我有意见,几天没给我打电话了。”

挂了电话,陆子安更加困惑了。两天前,陆子安和几个朋友到陆鸿的舅舅李春来的万福酒楼吃饭。李春来到场敬酒,对他说:陆鸿已经知道他女朋友的下落了。当时,他已经处于半醉,口齿不清了。好像问了一句什么。场面很乱,声音噪杂。李春来好像说了句什么他也没听进耳里。这事他也没当回事。陆鸿吃穿用什么都不愁,相亲他也没兴趣,莫不是他真的找到那个叫晨蓉的女同学了。除此之外,陆鸿没有理由发疯。

陆子安是在陆鸿和晨蓉谈了一年朋友后才知道陆鸿恋爱的。那时候,陆鸿已经念大四了。陆鸿报告这件事时很平淡,陆子安也很平淡。大学生恋爱已经不值得惊讶了。陆子安当时只是说了一句话:恋爱可以,别弄出事来。如果真认定要做媳妇,就找个机会把人带到家里来让我和你妈参考一下。但是直到现在陆子安也没有见到晨蓉。晨蓉的照片陆子安在陆鸿的手机上见过。用六个字可以概括:端庄古典俏丽。不过,陆子安觉得并不稀奇。现在日子好了,漂亮的女孩越来越多了。这几年报社新进的小记者就一个赛着一个漂亮。

晨蓉是陆子安的同乡,家都在贡石县。只不过,陆子安的家在县城边的农村,晨蓉的家在山里。晨蓉放假回家来去都要途经桃城。陆鸿却没本事把晨蓉领到家里来。陆鸿的解释让陆子安哭笑不得,说他和晨蓉的关系还处于朦胧状态。他女朋友害羞,不肯来。陆子安觉得有点意思:谈了一年恋爱处于朦胧状态,进展太慢了点。报社的女孩子相中了男人,两三个星期就如胶似漆,两三个月就同居也不是新鲜事。陆子安真弄不清陆鸿的恋爱是怎么谈的。不过,陆子安倒是喜欢陆鸿的恋爱朦胧下去。陆子安和李晓红对陆鸿的女朋友晨蓉的家境不是很满意。晨蓉的家在贡石县大坎子乡一个叫龙泉村的地方。大坎子乡陆子安去过,是有名的贫困乡。篮球场大的一块平地都找不到。种玉米、小麦,吃的米都是山外拉进去的。用钱只能靠种烟和核桃树。产量不高,所以,穷是必然的。晨蓉有个妹,在念高三。父母都是农民。就在陆鸿告诉陆子安有了女朋友后四个月,陆鸿在电话里告诉他,女朋友的父亲在攀崖掏燕窝时不幸摔死了。那次陆鸿之所以打那个电话,是因为陆鸿要五百块钱寄给女朋友家办丧事。那钱陆子安给了。陆鸿高三的时候,处过女朋友,那是瞎胡闹。对学习影响很大。这次不同,有了女朋友后,好像心思更集中在学习上了。陆鸿说得很清楚,那个叫晨蓉的女孩学习成绩在班上排前五,他要追赶她。

晨蓉的父亲去世后,她母亲的天就塌了。一个女人要供大女儿在成都上大学,还要供小女儿在县城上高中。陆鸿说,晨蓉她妈太苦了。为了挣钱,除了种地,找菌子,摆地摊,帮人盖房,挖沟筑堤的苦活也干。晨蓉想到她母亲,就伤心得哭。陆鸿说,为了让晨蓉的妈妈少辛苦点,他每个月从自己的生活费里,拿三百块钱给晨蓉。晨蓉不要,他就买成饭票塞给她。陆鸿没开口向家里要钱。但陆子安知道陆鸿的意思。每个月给陆鸿加了三百。在陆子安看来,只要陆鸿能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多花几个钱无所谓。

陆鸿谈了女朋友的事,陆子安和李晓红谈过多次。李晓红很不甘心儿子和家那么穷负担那么重家又在大山区的女孩子结婚。不过,陆子安不以为然,他觉得大学生恋爱,成得了气候的不多。大学毕业天各一方,那点热情冷了,也就散了。所以,不必杞人忧天。

今年春季开学,陆鸿说他和晨蓉要报考本校的研究生。陆子安扎实高兴。陆鸿聪明但玩世不恭,对什么都无所谓。能考到四川大学中文系,陆子安总觉得是运气好。陆子安甚至一直担心陆鸿混四年大学连大学毕业证都拿不到,没料到陆鸿竟然浪子回头,有心要考研究生了。他问陆鸿谁给你的胆? 陆鸿说:别小瞧人。晨蓉把我的成绩逼上去了,我成绩在班上都排前十了,我要试试。陆子安还是不信陆鸿能考上研究生。不过,陆鸿有考研究生的行动也是好事。陆鸿花点钱买复习资料,陆子安加倍给他。

七月初,大学毕业生回来了,陆鸿没有回来,他在学校里考试。月底陆鸿回来了,灰头土脸很丧气的样子。要么在自己屋里闷着不出来,要么一个人跑出去,老晚才回来。回来了,也是一气不吭。陆子安认定他是考研考砸了,想安慰他,他一句话不说。问急了,他就呛你一句:我的事,不用你管。

后来,在家里很难见到陆鸿。再后来,夜不归宿了。打电话,陆鸿说: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我。李晓红急得睡不好觉,跑去问她弟弟知不知道陆鸿都在做什么。李春来才说:姐,他没跟家里讲啊,他在我这厨房里当学徒呢。

陆子安和李晓红跑到万福酒楼的厨房里,真的见陆鸿穿戴白衣白帽在炒菜。问他是不是嫌家里给的零花钱不够,要偷偷跑来这种地方。陆鸿说:我烦! 你们不是说我什么都不会做吗? 我就要学会做饭做菜。

陆子安到这时才意识到陆鸿是遇到大事了,心里痛苦才跑到他舅这里,目的是要避开他和李晓红。那天陆子安把陆鸿叫到李春来的办公室里做了认真谈话。陆子安问陆鸿是不是考研究生考砸了?

谁料到陆鸿开口就说:“你怎么就料定我考不上研究生?”

陆子安愣住,说:“能考上,你这是发那头子疯?”

陆子安拿出耐心,和陆鸿剖心沥胆地说话,陆鸿这才讲出真相。

陆鸿报考研究生是晨蓉动员的。他俩一同报名,一同复习。陆鸿的基础差,好多时候,晨蓉为了给陆鸿补课,都是她把要考的问题整理出来,给陆鸿讲解,做出答案,让陆鸿苦读背记。陆鸿相信晨蓉能考上研究生,自己不百般努力就一点希望都没有,所以,拼了命按晨蓉的要求下功夫。

没有料到,晨蓉领到毕业证书的第二天,突然消失了。只给陆鸿发了一条短信,内容是:研究生毕业才有前途。我动员你和我一起报考,陪伴你一起复习是因为我知道没有我你没有勇气和信心。你该掌握得差不多了,可以应考了。我的心愿已了。毕业了,我就到我应该去的地方了。不用找我,祝你有个美好的未来。

陆子安看到陆鸿手机上的那则短信,震惊不已。为了陆鸿有个好前程,晨蓉居然设计陪考。

陆子安说:“为什么她对你这么好?”

陆鸿心痛般叹息,说:“是缘份,可又不是缘分。”

陆鸿不想多说话,问也没用。李晓红要陆鸿回家,嫌一个人在家里闷,可以开家里的车去想去的地方玩玩。陆鸿说:“我要学厨艺。万一我还能遇到我的晨蓉,山穷水尽的时候,还可以开个小餐馆养活她。”

听陆鸿说这话,谁都震惊,谁都无话了。

那天,回到家里,李晓红说:“你怎么看陆鸿失恋这件事?”

陆子安说:“你儿子不是给出答案了吗? 是缘份又不是缘分。这就叫有缘无份。”

李晓红说:“这结果,我们倒是省了不少事。可是,我觉得我们家儿子对不起人家。那女孩对你儿子付出太多了。想报答人家都找不到人。”

陆子安只是在心里笑了笑。李晓红的心理他看得透。陆鸿大学毕业了,陆鸿的女朋友莫名其妙地和他分手了,在她看来是最理想的结果。如果陆鸿大学毕业了,像有的孩子那样把女朋友带到家里住着,而这个女朋友真的是晨蓉的话,李晓红恐怕要愁得多长不少白头发。李晓红说过,晨蓉拖着两个大包袱,一个是她妈一个是她妹。陆鸿和晨蓉哪怕都找了工作,只要他俩是一家,就没法过上好日子。

陆子安当然也那样想,只是嘴上没说出来。那天吃饭,他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血脂高,李晓红不让他喝。他说:“一杯为限。”

李晓红说:“你是为儿子失恋高兴,不是为儿子第一次打工自立高兴。”

陆子安说:“都有一点。他去春来那里,不在家里发无名火,也清静。省得鸡犬不宁。”

但是,陆鸿还真不是个省事的主。考上研究生是好事,对家里来说是惊天动地的大好事。因为他和李晓红都不相信他能考上,可是,好消息还没有消化,陆鸿就好像要惹事了,真不让人省心啊。

今天陆鸿是在十点半接到四川大学研究生院的挂号邮件,拿到录取通知书的。他不惊讶,因为一星期前,他已经知道自己被录取了。他只是告诉过舅一个人。拿到通知,只是明确了开学时间而已。离开学还有一周时间。他觉得时间太紧了,好些重要的事还没办。

见到通知后,陆鸿没有心思在厨房里练刀功了。他到了舅的办公室。舅说:“你给晨蓉的承诺答话的时间是最后一天了。前两天,你一直犹豫,没有向你爸你妈摊牌。现在通知都来了,事情更不好办了,要怎么办你得快刀斩乱麻。”

陆鸿说:“我爸我妈根本就不相信我能考取。我没向爸妈摊牌,就是等这份通知。我想把这份通知当成与他们讨价还价,向我妥协的法码。现在我有法砝了,就主动多了。”

舅说:“你不是说今天晨蓉肯定时刻等着你去她家。你要做的事,真得快点了。你面临的事,太复杂,不要想得很简单。你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在别人眼里,恐怕未必就占理。”

陆鸿说:“我毕业后,我为晨蓉做的事只有舅知道。因为我只信任舅。舅,我对晨蓉的承诺和想法,没错吧?”

“没错。关键时撑得起,才叫男人。你摊牌发生意外,舅坚决站在你这边。”

陆鸿笑了笑,说:“从小,我就觉得最理解我的人,不是我爸我妈,是我舅。我上到楼上好好思考一下对策。有什么需要我再告诉舅。”

爸妈知道陆鸿在万福楼打工学艺,陆鸿就把自己重要的东西塞进行囊搬到舅的酒店顶楼来了。顶楼的围栏有一米二高,实际是个大院子,高大的水池在北头,西头盖有两间装修得不错的简易房。陆鸿来住之前,一间堆杂物,一间是放水具食品。屋外有一个大凉棚,棚下有茶桌,石墩和躺椅,是喝茶和玩牌的地方。杂物间腾空了,配了床和桌椅,陆鸿就在这安了临时的家。陆鸿真正的家,离这儿不到两公里。他搬过来,并不像对爸妈说的那样是图方便,而是陆鸿不想和父母待在一起。陆鸿觉得自己和晨蓉失联,爸妈有推脱不掉的责任。一年前陆鸿向家里坦白和晨蓉恋爱的事。爸妈嘴上没反对,还说放假回来时请晨蓉到家里。可放寒假了,陆鸿和晨蓉回到桃城,爸妈明明在家里,就没去接陆鸿和晨蓉。明摆着他们瞧不起晨蓉,心里不接受晨蓉,完全是虚情假意。这件事情陆鸿耿耿于怀。晨蓉不傻,当然能感觉爸妈对她的态度,陆鸿叫她到自己家。她说,不麻烦了。请不动。毕业那天,和晨蓉失联,陆鸿自然把这笔帐记在父母头上。考完研回家,他就不想在家里和爸妈大眼瞪小眼,因为他随时想发火。

陆鸿到了自己的小窝坐在桌前抽烟。在想怎么达到自己的目的才是最佳方案。他给妈打了一个电话,问爸在不在城里。妈说爸下乡采访去了,妈很高兴,说:“有什么事,不能跟妈说?”

陆鸿没解释就把电话挂了。妈想逼他相亲,被他拒绝了。这几天,妈还在不断打电话,他不接。妈来酒店想说服他去见那个教育局副局长在成都上大学的女儿。他对妈说:“别烦我。我高攀不起。”

妈含着眼泪走了。不再烦他了。所以,他主动给妈打电话,妈很意外。

在家里,大事都是爸说了算。爸决定的事,妈那怕想不明白有意见最后都会顺从爸。所以,陆鸿要做的事,必须过爸这一关。爸这关过了,妈那边就没问题了。十一点,陆鸿打电话给爸报喜,并逼他马上起身回桃城来。爸想知道让他回来是为什么事,他故意不说。他知道做了一辈子记者的爸早就成人精了。提前把问题告诉他,他会想着法对付儿子。事情当面摊开谈才行,陆鸿要的是决定和行动。

打过爸的电话,陆鸿就不接爸的电话了。他就是要让爸好奇和感到压力,这样他才会把陆鸿当回事,才会感到事态严重非回来不可。眼下的局势只能和爸斗智斗勇,陆鸿没选择的余地。

中午和舅一起吃饭,舅说:“你爸答应返回了?”

陆鸿说:“也许吧。他回最好。不回明天我和晨蓉去东北,不管那么多了。”

“今天我哪儿也不去,和你一起等你爸。不过,真回来了,你还是不要冲动,有理讲理。”

中午酒店员工休息几个小时,陆鸿回到自己的窝,躺到床上,一点睡意都没有,满脑子都是晨蓉。

在四川大学中文系,只有晨蓉和他是同乡。他和晨蓉还编在一个班。就这层关系,相识就有一种认同感。班里有什么活动,他总是和晨蓉在一起。晨蓉善良、温柔,谦让,班上的同学都叫她林黛玉,就因为她太善良了,太温柔了。她虽然学习成绩很好,可是,在日常生活里经常被同学欺负。受欺负时,她明明有理,也不会吵不会嚷,受了气,只会躲在角落里抹泪哭。大二的上学期,系里组织同学到离成都六十公里的彭山县苏家湾搞社会实践,要求每个同学写一篇五千字的纪实文学作品。全班四十多名同学就住在镇子上。分组的时候,陆鸿没有与晨蓉分在一组。那时候,虽然陆鸿和晨蓉很熟了,但并没有追求晨蓉的念头。因为历史证明在大学里恋爱,毕业了各奔东西,恋爱的结果只有受伤,越有感情越受伤。所以,他并没有在意晨蓉。白天跑村入户体验生活、采访调查。班主任不允许男女生串门,他也就规规矩矩待在宿舍里,吹牛聊天打扑克。

第三天上午,班主任借了镇党校的教室,要每个同学汇报采访情况,并报告自己的写作构思。陆鸿没有见到晨蓉,他才觉得自己不够哥们。在学校里都是他保护晨蓉,到了乡下,应该是晨蓉最需要保护的时候,他却缺席了。他问了晨蓉同宿舍的江涓涓,这才知道采访的第一天,晨蓉的旅游鞋被一个叫黄萍萍的女生穿走了。江涓涓要替晨蓉打抱不平,要告老师,晨蓉不让。说那样对黄萍萍不好。晨蓉没办法,只能穿了黄萍萍的高跟鞋上山下坡。没几个钟头晨蓉的脚趾就被鞋磨破皮红肿得很难看。下午回镇的路上,摔了一跤,脸蹭破了,膝盖也跌伤了。在宿舍里都待两天了。

陆鸿吓了一跳,跑到女生住处敲开了晨蓉的门。

晨蓉的额头上包着纱布,脚一颠一颠的,穿着牛仔裤也看不到伤成什么样。陆鸿看到了垃圾桶里的三四只方便面盒。知道晨蓉在屋里待着,别人在外面吃饭,她就靠方便面打发肚子。陆鸿说你没向老师告黄萍萍害了你?

晨蓉摇摇头说,黄萍萍平时买水果都给我吃,我不能告她。老师本来就对黄萍萍看不顺眼,告了她,肯定要数落到毕业。万一在毕业鉴定上写上一笔,就成害她了。

被人坑了,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还替他人着想。陆鸿当时觉得晨蓉太过于软弱了。他说,你去卫生院疗伤花了多少钱?

晨蓉说:“开了点消炎药,总共五十七块。”

陆鸿说:“医药费我叫黄萍萍拿给你。不拿我有办法为你讨回公道。”

晨蓉说:“不能这样。是我自己摔的,与她无关。我只怨自己不小心,没怨她。你不听我的话,以后我就不理你了。”

那天下午,陆鸿没有随同学出去调查采访。叫了一辆农民的三轮摩托车,逼晨蓉跟他到卫生院给头部和膝部做了一次X 光拍片检查。等了一个多小时,X光片出来了,医生说没有伤到骨头,只是软组织挫伤,吃云南白药,十来天就会好。陆鸿的心里才踏实了。

回到住处,晨蓉说:“陆鸿你花了一百多块,我现在没钱还你。”

陆鸿说:“你都成伤兵了。别跟我提钱,你那点生活费吃饭都不够。”

那时虽然是成都平原最热的五月,但因为下乡,晨蓉只带着裤子。伤的膝盖要包药,很不方便。陆鸿到乡集上为晨蓉花了一百块钱买了一条腰裙,还买了隔年的梨和苹果。晨蓉见到裙子,有点紧张了。发火说:“谁让你买裙子,同学要知道了,当你是我什么人?”

“你受伤了,没人关心你,还不兴我这个老乡同学关心啊? 当什么人就什么人,无所谓。我出去,你关上门把裙子换上。宽松些,伤口就不会被裤子磨擦了。”

陆鸿退出屋。半小时后回去,晨蓉把裙子换上了。

那天下午,陆鸿没有忌讳什么,也没有别的心思,把他采访的情况和心得毫无保留地告诉晨蓉。他说:“你动不了,可写作任务完不成,会被扣分。我掌握素材都告诉你了,你怎么用都可以。”

晚饭是陆鸿从小食馆里端去给晨蓉的,还带了一碗鸡汤。晨蓉吃饭的时候流泪了。陆鸿收碗筷时,晨蓉说:“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是你对别人太好了,所以我不能不对你好。”

以后的四五天,陆鸿都是别人还没有采访结束他就先溜了,提前跑回镇上给晨蓉从小食馆里买饭菜送饭。生活实践结束的前一天中午,晨蓉吃了陆鸿买来的饭菜。突然说:“该换药了,你可以帮我换吗?”

陆鸿根本没有往深处想,说:“什么不可以,你自己换笨手笨脚,我就灵便了。”

陆鸿把晨蓉额头上的纱布揭了,敷了消炎膏,用沙布重新粘好。要换膝盖处的药,他有些迟疑。但晨蓉自己先把裙摆撸起来,盖住大腿,让膝盖上的包扎物亮了出来。

陆鸿讲到这儿时顿了顿,对陆子安说:“我当时很紧张,因为晨蓉是我见过的女同学中最传统的。认识两年多,她从不穿短裙,从不穿低胸领的衣服。给我感觉她还生活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我没想到她在我面前会那么无所顾忌。我觉得她是很信任我了,才有这样的举动。”

陆子安没想到大大咧咧的陆鸿还有那么会关心人的一面。他不承认他在追晨蓉,陆子安都不信。果然,陆鸿说:“就那天夜里,我做梦了,第一次梦见我和晨蓉一起去乐山大佛,去了眉山市的苏东坡故居,我好像还搂着她的肩。我醒来回味梦境,我大惊失色,我不想恋爱的,可是,我觉得我可能爱上晨蓉了。是爱上她漂亮,还是爱上她善良,我都分不清。”

陆子安听儿子讲故事,听得入迷。他当然也不清楚儿子动情是因为晨蓉漂亮还是善良,也许二者皆有吧。只不过,漂亮是没标准的。爱上女人了,漂不漂亮,肯定都认为漂亮。情人眼里出西施呀。不认为漂亮,就不会动情。

回到学校,晨蓉伤没好,有一个星期没到教室。晨蓉没有电话,陆鸿没有去宿舍探望晨蓉,也没有让江涓涓传话给晨蓉,他甚至有点怕见晨蓉。陆鸿觉得自己在乡下那样对晨蓉好,就此爱上晨蓉有点趁人之危。他认为如果晨蓉也觉得他是趁人之危,自己就成了投机分子,非君子而是小人。让陆鸿没有想到的是,不管陆鸿怎么想,班上的议论已经认定陆鸿和晨蓉好上了。同宿舍的男生对陆鸿说:“林黛玉那娇小温柔的小样儿,班上的男生怕没有不馋的。你口口声声说,关照她是因为你们是老乡。现在露出你的本来面目了。在苏家湾,我们全都跑路。你和他厮守了那么久,谁会相信你们就没戏。重庆有一双绣花鞋的故事,我们班有一双高跟鞋的故事。绣花鞋是老黄历,真假难辩。高跟鞋我们是亲历者,来劲。班里最佳媒婆就是黄萍萍,陆鸿你该带着厚礼去感谢黄萍萍。当然请客吃饭最好,我们好借机搓一顿。”

陆鸿遭班上的男生嫉妒了。陆鸿觉得压力不小。要是过去,他会觉得别人怎么想无所谓。可那时,陆鸿真的爱上晨蓉了,反而忐忑不安了。他最担心的是晨蓉伤好了,后悔她对他的无所顾忌,如果认为他动机不良,恐怕就连一般的朋友都做不成了。

然而没有想到,晨蓉第一天上课,就在吃饭时在大庭广众下凑来和陆鸿坐一个桌子。还提出要陆鸿把这些天的听课笔记借给她让她补记,不懂的要陆鸿讲给她听。到了这时,陆鸿才明白自己多虑了。晨蓉不仅领他的情,根本就不在乎别人把她当陆鸿的女朋友。当然,陆鸿承认自己爱上了晨蓉。在晨蓉大胆示好面前,他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他和晨蓉恋上爱了。

陆鸿说,他在班上的成绩一直是中流水平。不过,他与晨蓉的关系确定后,晨蓉很认真地对他说:我的目标是考研。你要是把我当回事,就和我一起考。自暴自弃不行,以后我们一起努力,不准贪玩浪费时间。我上图书馆你得去,我去教室,你也得去,一起学习。你要考不上,你回老家,把我留在成都你让我怎么办。

陆鸿摇头,说:“我不是那块料。”

晨蓉说:有了目标,加倍努力,你的脑子好使,肯定没问题。

是爱情的力量吧。陆鸿从那以后,变了个人,再不跟宿舍里那些混文凭的家伙瞎折腾了。晨蓉读书的刻苦班上几乎无人能及。除了吃饭睡觉,偶尔到操场边的树荫下耗半小时清醒脑袋,不是在听课,就是在图书馆看书做笔记,在教室里做作业。学习的时候,晨蓉要求她在那里陆鸿必须在那里。陆鸿学些什么必须听她的安排,而且必须高质量完成。陆鸿不敢怠慢,把晨蓉的话当成圣旨言听计从。陆鸿把晨蓉当做学业上追赶的目标,即使晨蓉不在身边,同样看书或是思考学习上的问题。升入大四时,陆鸿的综合考试成绩已经进入了班上的前十。大四第一学期期末考试,已经进入前十名。与排在第四的晨蓉相差不多了。拿到成绩通知单那天,晨蓉主动叫陆鸿请他看一场电影,那个电影的名字叫《无悔的青春》,陆子安没看过那部电影。陆鸿也没讲是什么内容。但陆子安能大概猜出内容:那肯定是一部壮烈的爱情悲情片。陆鸿说,当时他并不知道电影故事里男女主人翁的结局,就是自己后来的结局。在电影里,男女主人翁真心相爱,但是,最后却是生离死别。他与晨蓉并非生离死别,但是,没有晨蓉没有爱情,他的心也死掉了。

陆鸿的恋情,家里知道一些,有些感情是不能分享的,他不可能讲。和晨蓉失联失恋了,他更不会讲了。反正毕业回到桃城,他和爸妈的隔阂没法化解。

秋阳如火,陆鸿感觉无论看哪里阳光都白得扎眼。虽然是在酒店顶楼的天台上,硕大的天台只加盖了两间厚木板为墙彩钢瓦做顶的小屋,显得很空旷,但没有风。头上硕大的像芭蕉叶一样撑着遮阳板,挡住了斜射的阳光,但陆鸿还是感到一种甩不掉的燥热。他现在焦躁不安。木椅前彩纹大理石的茶几上,烟灰缸里已经有十几根烟头。

晨蓉突然消失对他的打击是无以复加的。他在三天内就学会了吸烟,中毒一样的吸,但也没能让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晨蓉突然出走,没说去了哪里,但陆鸿太了解她了。他相信她心疼她妈妈,回了老家。所以,他回到桃城的第三天,就跟舅借了车,直奔贡石县,不顾山里的公路在悬崖深谷里,一路走一路问赶到了大坎子乡一个叫龙泉的小村子里,找到了晨蓉的家。晨蓉家有一幢旧瓦房,但堂屋门上了锁。屋厦上的小凳积了灰,已经好久没人居住了。问了人,得到的答复是,晨蓉回来过,回来三四天,一家人就走了,好像是外出打工了,去了哪里没人知道。陆鸿问晨蓉的电话号码,没有人知道。

沮丧地回桃城,陆鸿想清楚一件事,晨蓉一家人外出打工,肯定是为了给晨蓉的妹妹挣学费。晨蓉的妹妹叫晨洁,性格和晨蓉相反,活泼好动,特别聪明,在贡石一中高三年级考试成绩一直是前十名,高考入榜没有任何问题。在土地上刨不够学费,她们一家肯定是为了晨洁入学万来块钱的学费进城了。陆鸿在贡石城里找了半天,没找到晨洁。真是无奈得很。

几天前陆鸿知道被研究生院录取了,他知道自己留在桃城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实在不甘心就这样失去晨蓉。借了舅舅的车,又去了一趟贡石县大坎子乡晨蓉的家。晨蓉的家在村南头,屋门还是上了锁。问邻居大妈,大妈说,几天前,晨蓉和她妈回来过一次,好像是回来参加晨蓉大舅家儿子的婚礼,在家里只待了两天,就走了。

陆鸿把本来是带给晨蓉家的礼品分了一份给那位大妈,求她带路到晨蓉的大舅家去。大妈客气一阵,把一包糕点,两袋牛奶送回家里,然后就带着陆鸿去了四五里外的另一个村。见到晨蓉的大舅,陆鸿说他是晨蓉的男朋友,大学毕业后,可能是晨蓉的手机被偷了,联系不上晨蓉,只好到家里来找。晨蓉不在,陆鸿很着急,想知道晨蓉在哪里。

大舅很和善,请陆鸿到堂屋里坐下,倒了茶。按当地的风俗,叫晨蓉的大舅妈煮了两碗红糖鸡蛋,端给陆鸿和带路的大妈。陆鸿也没认生,唏哩哗啦把红糖鸡蛋扒进肚子里。搁了碗筷,陆鸿抹抹嘴,给大舅传支烟过去,和大舅聊起来。陆鸿一米八的个,长得还算顺眼,大舅很有好感。也没往深里探问,就告诉陆鸿,晨蓉的妹妹晨洁考上大学了。她们家欠了上万块钱的债要还,晨洁马上要到沈阳念大学,学费要七八千元。为了凑这笔钱,她们家仨到贡石的餐馆里打工去了。具体在城里的什么地方,他也不清楚。

陆鸿喜出望外。晨蓉的大舅妈已经在锅里煮上了腊肉,要留他吃饭,他谢绝了好意,匆匆和大妈离开那个村,回晨蓉家在的那个村。开车在路上,大妈告诉陆鸿,晨蓉的父亲当过兵还当过七八年的民办教师,在龙泉村是公认的能干人。他会木活,还会画箱画柜,还能采药卖。龙泉村半村人是贫困户,他活着的时候,晨家的日子是最好过的。不然,也供不起晨蓉在外省念大学。但是,他出了事,晨家的家就塌了天,连贫困户都不如。本来晨蓉的妈在家里,就负责管管庄稼,喂喂鸡猪。家里的顶梁柱没有了,要供两个女儿上学,实在太难。村里全是山坡地,种啥收成都不好,逼得她男人干的苦活也去干。两个多月前,晨蓉是在镇上盖房子工地上找到挑砂灰的妈妈的。那晚晨蓉回到家哭得很伤心,她说她对不起爹对不起妈,是她念书害了他们。两天后,她们仨就背着行李走了,没想到她们就在贡石城里。

陆鸿很兴奋,知道晨蓉在贡石城里的民生餐馆,找到晨蓉就不难了。

大妈讲了不少晨蓉家的事。大妈说,晨蓉啊,就和她妈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和她妈的品行脾气一模一样。她妈就是那种受了欺负也不争不吵,把气往肚里咽的人。龙泉村人主要的经济收入就是核桃。有一年,晨家的核桃被别家打去卖了,损失了七八百块钱。那时候,晨蓉他爹还在村小教书,一个月只挣两百块钱的工资。晨蓉妈去找打自家核桃的人讨要核桃钱,那家人说谁看见我打你的核桃了,把证人叫来,认出那些核桃是你家的,你拿回去,认不出来,你就是朝我脸上泼粪。晨蓉妈知道证人不肯得罪同村人,根本不可能出面作证,气得瘫倒在地,一句话说不出来,到家病了几天。村里的人都鼓动晨蓉妈到村委会去告状。谁曾想她说,告他家是贼,他们家在村里就没法做人了,硬把那口气忍了。半个多月后,晨蓉爹知道了这件事,抄起扁担要去为媳妇出气,被她拽住了。她说:他们比我们穷,穷了才那么做,事过去了就算了。村里人都知道晨蓉妈心太好,谁家揭不开锅,到她家里借粮,只要家里有,要粮借粮要油借油。有的人心黑,借了就不赔。有的人把晨家当自己的口袋,自己明明有,也去借,借了就赖着不赔。晨蓉妈知道那些人的心机,可上了一次次的当还借。她说:人家张那个口也不容易。晨蓉从小就像她妈,别的孩子抢到手的吃物,别人粘不上。晨蓉手里有好吃了的,都分给别人。晨蓉在县城上高中,评得优秀生,奖着五十块钱,她本来是要把钱交给她妈的。回村那天,村里有个五保户病了,村里人扛着往镇上送。晨蓉追了五六里路,把那五十块钱都给了五保户。为这件事,村支书在大会小会上夸奖了几个月。近几年,村里人温饱有了保障,穷抠恶算从晨家骨头上刮油的事才少了。不过,晨蓉妈的善心还是有了回报。晨蓉爹出事办丧事,那些对晨家做了亏心事的人,帮忙最积极,不请自来,丧事是办得最体面的。十多天前,乡上邮递员送来了晨家老二晨洁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因为晨家没人,通知书又被带回去。但村里人知道了,村小组长知道晨家的难处,开了个户长会,要帮一帮晨家,让晨洁能够顺顺当当念大学。商量大家给晨家捐点款,商定每家捐两百。全村十三户人家,捐得了两千六百元。前几天,晨蓉和她妈来做晨蓉大舅家的客,村小组长把钱当村民的面要塞给晨蓉妈。晨蓉妈感动得哭,但坚决不收那钱。她说,谁家的钱都是汗珠子换来的,谁家都还困难,要了这钱,我这一辈子心里都不安,硬是不要。

大妈的话让陆鸿眼睛都湿了。

那天傍晚,陆鸿在贡石城,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晨蓉。这件事对陆鸿太重要了。陆鸿现在的决定,因为找到了晨蓉一家而有了定数。现在陆鸿需要的就是走好下一步棋。

陆子安走出桃城汽车站,已经是五点半了。斜射的阳光已经变得又稠又黄变柔了,没有先前那么戗眼那样炽热。他下车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烟,点上猛吸几口。他觉得自己今天就像被线吊着的木偶,让儿子耍玩。他心里有点不服气,但又不得不顺从陆鸿。时代真变了,儿子管老子也不新鲜了。如果陆鸿耍什么花花肠子是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把他从两百公里骗回来,他都不知道怎么发脾气。陆鸿真考上了研究生,没几天就要走了。话说难听了,他到了成都把他的电话设入黑名单,或是就不接家里的电话,李晓红天天都要数罗他。

陆子安走出车站的出口,远远就见陆鸿站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他的半个身子被他舅舅那辆刚买不久的越野车挡住。陆鸿到他舅舅酒店打工后,大概为了显示独立,就再没有用陆子安的轿车。他舅舅给了他一把车钥匙,他回家都开他舅舅的车,他和他舅舅的关系好像比他爸还好。

跨过马路,陆子安与儿子一车之隔。车窗是开着的,陆子安没见里面有人。陆子安绕过车,对陆鸿说:“使劲逼我,想砸我饭碗啊。你女朋友呢?”

陆鸿看出陆子安有点憋屈,不过,他早料到会这样,也没有和陆子安计较,说:“至于么。在报社你都熬成油条,再炸也是麻花一个,谁能把你怎么样。捞表现,爸你年龄大了点,过时候了。你儿子的事都不用心,还是不是我爸?”

陆子安被噎得无语了。

上了车,儿子没启动车子。陆鸿转脸看着陆子安说:“没见到晨蓉,是觉得我骗你了吧?”

“上辈子欠你的。” 陆子安说:“世界上能蒙我骗我的除了你还有谁?”

陆鸿笑了笑,说:“这就对了。说明你儿子还有点能耐,不是你眼里垮掉的一代。不然,你也不会赶着回来。”

陆子安说:“还不到你逞能的时候,你说吧,把我逼回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鸿吐出一口烟,眼睛望着车前窗,外面最后的一抹夕阳照着一个拖着铁轮小货车的小贩的身影。陆鸿说:“三天前,我已经找到晨蓉了。她在贡石县城,并且我和她见面了,她和她母亲在一家餐馆里打工。她们为了节约钱,没租房,住在一个亲戚家石棉瓦房子里。那间房在城郊,原来是用来养鸡的,有七八平米。”

陆子安这次没感到震惊,心里反倒好受些,这么说,陆鸿没有为无聊的事骗他回来,他说:“听口气,你没把她带回来?”

陆鸿苦笑了一下,说:“她又不是我的物件,我想带就带。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办。今天拿到了通知,我必须做出决定了。所以,爸非回来不可。”

“你想让我怎么做?”

陆鸿把车子启动了。说:“我舅等着我们去吃饭,一起商量吧。”

陆子安感觉得出来,陆鸿的决定肯定非同凡响。正是下班车流的高峰时段,满街都是车,前后左右围个水泄不通,他也不便细问,只能忍着。

车到万福酒楼,正是酒楼生意最好的时候,大堂里到处坐着吃饭喝酒的人。楼上的几个雅间都装了木门,相对清静一些。陆鸿说:“我到车站接你我舅就在办公室待着了。”

上到了四楼顶头的经理办公室,陆子安还没有进门就见到了桌子后面的李春来。陆子安和陆鸿走进去。李春来起身走出来,对陆子安说:“现在是厨房最忙的时候,我们把事谈好了,再吃饭吧。”

陆子安说:“这样最好了。稀里糊涂的,心里犯嘀咕吃什么也不香。”

李春来走去把门关上了。叫陆鸿去泡茶,自己坐在了陆子安对面的沙发上。陆子安把烟拿出,拔了一支,点燃,吸了一口,把烟盒放在茶几上。

陆鸿把茶放在陆子安面前,坐到他舅舅那边去。

李春来把陆鸿与晨蓉相恋的许多重要细节,以及陆鸿两次不顾生死去山里寻找晨蓉,并且找到了晨蓉的事,详细地告诉了陆子安。李春来说:“陆鸿过去是什么样子,姐夫比我清楚。他的改变全都因为这个叫晨蓉的女孩子。陆鸿的做法,我都理解都支持。我觉得姐夫应该好好考虑,为陆鸿的幸福做点事了。”

陆鸿说:“晨蓉的妹妹被沈阳理工大学录取,九月二十五号开学,二十二号就要赶去省城,她们一家都要去沈阳。今天必须决定我们家怎么做,我怎么做。不然,来不及了。”

陆子安吃惊得眉绷直了,他现在明白了,近段时间陆鸿以打工为借口,宁肯住在酒店的顶楼简易房里也不肯在家里住,原来是为了寻找晨蓉方便。为了晨蓉,拿到驾照后,还没有独立驾驶过汽车的陆鸿居然敢两次把小命拴在裤带上,把车开到大坎子乡那到处悬崖绝壁的大山里,足见小子为了晨蓉敢玩命。

陆子安吸一阵烟,口气很硬地说:“陆鸿你想做什么?”

陆鸿显出不卑不亢,说:“我早就感觉出来了,你们心里不乐意。你们嫌晨蓉的父母是山里的农民,家里很穷。在你们心里门不当户不对。三天前,我第二次去山里找晨蓉,晨蓉的邻居大妈告诉我许多晨蓉妈妈和晨蓉的事,我才知道晨蓉那么善良,全是因为她有一个善良得让人钦佩的妈妈。我更加坚信,我要失去了晨蓉,这辈子永远都找不到像晨蓉这样好的女朋友了。我可以放弃读研究生的机会,但绝不放弃晨蓉。”

陆子安觉得陆鸿的话很扎耳。在儿子眼里,他和李晓红还是俗气势利。这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放弃读研,不是放屁吗。晨蓉大学毕业怎么样,还是当打工妹。

陆子安眼睛盯着陆鸿的脸,说:“别的你都不用说了,你把你的阴谋统统说出来吧。”

陆鸿一口口抽烟,烟幕遮住了他的脸。陆子安感觉陆鸿根本就不在乎他的态度,因为他并没有因为他的指责动容。

陆鸿说:“我可以失掉所有,就不能失掉她晨蓉。我要爱晨蓉一辈子,要保护晨蓉一辈子。如果你真的认为,我要和晨蓉过一辈子,不能容忍,是阴谋的话,我就没必要再跟你讲什么了。既然是阴谋,还有什么必要再讲。”

陆子安被戗得一口气上来,哑口无言了。陆子安干了那么多年的记者、编辑,采访过的人不只一个团。小到工人农民教师军人,大到书记、市长,甚至是省级领导。他采访领导的时候,思维缜密,步步为营,逻辑清楚,丝丝入扣,再厉害苛刻的领导,也拿不到他的把柄。没想到一个词没用妥,就挨了儿子一闷棍。他意识到陆鸿为了他的晨蓉要六亲不认了。

李春来说:“我知道陆鸿是舍不下晨蓉了。他的态度很明确,宁肯不读研究生,也不愿和晨蓉分离。但是,如果晨蓉真的和她妈她妹去了东北,陆鸿硬生死相随,那我姐也受不了。所以,我想了个折中方案,让陆鸿把晨蓉和她妈接到桃城来。在晨蓉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前,就和她妈一起在我的酒店里做工。我把顶楼的两间房重新改造一下,卧室、客厅、卫生间齐全了,让她母女住,全免费。她们有什么难处,我当亲戚一样照顾。这样,陆鸿就可以放心去念书了。但是,陆鸿说,他和晨蓉的约定是,陆鸿的家里人同意接纳她了,她就和妈妈留下,不同意,她们就去东北。我把她们母女留在这,就等于把陆鸿的心也留在老家了。但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陆子安瞅了一眼李春来,说:“就是因为你,陆鸿都有恃无恐了。”

陆鸿说:“我舅操那份心,是为谁?”

陆子安说:“为了她你真要置前途不顾?”

“读研究生于我不就图工作好点轻松点多挣几个钱? 可失去了晨蓉我这辈子还会幸福吗? 我抛下晨蓉去读研究生,她能自信地等我三年吗? 她又凭什么相信我? 晨蓉是我们班的高才生,她不是没人问津的丑女,凭什么要把她和她妈的幸福拴在我身上? 我只有和她们在一起,她们才会有安全感。我会像晨蓉伤了脚那样呵护她,让她感到温暖。如果爸妈反感我这样做,可以不认我这个儿子,我不会要家里一分钱。我相信我和晨蓉能自食其力,能让晨蓉妈妈不再受苦,能供晨洁念完大学。只要你们觉得你们是对的,我不怨你们。我二十二岁了,我觉得我的事情,完全可以自己做主了。”

陆子安按捺着自己的情绪,说:“你跟我说这些什么意思?”

陆鸿说:“我妈逼我明天和那个什么副局长的女儿见面。但我要见的不是她,是晨蓉,没有人能阻拦。在我妈眼里,我们家和那副局长家才门当户对。攀了那门亲,有的是面子,妈在学校里腰也可以挺直了。可是,我呢,我成法码了。”

“我不是没表态吗?”

“就因为爸没有推波助澜,我才毕恭毕敬把爸请到舅这儿商量。”

陆子安苦笑了一下,弹弹烟灰,说:“从在采访点接了你的电话,我一直在享受你的毕恭毕敬。我告诉你陆鸿,研究生是你提出来要考的。你要买资料要到别的学校听考研究生的课程,那些开销,你没提要求,家里每个月多给你打五百块。你清楚,我和你妈盼望什么,望子成龙。现在你跟我说,为了一个女孩子,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你让我和你妈一番苦心付诸东流?”

陆鸿没有一点歉疚的意思,说:“没有晨蓉你儿子不懂事,不可能考研究生。你们不接受晨蓉,就当考研的事没发生过。是晨蓉改变了我,我只知道像晨蓉这样的善良女孩,她眼里的世界阳光灿烂,她的心灵纯洁。在她眼里这个世界没有坏人,对人毫无防范,连害她的人她都不忍伤害。我爱她,在她和她妈妈都不安全的情况下,我必须保护她们。这都做不到,我不配爱她。”

陆子安感觉血往上涌,脑袋撕裂般痛。他拍着茶几吼叫起来:“既然你什么都设计好了,吃了秤砣铁了心,还跟我商量个屁!”

陆鸿的脸冷得像透着寒气。陆子安知道陆鸿是铁了心要和家里硬扛了。李春来说:“姐夫没必要发那么大的火。陆鸿和晨蓉的事,并不是一步死棋,事情还有回旋余地。既然你儿子把你请回来,肯定是有路可走的。要是他对你和我姐绝望,他和晨蓉一走了之,你只有干着急的份。”

陆子安从来没有和小舅子红过脸,可这次也忍不住了,对李春来说:“你是陆鸿的长辈,这次怎么能助纣为虐。助着这小子来整我和你姐?”

李春来没生气,说:“我比你更了解晨蓉,手心手背都是肉。在这件事上,我只能以对错来决定我站在哪一方。我姐更心疼陆鸿,对吧? 可我姐面子重,她肯定不会同意将来的儿媳是晨蓉。晨蓉是个什么样的女孩,我全部讲给我姐听了。她只说了四个字:值得同情。姐夫是大笔杆,我都清楚。她讲这话代表什么意思,姐夫更明白。她是会接受晨蓉的。本来陆鸿的个人问题,是你们的家事,我不便插手。可是,既然陆鸿只信赖我,把我当依靠,做舅的也不能不分好歹。陆鸿是我看着长大的,现在我也不怕说难听话。他从小被你和我姐惯坏了,和大多数独生子一样,自私自大,秉性骄横。要不是高三出了那么多钱补习,假期里,我把他拴在我这儿,我每天把大多数时间用在帮他补课,他根本就考不上大学。记得陆鸿上大学的头学期我和你一起送陆鸿去成都入校,回来的路上,你曾经跟我说过,你儿子不是读书的料,玩世不恭,无所用心,能上大学,全靠运气,能把大学毕业证拿回来就阿弥托佛。是陆鸿遇上了晨蓉,使陆鸿彻底改变了。你我姐还有我守了陆鸿十八年,没做到的事,晨蓉做到了。你说是为什么? 那就是缘份是爱情。陆鸿有情有意,不做过河拆桥之事。我做人也要讲良心,怎么可能做昧了良心的事。姐夫骂我,无所谓。不过,我不能违背自己做人的原则。陆鸿是大学生长得又帅,你是大记者,我是这儿的老板,店里的女孩子二三十个,高中生、中专生也有八九个,她们中有长得不错的,觉得有点本钱可以博得陆鸿的好感,进而想做陆鸿的女朋友,主动来找陆鸿套近乎,约陆鸿看电影、吃冷饮,甚至悄悄跑到顶楼陆鸿住处,陆鸿毫不动心,处理得有理有节,既不伤害对方,给对方留足了面子,又让那些女孩依然敬重我们家陆鸿。我就看出来,陆鸿不仅成熟了,待人处事,都得到了晨蓉的真传:与人为善。要在过去,这可能吗? 姐夫吃他的苦头还少吗? 以前,陆鸿可是认钱不认人,哪有这样的涵养? 正是从陆鸿的改变里,正是从陆鸿的坚持里,我看到了陆鸿内心深处最珍贵的东西。我也看到那个我未曾谋面的晨蓉身上的善良,传播的能量,多么令人欣慰。这两个多月,我彻底改变了对陆鸿的看法,我为陆鸿高兴。所以,我是决定促成陆鸿与晨蓉的姻缘的。如果姐夫和我姐不接受陆鸿的正确选择,我这当舅的,会帮陆鸿一帮到底。将来你们不要后悔。”

陆子安以为自己唬了李春来,李春来会顾忌与他姐和他的关系,站到他和李晓红这边来,开导陆鸿,让他不要那么固执,重新考虑读研究生的事。但是,听李春来的话,李春来是宁肯得罪他和他姐也要做陆鸿的铁杆盟友了。李春来说那些话,要是针对别人那简直是感人肺腑,令人对李春来刮目相看。可是,事关陆家的荣誉和利益,就只能另当别论。放着研究生不读,让唯一的儿子,和拖着个老娘还要供妹妹上大学的人做未婚娶,谁能接受得了? 可这种事,陆鸿一手经营出来了,李春来竟然态度鲜明地给陆鸿撑腰。李春来难道就没有想明白,真的陆鸿不顾后果和晨蓉结婚了,受害的不只是他姐,还有他自己。不过,他也意识到现在他说什么也不可能改变李春来的态度了。他再说什么,只会被面前的两个男人视为狭隘、自私、俗气。现在什么都清楚了,今晚在这儿等着他的就是一个鸿门宴。

陆子安感到绝望,他再不想说什么了。陆鸿要一条道走到黑,既然他拽不住他,就只能听其自然。他觉得事情都成定局了,成了一盘死棋,陆鸿还把他从乡下逼回来,实在是太可恨了。事情不可逆,知道得越晚越好。

陆鸿说:“爸,刚才我舅说的是最后一步。如果我陷入绝境,就只能那么做。”

陆子安愣了一下,他听出来了,陆鸿手里还有牌要打出来。他看看陆鸿,陆鸿脸上完全没有他想象的那种沮丧和痛苦,竟然气定神稳。这又把他的心扎了一下。他的焦虑和痛苦,简直无法用言语表达了。陆鸿好像对要出现的状况做好了承受的思想准备。他觉得自己真的太小瞧自己的儿子了。

陆子安没有吱声,又点上一支烟。

陆鸿说:“如果爸和妈真的尊重你们的儿子,真的爱你们的儿子,我求你们一件事,让我在去读研究生之前,让我和晨蓉把结婚登记手续办了。只要你们承认晨蓉是你们的儿媳妇,只有你们把晨蓉真心诚意当儿媳妇对待,我才能放心离开桃城去念书。”

这就是陆鸿最后的底牌。陆子安突然明白了,陆鸿逼自己回来的所有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同意陆鸿和晨蓉结婚。到现在他连晨蓉的真容都没见过,对晨蓉家的情况,也只是陆鸿的一面之词。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确定。连李晓红都还蒙在鼓里,怎么可能让他同意陆鸿要求,简直太荒唐了。然而,陆鸿的要求,多少让事情有了一些回旋的余地。他不能断然拒绝。拒绝了,如果陆鸿直接和晨蓉一家三口去了东北,因为嫉恨他永不回来,事情就真的无法收拾了。

陆子安尽量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瞅着陆鸿说:“你的要求,我可以考虑。但是你妈那头怎么办?”

陆鸿说:“我长这么大,家里的大事难事都是你说了算。我妈那边,只要告诉她,如果她不同意我和晨蓉结婚,我会怎么做,她不可能因小失大。不过,爸,我已经没有让你考虑的时间了。你必须现在做出决定,是让我和晨蓉结婚,还是要逼我和晨蓉一家去东北。因为明天就是晨蓉一家在贡石的最后一天了。无论你同意不同意,我都要在今天晚上赶到贡石给晨蓉一个说法。因为今天是晨蓉等我的最后一天,今晚她见不到我,可能明天天不亮,她们一家就踏上去东北的路。我没有时间等爸考虑,我也没有时间等了。”

“你把我逼回来,是逼命啊。”

“爸看着办吧。家里不给我一个交待,我今晚必须把自己交给晨蓉。”

陆子安感觉自己快被陆鸿压垮了。他兢兢业业在报社工作二十八年,业务能力公认是一流高手。可是就因为耿直、原则性太强,自视清高,看不惯的事,不管别人愿不愿听,也嘴无遮拦,所以至今无职无权,只能在记者、编辑两个岗位上来回折腾。他一向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硬气张扬,从不委曲求全。然而今天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却窝囊得像一个跪地求饶的败军之将。他觉得自己的家,硬生生要毁在陆鸿手上了。他不甘心,但却扳不回逆局。而且,陆鸿的步步紧逼,让他忍无可忍。陆子安感到浑身灌铅样的沉重。他站起来,怒视着陆鸿,李春来有点害怕了,也迅急站起来,走到陆子安和陆鸿中间,像是要阻拦陆子安冲过去揍陆鸿。

陆子安哼了一声说:“你让开。他翅膀硬了,壮了,我打不赢他。不会打他,我有话要问他。”

李春来挪到一边。陆子安瞪着眼坐在沙发上,努力在压抑着愤怒的陆鸿,一字一板地说:“我问你,你是不是把晨蓉的肚子睡大了,无法收场了,所以逼得要走这一步?”

陆鸿没有想到父亲会说出这种污辱人的话,他被激怒了,像被压的弹簧一样蹦起来,大声吼叫:“你可以污辱我,但不准你污辱晨蓉。班里的同学都说我在乡下就把晨蓉睡了。不然,晨蓉不会死心踏地跟我。他们俗气他们下流,他们有的只是兽性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可我没想到受过高等教育的我爸,竟然与他们是一路货。我太失望了,我太痛心了。我和晨蓉处了两年,因为晨蓉的坚守,她冰清玉洁,我问心无愧。谁要玷污晨蓉和我的声誉,我为他急。既然我爸认定我是要家里为我背锅,我实在无话可说了。我不需要家里的任何承诺了。”

陆鸿背过身去,抹了抹眼泪,转身对李春来说:“我上顶楼把我的东西收一下,一刻钟下来。你送我去找晨蓉。明天,我跟他们一起去省城。”

陆鸿走到门口,回过脸说:“爸,谢谢你们的养育之恩。我走后,你和妈不要找我,你们也找不到我。我混好了,以后想办法孝敬你们,混不好,就当白养了我一场。”

陆鸿感到腿很软,爬到顶楼开门进了屋像塌了的墙瘫到床上,眼泪像决堤之水轰然而来,脸颊顷刻一片湿地。他没有想到一向豁达、大度、宽容、善解人意的父亲,在听完舅舅讲述了自己和晨蓉之间所有的事情后,居然还不相信自己是因为爱情为了责任选择要一辈子和晨蓉在一起生活; 居然怀疑自己是因为晨蓉怀孕了,自己是因为作了孽心中有愧,才割舍不下晨蓉和晨蓉的妈妈。自己的爸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除了舅,这个世界还有谁能理解他帮助他?

陆鸿想到晨蓉,禁不住抽泣起来。从找回晨蓉到现在的三天,晨蓉肯定在焦急地等待自己的佳音。没有谁愿意背井离乡,从四季如春的地方,跑到万里之外的冰雪北国去生活。那天,在民生餐馆里,陆鸿不只找到了晨蓉,也见到晨蓉的母亲。晨蓉的母亲身体小巧瘦弱,面容慈祥,虽然显得疲惫而憔悴,可是,那眼光像晨蓉一样春水般的清澈。刚过四十因为磨难,帽檐下飘着的几缕头发已经白了。在那一刻,陆鸿像心痛晨蓉那般心痛她了。他觉得这样的善良的一位妈妈不该有如此的境遇。晨蓉告诉她陆鸿是谁时,她脸上竟然荡出笑容,对陆鸿说:“我女儿最困难的时候,是你替我照顾她。你都考上研究生了,还能来看我女儿,我们家谢谢你。”

陆鸿不清楚,是晨蓉根本没有讲晨蓉为了陆鸿所做的事,还是晨蓉妈觉得晨蓉帮他天经地义。晨蓉妈只字不提晨蓉对陆鸿的好。陆鸿提出要和晨蓉出去走走。晨蓉看着妈妈,要得到妈妈的允许。她妈妈说:“妈知道这个世界上你惦着放不下的人,就是他。他去念书了,你们就见不到了。你去吧。我给你去请假。”

到了公园里,一向矜持的晨蓉一反常态,扑进陆鸿的怀里悲恸地哭,泪水让陆鸿的胸一片冰凉。她哽咽着含糊不清地说了无数个对不起。那会陆鸿浑身僵硬抚着晨蓉娇小的肩也呜咽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晨蓉才停止了哭泣,她抹尽了脸上的泪,好像从梦里回到了现实。她紧紧攥着陆鸿的手,说:“你是来和我告别?”

陆鸿咬了咬唇,摇摇头,洒出一串泪水,说:“我找你找得好苦。找到你,我就不会离开你了。读不读研究生,无所谓,真的无所谓。没有你我会痛苦一辈子。”

晨蓉直摇头,说:“你不能哪么傻。我帮你学习,一起报考,都是为了你。你放弃了,当初我们付出那么多,就付诸东流,你不能那么做。我们爱过,我就满足了。我为能遇上你感到幸福,你不去读书,就是往我心上插刀子,你知道吗?”

陆鸿心里一酸,泪又涌出来,晨蓉面带苦涩替陆鸿抹掉眼角边的泪说:“陆鸿我认命了。好多次,我想到桃城找你,想给你打电话,可是我都忍住了。我觉得自己还是挺坚强的。我以为这辈子我和你海角天涯,再也见不到了。做梦都没有想到,在我很快就要离开家乡的时候,还能够见你最后一面。”

陆鸿没料到晨蓉会讲出这样残酷的话,怕她突然消失似的,一把扣住了晨蓉的胳膊,痛得晨蓉叫了一声。陆鸿声音嘶哑地说:“为什么是最后一面,为什么你要离开家,要去哪里? 是你为了你们家要嫁人吗?”

晨蓉摇摇头,垂下脸,左手的五个指头扒在额头上,沉默了好一会,抬起头来,看着陆鸿的脸,很镇静地说:“我再也不让妈妈在山里做又苦又累还有生命危险的活了。我们家现在是最困难的时候,可是,我会和我妈妈一起用汗水挣钱养活我们自己并且供我妹妹上完大学。绝不会卖了自己改变我们家的处境。我妈不会让我那么做,我也绝不会走到那一步。我爸留给我妈最后的话是:不管多难,一定要让晨洁读完大学,一定要让晨洁清清白白做人,不能让她学坏,也不能让她被坏人害了。我喜欢静,晨洁喜欢动,她性格活泼,我妈最不放心的是我妹。她已经决定了,在晨洁成家之前,她在哪里,我妈就要在哪里。她要像母鸡护小鸡一样守护她。我妹考取的学校在沈阳,所以,她要到沈阳打工。我不放心我妈,我不能让所有苦都让我妈一个人来承担,所以,我必须和我妈、妹妹一起去东北。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我妈妈。”

陆鸿不再那么紧绷了,说:“我找到了你,就不会和你分开。我不想让你和你妈去东北。那里四五个月的冬天冰天雪地。到了那里连有暖气的屋子也租不起,还要为生存挣扎,那是灾难。”

晨蓉苦笑了一下,说:“你不用担心。我和我妈虽然身体都不强壮,可是我们为了妹妹,可以忍受一切的苦,能适应那里所有难料的困难。只要你能好好把研究生读出来,我就满足了,我没白爱你一场。”

“爱我就不要离开我。” 陆鸿浑身的细胞都在疼。这几个月,陆鸿闲下来时,心里想的只有晨蓉以及和晨蓉的感情。他已经想得很明白,他那么爱晨蓉,决定性的因素是晨蓉的善良、温柔。她娇小的身体承载太多的苦难,可是善良依旧温柔依旧。他不能失去晨蓉。陆鸿把晨蓉轻轻揽入怀里,轻轻吻了她的额,而后捧着晨蓉的脸,鼻息相嗅,说:“你说你最后一个愿望是我去读研究生?”

晨蓉点点头。

陆鸿说:“那我告诉你,我现在的愿望是和你去领结婚证。”

晨蓉猛地一下挣脱了陆鸿的拥抱,惊骇地看着陆鸿,愣了半响说:“你疯了,怎么可能?”

“我想好了,我回去说服我爸我妈同意我们去领结婚证。你是我法定的媳妇了,你和你妈妈就到桃城去生活。如果不愿意和我爸我妈一起生活,我安排你和你妈妈在我舅那里先安顿下来,他会照顾你们。等我三年,我回来了,一切就好了。”

“你不能去逼你爸你妈,那样他们心里会很难受啊!”

“我是要说服他们,我的事我会处理好。” 陆鸿说:“你不答应嫁给我,我也不怨你。我不读研了,你们去东北,我也去东北。苦难我们一起面对。”

“你不能——”

陆鸿说:“我决定了,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那天陆鸿和晨蓉在一家小餐馆里吃饭,天已经黑了。陆鸿告诉晨蓉回家这几个月,他一直在舅舅的酒店伙房里当学徒,学会做饭炒菜了。大师傅说陆鸿的悟性很好,天生是当厨师的料。晨蓉说:“你不说你上大学前,从来不会洗衣做饭么,怎么自己去做火头军了?”

陆鸿说:“和你失联我很痛苦。我去学厨有两个原因,一是打发难熬的时间,分散痛苦。二是我觉得你离开我,除了你家的扯绊,可能还因为我是一个不会做家务,懒惰惯了的男人。班里的女生不是有一种说法吗,丈夫要三会:会赚钱、会做饭、会体贴老婆。那时候,我觉得你嘴上没说,可能心里也嫌我不会做家务。”

晨蓉摇摇头,说:“我根本不在乎你会不会做饭。我离开你,是不愿拖累你。可失去了你,我才知道我已经刻骨铭心爱上你了。”

陆鸿和晨蓉走到城边一家倒闭的酒厂的职工宿舍,看到了晨蓉一家临时的家。那个院子很宽,有几丛树,没有路灯,地上是铺着的煤碴,入口这边是酒厂青砖平房的职工宿舍。从围栏上透出些零碎的灯光,对着青砖房是一排低矮的小瓦房。晨蓉说小瓦房原来是给酒厂职工放煤和杂物的,她们家来了,亲戚腾出来给她们家住。晨蓉的 “家” 寒碜得让陆鸿窒息,顶能见檩子和瓦。没有上灰的墙,是一棱一棱的墙砖。长期做煤棚,青砖成了煤的黑。最里面临窗,一张用木板大床架在两条条木凳上。不用问,晨蓉、妈妈、晨洁夜里就睡在这一张破陋的床上。墙脚处有几只放衣物的纸箱,有一些女人用的小杂物。挨门的地方,小凳上支着一个电磁炉,旁边有几只碗和一束干瘪了的白菜。

晨蓉妈已经在屋里了。她想请陆鸿坐可是除了床根本没有可坐的地方,只好站着。晨蓉妈显得很局促,就像欠了陆鸿什么宝贝没还。陆鸿只踌躇了不到三分钟,就把自己做出的决定对晨蓉妈妈说了。

晨蓉妈惊慌失措说:“不可能这样的。我们家这样子,你爹妈怎么可能同意你和晨蓉结婚。你回去说要和晨蓉结婚,就是逼他们做不愿做的事,不可以,真的不可以。他们不同意,我没意见,晨蓉也没意见。他们要同意了,也是你气他们的结果。你不能为了晨蓉对你爹妈不孝啊。”

陆鸿说:“我会对晨蓉好一辈子。”

“不是这事,是你不能为了晨蓉对不起你爹你妈。” 晨蓉妈叹口气说:“你那么有情有义,我为晨蓉高兴,她没处错人啊。可是,我们家的情况你都看到了,晨蓉和谁结婚都是大包袱。”

“晨蓉不跟我把证领了,我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跟你们一起去东北。”

晨蓉妈吓了一跳,瞅着陆鸿瘫坐到床上,捂着脸哭了,哭得很伤心。

十多分钟后,晨蓉妈不哭了,用枕巾把泪脸擦干净。看着陆鸿说:“你是可怜我家晨蓉还是可怜我们家?”

陆鸿摇了一下头,说:“我爱晨蓉。”

十点半,陆鸿想到晨蓉和晨蓉妈第二天还要上班,她们已经在餐馆里忙碌了十多个小时,他必须走了。晨蓉妈送陆鸿到院门口,她说:“要是你和晨蓉的事能成,我和晨蓉就在桃城等你回来。我和晨蓉好脚好手,靠打工,能挣够女儿上大学的钱,不会麻烦你爸你妈。”

晨蓉要送陆鸿回去,陆鸿说:“这条巷太偏僻,灯光暗。你送我去,一会,我还得送你回来。明天你要早起,不用送。”

晨蓉拉陆鸿的手到树影下面,轻轻把脸放到陆鸿的胸前,让陆鸿的手抚在她的背上,陆鸿感到很幸福。在月夜的校园里的树影下,晨蓉好多次就这样依偎在陆鸿的胸前,静静的很陶醉。那时候,陆鸿会情不自禁地憧憬和晨蓉一起生活的未来。

没有车也没有人,只有陆鸿和晨蓉。巷子里很静,蟋蟀不同的叫声都分辨得出来。陆鸿听到了晨蓉甜蜜的说话声:“感觉自己是在做梦,是在做梦吗?”

陆鸿的手抚到了晨蓉的脸颊,她的肌肤温润如玉,他说:“不是梦。从今天起,我们在一起再也不是梦了。”

“可我不敢相信,我怕这个梦会醒。”

“我知道过来的日子你担惊受怕,因为没有人能保护你和你妈。你还不是我的女人,可我已经把你当成我的女人了,你永远是我的女人,天塌地陷你都是我的女人。”

“我——我想你吻我。” 陆鸿听到这句话,看见晨蓉已经仰起了脸,闭着眼睛,困为激动鼻翼翕动着。

回到桃城,陆鸿想起晨蓉就会想起晨蓉的体温和唇香。他深深感到在贡石与晨蓉的拥抱和相吻,与在校园里完全不同了。那时的亲昵,更多的是一种青春的渴求,而现在却是爱的表达、承诺的表达。他现在才知道爱情并不仅仅是单纯的情感,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心的共鸣,一种相互的体贴,一种神圣的责任。

父亲已经知道了一切,可是依然不理解自己,依然毫无同情之心,对晨蓉和晨蓉妈那样的好人,没有敬意和尊重,更谈不上珍惜。父亲在自己面前,总显出清高,自称是一个对人类充满爱的人文主义者。事实把什么都揭穿了,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在利益面前,不会做任何妥协的俗人。在晨蓉面前他那样自信,能说服爸妈接纳晨蓉和晨蓉妈妈,都是因为他太高看自己的父亲了。现在这样也好,他只有一条路可走,坚定走下去就行。和晨蓉去东北,只要有晨蓉在身边,即便冬天,冰雪虽冷,但他的心会永远是热的。

陆鸿把自己的电脑和几本书,还有生活用品装入背包里。到水龙头前洗了一把脸,振作起精神离开楼顶。来到舅舅的办公室,从来不抽烟的舅舅坐在沙发上抽烟,没有父亲的身影。陆鸿把包放在沙发上,沉默了一会说:“舅,我给你惹祸了,对不起。”

“没什么,我也年轻过。当年,我就因为顾虑太多,错失了自己爱的女人。那个女人,很善良很像晨蓉:宁肯别人负她也不肯负别人。她知道你外公反对她进我们家门,主动提出分手。就因为我太软弱,我同意了。我按你外公的安排结婚,都穷的时候,能维持家庭。日子好过了,家就散了。我今天单身,都是因为不知道珍惜最该珍惜的东西造成的,我不希望你这一生在悔恨中度过。”

父亲气得拂袖而去,陆鸿已经想到了。不过,陆鸿还想知道父亲离开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姿态。他说:“舅,我爸离开时说了什么没有?”

舅说:“你爸离开时垂头丧气,像是自语说了三个字:白养了。”

“我不想伤害他,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只能按我认为对的路走了。舅,我要和晨蓉去东北。”

舅把烟按灭了,很认真地说:“你很勇敢,我相信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得倒你了。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把晨蓉和她妈妈接到我这里来。我会把晨蓉当亲女儿看待,由我来照顾她们母女,你继续去上学。”

陆鸿说:“这事刚才我想过,但不可能。我和晨蓉的关系得不到我家里人的承认,无论是晨蓉还是她妈妈都不会接受舅舅的好意。她们的本性就不愿给别人增添麻烦,何况她们也有很强的自尊啊。”

舅起身到办公桌后,蹲下身去开保险箱。走到陆鸿面前,把一沓百元人民币按到陆鸿的手里说:“到了那边,经济上有困难,打个电话,我转给你。”

陆鸿没说什么,把钱收下了。

舅打电话让厨房送了两份饭菜来办公室,陆鸿和舅草草吃了。舅说:“你真的决定了,没有任何犹豫?”

陆鸿说:“再和晨蓉分开生不如死。”

舅说:“我俩今晚去贡石。今晚我陪你去见晨蓉妈,我姐我姐夫缺场,我不管那么多了,我就代表你的家人。明天,我送你们到省城。”

陆鸿和舅从楼上下来,大堂里的灯已经全部亮了。还有两三桌客人在吃饭。但多数桌子已经空了。陆鸿的同事在忙着清理桌上的餐具。厨房的大师傅已经换了衣服走出来。他从后面冲上来,一把拉住陆鸿,说:“我徒儿啊,要去念研究生了,咋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说过,你开学,我要在家里做几道拿手菜,和你喝一顿。你舅不告诉我,我还真以为你是来学手艺讨生活的呢。”

陆鸿歉意地笑了笑,说:“本来我是要跟你道别的,可是家里有急事,时间不够了。”

“你有事,我理解,没事。” 师傅对舅说:“正二八经的名牌大学生,能不显山不露水踏踏实实,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当厨? 你这侄儿子肯定能有出息。”

舅说:“这话我信,我在他这般年龄真不如他。”

陆鸿和舅从楼梯侧面的门到了酒店后面的院子。陆鸿一眼就看到了舅那辆越野车前,爸和妈竟然等候在那儿。他突然紧张起来,他认定他们是一起来阻拦自己去贡石的。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了。他已经对爸没有一丝奢望了。想拦阻他,是拦不住的。

到了车子跟前,陆鸿没有和爸妈打招呼,用遥控开了车门,把包丢到了后排座位。回过身才说:“爸、妈,儿子不孝,我对不起你们了。我走了,不知道哪年才会回来,你们照顾好自己。”

陆鸿说话的时候,眼底发酸,不听话的泪水已经把他的视线模糊了,他看不清黄暗灯光下的爸妈是什么表情。他只是感觉到爸妈都在看着他。他不想听到妈妈的哭声,一转身把后面的车门关上,坐到了副驾位上,他的心痛得厉害,真想哭一场。舅什么话也没有说,开了另一边的门,坐到了驾驶员的座位上,用车钥匙启动了汽车。

陆鸿抬手抹了一下眼角,说:“舅,我们走。”

让陆鸿和舅没有想到后面传来的开门声。舅有点惊慌地看了陆鸿,舅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陆鸿从后视镜里,看到爸妈已经钻进车里来了。难道他们要在车里批斗自己,陆鸿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摸了一支烟,点上,把车玻璃摇下来,吸着烟思考着怎么应对。

妈妈突然说:“你爸太冲动了点。在他眼里你还是孩子,可你已经长大了,是大人了。你有权力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你的婚事我们不可能包办,但是能够理解。你对我和你爸可能是误解了。你觉得我们在你说你和晨蓉的事情时,我们显得不够热心不够尊重,是我们势利、俗气。其实不是,我们态度不积极有两个主要原因,一是我们觉得你既然要读研究生,就不要过早谈恋爱。二是现在的年轻人恋爱太随便了,我们总以为你也是一时的兴趣。等热劲下去了,就什么也不是。我们希望你的女朋友家庭条件好一些,也没错。那都是为了你将来的日子能好过一些。你爸没把事处理好,你就不顾一切要放弃学业要去东北,根本不考虑你爸你妈会怎么样,这是你的不对。你是我儿子,不可以这样绝情的啊。”

陆鸿料定妈妈接下来会说出让他留下来的理由。他一声不吭。他不想和妈妈争辩,争辩除了伤害妈妈,没有别的结果。

爸说话了:“我在车子面前守了一个来小时,就怕你一个人跑了。我把你妈叫来,把事情跟你妈讲了。你妈骂我了。她说,晨蓉和晨蓉妈妈是天底下最善良最优秀的女人。像晨蓉这样善良的媳妇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没有她你就不会以优秀的成绩大学毕业,更不可能考上研究生,也不会那么懂事。晨蓉主动退出,承受了那么大的痛苦,是怕连累你。你为了她甘愿放弃一切,我们家没有任何理由不满足你和晨蓉领结婚证的理由。原谅你爸,是我太虚荣了。”

陆鸿的心突突跳,事情的惊天逆转,他始料不及。他一直以为,在他和晨蓉的事情上,妈妈是最大的阻力,可是全都错了。但这一切,会不会是缓兵之计?今晚是晨蓉等待自己的最后时间了,今晚要见不到晨蓉,后果不堪设想。

陆鸿没有回头,说:“爸、妈,你们想怎么办?”

妈妈说:“开车吧。到贡石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太晚了,我们和晨蓉不好谈事。”

舅没驱动车子。他转过头,向后看,说:“把事情讲清楚再走。我不能带着你们去砸场子,晨蓉一家过得够苦了。伤害他们,我这个旁观者也不忍心。”

爸说:“不要记仇,我那时不是急嘛。”

舅说:“我要保护陆鸿,也要保护晨蓉。最善良的人是最弱小的,最需要保护。我总觉得姐夫和我姐转变得太快了,我怎么想都不真实。我姐前几天不是还想和副局长家攀亲吗? 我姐让我安排一桌相亲饭,我还记在心上。”

妈妈说:“那时候,我不知道儿子找到了晨蓉嘛。相亲也不等于就恋爱。再说,我儿子不是没同意嘛,你别认死理。”

舅说:“我想听清楚你们去贡石的目的。”

爸说:“去认亲。明天把他们接到桃城来,安顿到我们家。两家人在一起吃一顿喜酒。然后,我亲自和儿子、儿媳妇去办结婚手续。离我儿子去读研究生没几天了,结婚喜宴以后补办。有了手续,晨蓉就是我家儿媳妇,她妈就是亲家,两家人就是一家人了。我不会让晨蓉和陆鸿的丈母娘住到你酒店的楼顶上去,那样全城人都要取笑我。给陆鸿备好结婚用的房子,买了家具就是个家。让晨蓉和她妈妈住,这些是我和你姐刚才商量好了的。你姐说,陆鸿娶了晨蓉这样善良的女孩会幸福一辈子。我想也是这么回事。她可以对她妈那么好,肯定对你姐和我也会好的。我还要说说你们不知道的事,我以为陆鸿不可能考取研究生。毕业了就该工作,所以,我找了报社的领导,让陆鸿到报社当见习记者。领导给了面子,同意了。陆鸿用不上这个名额了,我再去求他们一次,争取让晨蓉顶替。这事成了,我们家就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了。”

舅这下放心了,笑着说:“我们能想到一起,真是太好了。晨蓉那样的女孩该有份好工作,陆鸿和晨蓉的感情是经历了考验的,有情人这回能成眷属了。”

陆鸿知道一切都是真的,言语无法表达他的喜悦和感激。

车开到晨蓉家在的那个院子里时,陆鸿看了看车上的时间表,正好是十点钟。晨蓉家的小屋的门敞开着,黄色的灯光从里面泄出来,门前的树上,那个娇小熟悉的身影一只手搭在树干上,脸对着院门的方向,好像已经等候很久很久了。那是晨蓉,她肯定以为陆鸿会形只影单地一个人从门前的那条昏暗的巷子里走来。然而,她这次等来的肯定是特大惊喜,因为陆鸿的身后还有爸、妈,还有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