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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里奇谭二题

2019-11-12李永生

当代人 2019年10期
关键词:老太爷老方姨太

赏蛋

用煮熟的鸡蛋滚脸,也只有二姨太能想起这么好的护肤嫩肤方法。

一般是吃过早饭回自己房间的时候,跟在二姨太屁股后边的贴身丫鬟灯苗儿会顺道到厨房里去一下,厨子老方见灯苗儿来了,从一只装着凉水的碗里捞出一只鸡蛋,用毛巾把水抹一下递过去,有时老方还要说一句:“二奶奶若半晌午想吃点心,吩咐我做就是了,一个鸡蛋,也忒简单了。”灯苗儿扑哧一笑。

灯苗儿回到房间的时候,二姨太往往正给花架子上的蟹爪兰浇水,屋里的几盆花,是二姨太上心的东西,一般都是自己亲自浇水、松土。灯苗儿把那只熟鸡蛋轻轻在桌子上磕两下,然后剥皮。灯苗儿给鸡蛋剥皮的技术很熟练,三下五除二,那只鸡蛋便被她脱下了衣服。有时候剥下的皮很完整,拎在手上如一条拧着身子的白皮小蛇。灯苗儿双手捧着剥了皮的凉爽嫩滑的鸡蛋递过去,二姨太伸一只手接了,另一只手仍然拎着喷壶浇花。二姨太把鸡蛋贴在脸上随意滚两下,便把喷壶递给灯苗儿,然后半仰到躺椅上,开始正正式式地在脸上滚鸡蛋。滑滑的鸡蛋在二姨太娇嫩的脸蛋上滚动,凉凉的、爽爽的,二姨太微醉般闭着眼,享受着滚鸡蛋的乐趣。一盏茶或者一袋烟的工夫,那鸡蛋沾了二姨太脸蛋的体温,开始变得不那么凉爽了,而且经过不断滚动,开始出现裂纹。这只鸡蛋有时还会沾上一星半点二姨太的口红,变成“彩蛋”。二姨太便停下来,把鸡蛋放到茶几上,站起身,伸手轻轻拍打几下刚刚被鸡蛋滚过的脸蛋。这时候的二姨太,情不自禁地会在心里说一句:“吹弹可破。”这句话是老爷有次摸她脸蛋时说的。二姨太每想到这个词,都感觉出一种骄傲。

二姨太用鸡蛋滚脸嫩肤,也就这一两年的事。二姨太如何想起这么个鲜招儿,不清楚。但二姨太这样做后,觉得自己的脸蛋嫩滑不少,手一摸如鸡蛋清般。二姨太高兴,乐此不疲,每天便要弄个鸡蛋滚脸,若是夏天,滚过脸蛋,有时还要撩起真丝琵琶襟旗袍,在大腿上滚两下。当然,这是二姨太的秘密,这事除了她和灯苗儿,家里谁都不知道,二姨太不想让人说她是个败家子,鸡蛋不吃,在脸蛋上糟蹋。

二姨太回过神来,对灯苗儿说:“喂猫吧!”

灯苗儿“哎”一声,拿起那只多了几丝裂纹的鸡蛋走出去。

灯苗儿并没有把这只鸡蛋喂猫,而是偷偷在自己的脸上滚几遍。滚完,灯苗儿会学着二姨太的样子轻轻拍打几下脸蛋,然后学着二姨太的口气说一句:“喂猫吧!”

最后,灯苗儿把这只快散架的鸡蛋给长工黑小吃。灯苗儿是个穷苦出身,鸡蛋喂猫,多少有点舍不得呢。

黑小是个年轻的长工,刚来半年。灯苗儿给他鸡蛋的时候,当然没说这是二姨太和她滚过脸的。黑小第一次接过鸡蛋时半天没回过神来。灯苗儿说:“二奶奶见你干活儿卖力,赏你的!”黑小捧着这只鸡蛋,连忙道声谢。灯苗儿又补充一句,“二奶奶多好,皮都给你剥好了!”

黑小激动了老半天,二奶奶真的是好,还真的把皮都剥了,那上面的几点红印,一定是二奶奶的红指甲油染上的。

黑小的嘴巴可以两口就把鸡蛋吞下,但他却舍不得囫囵吞下,他吃得仔细,小口小口吃,边吃边想象二奶奶是如何用她白净的小手剥鸡蛋的。那沾染上的几点口红,就如同抹在上边的佐料,吃起来别有几分滋味呢。

灯苗儿喜欢黑小捧着鸡蛋那感恩戴德的样子,回去跟二奶奶说那鸡蛋没有给猫吃,而是赏了黑小。二姨太没说话,灯苗儿赶忙補充一句:“黑小感激二奶奶呢!”二奶奶笑了一下。

黑小几乎每天都可以吃到灯苗儿给他的鸡蛋。黑小在吃鸡蛋的过程中享受着二奶奶的恩德。

黑小在仆人当中属于干杂活儿的,挑水、劈柴、铡草、喂马、赶车、伺候院子中的花花草草,有时候厨子老方忙不过来,也帮着烧烧火……也跑城里,给老爷或太太少爷小姐们抓抓药、传个信啥的。还有的时候,两个护院不够使,也拎上枪,帮着看家护院站岗放哨。自打吃上二姨太赏的鸡蛋,黑小对二姨太吩咐的事就特别上心,当然二姨太一般不会亲自吩咐他去做什么,都是灯苗儿传话,“黑小,去县城跑一趟,到药房把二奶奶的药抓回来。”黑小接过药方,小心叠好,揣进怀里,还按一按,喊声“好嘞”,出门几乎是一溜儿小跑。按路程计算本该天黑赶回,他却傍晚就回。满头大汗把药包高高挑起来交给灯苗儿。灯苗儿说:“走那么急。”黑小说:“回来晚了,这药得明儿早晨煎,早回来,今晚太太就能喝上。”灯苗儿高兴地说:“明儿给你挑个大点的鸡蛋。”

黑小却觉得给二姨太做得远远不够,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事,他幻想着给二姨太做些更大的事,比如哪天二姨太得了哪种怪病,非要割人腿肚子上的一块肉做药引子,他会毫不犹豫地割下一块。黑小之所以有这“血里呼啦”的想法,都是他喜欢听厨子老方讲古的缘故。

那晚,二姨太刚睡着,忽然传来一声枪响,二姨太忙坐起来,灯苗儿也赶忙跑了进来,惊慌地喊:“土匪来了。”接着枪声便啪啪接二连三响起来。赶巧那天老爷带人进城办事去了,家里剩下的大都是女眷。大太太吓得钻到了床底下不敢出门。二姨太只好跑到院子里指挥:“放枪,放枪!”可是家里两个护院,一个跟老爷走了,一个回乡下给儿子操办婚事。这些天就黑小和厨子老方俩人轮换着站岗。这时候黑小和老方已经在碉楼上,是黑小发现了土匪,然后开了第一枪。但黑小也是第一次见到土匪,心里害怕,胡乱放一枪后就趴在地上不敢露头了,老方更是猫在旮旯里瑟瑟发抖。灯苗儿跟着喊:“黑小,黑小,老方,老方,打,打啊!”这时外边的土匪开始哐哐撞击大门。二姨太躲在廊柱后边急得大喊:“黑小,你拿的是烧火棍啊!”灯苗儿也叉着腰喊:“黑小,一天一个鸡蛋,也养不壮实你!”黑小听得真切,胸脯一挺,攥紧枪和土匪们干起来。

好像这次来的不是大股土匪,而是属于过路的“窜匪”,装备也不好,只有三几条枪,估计是刚拉杆子的。双方僵持了一阵,土匪见找不到便宜,骂了一阵,走了。

黑小和老方从碉楼里下来,老方腿肚子还在转筋。黑小脸上全是血,捂着耳朵直喊疼——他耳朵挨了一枪。

黑小那些天被当成了英雄,不仅连着吃了三天白面大饼卷肉,还得了五块大洋的赏钱。

那天早晨,灯苗儿刚要拿走滚过的鸡蛋,二姨太却说:“去厨房里再拿一个新的给黑小吧,黑小有功呢!”一挥手,把刚滚过脸的鸡蛋扔给了大花猫。

灯苗儿“嗯”一声。

灯苗儿拿了一个新的鸡蛋给黑小。黑小接过,望着这个没剥皮的鸡蛋,愣了一下。灯苗儿说:“伤了耳朵,又没伤手,自己剥嘛!”

灯苗儿走后,黑小摸摸受伤的耳朵开始接着发愣。他不明白,这回的鸡蛋,为啥二奶奶没给剥皮呢?

第二天,灯苗儿似乎有话问,二姨太“嗯”一声,眼光带着问号看一眼灯苗。灯苗儿忙说:“还要不要给黑小送鸡蛋?”

二姨太没说话。灯苗儿以为二姨太没听清,又说了一句:“这回给黑小,是用过的鸡蛋,还是没剥皮的?”二姨太剜了灯苗儿一眼,依旧不说话。灯苗儿哆嗦一下,低声说声“是”,退出来了。

从此后,黑小便再也没吃过二姨太送的鸡蛋。

降火

涞阳城周边这一带,专业媒婆有好几个,最有名的莫过于城西卢媒婆。

卢媒婆守寡,长得细高挑儿,皮肤白净,若不是一口烟草熏黑了牙齿,退回三五十年,就算得上一等一的美人了。据说卢媒婆曾创下一年说成三十九对媒的记录,堪称“媒界”的皇后。按规矩,娶亲那天,媒人必须到场,但由于她说的媒多,往往几家把娶亲的日子选在了同一天,遇到“撞车”,她便派家人替她去,就像现在的副职替一把手开会一样。

名气大,架子也大。哪家来托卢媒婆说媒,必定车马伺候。

卢媒婆刚过完六十大寿的第二天,焦三爷坐着马车亲自来请。

焦三爷也是涞阳的头面人物。

卢媒婆踮着一双粽子般的小脚把焦三爷让进屋。焦三爷坐到椅子上先是叹了一口气。卢媒婆觉出异样,一般来人请她说媒,必是进门先拱手开口三分笑,唉声叹气的却只有老焦一位。

卢媒婆探过身子问:“大兄弟,您这是……”

老焦一拍大腿,说:“老姐,不怕您笑话,我不是来请您保媒的,我是想借您一张巧嘴,让您劝劝我那糊涂老爹,给他降降火气,断了续弦的想法!”

卢媒婆“嗯”一声,扯过凳子坐到老焦对面,等待下文。

老焦苦着脸,把事情说仔细。原来焦三爷的娘死了十几年了,老爹已经八十多,最近或许老糊涂了,忽然想娶亲续弦,看上了十七岁的丫鬟兰香。

按理说,纳妾娶小,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更别说正常续弦,特别是大户人家,哪家老爷不是三妻四妾?可焦三爷觉得,老爹若是五六十岁,续弦纳妾也不算什么,可他已经是一条腿跨进棺材的人了,弄不好前脚娶亲后脚哭丧,将来撇下个小妈,岂不是添乱!关键是兰香那丫头一百个不愿意,说若硬逼她,就用刀抹脖子。老焦怕出人命,劝老爷子,老爷子就闹,吹胡子瞪眼,拐杖戳得地板当当响。焦三爷是孝子,怕他气出个好歹,便来请卢媒婆,劝劝老爹断了续弦的念头。

卢媒婆听明白了,呵呵笑着说:“媒婆一张嘴,保的是媒拉的是纤,今儿让我使倒劲拉倒车,可是头一回。”

卢媒婆坐上马车随焦三爷走了。

焦老太爷见了卢媒婆,挺高兴,只当是儿子请她来给自己说媒的。

卢媒婆被让到太师椅上,见老太爷身边站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小丫鬟,仔细打量,见这低眉垂手的小姑娘也就十几岁的年纪,心里想着这一定是老太爷看中的那个兰香了。

屋里就剩下三个人。老太爷笑眯眯地看着卢媒婆,说:“我儿子跟您说了吗,我要娶她。”说着拉过丫鬟的手,丫鬟扭捏着不愿上前,眼里浸出了泪花。

卢媒婆先是赔了笑,说:“不急,不急。”

老太爷说:“什么不急啊,我要娶兰香。”

“娶兰香,娶兰香。”卢媒婆从大襟抻出手帕朝丫鬟兰香一晃说,“你出去吧,我有话和老太爷说。”

兰香忙趁机躲了出去。

卢媒婆就陪着老太爷说话。

“老太爷,您也有阵子不出门了吧,外边的新鲜事可多着呢!”

“有啥新鲜事啊,你给我说道说道。”

“好,我给您说道说道。”

卢媒婆就开始说道。

“老哥,你信不?这好多事,都麻花一样拧着劲儿,尤其这男女之间,好多事都透着邪性。”

“嗯?”

“就说昨儿发生的一件事,城东胡老爷,两年前娶的那个小妾,勾搭了个小白脸,拐了胡老爷的钱财跑了,知道不?”

“噢噢!”

“怨谁?要我说,不怨那小女子,胡老爷都多大岁数了,孙子都跟他一般高了,家伙什儿早成了风干的大枣儿,那小女子能不给他戴绿帽子?”

“嗯嗯。”

“开绸缎庄的老吴家,大少爷孝敬老爹,给他买了个‘扬州瘦马,知道啥叫‘扬州瘦马吗?就是……就是,我也说不太清楚,反正就是会撩骚的年轻漂亮小女子,结果吴老爷前天夜里累死在了那女子的肚皮上。”

“啊?”

“这两口子,般配才好,年龄相当才妙,最不济,差个一二十岁也能交代过去,可一个老瓜秧子霜打茄子,却偏寻酸杏嫩李子,不是作死是什么!”

“嗯嗯,作死作死!”

“孙二寡妇又嫁人了,我给保的媒,嫁给了卖烧饼的周三,别看俩人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可像年轻夫妻一般恩爱呢,听窗户根儿的小子们说,两口子被窝里说的那些悄悄话,哎呀,我都说不出口!臊得慌!”

“呵呵,怕啥!说说,说说!”

卢媒婆就陪着老太爷说道,从早晨进门一直说到太阳老高,俩人有说有笑有问有答,卢媒婆滔滔不绝唾沫星子乱飞,老太爷眉飞色舞如痴如醉。卢媒婆烟袋喷出的烟雾令屋子青云缭绕,赛过王母娘娘的蟠桃会。一直到太阳西沉屋里掌灯,焦三爷派人把晚饭送到老太爷屋里,俩人捏着酒盅继续说。

又约摸着过了一个时辰,卢媒婆才一步三晃走出来,早在外边候着听信的焦三爷扶住卢媒婆,忙问:“可说动了?”

卢媒婆刚要说话,这时屋里传来老太爷的声音:“大妹子,明天你可早点来!”

第二天一大早,马车把卢媒婆又接过来。卢媒婆进屋,直接上炕和老太爷盘腿对坐,大烟袋刚叼到嘴上,老太爷擦燃的火柴便凑上来了。

半月后,卢媒婆兴奋地跟焦三爷说:“说动了。老太爷说,不娶兰香了!”

焦三爷高兴,送走卢媒婆,奔向老爹房间。老太爷还没睡,脸上兴奋地放光,似乎还沉浸在刚才谈话的无限乐趣中。

焦三爷满脸带笑,叫声“爹”。老太爷见着儿子,说:“明天,你去找另一个媒婆,给我说卢媒婆。”

焦三爷没听明白。

老太爷补充一句:“我要娶卢媒婆。”

“娘啊——”焦三爷哭丧般喊一声。

焦三爷又找到了卢媒婆。他吭哧瘪肚涨红了老脸,气鼓鼓地把老爹的话说给她。“这回好,小的不娶了,改娶老的,要知这样,不如成全他娶兰香呢,我焦家的脸算是丢尽了。”焦三爷原以为卢媒婆也是孝子贤孙一大堆的人了,听完他的话一定会羞得不行,谁知卢媒婆到底是经多见广,她不羞也不恼,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说:“这老爷子也真是糊涂到顶了,那你就告诉他,说我答应了,只是有一条件,他得倒插门。”

焦三爷被逗笑了,说:“九十岁的新郎官披红戴花拄着拐杖当上门女婿,自古没有过。這招真是杀手锏。”焦三爷朝卢媒婆一挑大拇指,“老姐,高,实在是高!”

回到家,老焦对老爹说:“卢媒婆答应了!只是人家还有条件!”

老焦把那个条件一说,谁知焦老太爷想都不想,一拍大腿:“行喽!”

焦三爷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后来,涞阳人为这事编了一句歇后语:卢媒婆说媒,把自己添进去了。

(李永生,河北涞水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传奇传记》等百余家刊物发表作品,著有《墨药》《儒匪》《生命的绝唱》等小说集多部。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日文。)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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