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仙 域

2019-11-13巴兰华

山东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小巧大哥

巴兰华

我已经告诉了大哥,可他不听还是叫我们等他,一个人拿着身份证和钱包去了大厅。我冲着大哥远去的身影无奈地吐口唾沫,从怀里摸出烟盒给小五子一根自己点上一根。在香烟没有燃尽的时候,大哥低头耷脑又愤愤不平地朝我们这里奔来。我侧脸对小五子幸灾乐祸地嘿嘿坏笑起来。

一路上我埋怨大哥,说,本来可以开上你家那辆三轮车的,汽油钱让小五子掏就行,你就是死活不干。这样好了,大家两条腿什么时候走完这二百里地?大哥知道错在于他,只是闷头走路,也不理我。小五子也冷言冷语地抱怨。大哥实在憋不住了,大吼一声,嘟囔个俅啊,要不是你小五子成天跟个讨债鬼似地追着我,不是你老二欠人家钱不还,我这个担保的能上黑名单?能拿着钱买不上票?以前是飞机现在高铁票也买不了……你们一个愿意放一个愿意借,出事了找我这个保人,这还有天理嘛!大哥话说得有点急,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口痰,就把枪口对准了小五子,吴老板,你他妈还要脸不?你既然起诉了我哥俩,我也认了,法院执行不下来,你活该!你他妈没脸没皮地私下又讨债?你是公了还是私了?孬好都是你说了算?!

一直不说话的小五子,这时不愠不火。我想这小子也是没有了办法。当初,他牛皮哄哄找了一帮黑社会围堵追截,把我困在家里半个月,当他听说这段时间其他的债主早就起诉了,这才醒过味来。他弄的动静最大,到目前为止收获甚微,还白搭上雇佣那些黑社会的雇佣费。

小五子这个时候想必心里明白,此时的环境起了变化,如果发生战争那可是二比一的比例。尽管大哥因为给我担保受了连累委屈得要死,但是,真到了生死决斗的时候,兄弟自然要亲过外人,何况面对的还是一个死缠烂打的叫他厌恶无比的无赖。

小五子腆着脸说,不管公了私了只要给钱就行。觉得这话表达不够准确,他又补充说,实在不行,给本钱也行。

我和大哥憋不住同时笑了。我还以颜色,给你根鸟行不,我就剩这个东西了,好歹没有被你那些哥们踩着肚子给捽了去!

大哥也抱屈骂道,我的账户封了,十几万存款都被你们扣去了,你还想拍我的院子——院子是你弄得去的吗?担保我认了。我老婆可不尿你那壶!我觉得大哥话说多了,忙用胳膊肘捣他一下,以示提醒。

小五子这只苍蝇马上顺着这个漏缝迎过来,骂骂咧咧硬气起来,妈的,我跟律师早就说你们是假离婚,他妈的他说离婚证是真的,是假的也不好办了……离婚的法律是有规定的!说到这里他气不打一处来,往前上方一撩胳膊好像拒绝别人的劝说,不忿地骂,规定个鸟,我只要我的钱。再说,封账号扣的那些钱没分给我一分啊!

我跟大哥同时闭嘴,心说,谁叫你小子不去法院反而到家里折腾我们来着……你只要不骂俺娘,你爱骂谁谁,跟我们一家子无干。

小五子不但能买各种车票,飞机对他也没有限制。我跟大哥有时就很不忿,说,这世道咋好人都在泥里,王八乌龟都坐了上席?我那个假离婚的嫂子接过话头就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个儿子会打洞,老大老二你们可真不愧是亲兄弟!

我哥就瞪起牛眼质问,我去强奸妇女了,去杀人放火,去抢银行了?大嫂不屑地撇撇嘴,你可得有那个本事。大哥这就要发作,又要摔盆子砸碗那一套。大嫂一掐水桶腰哼哼两声冷笑,老大,要砸去大街上去砸,这屋是老娘跟闺女的,你的那半早判给法院了,滚!

我不满地看了大哥一眼,一甩手,心说:哥,你发脾气也发不到正地方,咱哥俩一齐快“滚”吧!

小五子看到我树倒猢狲散的样儿,够了劲后,就去折腾我大哥一家。当初,谁叫他担保来着?借钱的还不了,自然是担保的还,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小五子带领一伙流氓到大哥家闹,面对警察推出的盾牌。嚣张的小公鸡头们招来一个婊子当着大哥大嫂的面办事,来肮脏人。这招百试不爽,屡屡得手,以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逼迫他们就范。

谁知正吊着苦瓜脸的大嫂,拍掌大笑,还挤过头去分辨是男的鸟黑还是女的白?弄的两个演员无所适从,问吴老板结束还是继续?小五子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回答,还继续什么啊!

正当大家嘻嘻哈哈取乐的当空,大嫂却不干了,裤腰带一松,大白腚就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杀猪的大嗓门震破天:……救命啊……强奸啊……轮奸啊……!她不是对着众人傻喊的,而是扭过头对着房梁上崭新的摄像头哭嚎。大家惊愕地同时也发现这个黑洞洞的枪口,无不抱头鼠窜,并齐怼雇主:老板你把大家伙害苦了……万一哥们挂了……都算你的!

因为摄像头还没来得及通电,这帮龟孙子就提前行动了,所以,他们没有“挂”,但是,任由吴老板怎么解释劝说那些人是再也不露头了。你以为这当黑社会的就是草包吗?挣不到钱是小事,别把吃饭的家什再挪到监狱里去,那可不是一两年的事情了。

没了后援的吴老板没有办法只有做了孤家寡人的小五子,热脸贴着大哥和我这两个又穷又冷的瘦屁股,不打不闹一步不离死缠烂打地挟裹在一起。

临淄有家开化工厂的老岳还欠着我几十万的工程款,都拖欠好几年了,这还是五年前他刚盖车间时候的事情。本来我不想说的,我还指望这个老底子活命呢,可是,架不住大哥和大嫂三天两头呛吧我,又想,单凭我个人的力量也未必要的回来,要不,还用等那么多年吗?

于是,我就死马当活马医,送个顺水人情。提前声明,要来只还本钱,从此与吴老板的债务一笔勾销,并负责去法院撤下那些手续和网上的黑名单,还我大哥一个清白。

小五子冷笑一声,清白个毛啊清白?不过,无奈之下他还是表示,只要够本钱那些高利息就免了,还有,撤是撤不回来,不过,可以结案……那些不良记录自然就消除了。到时候别说你大哥坐火车乘飞机,就是坐火箭上火星也没人拦,只要有足够的闲钱。

得得得。大哥不耐烦地呲着贫嘴的小五子,说,既然如此,那咱就尽快行动吧。谁愿意欠这阎王债就是畜生。

这开惯了车放懒了的腿,是无论如何都赛不过一直安分守己种地的大哥。我跟小五子连滚带爬走了二十里就不行了,特别是小五子肚子里跟揣着一个篮球,一步一颠,那个痛苦劲头,我想要不是为了他那笔钱,就是打死他,他也未必走一华里的路程。何况,他家的车库里放着一辆奔驰S400,一辆奥迪4.2两辆豪车呢。

一路我就挖苦他,哪怕你开上一辆,一个多小时的事情,非跟我们穷人往死里摽。累不?活该!大哥回过头来听不到我们说什么,只是远远瞅着,好像害怕我们万一有什么好事把他给闪了。

小五子等把气喘匀和了,没有像往常一样怼我,而是扬天一声长叹,很有杨继业碰死李陵碑时候的无奈,他说,二哥,咱都是老辈子的好邻居,要不被逼到这份上,谁能把谁怎么地呢。我说,现今你是黄世仁俺是杨白劳,何出此言啊。小五子一声冷笑,你们这些人啊,只看到贼吃饭却从没见贼挨打……你欠我的钱不还,总是嫌我没有人情味,你知道我欠人家钱,人家照样雇佣同一帮人来修理我……

我沉默了。小五子说这话呢,倒不是瞎掰。他出道都不如我早,我完了,他还能囫囵得了?他放高利贷可不只是放给我一个人。好的时候他一高兴能杀头鹿招待大家,现在,早就没了那个谱,要学着夹起尾巴做人了。

我问,你咋了?

他说,我咋了?我的不动产全部给人家保全了,名字是我的,我却动不得。

我有点信不过他的话,这小子花花肠子多,十句话有两句实话就不错了。你的意思是,我欠你区区几十万就把你连累了?小五子一听,捧着熟透的西瓜肚子笑得差点岔了气,说,别往自己脸上贴金,就你那点小钱,把我东吴金融拖垮?笑话,笑话……我明白,他后面肯定有比我更不靠谱的巨人,不欠他一个亿也得五六千万,要不这小子不会这么够劲。

前面的大哥等得不耐烦,说,你俩走不走,不走散伙!我俩顾不上磕牙,抬头看看太阳已经偏西,紧赶几步商量一下晚上去哪里投宿。

掌灯时分,我们一行三人终于到达家乡与临淄中间的一个县城叫乐安。进了城,我哥俩低头耷脑,小五子就又成了吴老板了。他把身份证一晃,给服务员说,一个标准间。我知道,标准间是两张床,自然是他睡一床,我哥俩睡一床了。

人家服务员说,这两天县里开会,就剩一个大床的包间。小五子犹豫了一下,说一个床就一个床。回过头来卖乖地说,反正你们也不能住,这是四星级的。我跟大哥同时小声骂一句。不就是笑话我们是黑名单上的人嘛。

我跟大哥这就回身要走。总不能站一晚上吧,寻思找个小旅店一晚三十五十的,回头大哥找大嫂也好报销。我是指望不得了,裤兜里就十五块,路上还买了一包大鸡牌香烟,就这么些家当了。老婆早就背着三岁的儿子去了四川娘家,桌上的留言我一看就心灰意冷了。随她去吧,兴许再找个好人家把我儿子抚养成人,夫妻也算不白相处一场。

小五子猛地拽着我的手腕子,却对着大哥说,你们晚上溜了明天我找谁去。我跟大哥气笑了。我说,你住着星级宾馆,倒把我们扔到露天里,要死啊。

小五子把食指立在没有胡子的嘴唇上“嘘”一声,并重重地拍了一下我长颈鹿般的脖颈说,别叫唤,放了你大哥也舍不了你这个财神爷呀。

小五子说,我一个人住,这哥俩是送行的,上去说会话就走。服务员看了看我们也不像住这种地方的主,没言语,把单子和磁卡扔给了小五子说,250房间。我怀疑我听错了,星级宾馆也有这样奇葩的房号?忍不住调戏小五子,真是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啊。他撇撇嘴回敬,今晚二百五的可不止我一个。

但凡脑袋没有被驴蹄坏的人,用脚趾头寻思一下也知道房间分配的格局。掏钱的吴老板,独享大床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俩大不了睡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从橱柜里揪出一床被子一搭,怎么还挨不过一夜啊。说真心话,这样的安排也不错,又不用我们花一分钱,说白了还不是又一次白占人家吴老板的便宜。占是占,这次可是他自愿的。

当我跟大哥最终睡到大床上的时候,我忽然萌生一个念头,这年头有钱的和没钱的还真说不上谁更幸运。当然,小五子屈尊自愿一个人睡地板并不是他大发善心,他体型有点弥勒佛的外形,可惜,良心坏了。他怕他睡着我们跑了。还是不放心我哥俩。他把被子跟围孩子似的把自己裹好了,背抵在门上,一边点着头一边打着呼噜。

哈。我哥俩当即灭灯,睡觉!

本来凭着小五子目前的财力和他急于解决问题的心情,我们完全可以雇上一辆出租车。但是,他也知道,现在法院执行厅好几帮人在找我,怕万一被捉到那就前功尽弃了。我说别说的那么玄乎。不就是半个月的事吗?世界大战一时半会不会发生,我估计还到不了对射核弹的时刻。

小五子冷笑一声,那倒不至于,可是你被逮了,你的那位朋友还傻等着你找上门么!还是这小子聪明。这话说的倒有些道理,网络这东西不光是便利,有时还是坏菜的根源。

那没有办法,只有走小路钻胡同,穿越田野绕走河渠,尽管是直线距离,时间可就老了去了。还累坏了一帮子的好人。

第二天上午,我们钻出高粱地的野路子。从县城带的吃的喝的都消耗殆尽,小五子嘴角熟食的油腻沾了蒲公英的白毛,跟一个伸着嘴的老狐狸似的。我的裤腿也被高粱茬给豁了口子,一走一扑打,跟个断了翅膀的山鸡一般,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我们中间就大哥利索,他个高,习惯了庄稼地的环境,如履平地,羡慕得我跟小五子直叹气。穿过大片的庄稼地,我跟小五子就互相拽着对方的衣襟,一起跌倒地堑上,冲着大哥摆摆手,意思走不动了,歇歇。

大哥就自顾自地点了一棵香烟,猛吸一阵子,把烟蒂用脚跟捻死,跃到高处手搭凉棚四处观察。然后,悻悻地蹲到我们面前,像跟两条癞皮狗说,坏了,我们迷路了。我和小五子一听就跳起来了,仿佛刚才的疲劳是装给大哥看的。

小五子先急了。大哥,咱可没有时间在这胡天野地里打转转啊。我也跟着帮腔,说是啊。

大哥拉下脸说是个屁。你们以为我愿意啊?我家忙得很,大片的玉米还扔到野地里呢。

我们一看撒气找错了地方,忙赔着笑脸,说大哥大哥没说你哩。都是埋怨自己呢。话是这样说,大家心里都有一股子的火,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大哥说,这样的话,我们明天也找不到地方。

小五子就焦急地质问我,你不是说认识路吗?

我忙说,是啊,认识是认识,但不是下路。

一句话把大哥和小五子气得直转圈,我估摸着要不是事情紧急,他俩说不定会合伙把我揍一顿。一个是债主,一个是担保被我连累,说下老天来祸事的根源在我这里。

跟这两个人说不明白。我只有自己想办法。我翻着电话薄,一个名字叫我选中。叫我泄气的是,电话刚通,连个铺垫都没有,那边就直奔主题:

老板啊,我的工资啥时候清啊?

我说,快慢看你了。

那人激动了,说有门了?

我说,你赶快到乐安城南这片高粱地接我出去……给你家送钱来了。

给我打工的陈大祥,开着三轮车兔子似的左寻右找终于在两个小时十分钟后我们会和。要不是为他那一万两千块的工资,我估摸着这小子没有这么出力。

他老婆早把饭菜准备好,炖的蘑菇小鸡味道还真不错。我回头瞥了她一眼,还挺俊俏的。

陈大祥看我们吃得差不多了,嘿嘿笑着,要说他最关心的事情。我忙堵在他开口之前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大哥只顾对付那只鸡翅膀,吴老板就直点头,证明我的话没有说谎。

陈大祥一听,脸色大变,说,老板,你这不是画个饼叫俺充饥嘛。云彩影子里的事情叫俺咋相信你!

我心想要坏,马上一拍桌子,把大家吓一跳,他老婆也凑过来看究竟。我大言不惭地教训大祥,我都这样了,还想着你!你倒怀疑起我来了?我冲小五子使个眼色说,吴老板,把饭费付了,咱走!我这招真好使,大祥一下软了,老板老板,别生气,权当我放屁……

我刚松口气,气氛就又变得不对了。他老婆不愿意了,拉着个外乡口音,吆,他老板,欠钱的真的就是大爷了。

小五子此时必须跟我站一个战壕里,他是多么聪明的人。他一腆肚子跟圆桌弧形对弧形,嘿嘿一笑,说,弟妹,大爷在这呢。

他翘起的大拇指点着自己的额头。看到女人狐疑的神色,继续演下去,欠你多少?女人说,一万二。她本来见了腆着大肚子的吴老板就发怯,弱弱地发问,也欠你的钱啊?几万?

吴老板摸着脖子上的后槽肉,说,不多不多,才几十万。女人一下被镇住了。我及时打马虎眼,好了好了,别挣了,讨回债来谁也少不了……是吧,大祥。我把球及时踢给陈大祥。

那还用说,老板。我的比起这个老板的连个零头都不是……你说是吧,老板!

我龇牙一笑,说,总算明白了!还有,以后可别叫老板了,你们谁都比我富……叫哥,叫哥。

陈大祥老婆也是个聪明女人,马上改口,大哥说的对!咱小门小户那点零钱,你们手指缝漏的都用不了。

看时机一到,我说,大祥,那次施工时你领队,地方你熟,辛苦你带路吧!

大祥一听,马上显出左右为难的样子。

我说,咋了?到手的钱不想要了?大祥一副要哭的表情,往外倒苦水,看老板说的,我不是不想去,是根本去不了。

原来,大祥跟别人在村里接个小工程,规定这几天完成,超一天罚一千,实在离不开。我沉默,这什么事情都不能太过,否则,非出事情不可。

没想到大祥的老婆却自告奋勇,说,我知道那个地方,并对着大祥说,你干活那会,我不是去给你们送过水泥嘛?大祥说是啊。女人问,我带你们去可以吗?

小五子小肉眼子一下睁大,说太可以了。大祥又看我,我说看我干吗,只要认路我管你谁去呢!

有了向导我们就顺利多了。再说,当初陈大祥老婆开三轮车送水泥怕交警查扣,转绕小路走,这下却无意成全了几年之后的我们此行的诸多便利。真是无巧不成书啊。陈大祥三轮车施工要用,就出去向邻居借了两辆摩托车。小五子不会骑摩托,没有办法就让大哥带着。我带着陈大祥老婆跑前面带路。

摩托这玩意比小车那是没法比,但是,比起两条腿走路那可是有着天壤之别了。视野开阔,秋风吹着,挺来劲的。关键是后面两团肉搓在后背上,热乎乎的,弄得我心里麻酥酥的。我离婚半年多了,手里又没有钱,真的是憋坏了。

车子经过一片没有收割完的玉米地,中间的小路就像一条屁股沟子。我扬扬头看到前面不远就是一个乡镇的样子。车子却卟卟啦啦停下来,熄了火。

大哥差点撞到我的车尾上,一边刹车一边咋呼,老二,你咋骑的车?我叫大哥赶紧去前面买个火花塞,要快啊。大哥真不愧是大哥,一拧油门就冲过去,扭头告诫执意要往下跳的小五子,你摔死我不负责啊!

看到他俩远去的背影我心里真的感激大哥,还是亲哥啊。陈大祥老婆叫许小巧,这是路上我问她的。小巧从车上出溜下来,红着脸说,老板,你等我一会,我去解个手。

好好,快去吧。眼睛却瞄着她去的方向。

在她直起腰,裤子提到膝盖的时候,我一下从后面搂住了她的腰。

到了老岳家门口的时候,许小巧说你们要账不该我事,我也犯不着得罪人,我把你们带到这里算完成任务,剩下的是你们男人的事情。大哥说对,他欠的是老二的钱,吴老板不放心可以跟着,我们犯不着再添一个仇人。

小五子说,好好好,你们都走,在这里也未必是件好事,不添乱就不错了。于是,许小巧和大哥各骑一辆摩托回村等候消息。

我跟小五子准备真刀实枪地跟老岳干。小五子眼睛巴望着一溜烟消逝的远方,才想起了什么,后悔地骂道,这娘们,原来会骑摩托啊。我说,人都会骑,只是,不会骑你这样的笨蛋。

他眨巴着眼睛一时没有答上来,快到大门的时候才有所悟,不咸不淡地说,难怪你抢孝帽子似地抢着带她……你这话里有话啊。

我说,闭上你的乌鸦嘴,干正事。这是我从前天第二次骂他乌鸦嘴。

他竟皮笑肉不笑地答道,绝对绝对。

老岳见到我不亚于见到从坟地里站起来的爹娘,惊讶的半晌没有声息。我坐到沙发上也不作声,就这样冷冷地盯着他。小五子把将军肚子一腆,双手倒剪,腰板少有地坚挺,眼睛盯着自己的鼻梁骨。还别说,我俩这阵势还真没有排练,个人非常投入又非常入戏地进入到各自的角色。如果您经历过讨债的话,那么呈现在您面前的可不是三脚猫的角色,绝对不是等闲之辈。仅仅从数量和质量上看,来者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

老岳终归是老岳,在我俩还没有丧失耐心之前,就已经俯首称臣。这条老狐狸。他双手一拍,哎呀呀,我的巴老板啊,是什么香风把你吹来了!

我面无表情说,骚风。

这句话本来是对着老岳的“香风”来的,可是,小五子这个没肚量的东西,一下联想起我跟许小巧的艳遇来,憋不住差点捧腹大笑。我怕这一个破绽泄了刚刚建立起来的威慑力,马上跟上句:钱,当然是为那笔欠款而来!

这个真毒,小五子本来已经上挑的嘴角马上被人扯了一下似的,立刻瘪了下来,眼睛倏然变得阴冷阴冷,跟蛇的眼睛一般放着绿莹莹的冷光。老岳用眼角仅仅扫了一眼,浑身不仅一凛,那递香烟的动作都连贯不起来了。

我对着他俩中间点点头,像是告诉老岳,这次可不是跟你来闲磨牙;又像是夸奖小五子,演得不错,是个好演员。小五子愈加沉默,头继续往后仰,余光盯着鼻尖。

老岳的眼睛直往小五子的腰里觑,大概看看这个家伙是不是别着家把什。事也凑巧,小五子穿的衬衣脏了,早从裤腰带里揪出来,下襟在肚脐眼前打了一个结,这样他如同套了一个救生圈的肥腰就有了内容。

汗水就顺着老岳那虚胖的白脸往下淌,打碎了两个功夫茶的小玻璃杯,才算给客人斟上茶。

我环顾了一下老岳的办公室,还是三年前那个样,没什么大变化,要较真的话就是红木桌上方挂一幅字。我也认不太全,好像是一个官员的真迹,字一般但牌子硬。

老岳招呼里屋说,小芸,来客人了,叫厨房多弄几个好菜,你再把我的五粮液摆上……嘿嘿,巴老板可是贵客啊。

随着一声发嗲的应答,铝合金推拉门打开,出来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秘书,白衬衣长长的跟小五子一个样式,下衣襟随意一勒,人家这一勒恰到好处地显出了杨柳细腰,小而翘的屁股被弹力极好的黑裤包着,杀伤力十足。

我真的怕小五子拿捏不住坏了大事,好在,人家也是见过大世面的,纹丝没动,熟视无睹。我暗暗赞叹,真是一条放高利贷串钱的大咖。

既然人家以礼相待,咱就不要撕破脸皮,说一千道一万,蛮横那真的是装出来吓人的。万一镇不住老岳,我们还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在人家地盘上,别说招呼车间的小伙子,就是光办公室的小姑娘吐唾沫也淹死你。所以呢,见好就收,还得打悲情牌。人嘛,心都是肉长的,欠钱总是要还的,翻脸不认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我也知道,只要不逼得太紧,看这情形,这家伙手里再紧张肯定要出点血。我身后杵这么个大胖子,任谁都看得出绝不是省油的灯。

我心里终于平衡了一回,吴胖子,你成天耀武扬威的,今天也给我跟会儿班。

我想借机捉弄一下吴老板,把脸一耷拉,以老板的口气说,胖子,杵那里像根木头,到岳哥这里别没事拉着个死脸,跟没管你饱似的。

小五子绿豆眼珠子在眼缝里骨碌了下,冲我讨好地龇牙一笑,回过头去马上恢复原状。老岳刚刚带点笑模样,一看小五子回收的笑容又不自在起来。我心里对吴老板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副经典的奴才嘴脸叫我学一辈子也未必学到真髓。

席间,老岳招呼我,那个一笑百媚生的小芸就专门撩拨小五子。我刚跟老岳叙了叙旧,把具体情况当然是把小五子说的杀人不眨眼六亲不认的个性夸张地叙述一遍,再把他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忠义表彰一番,老岳每每点头哈腰说,好汉,忠良。

那边,小芸夹菜小五子就吃,给酒就喝,我知道这家伙能喝三斤白酒,所以,我倒为送到虎口的小姑娘不知死活而担心。果然,小芸搂着小五子连喝两杯就不行了,这就要脱衣服。老岳脸上挂不住,尴尬地说,先喝酒先喝酒。

小五子又灌了小芸一杯,她一下趴到地下便呕吐开了。

小五子,撇开小芸,一手端酒杯,一手拎着五粮液的瓶子,要敬岳老板三红三喜。我打了一个嗝差点把刚刚喝进去的美酒给倒出来,心想,三两三的杯子六杯就是二斤……老岳就是死了也喝不进去。果然,俩人各喝了两杯,老岳就草鸡了。小五子说,今天谁要喝不出这两瓶,谁就别出这个屋子。

好。妙。真牛。我给吴老板连点三个赞。

老岳一下趴到我怀里,吐了我一腿,恶心得我差点给弄吐喽。我说,老岳你服不服啊。老岳说,我服,我服了。不就是钱吗?我还……别叫你手下灌我了,再喝就死毬了……上个月我才动了手术!

我知道老岳熊了,真动假动手术咱先不去管他,只要还钱,我喝死也值啊。

大家饭也没吃,重新相扶着到财务。老岳说,钱,都给他。

财务一看老板这个德行,就说,岳总,今天没有准备啊就五万块,多一点也没有。要不,先拿着这些,明天再去银行取来一起清。

没等我说话,吴老板此时精神得很,小眼放光,不紧不慢地说,不用那么麻烦,我告诉你账号直接电汇就行。我一愣,这小子可真够狠的。

他明知道我的账户都封掉了,款自然是往他账号拨。不过,很快会计的回答叫我放心了。他不好意思地说,宽带这两天不好用,咱上不了网。

气得小五子咬牙,直打转。

我说好了,先拿着这五万块,明天一起清。我认识财务,以前没少喝酒。我打了收条按了手印,把五摞钞票扔给小五子。

老岳看来是真醉了,裤裆尿得水淋淋的,躺倒在沙发上跟个死人差不多。我给小五子说,赶紧走,心想万一这老岳一下子过去,那就说不清楚了。

小五子不愧是当老板的,当面把陈大祥那一万二一把清。剩下的三万八抽出两千给了大哥,说,大哥辛苦买盒烟抽,算我小五子请邻居的客。

大哥喜出望外,伸手把钱折叠塞到怀里,还忘不了夸人,吴老板,说实在的咱村我就服你!小五子摆摆手,噗嗤笑了,你不在年三十咒我就烧高香了。

大哥笑得有点谄媚,“嘿嘿”像个叛徒。我说,我呢?这钱可是我的,就是还你这钱也得先经过我手,这样才符合业内规矩是不是?

小五子气笑了,说这话是不错,好。他把所有钱抓到手了,然后把我的手掌扒开,连手带钱一沾,马上甩开说,老少爷们证明,巴老板已经还我三万八千元,剩下的什么时候讨来另行核算。

我一推他胳膊说,去。小五子坏笑一声,还是从大摞的钞票里抽出十张,说,按说不给你……还欠那么多。中午还耍我半天猴。大哥说,等等,你们还有心思去看耍猴?我跟小五子同时大笑,说,你懂什么。

我一把抄过那一千元得意地说,吴老板,你说,今天咱爷们不?小五子实心实意地说,绝对!随后有点得意忘形,说,老巴啊,我今天算弄明白了,咱俩合作是绝配!……要不,今后你跟我干?

呵呵。要不是看在这一千元的份上,我真该吐你脸上。大家哈哈大笑。小五子也装模作样地咂咂嘴说,可惜了可惜了。

陈大祥早已经把酒宴准备好,今天许小巧特别殷勤,一是把多年的工资一分不少地拿到手,二来呢我想玉米地那段不为人知的好事肯定也起作用。酒足饭饱,大祥开着三轮车把我们送到村边的一家旅馆。

本来想去镇上的大宾馆,一是大祥也喝酒了,二来是这里离老岳公司近,明天也好早晨堵他。

今晚小五子不跟我们一个屋了,料定他也知道我不会逃跑的,反而担心刚要回来的那三万多现金的安全。正好,我跟大哥一个屋,睡得更踏实。大哥高兴又多喝了一点,一会就发出鼾声。

我躺了一会,听听隔壁没有动静,就悄悄起床,走出房间。

今晚我早就有准备,把酒都吐到茶杯里了,因为我有心事。我在上厕所的时候,正好碰上端菜的小巧,我就搂着她的细腰要亲热。小巧一下红了脸,说你找死呢,大祥可在家呢。

我说,他喝醉了。

小巧低头寻思了一下,小姑娘似地羞红了脸,说,你半夜来……我给你留大门,你去东屋等我。为了保险起见,我把一千元的十分之二塞到小巧的领子里,痒得她咯咯笑个不停。

月亮像柠檬,淡淡地挂在夜空。真的是如歌如画。我尽管作假,但是中午喝的酒也没有完全醒过来,加上小巧敬了我两杯,我能不喝吗?晚上那两个诱人的大雪梨等着我呢。如果醉与不醉按“醺”算的话,我已经不是微醺而是“中熏”,走路歪歪扭扭,只是觉得自己还算清醒。仰视着苍穹点点繁星,看着北斗星就能辨别出我的方位和村子的位置。

我一路歪斜地穿过旅馆前面的甬道,往东那片空阔的地带行进。走着走着我感觉到头皮发麻,头发竖起的感觉。心里一惊,坏了,是不是遇到酒鬼了。

我从小就听老人说,晚上喝了酒最忌讳走荒郊野外,那些孤魂野鬼特别是酒鬼一闻到酒味就飘过来了。我左手拇指忙掐着食指骨结,默念着“恭敬观世音菩萨”,给自己壮胆。

猛然间,类似猫还是黄鼬的夜行动物“嗷”地一声,从我裤裆间窜过去,我吓得一下跳起,捂着扎起的头发照着左前方就跑。也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我发觉汗水把我的衣服都湿透了,裤裆里一片湿迹,我更愿意相信那是流的汗水。

身上一出汗,头脑清醒了不少,我忙停住步子,四下打量。

坏了,慌不择路我这是跑到了哪里?我早已经脱离了乡间小路,别说许小巧家就是旅馆我也找不到了。四周全是大树,隐隐辨得出是榆树、槐树,还有巨大的柳树……这片树林白天根本不存在,这要是白天那是多么显眼的地界啊,可是在我的记忆里根本没有。我又怀疑,即使我跑半个小时,能跑出多远?不过我马上被我这个疑问吓住了。

夜里真的跑的话这段时间十里二十里也未可知,何况,是惊慌失措的时候,那速度就无法估量了。我以前可是全校的长跑冠军啊。

这个时候说真的,我并非完全是害怕,身上没钱不怕打劫的,那八百元我怕小巧半路再抓大头,就事先藏到床垫底下了。这片树林虽然遮阴避日,但是,并不黑暗,好像园丁精心修理过一般,该稀疏的稀疏,该浓密的浓密,看似散乱,实则树木排列有序,草丛竟然有花束静静地开着,粉色的花瓣被月光青蒙蒙地沐浴着,似撒了一层浮粉,偶尔晃一下晃一下,泛着露的水光。

我闭上眼睛静了静心,抬头去看北斗星,月亮此时正炽,把天穹照得一片清明,那星星反而隐藏到天幕后面去了。沮丧的同时我发现脚下并不是没有路,茅草虽然没过脚脖子,但是能看到隐隐被人踩出的一条不甚明显的路,草尖上的颜色显然比两边白。

这个时候我顾不上什么私会情人啃雪梨了,我的第一任务是赶紧辨别方向找到出路。

很奇怪吧,深秋了,树上的叶子落了一半,眼看着冬天近了。两只蝴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在我眼前一闪,我用手本能地一挡,它们就翩翩飞到我的前面,不快不慢我刚好跟上它们的速度。它们一直顺着这条白草小路貌似往外飞,我赶紧追上,有伴儿总比一个人瞎闯好啊。我对面前这对蝴蝶一下亲切起来,完全放松了警惕。

大约一支香烟的工夫,前面好像出现断崖,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警惕性再次提高起来。我不想再跟着它俩往前走了。顺手从地下捡起一根干枯的树枝,以防不测。

那对蝴蝶好像也不急于赶路,而是,互相追逐着起舞,始终在那断崖附近徘徊。我咬咬牙,心想怎么不是死啊,我倒要看看今个我老巴能撞上什么狐仙妖女。挪着小步近前一看,我松了一口气,虽然下面与地面落差十几米,但是,连接处竟然有青砖的台阶。

我一下放心了,既然有台阶肯定是人砌的,有我们同类的足迹我怕什么。

我一步一步循着下去。月光下,下面的景物很清楚,台阶两边是说不上的花簇,开得很盛的样子。我想这大概是低处挡风向阳的缘故吧。这样想,我就越来越觉得这些景色很符和自然环境的规律。

我由小步的试探到了大胆迈步向前的勇气。一百多级台阶后,前面是沙砾路,平坦而有人为打扫的迹象。四外树木已经稀疏,只是低矮的花树和草本的野花,馥郁的清香简直叫人陶醉。我甚至想,我是不是被这对蝴蝶引到了“桃花源记”中的世外桃源了?

我一下惊喜起来。前面不太远的地方竟然有了灯光,淡黄的那么一片,迷蒙的氤氲里,显出一个院子的轮廓,建筑不是很高,但是却很平很大的样子。如同触礁趴在木板上随浪漂移的落难人,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猛然发现渔火,那种心情是无法比喻的。

我步子有点慌乱了,甚至是一阵小跑。好讲究的院落。这是我扶着大门门框的第一个感受。有一种庙宇的感觉,细细观察又不是。大门半开着,我把半掩的那扇大门也给推开,我有一种为退路而早作准备的心理。

一排仿古建筑,但是,样子又好像有点破旧,不过,也没有破到不能住的份上。灯光就是中间房屋的窗格子里散发出来的。

我小心脚下。院落不很大,但很干净,一口琉璃井设有防护栏,但是我绝不会愚蠢到此时去一探虚实。屋檐下几丛牡丹开得争奇斗艳,在夜色里生发着幽幽的天香。我一时竟忘了季节,牡丹其实早就凋谢好几个月了。但是,当时,我却觉得牡丹就应该是这个时候开,开的正当其时,要不,我这样整天疲于奔命的人,哪有机会去菏泽甚至洛阳赏牡丹。

这时,亮灯的屋子的木格子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女人没有出来,却探出半个身子脆生生地问,那是谁啊,这么晚站在院子里做什么?

从那声音里我断定是一个很年少的女孩子,陡然高兴起来,没有想法,只是女孩总比男人更叫人亲切。我说我。那女孩子笑了,饶舌地问,“我”是谁?

我就一边大步踏上台阶,一边解释,说迷路了,我能进去吗?

女孩没有马上答复,只是在我快到门口的时候,侧身让开。

我也不管那些了,这一夜跑得我精神恍惚,疲惫不堪,口干舌燥。这家的摆设好像六七十年代的,比起现在普通的人家也落后几十年,连起码的电视机和沙发都没有。木桌和木椅,笨拙的宽板凳。同时叫我诧异的是木椅上还端坐着一个女人,她正扬起脸来审视着我,手里拿着一本纸页发黄的旧书,有一丝被人打搅后的不快。从房梁上垂下的简易电灯发光不是特别亮,我想也就是二十五瓦的白炽灯泡。

这是姊妹俩吧?年龄差不了几岁,我想。看书的是姐姐,头发是盘着的,显出颀长的脖颈很高贵的样子。妹妹垂发有点单纯和调皮。正当我不知道是该停留还是该马上退出去的时候,很快这种尴尬的气氛被打破。姊妹看清来人大概觉得我不是什么小偷或者什么坏人,一下热情起来。

还是那个快嘴的妹妹走过来,抬头看我的头发,低头又看我的鞋子。我也知道我的狼狈样子一定很可笑。果然,妹妹笑起来,说,你是逮兔子的吧?夜里,这里经常有逮兔子的。

姐姐本来是安排她给我倒碗水的,一听,忍不住笑了,声音不大,我听了没有不自在,却很熟悉。好像听过这个笑声并不太久远。

我坐下,想跟姐姐挨近一点,她却挪到一边弯腰拾掇别的去了。她说,父亲在地里守护庄稼,经常碰到那些偷猎兔子的村里人。

我喝了姑娘给倒的白开水,好受多了,疲劳后就是犯困。心想,再坐一会就走。不知怎么我越来越觉得眼皮沉重起来,嘴也不听使唤,慢慢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早上,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对着我的是一对枪口,吓我一跳。大哥正弯着腰,王八瞅蛋一般瞪着牛眼盯着我。

我说,大哥你咋了?大哥直起腰,在房间转圈,老大不乐意地埋怨我说,老二,你昨晚喝了多少酒?一晚上胡说八道,又打拳又蹬脚折腾了一晚上,一宿我哪有睡着觉了?

此时,我才清醒。我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我确定我确实是活着的。我又怀疑,我怎么做了这么个蹊跷梦。梦中的一草一木清清楚楚,甚至连那美貌姣好的女孩一笑一颦的模样就在眼前似的。

好奇怪的梦啊。我不知吉凶,想跟大哥说道说道,又怕他耻笑我就憋住了。

可惜了我的二百块,白白扔给小巧了。我后悔喝了昨晚巧巧那来历不明的敬酒,按说我是不会醉的,这点酒量我还是有的。

我跟小五子还有大哥八点就从村里雇了辆农用车把我们送到老岳的公司。大哥见昨天我们的成就也不怕得罪人了。这次我们却扑了个空,这个结果对于讨账老手小五子来说,是耻辱,因为本来我们应该能事先预料到的。在我看来情理之中。躲账的都是先给你个甜头吃,然后,躲掉跟你躲猫猫。喝醉酒的人,第二天肯定是滚被窝,起码上午是起不了床的。

老板不在,找财务也是白费劲。看看十点了,小五子就告诉财务,我们家里还有事情,你给岳老板说,我们下个星期再来。

手里有了钱花起来自然方便。住宾馆是吴老板包圆,我的钱就买香烟,吃的尽量不买,有管饭的干嘛浪费自己有限的资源呢。

我们都听小五子的,他说等咱就等。我看时间宽裕,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换洗晾晒到大院的铁丝上。

正好碰到那个唯一的女服务员也在晒东西,不过,她的东西要小好多。我明知故问,姑娘洗的啥呢?这么勤快。姑娘一愣,可能像我这样的过路客,见了人一般没有这么高的热情。刚想回答,低头一看盆里的东西,马上警觉地瞥我一眼。看我人模狗样儿的不像个坏人,搭讪道,你可真勤快,大早上洗衣服。

嘿嘿,我们算是搭上线了。有了这几句话垫底,聊起来自然就舒畅多了。

我问你们村附近有土地庙玉女祠什么的吗?姑娘呵呵笑了说,你咋这么迷信啊,都什么年代啦?

我说,那可不一定,山区就有。姑娘回忆了下说,爷爷说以前有,后来给砸了……不过,我们附近有一个公主坟是很有名的,前几年被国家列为一级保护单位。

我说等等,你说是公主什么……?姑娘语速太快我没听清我想听的内容。姑娘说,——公——主——坟!我用小拇指抠着耳朵眼子,不高兴地说,你大叔我不聋,干嘛这么大嗓门?

姑娘一嘟嘴更不满,谁的大叔?你大我才多少?去,忙了!说着转身真的忙去了。我思谋着,这姑娘身份不单纯是服务员。我决定找一个机会拜访一下这位见多识广的爷爷。

小五子无聊要打扑克,三缺一就找服务员凑数。服务员显然识破他的伎俩,不搭这个茬。小五子就怂恿我去,说,你人长得好,嘴又会说,你去。

我说,爱谁谁,我只认小巧。我这话当然是气他的。这话果然奏效,他把扑克一推,说,呵,你去找去,以为你是个什么热人的糕!之前是为人家的工资,现在你去恐怕热屁也不呲你脸。

大哥一听我俩全是不入耳的话,摇摇头,踱步出去晒太阳去了。我呢,看到小五子去房间看电视,也拍拍屁股走人。刚出门我看到旅馆树荫下一帮老头在下象棋,大哥弯腰勾头站在人群后面。

我唤一声服务员。得到答复,我就站在房檐下等。姑娘过来问,是你唤我吗?我说嗯。小姑娘正洗过头,大概正吹干,一手拿梳子梳理半干的一头长发。

她问啥事?我说,把你爷爷请过来我有事请教。

她一听就恼了,啥事啊这算!他不在这里,住村里。我诈她说,刚才一个老头说叫你端杯水,你没有听见?姑娘上当了,忙说,我忙着呢,一天就知道下棋,还净捣乱。

看到我坏笑,她知道上当了。也不好意思了,好,不过,现在你门也没有,等到人散了他自然回来吃饭,到时我叫你。

爷爷可是了不得的人物,一看这面相就不俗。白面,长髯,除了鞋子浑身找不到一处黑的来。我自然恭敬有加,递上一支“大鸡”,他一摆手,说,戒好多年了。我多此一举地把姑娘刚端过来的热茶又给往手下挪挪。

老者笑了说年轻人,我听我孙女说你想知道一些旧事。正好趁我心情好,尽管提,只要我知道的。

公主坟。

齐国最后一个国君叫齐王建,太后有一远房孙女叫泽芝。女孩很得年老的太后喜欢,被恩赐王宫教养,早晚相见以取太后欢心。泽芝有一贴身丫头叫月巧。齐国投降大秦后,本来之前泽芝带着她的丫鬟可以还乡回家的,可是,荣华富贵的时候被太后宠爱,怎能落难时背叛,泽芝决定与太后共患难。

国君建被大秦帝王安置共地,故意将他饿死。其他宫中仆人全部遣散,只有泽芝和月巧伺候老太后,在一个废弃的大家院落里。

大秦驻地一位官员看上了泽芝,择定一月之内迎娶,太后积劳成疾而亡。泽芝身后之事处理便当,就给丫鬟月巧说,我决定追随太后而死,你早早回家把自己嫁了吧,过你的平民日子。月巧说,要逃一起逃,要死一起死。大秦泱泱大国,无处可逃,死倒是可行。

算计着迎娶的日子临近,主仆二人晚上把新衣裳穿戴整齐,描眉涂唇,打扮的跟天仙似的,一把火把房子点着……秦王听说此事十分感叹,鉴于泽芝的忠贞,月巧的忠义,传旨意分封泽芝谥号“公主”厚葬,月巧之墓相邻陪伴。传说以前曾建有公主庙,塑有公主泽芝和义仆月巧的神像。不过,只是传说,谁也没有亲眼看到,两千多年了,就是石头也早被雨淋风剥殆尽了。何况期间发生了那么多的战争纷乱。

公主坟巨大全是用鸡蛋清、小米粥和土攒起来的,土质坚硬色泽发白,有如一座平地突出的丘陵,经过千年的风风雨雨,已经树木葳蕤成林,荒草遍地,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当初,日本鬼子进中原的时候,好多老百姓就曾经躲到这片树林里,逃过一劫。

我回忆着老者的故事愈加证明了我的确去过那个所谓的“公主庙”,见到的那两个女孩就是“泽芝”公主和“月巧”丫鬟了?不可思议。莫名其妙。现实与梦幻把我的脑子搅浑了。私下思忖那夜如果一觉醒不过来,灵魂是不是就真的留在了公主庙……

吴老板放风一个星期,那是麻痹老岳,第二天十点才叫大家出发,到了那里还不到半个小时。他吩咐把车堵在大门口,我们三人就径直去了老岳办公室。

我们扑了一个空,办公室敞开着,设施齐全,单单就没了人。连那个服务的小芸秘书都不见了。小五子一拍脑袋说,完了,咱叫这老油条给骗了。我说,先不要着急,我去问问财务。我跟他还算是朋友。小五子摆摆手,就蹲到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大哥一看苗头不对,马上借口出去看看,跳上农用车驾驶室,抽烟慢等。

财务老李说,你们拿到那五万就够幸运的了。岳总给人家担保五千万,这次恐怕把老底给赔进去了。我说,他人呢?

人?我怎知道?老李摊开手说,我是走不脱,否则,我也会回家的。

我说,前天不是挺有钱的嘛,咋一下就完了?老李对我苦笑说,啥钱啊?那是刚刚卖了一批货物给了十几万,碰巧被你们堵住了……这笔钱是工人们的工资和老板的生活费。我说,要知道这样,说什么得逼老岳把我剩下的钱给还了。

老李哼哼两声没再搭腔。我瞥了财务的保险柜一眼,老李说,巴老板回吧,钱的事情以后再说!

回到旅馆,服务员看到我马上凑过来。我们相处的已经很熟。她神秘地问,我爷爷给你讲公主泽芝和丫鬟月巧的故事了?我说是啊,你怎么知道这俩人?姑娘不屑地一乐,我从不懂事起就听,都听了二十多年了。说着,嘻嘻哈哈地跑开。

我们拿不定主意,是走还是留。我跟大哥现在一直看吴老板的眼色行事,老岳这老狐狸一躲,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再露面,也许,就真的一去不返了。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吴老板说,咱回吧。我跟大哥说好。他又接着说,这次就不用怕执行庭的逮住你了。他准备往家打电话,叫司机开车来接。于是,先设定位置发了一个定位微信。

大哥看了我一眼,意思是咱哥俩没有利用价值了。我们也得想法返回。我明白大哥的意思,他是不会再跟来一样去钻高粱棵子,转小路了。至于吴老板之前都将就我,那是千方百计为了钱,是看在钱的份上。我这个还不明白啊。现在,我就是一双穿破的烂鞋,踢下扔掉毫无利用价值了呗。

吴老板回过头斜眼瞅了大哥和我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放心,不会扔下你们的,车又不是坐不开,再说,一起来的我能那么做吗?毕竟,咱是亲邻居啊。

我翻了一个白眼,那是,法院逮我,又不逮你!吴老板嘿嘿坏笑起来,笑够了吐口吐沫,不屑地说,逮你咋了?你该逮。再说了,你怕个啥啊?又没杀人放火,只是行政拘留十五天,一年内,你想找法院他们都懒得搭理你!

正说着,那边就来了电话,吴老板一本正经地接他的电话,啥——?检察院?经侦?他有点心慌意乱,骂骂咧咧地说,你慢慢说,你结巴什么?谁告的?我和大哥都听着呢,觉得要出事。

他用电话捂着耳朵就大步跑出了房间,要不是因为信号不好,要不就是嫌我哥俩偷听,这样的事情绝对是要避人的。

半天,他回来了,脸色很难看。一下摔倒床上,床板痛苦地嘎吱一声呻吟。尽管吴老板跟我们除了债务关系,他的事情跟我们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可是,此时我和大哥是真的关心。人吧,不管是朋友还是仇人,一旦处时间长了就生感情。从来找老岳到现在,吴老板表现的确实够爷们,也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

大哥讨好地给情绪极差的吴老板递过一支劣质香烟。从吴老板甩他两千元钱开始,大哥对他的态度就一百八十度的大改变,好像他一下变成了亲弟弟,我倒成了没有任何关系的局外人。吴老板再有钱是人家的事情,凭什么跟你一个欠债人和担保人钱花呢,不把你身上钱榨干就已经很留面子了。从这点说,吴老板这老板就一定能做大。也是从那时,大哥就不再以长辈自居叫小五子了,而是改口叫吴老板。

吴老板此时没有了平时的挑三拣四的毛病,起身栽到嘴里,大哥马上给打火点上。他破天荒地欠了欠身,这个动作叫大哥很是感动。大哥小心翼翼又关切地询问,吴老板,家里出事了?似乎这个提法不妥,马上补一句,没什么大事吧!

吴老板闭着眼睛猛吸几口,烟雾跟眼睛一起露出狰狞,恨恨地答道,没什么大事,弄不好就是把牢底坐穿了……现在,也不用瞒谁了!

我跟大哥同时吓了一跳,这是什么罪过,跟杀人也差不到哪里去啊。我说,不会吧,吴老板,啥事情能闹那么大?

哼!非法融资一个多亿……现在是三百万也凑不起来啊!吴老板看来是真的颓废了,要不这样的家底和绝密是不会跟我们这些人透露的。这些消息哪怕是谣言,在社会上传开,无异于自杀,等于把自己置于死地。我知道有个吴英的女老板就是集资,现在还在牢里呢。据说当初有好多人联合签名,要置她于死地。

那我们怎么办?大哥真把自己不当外人了。“我们”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跟着吴老板一起亡命天涯?两千元就把你打晕了,真是一个地道的农民。我心里骂着大哥。

这样的话,我们三人的地位就得重新排定,无疑大哥第一,我第二,吴老板此刻叫小五子更精确地来说应该是第三。不管怎么说,我已经一无所有,执行庭逮住我也只是给原告出出气,把我枪毙了我也拿不出三千块钱啊。除非大哥出手相救,这个答案好像很不靠谱,就像在大嫂面前的大哥。

说话的空当,小五子就开始拆手机的卡。拆完又装上。他似乎明白,这样不起作用,警察通过技术手段照样找得到他。他看了看我,摇摇头,目光落到大哥身上不再转移。大哥拍了拍胸脯说,吴老板,你发话,叫我做什么?

小五子说,你什么也不用做,就把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放在身上,保持有电……从此,谁的电话也不接。他又从皮包里抽出一叠百元大钞扔到地上,盯着大哥问,你能行吗?

大哥这次的表现既聪明又爷们,我知道。逮住我,我就说拣的呗。小五子眼睛又恢复了灵活,说,大哥你行。大哥继而爷们地说,小五子,按辈分你得叫我大叔,这点事叔扛了……钱你留着!下面的话没说,当然,小五子从现在起,不管以前账户上多少金钱,现在就这堆财富才真正属于他。他花钱的时候多着呢,还不知道能不能有这个运气花。

这个地方已经暴露,小五子说,我去大祥那里借辆摩托,从此,咱们爷们就各奔天涯了。说着,小五子竟然有点哽咽。我此时觉得小五子也真不容易,对他的偏见和怨恨一下抵消了。他嘱咐我和大哥,回家一定告诉他老婆千万别找他,就当他死了……只要死不了,迟早会回去的。

我跟大哥回到村,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在我们去讨债的这几天,村里闹得天翻地覆。因为大哥没带手机,我呢又不敢开机,所以,家里大事情都是从小五子那里零零星星知道的。小五子的融资公司因为放高利贷收不回来,导致他融资的资金逾期,那些散户就报了警。三辆警车几十人把融资公司包围,经理、财务主要骨干全部被带上铐子押到局里挨个审查。

我打开手机,恐吓信息,有法院名义的,有司法代理中介名义的,全说的无比严重又仁至义尽。我一下全删除了,去他的,当我是傻子啊!这些诈骗犯。最后一个信息我知道不是诈骗信息了,因为是许小巧的未接电话显示。

再往上翻,可能没打通,就发了信息。她说,老巴。马上来我家,有重要的事情。

我心里一阵激动,重要的事是什么事?是那次爽约吗?我自嘲地笑开了。那什么事呢,有事在的时候咋不说,这才相隔不到一个月啊。我决定把电话打过去,可是,电话却关机。试着给陈大祥打,也不通。我觉得不对头了。

我现在是个真正的自由人,只有为自己负责。我雇了一辆嘣嘣车,他一听看着我半天没说话。我扭头要走。他说,走,走不得。然后跟这个人,开始了史无前例的长途奔袭,两个小时把我送到许小巧的家门口。

还是那个院子,还是那些房屋,可是我总感觉到气氛不对,连院中落下干枯的梧桐树叶子都弥漫着不尽的萧索。我犹犹豫豫地推开门,迎面桌子上的东西把我吓了一跳。是一张黑白色的遗像,陈大祥。

许小巧对于我的到来不算吃惊,脸上也看不出太多的忧伤,只是好看的小脸有点憔悴。

陈大祥接的工程完工,主家晚上结算工钱的时候,说什么都得叫大家喝一壶,大祥禁不住主家和同伙的谦让就多喝了一点。开车回家的时候已经半夜了,车在大路拐弯的时候跟一辆超长的长途运输车撞了。许小巧知道这事的时候,大祥已经躺到火化场的冷冻箱里。

人真的没有意思,活着的时候争这争那,死的时候却悄无声息,一如天井里那棵梧桐的落叶,连引起人们的注意都难。今天,离大祥去世已经半个多月了。

刚才许小巧娘家妹妹陪着说话,现在又安慰了几句说回家里忙活忙活,晚上再过来,看我一眼就出门去了。

面对大祥的遗照,想起一个月之前的那些荒唐事,心里多少有点不自在。大祥眼睛有点空洞,跟他人一样就知道挣钱,可是,每天这样忙碌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他的笑有点憨厚,好像对我跟小巧的事情并不太在意,为自己不能亲自招待客人而心怀愧意。

小巧给我沏了一杯劣质的绿茶,水不太热叶子始终浮在水面。我推了一下杯子,叹口气想安慰小巧,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还是小巧开口了,嗓子有点哑,巴经理,找你来是有件事情跟你说。我看着她,没作声。她说,你也看到了,大祥命短去了,本来他说,忙完这个工程要带着我开车亲自登门……

我赶忙摇摇手说,感谢啥,本来我欠你们的钱,都好几年了。我知道她说的是还他工资的事情。

小巧说,不光这一件事情,还有别的,你大概不知道吧。

我一时没转过弯来,我已经身败名裂,身无分文了,看我做什么。难道,我们的事情被他发觉,去兴师问罪?我心里想。

你别有顾虑,是我们以前对不起你。许小巧说。我一头雾水,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几年之前老岳这个工程开干的时候,我正忙着上化工厂,脱不出身。因为那个老岳是陈大祥的一个远房表叔,信息还是他给我的。我呢就委托陈大祥代工并全权负责工地上施工的事情。我觉得像大祥这种老实巴交不善言语的农村人,且跟了我多年,我还是信得过的。

小巧后面的话叫我彻底对自己失望了,因为,作为曾经的企业经理,在看人用人方面是彻头彻尾的失算加混蛋。陈大祥开始是很认真很负责地履行职责,在没有监督少了老板的亲信的工地上,慢慢大胆起来。开始是虚开材料款,以后就是虚加人工费,一个一千万的工程能拿回三百八十多万利润的,后来我知道只落下一百来万这还得说加上老岳欠的那些尾款。

我头上冒了汗,我觉得我这种人就是被人卖了再踏上一脚都不过分,太没有生意人的头脑和心机了,难怪落魄到这副模样,活该。我憋不住嘟囔了一句,你们可真黑。

许小巧就笑了。笑得很无奈,可是看上去很好看。她说,是你这人太实在,就是我跟大祥这样的老实人都能得手,你想你有多烂。我不管这些好赖话,我想我并不是世界上最穷的人,起码比疲于奔命的小五子强百倍,还有这意外之财,尽管是被别人窃取去的,还好,要不在我手里再多也是别人的。

大祥笑着,好像是说,是呢老板,我本来就是这样想的,看我不都告诉你了。

我浑身摸了一遍,结果失望了。小巧从抽屉里摸出一盒已经打开的劣质香烟,我一捏,都风干了,说,大祥平时就抽这烟?小巧点点头,我们命贱抽这都觉得是浪费。

我吐出一口浓烟,有了底气,揶揄道,真是越富翁越抠门啊。人为财死啊。我马上觉得后一句不妥。我看了一眼大祥,他好像有点心怀惭愧的样子。我忙对着小巧说,对不起。

许小巧说,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说什么都不为过。

我还是怀疑。事出的原因呢不外乎是陈大祥看到我的潦倒模样动了恻隐之心,幡然醒悟,痛改前非。这样的案例在说书唱戏中是常有的事情,因果报应嘛,那个时候的古人都信。你要放到思想解放的今天,我就有点不相信了,怀疑里面是否雪葬了一个更不为人知的阴谋。退一万步讲,大祥觉悟了,可现在他死了。

他的老婆会把曾经吞到嘴里的肉再自愿吐出来?我把头摇得跟风中的树叶似的,飘忽不定。

小巧说,你不信?其实,我也不信。我不信当时我会同意,他死了,更不信我会再次去通知你。

陈大祥祖上人丁就稀罕,到他这里是单传第五辈。香烟袅袅一线穿,老陈家哪一辈的老人都为下一代担忧,唯恐出一点纰漏,这一家子就彻底烟消云散了。好在上苍有好生之德,每每在一辈人快要绝望的关口,下一代才姗姗来迟。到了陈大祥这里还是无法突破这个祖传的瓶颈。大祥比小巧大三岁,小巧过完这个年就三十一虚岁了。可以感受到人到这个年龄没有孩子的苦楚和焦虑。

陈大祥跟许小巧看了许多医院都无济于事,光跑济南的医院就不下几十次,钱花了十几万也没有起作用。恨得两口子一看到电视里那个中年妇女满嘴的“红娃娃”“福娃娃”的就来气,对着电视机撒气。

父母的心情就更别提了。老两口一看到大街上的孩子,就跑回家关上门大哭一场。老天要绝陈家的后,你一个凡人又能怎么样啊。

大祥的爹娘还不是大祥的爹娘的时候,就去找青州一个很出名的神婆看。神婆说,你家后院有一口井。老婆子抢着说,没有。老陈就有点蒙。神婆说,有,是你祖上打的井,被你父亲给填埋了。老陈忙拨了一下老婆的胳膊叫她闭嘴,说,是有一个老井筒子,我盖猪圈的时候盖到化粪池里了。

神婆说这就对上号了。

神婆说,你家门楼比西家矮。老陈诚惶诚恐地答道,是是,那是老金家。神婆唱到,不怕东临青龙高似山,就怕西邻白虎抬头看。老陈和老婆被神婆的法眼看得一清二楚,惊吓得当时就跪下了。听从高人指点,老陈就翻盖了房屋并偷偷把房子盖得比西邻高出那么一砖的高度,把化粪池弄干净重新用新土填埋。第二年家境就好起来。老陈两口子不得不信神婆的金口玉言。

老陈再次买了很多的礼物又去求神。神婆也算是熟人了,一根烟的工夫,她睁开眼睛阴沉了脸说,前功尽弃,恐怕你家的香火从你儿子这辈就断送了。

老陈脖子一软,跪着就晕过去。两口子真的是膝盖都磕破了求神婆指条明路,神婆说,自作孽不可活,你回去问你儿子吧。说完,不再理,唤下一个。

陈大祥跟许小巧被唤到老屋,老陈关上大门,坐到八仙桌旁的椅子上一脸的严肃,婆婆一脸的苦相,一对老人苦口婆心地要扒开儿子的心事。大祥是个老实孩子,从小到大都是人家孩子打他,从来没有大人找上门。可是,由于小巧或者是自己的不争气,连年的开销叫他这小家庭吃不消。

老陈说,缺钱也不能干那没良心的事情,要遭报应啊。陈大祥说,都啥时候了您还信那个。老陈说,不信?你老爷爷没你爷爷的时候,祖坟改了一下走向,第二年就有了你爷爷。我是你爷爷填了屋后那口老井才有的。到了你这里,我四十岁那年才攒足了钱把房子翻盖,改换门庭当年就有了你!

小巧听得很认真。她妈从年轻就信这个,当初要跟大祥的时候,就警告过她,大祥好是好,就是怕将来没孩子。这个话被小巧娘家当笑话讲,也就讲了一年,往后就笑不起来了。

小巧问,爹那你说咋办?公公说,巧啊,爹都这么大岁数了,跟你娘还能活几年啊,这可都是为你们好啊。小巧说,这些我都懂。公公下了决心说,大祥,我不逼你。跟我说实话,是要后,还是要那不义之财?不过,别怪当爹的没有提醒你,缺德的黑钱不但发不了家,到时候还成为败家的根源,离地三尺有神明,迟早要报应的。

从父母那里回来,陈大祥和许小巧就有了负担。俩人办完事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寻思这前前后后的事情,蓦地,小巧问,大祥你还记得咱订婚当天晚上的事情吗?大祥对于多年前的事情真的没有印象了。小巧说,那次你把我摁在高粱地里那次,我第二天就恶心了,后来月经没了。大祥惊了一下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从来没有告诉我啊?接着一下坐起来,打开灯眼睛里明显地燃起了小火苗,那,那孩子呢?

小巧说,你先躺下。你还记得你爹定的中秋结婚,媒人跟你们商量提前两个月吗?大祥说是啊,不是你家说你奶奶厉害了,怕晚了赶到一起不吉利嘛!小巧说,可是我奶奶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大祥傻了,那是咋回事啊。

原来小巧知道自己怀孕的事情后,就悄悄告诉妈妈,叫他跟爸爸想办法。等到婚后人们把心放到肚子里的时候,不久,听小巧回娘家说,孩子没了。惊得一家人目瞪口呆,说,赶紧把嘴闭严喽,这如果叫男头知道,那还指不定怎么埋怨和怀疑什么呢。

啥时候?大祥的眼泪可就出来了,鼻涕泪水抹了一被单子。要知道,这可事关老陈家千秋万代至关重要的大事情。

小巧寻思了一会,说,就是我跟我爸给你送水泥的时候。

大祥不再追问,一下放平了身子,他知道那个时候正是他人生得意的时刻,一个建筑队一百多号人全归他指挥。那个时候,送料的卖五金的甚至卖青菜和豆腐的都给他送过礼,俨然是公司手握生杀大权的顾命大臣。当然,也是那个时候他挖到了人生中最重要也是最大的一桶金。

本来按照他们的家底去淄博买套别墅是不成问题的,大祥说,再干几年攒点。他知道如果去了城市,他这样的十几个人的自由组合体是无法生存的,没有建筑资质也是自寻死路。再说,去城市干嘛啊,城里教育好,可咱得有那被教育的资本啊。当然,这些话他不敢给老婆说。

也许,小巧早把公公婆婆那些逆耳的忠言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女人呢每天数着票子,盯着电子荧屏上逐年累加的七个数字的存款金额,比什么都踏实。大祥却不一样了,他是个低调的人,每每看到贷款买宝马奔驰的那些公司老板就想笑,装吧,看能装到哪天。他一直开着自己的“时风”农用车,时速快,载量大,是他客货两用的专车。

小巧早就拿出了驾驶证,要买那辆看了几次的白色奥迪Q5,都被大祥及时断了念想。他说,你不怕把讨债的引来你就买。小巧知道他指的是谁。不过,有时也不以为然,两地相隔这么远,时间又放了这么久了,东窗事发的可能性已经变得越来越遥远了。大祥说,你别忘了,老岳还欠他款,事情还没有了结呢。小巧忽然想起来,说,你不是说,巴老板按照考勤还欠咱一万多的工钱吗。大祥冷笑,按照账面是这样的。

世界上的事情很难叫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意料得到的。几年没了音信的事情,忽然就被那个讨债的吴老板搅起了风浪。一个既熟悉又陌生,即叫他感恩又叫他害怕的一串数字把他的以前彻底唤醒,陈大祥接到我的电话的时候,就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

小巧说,从接到你的电话的时候,他就彻底地相信了他爹的老话。他说,报应来了。早上天不明去出工,晚上回来到深夜,脸也不洗就合衣把自己扔到床上,抽半夜的闷烟。最后,我也快被他折磨得精疲力尽了,试探着说,要不就把多得的钱退还人家吧,咱也不缺那些钱了。尽管这是一笔很大的数额,但是,为了心安,舍出去是值得的……本来这也不属于我们的东西。

大祥欣慰之余又担心了,他说怎么退?什么理由?说这是当年我黑你的钱,我后悔了现在还给你?小巧想,这肯定不行,说不定按你老板当年那个脾气,钱可以不要,把你送到监狱是毫无疑问的。

俩人犯了愁,坏人好做,好人难当。难怪现在坏人横行,好人越来越少呢。

直接把谜底捅开,对于我们来说势必冒很大风险,而且,好心未必做好事。见到吴老板我们再次确认了当初的顾虑是完全有必要的。

你们去了老岳那儿,我们夫妻合计了一夜,最后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即把你的钱还给你,又叫你以为是你自己挣的,这样省去了双方不必要的麻烦和苦恼。你能要回钱来更好,要不回来也没有关系,对于我们来说反正都一样。我们的计划照样进行。那就是,等你那边清净了,由大祥邀你入伙,再单独成立一个我们自己说了算的建筑队。反正,这些年村里盖别墅盖大院子的有的是,利润虽然比不上大工程,但是,因为不要发票也省了不少税款,两下抵消也差不到哪去。你负责开车和其他的轻快营生,我们负责主要的业务,分红的时候找齐,直到把钱暗中还清。

大祥对于我的妙计拍案称好,这个主意不错,即把良心账还了,还不动咱的根基,老板感激我们的雪中送炭,咱还落个好名声。大祥说,这是一个一举多得的好主意。

说到这里,许小巧隐忍了多日的泪水终于淌出来,高耸的胸脯一颤一颤的。我忙把眼睛挪开,有点后悔当初那样对待这个女人了。低下头更不敢面对桌子上傻笑的陈大祥。

忽然,她猛地想起了什么,擦了一下眼睛往外面瞄了眼,压低声音说,还告诉你个事情,你们那个吴老板没走。

我一听头皮就炸了,心说,这蹊跷事咋一处接一处啊,没完没了的。一个月之前我们就分道扬镳了,他还说来你们这里借辆摩托车远走高飞。

吴老板没走有他没走的原因。当初他是打算骑着摩托走天涯的。可是,回头一想,你吃饭吧,住宾馆吧?路上难免遇上交警,查着了咋办?身份证是烙在额头上的印,不用不行,一用准坏事。

他也看出陈大祥夫妻不是那种刁民,淳朴和善良这种当代的奢侈品在他们身上并不少见。反观周围环境,庄稼地一片连着一片,树木成林,离城镇又远,确实是一个再好不过的躲灾避难的好地方。

吴老板演戏自然是高手,夜里买了扒鸡烧酒拜访大祥。夫妻没见过这么惨的老板,竟然落到给人下跪涕泗滂沱的地步,当时就应承了。吴老板要给钱,小巧说,要是为钱就不留你了。于是,讲好,这些琐碎事情等吴老板翻了身再说。

当天,由陈大祥开车把吴老板送到村东槐树林里的养鸡场,暂时给老许打工,以掩人耳目。

我跟着小巧去了槐树林。一路,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这里的好多大树似曾相识,甚至那些低垂的树枝刮过我的裤腿衣角。我猛然回忆起那个蹊跷的梦境。这样一来,这片树林对于我来说就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我四处张望,希望从现实中寻觅出梦境中的蛛丝马迹,树林是树林,可是既没有蝴蝶更没有连接盆地似的台阶。小巧前面催我,你眼睛四处寻摸啥呢,不快走。

我跟吴老板相会在被树林包围的一片圆形的野地里。许小巧他爸的养鸡场是散养,吃树上摇曳下来的种子和地里的昆虫,这样的鸡蛋价格翻倍都供不应求。吴老板的工作就是,中午转转晚上看看,保护鸡的安全,主要防范村里那些二流子惦记和那些逮兔子的家伙们顺手牵羊。

吴老板一见我眼圈有点红,仿佛不是见面死磕的死对头,而是久别重逢的好兄弟。吴老板瘦了,肚子也小了,头发乱蓬蓬的,沧桑的脸上原来的影子一点也没有了,使劲找都找不到。我跟他坐到落满枯叶的树墩上,互相抽着香烟,狂吐着浓雾。我说,实在对不起啊。他瞥了我一眼,把烟蒂用拇指别着食指弹出去,马上站起来又用鞋底捻灭,无所谓地说,多点少点都一样!

我忽然发觉吴老板并不可恨,比那些市侩多了一点大气,比那些恶棍又添了少许人情味。我那点欠款对于他所惹的那场大祸来说,不值一提,但毕竟是积少成多的一部分。此时,我不但可怜起吴老板,同时,也怜悯起他们出事的那些同行来。

我和许小巧跟吴老板商定明天再会,问他需要什么东西不?我的意思是他不方便我给代买并一起捎回来。他说,什么都有,许叔每天都来。

他从来没有提陈大祥,看来是许小巧嘱咐了他爸,不叫告诉他。

我和小巧坐在房子的两头,中间是陈大祥。

一个念头忽然爬上心头,我说,小巧!许小巧猛地一愣,抬头看着我。我说,那笔钱你真的想还给我?

小巧说,不还给你叫你来干什么?她说,款打到谁的卡上?

她也知道我的卡是不行的。又追加一句,我怕遭报应,跟大祥一样。我知道这后一句是对我怀疑的报复。我没找到合适的话,笑笑作罢。

小巧并不是很着急的样子,反而心平气和了,说,你打算怎么处理这笔钱?这可是二百多万呢!当然,这是你的事情。

我凑了过去,小巧看了大祥一眼,又瞭我一眼,但是始终没动。我跟她坐到同一条三人沙发上,距离正好是安放下大祥位置的样子。我说,我这样考虑的,这些钱是你跟大祥退还我的良心钱,我可不可以也还给吴老板,那我的良心也有安放的地方了!

她好看的眼睛凝视着我,瞬间亮了,由于家庭遭受突然打击造成的阴霾一下散开,又散发出清澈迷人的光泽。她说,原来我公公说的对,人一旦良心发现,这个世界就一下好了起来。

我说,你还会写诗啊。我忘情地搂着她的脖颈,往胸膛上用了下力。她轻轻推开我,不像是对我说,我是看透了,人一辈子什么钱啊财啊,只要吃饱穿暖,好好地活着比什么都好。

当我告诉吴老板这个决定的时候,他竟然给我跪下磕头,感激涕零,说,叔,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以前的事情,我给你赔罪……!我不好意思起来,说,这是干啥,本来就该还的!之前不是没钱嘛。

我跟吴老板谋划着如何实现彼此的目的,因为我们知道自己都上黑名单了。吴老板说,现在不着急这事情,我去临沂一个老朋友家,把钱划到他卡上。以后,我再做打算。我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只是,你放心我嘛!我半开玩笑地问,万一,半路我改变了主意呢。吴老板吐口唾沫说,经过这个槛,我看透了很多人和事情……我信得过叔你。

这样的话,我们就在养鸡场由小巧做饭,大家吃完,开上她爹的皮卡回家。

许小巧把银行优盾小心放置在皮包里,又从保险箱里取了些钞票,我们三人就上路了。我跟吴老板聊着天,说着以前发生的事情,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说到可笑处,连后面的小巧也憋不住了。

一路很顺,车子翻过一个村庄,前面就是火车道,过了就是临沂的辖区了。吴老板无意扫了一眼上面的后视镜,突然就警觉起来,忙问我,你来这里还有谁知道?

我说,别人不知道,就借了大哥的摩托车。吴老板脸一下变得灰白,说,坏了叔!

我从左边的后视镜里也发现了那辆蓝白相间的小车紧紧跟上来,要超车的样子。我马上想到是大哥被警察控制了。就他,两电棍子就什么都招了。我太了解大哥了,屋里扛枪窝门的汉,从小就是怂人一个。

没有来得及警告他俩,我一把方向,车子弹跳着从右边一条土路的斜坡俯冲下去。后面的警车没有心理准备,嗖地向前窜出几百米。

吴老板感激我救了他一把,说声谢了叔!人已经跳出车,从野地向着火车铁轨拼命地奔去。

这时,车上全副武装的四个警察包抄过来。我安慰小巧说,坐在车里别动,就说不认识,是半路搭车的。她咬着嘴唇点点头。一个警察用力拧过我的手腕别到后背的时候,我笑着抬头向前方看去。

一辆载着矿藏的火车正喷云吐雾地飞奔过来。

吴老板跟前行的怪物马上形成一个“丁”字型,只要他攀上火车,就算成功了。紧追其后的高个子警察,与他仅一步之遥,爬坡的时候却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一跤。吴老板已经爬上了坡,只要顺着铁路跑几步,等一会儿,就能攀住车箱。警察恼怒地从腰里掏出乌黑晶亮的手枪,左手一拉保险,我仿佛同时听到了金属特殊的摩擦声。他举起手向天空放了一枪,接着那条胳膊从空中划过一条四十五度的弧线,停下,瞄准!

此时,火车过来了。

我紧绷的心先是惊喜继而是震惊。我看到,吴老板不是顺着火车跑,而是抻直了脖子,双手贴于双胯,像比赛的跳水运动员,一个猛子扎向了咆哮而来的庞然大物。

猜你喜欢

小巧大哥
我有一双小巧手
筷子
水晶项链
济公传
上一句
憋出内伤
气死的鱼
生意上门
“小巧手”比赛
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