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斯基摩人的一种语言中，有三十二个表达喜欢的词，当他说喜欢蜜蜂和喜欢养蜂人时，这里的“喜欢”就不一样。这个例子叫人惊叹爱斯基摩人语言的丰富，精微，相比之下，当我说喜欢你时，同我说喜欢土豆是同一个“喜欢”。我说喜欢大地也是同一个“喜欢”。这能怪我吗？上小学时语文老师就这么教我。后来我说我爱你，同我爱土豆用的又是同一个“爱”。我很确定你在我心目中不是土豆，土豆也不是你，这种表达会让你发窘，但别无他法。佛陀有三十二相，每个相都是善心善行修得的果报。看来，我们的贫乏源于我们远远不够的修行。

我不能不告诉你，在此之前并不知晓爱斯基摩人有三十二个表达喜欢的词，而是最近，在阅读《蜜蜂的秘密生活》一书时才得知的。书中一个叫八月·波特莱特的黑人妇女同一个叫莉莉的白人女孩闲聊时，她告诉她爱斯基摩人怎么以更多的方式去表达他们心中的喜爱。毫无疑问，八月是个渊博的阅读者，后来莉莉在她的书架上发现了许多同蜜蜂有关的书，《高级养蜂语言》《世界蜜蜂传奇》《养蜂场科学》《蜜蜂授粉》，还有《寓言时代》《希腊神话》《历代圣母》等等。书的作者苏·蒙克·基德少女时代深受梭罗的影响，在书中借助莉莉的口吻称，“除了莎士比亚，我最喜欢的作家就数梭罗了”，甚至语文老师给莉莉布置的作业都是阅读《瓦尔登湖》。她在书中多次引用《人类与昆虫》《世界各地的蜜蜂》等书的片段，涉及同蜜蜂有关的书多达十余种。

女作家基德在一个叫蒂伯龙的地方为八月她们创建了私密花园，这也许是她个人的瓦尔登湖，有河流，森林，有粉红屋，还有一道独特的哭墙，在书中她借助八月之手来完成她的构想。她好像是八月，又好像是莉莉，或者少女时代是莉莉，成年时代是八月。她将这座花园赠予了八月、莉莉，和玛利亚的儿女们。八月在这儿经营养蜂场，她们像一群蜜蜂群居，只是无法分辨谁是采集蜂，谁是殡仪蜂，谁是侍女蜂，谁又是那只蜂王。但是，她们无一例外，都热爱着蜜蜂，热爱着与蜜蜂为伴的生活，在酷热的时候给蜜蜂喂水，给蜜蜂举办蜂蜜晚会，聆听蜜蜂低语，同蜜蜂一块跳康茄舞，“当一只蜜蜂飞起时，一个灵魂就会复活”。她们热爱自然的神奇，知晓蜜蜂的秘密。然而这个私密花园并非世外桃源，并非尘世净土，在其之外，美国总统在白宫东厅签署了《民权法案》，漫游者七号登陆月球，黑人仍在被歧视。她们生活在此环境的围困之下，如履薄冰，不无困惑，善良，又充满信念。

有必要将她们一一介绍给你，相信你一定会喜欢她们，虽然你用的“喜欢”一词，同你说喜欢土豆的“喜欢”一样。

八月·波特莱特，无疑是其中的“蜂王”，说蜂王也许不确切，她更像她们的精神母亲，精神的引领者。她接纳了莉莉和罗萨琳，引导莉莉熟悉蜂场礼仪，“不要害怕，热爱生活的蜜蜂并不想蜇你;但是，也别犯傻，长袖和长裤一定要穿。”她将她们团结在黑圣母的身边，一块儿庆祝圣母节，用蜂蜜给圣母沐浴。让她们懂得对生活感恩，在适当的时候对生活让步。她相信美好的情感，却又始终独身。她在蜂蜜瓶上张贴黑圣母像，其实她就是黑圣母，“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同自己相像的黑圣母。”

六月·波特莱特，是八月的妹妹，外表有些许冷漠，有些许高傲，但外在的伪装掩藏不了内心的善良。她曾在殡仪馆替逝者编过发辫，后来主动为临终的人演奏音乐，到他们的家里，或者医院，奏着小夜曲送他们步入另一个世界。她曾被自己所爱的人抛弃，不敢接受再次到來的爱情，在八月的劝说下才放下包袱，嫁给了一个叫尼尔的黑人男子。

五月·波特莱特，也是八月的妹妹，是一个最让人疼惜和怜悯的人，一个完美主义者。她喜欢吃香蕉，每天早上必须从众多香蕉中找到一根称心如意、瑕疵全无的香蕉。她热爱一切有生命的事物，热爱一切卑微的生命，就算遇上蟑螂也不会踩死它们，而是用药蜀葵和全麦饼干屑在地上铺筑一条微型高速公路，将蟑螂引到室外。甚至将这一办法传授给了莉莉的母亲。偏偏她的心灵非常脆弱，孪生妹妹四月的死让她精神几近崩溃，八月引导她修建了一堵哭墙，就像耶路撒冷的哭墙，每次悲伤来临之时她都会哼唱着“噢！苏珊娜”，到哭墙那往石缝里塞进诸如“四个天使死了”的小纸条，以此化解内心的悲痛。但最后她没能实现对自己的救赎，在一个叫扎克的男孩被关押后精神失常，自己抱着大石头沉入了河底。八月在家中为她布置了灵堂，六月为她拉响了大提琴，甚至拉上了“噢！苏珊娜”的旋律。

罗萨琳，是照顾莉莉的黑人女佣，有些痴，有些憨，憨痴时像个快乐的孩子，真实时让人不敢直视。同五月最为亲密，是五月的反面，坚强得倔强。外表简单，实则像个谜。

莉莉，是本书主角中的主角，是作者基德虚构的这个震撼人心的故事的中心人物。莉莉从小缺乏爱，母亲想要弃她而去，父亲经常让她跪玛莎怀特粗砂石，而且在父母的一次争吵中，误伤母亲至死，从而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负担。有一天，蜜蜂造访了她的房间，她的蜂蜜瓶打开了。她带着母亲的遗物：一张母亲的照片，一幅木质黑圣母像，一双白色棉手套，出走了。出走之前，她仗义地救走了被警方羁押的罗萨琳。根据母亲留下的笔迹，她来到了蒂伯龙，巧遇了八月，并被八月收留。她经历了逃亡的恐惧，八月姐妹的温暖，目睹了五月的死，品尝了同扎克的初恋之情。她同玛利亚的儿女们一起为五月守灵，也见证了六月同尼尔的情感，她同她们一块跳康茄舞，一起给黑圣母沐浴蜂蜜。也了解了父母背后的许多真相，她的父亲狄瑞是个英雄，对她母亲并非冷酷无情，而是无比热爱，甚至崇拜她的母亲。她像锁链圣母一样，慢慢挣脱了身上的枷锁，蜕掉了包裹她的厚茧，被蜂蜜洗礼。她的心慢慢柔软，融化，对生活有了一种通透晓悟。是蜜蜂拯救了她。最终她成了哭墙的守护者，不住地往石缝里塞祈祷文，为它添加新的石块。

五月教会莉莉的那首蜜蜂歌，似乎诠释了她们生活的全部内码。

放一只蜂箱在我的坟头，

再让那甘美的蜜汁渗透。

此乃我撒手人寰的时候，

对你们提出的临终请求。

天堂街市何其阳光灿烂，

而我独恋故土难舍蜂蜜。

放一只蜂箱在我的坟头，

再让那甘美的蜜汁渗透。

她们对于蜜蜂的热爱让我想起了往事。我记得小时候就有许多土蜂在我家的老房子周围出没，它们大部分时间都滞留在朝西的那面土墙。土墙被风吹雨打，墙面坑坑洼洼，甚至还有许多细小的土洞。每个土洞都有土蜂进出，冬天的时候它们就藏在里面过冬，太阳普照的日子它们会钻出洞来享受阳光。我经常在西墙一带玩耍，晒太阳，偶尔一回首，就见一只土蜂趴在土墙上。那是它们最为脆弱的时候，可阳光温暖了它们。我曾在一首短诗中写道：小时候，我爱朝西的那堵土墙 / 它斑驳而凹凸不平的脸，我也爱 / 至于它脸上精致的小土洞，我 / 通过一只土蜂来爱。

（樊健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见于《收获》《人民文学》《当代》《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著有长篇小说《诛金记》《桃花痒》，小说集《穿白衬衫的抹香鲸》《空房子》《行善记》《有花出售》《水门世相》等。曾获首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小说），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江西省优秀长篇小说奖，首届《星火》优秀小说奖等。）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