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厕筹

2019-11-12小说田鼠

赤水源 2019年1期
关键词:家庄表哥

小说 田鼠

峡谷越来越深,路越来越窄,距离一线天自由交换区越来越近了。

许祝仰起头,透过狭长的夜空,只见一轮金黄的圆月高悬。

吉兆!许祝说。

许桓依然一言不发。显然,他并不认同叔叔的这一判断。远远近近的乌啼此起彼伏。他不仅看不见吉兆在哪儿,相反,他认为这一切简直糟糕透顶。

从墨子学院毕业后,许桓马不停蹄往家里赶。那时他以为,凭自己的这一身学识,回到唐家庄定能大展宏图。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前脚刚踏进唐家庄,就听到了父亲许祈被免职的消息。这也没什么。这些年来,许桓追随恩师墨翟走南闯北,到过七个国家,见过大世面,像“对应家庄交换大使”这种莫名其妙的官职在他眼里甚至连芝麻绿豆官都算不上。免了就免了吧。但许氏家族其他人并不这么看,他们认为许祈被免职一事严重损害了许氏家族在唐家庄的声望与地位。不过还好,许氏家族其他人并没有因此受到牵连。许桓的叔叔许祝依然担任着“对外交换大使”一职。从表面上看,这个职务比起“对应家庄交换大使”要高一些,其实不然,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职业。所谓对外交换大使,说白了就是马锅头。每年暮秋时节,对外交换大使率领庄里的马帮,翻过梁王雪山,用本地烧制的土陶器换取一些生活必需品,以食盐和布料为主。梁王雪山终年积雪,每一次交换,马帮都会搭上几条人命,要是不幸遭遇雪崩,就会全军覆灭。这些年来,随着土陶器产量增长以及马帮对梁王雪山的深入了解,他们也会换回一些奢侈品,比如玉器以及各种水果和干果。梁王雪山这条商路是唐家庄和应家庄与外界联系的唯一路径,两庄共用这条商路,但双方的马帮见了面极少交谈,更不可能向对方透露自己的商业机密。透不透露都一样,彼此心知肚明。唐家庄的产品以土陶器为主,应家庄以木器和竹器为主。许桓的爷爷是唐家庄第一个翻越梁王雪山看见外面世界的人。

许桓回到唐家庄的第三天,也就是昨天,庄里召开了干部扩大会议。所谓的扩大,其实只扩大了一人,那就是许桓。会上,庄主唐老太爷忧心忡忡地说:现在唐家庄的形势非常严峻,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秋,我们必须及时找到应对措施,否则就有可能被应家庄吞并。唐老太爷的孙子唐赫附和着说:应家庄狼子野心,早有吞并我唐家庄的意图,如今,他们不再跟我们交换厕筹就是明证。接下来,庄里的大小官员你一言我一语,对应家庄进行了义正言辞的声讨,有人提出要以牙还牙,对应家庄进行经济制裁,也有人说倒不如武力征讨,彻底灭掉他们的威风。许桓静静地听着,总算听出了一点端倪。

从去年八月十五开始,应家庄就不再为唐家庄提供一次性厕筹了,不管用多少土陶器他们都不换,取而代之的是可重复使用厕筹。这种厕筹的表面涂有一层金灿灿的漆,每次用完后,只要将它放在太阳下面暴晒,漆就会裂开,露出里面的原始厕筹,洗干净后再涂上漆便可重复使用。据一名小组长说,当时,唐家庄全庄上下都没有对此事足够重视,只觉得涂了漆的厕筹很好用,不伤屁眼,尤其是像唐老太爷这样的痔疮患者,新的厕筹简直就是福音,谁也没有想到,这便利的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重大的阴谋。今年五月份后,应家庄连这种可重复使用厕筹也不再出口了,改成了厕筹漆。唐家庄上下自然没想到他们会使出这种卑鄙手段,毫无防备,几个月以来,一直把可重复使用厕筹当一次性厕筹用,从而导致了无厕筹可用的被动局面。但这种说法马上被唐赫否认了,他说他早就想到了这是一场阴谋,只是一时半会儿没想出对策而已。

许桓更倾向于相信小组长的话。许桓跟唐赫同岁,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他了解他,此人除了爱吹牛皮、打架不要命之外,没别的突出特点。小时候许桓没少挨他打,却又找不到地方理论,谁让他是唐老太爷的孙子呢?他们12 岁那年,唐老太爷亲自带着唐赫跟随马帮翻过梁王雪山,把他送进孟子学院,专攻牧民之术。第二年,在许祈许祝兄弟俩的再三恳求下,唐老太爷同意让许桓也外出游学,但不能进孟子学院,只能进级别较低的墨子学院。两家学院的学制一样,都是十年全日制,所以唐赫先许桓一年学成归来,时刻准备接任庄主一职。

约摸一个半时辰后,会议的主题发生了变化,由最初的谴责应家庄,不知不觉就变成了问责许祈。唐赫说,唐家庄之所以落到今天的被动局面,完全是因为前对应家庄交换大使许祈玩忽职守、警觉性低造成的,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拒绝交换这种新厕筹,结局将会完全不一样,主动权依然牢牢地握在唐家庄手里,而不是任由应家庄摆布。许祝辩护说:唐家庄的植被自古就不及应家庄繁茂,尤其是乔木和楠竹,只有第五小组那边才生长,可谓是稀缺资源。既然是稀缺资源,就不可能砍了制成厕筹。所以,我们的厕筹从来都是从应家庄交换来的。这本来就是个卖方市场,与我兄长何干?这话显然激怒了唐赫,他说:简直一派胡言!莫非应家庄的人不吃饭?不喝水?不起夜?要吃饭就得有饭碗,要喝水就得有水缸,要起夜就得有夜壶。应家庄一穷二白,既没有粘度高的土,也没有制陶的手艺,这些都得跟我唐家庄交换,难不成他们的竹篮能装水?所以说,如果这世上真有卖方市场,那也是我们,而不是他应家庄。你又何必强词夺理?再说,你们许氏一族长期位居交换大使高位,天知道你们有没有被应家庄收买,里应外合,灭我唐家庄!许祝气得满脸通红,手上青筋暴起,他还想据理力争,被许桓制止了。

拉衣角,然后摇摇头,两个动作十分连贯,而且幅度极小,却没能逃过唐赫的眼睛。想来,他这十年的游学生涯并没有白费。唐赫说:出去游过学的就是不一样,至少还知道尊卑有序,尽管你的老师是个禽兽。唐赫说完,放声大笑。这一次,轮到许桓不淡定了,他说:你是庄主的孙子,你可以侮辱家叔和我,但不能侮辱我恩师。唐赫一脸的不以为是,反问道:是吗?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墨子杨朱,无君无父,是禽兽也。天下人皆知。这话反倒提醒了许桓,不要跟唐赫这种人一般见识,恩师说过,要兼爱非攻。有时候,沉默是最有效的还击方式。

当然,有效是一个相对概念。在唐赫面前,许桓的还击效果微乎其微。会议结束前,唐赫宣布了重要指令:责令前对应家庄交换大使许祈之子许桓将功补过,于三个月内彻底解除唐家庄厕筹危机,并扳回与应家庄的交换被动局面。同时,他还传达了唐老太爷的重要指示:因庄内厕筹储备严重不足,即日起三个月内,对唐家庄所有居民实行厕筹限量供给。副庄主及以上级别的,每日一根;小组长每两日一根;副小组长每三日一根。如不够用,可清洗后反复使用。不再为普通居民提供厕筹,如厕问题需自行解决。

有关唐家庄厕筹危机的故事,我表哥比我知道得详细得多。

我表哥大学毕业后,鬼迷心窍,被人骗进了传销组织,为了发展下线,他骗我舅舅也就是他亲爹卖掉了家里的住房,后来还想骗我。幸好我从小胆小怕事,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才幸免于难。后来,该组织的头目被绳之以法了,我表哥才得以从魔窟中脱身。那时,他早已众叛亲离,没人再相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我记得有一次,他说他在南宁看见过一种西瓜,圆的,有篮球那么大……他话还没说完,就挨了我舅舅一脚。从此,我舅舅就精神失常了,他每天都在拼命论证西瓜是正方体的,长方体、圆柱体也行,总之不能是球体的。

大多数时候,我都很愿意相信表哥说的话。我小时候是个娘娘腔,至少在变声期前是这样的,说话阴阳怪气,非常不招人待见。因此,我在学校没少挨揍。每次都是表哥挺身而出,不仅替我赶跑了欺负我的同学,时不时还会狠狠地收拾他们一顿。有一次,表哥逮住了一个打我的黑胖子,他解下黑胖子的腰带,命令他就地拉屎。黑胖子蹲了老半天,终于拉出了一根看上去很硬的屎棒子,表哥让他舔它,不舔就用他的裤腰带抽他。从那以后,就很少有人敢欺负我了。这要部分归功于表哥的铁腕手段,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我到了变声期,说话不再娘娘腔了,而是像公鸭子叫。

基于这份恩情,我收留了表哥,不就是多一张嘴吃饭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没女朋友,一个人怪寂寞的,表哥能说会道,正好解闷。

表哥说,他早就不想干传销了,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逃出来。这话我信。因为他说,他进传销组织后没多久就得了痔疮,坐在台下听那些专家讲课十分痛苦,可是不听又不行,他想赚大钱,需要他们的指点。表哥还说,得了痔疮后,他对卫生纸十分讲究,软硬要适中,不然擦着不舒服。没得过痔疮的人永远不可能知道痔疮患者的痛苦,就像许桓不知道唐老太爷的痛苦一样。

散会后,许桓进行了一番科学论证,最后得出结论:问题的关键不在厕筹,而是刷在厕筹表面的那一层漆。如果他能配出这种暴晒后自然脱落的漆,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就算应家庄不换厕筹给他也没关系,大不了砍了第五小组的楠竹,给每人制一根厕筹,然后配合漆一起使用。而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去应家庄弄一点漆来,他有理由相信,凭他的学识,不难分解出这种漆的化学成分。当然,如果能直接弄到配方就更好了。这也不是不可能。他有一位师兄,叫戴自由,比他早毕业一年,正是应家庄人士,只要找到他就有可能搞到配方。戴自由这小子,游学时没少受他的恩惠。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许桓,戴自由很有可能早就被人打死了,至于顺利毕业,就更是无从谈起了。可问题是,他想见戴自由这事儿十分棘手,甚至比见阎王爷还难。

自从唐应两庄交恶之后,就互不往来了,除非是在梁王雪山的商路上狭路相逢,即便如此,彼此也不说话。现在是夏季,容易发生雪崩,商路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所以,许桓只能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一线天自由交换区了。这就有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许桓不认可许祝关于吉兆的说法,这件事其实跟乌鸦的叫声没多大关系。这种鸟就喜欢在夜里勾引异性,这是本能使然。真正的原因是他看见了前方的大木门,死死地堵住了去路。木门两侧各站着一名身披青铜盔甲的壮汉,一人手里持一根青铜长矛,另一人持的是青铜戈。借着月光一看,许桓隐隐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二人。许祝说不用怕,他们是我庄的守卫,一个是聋子,一个是哑巴,他们负责镇守一线天自由交换区,只要有应家庄的人擅自闯入,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许祝上前,在那两人面前比划了一番,拿戈的打开门放他们进去,面无表情。

进入交换区后,许桓发现前方不远处也有一道木门,是应家庄设的,不难想象,门的背后应该也有他们的守卫。这让许桓感到诧异,在他的印象中,一线天自由交换区以前不是这样的。

许桓五岁或者六岁的时候曾跟他爹到过这里,那时候没有木门,也没有守卫,是真正的自由交换区。交换的一方只需要将自己的商品摆在这里,在旁边写上他要想得到的东西,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就行;另一方见了之后,就会用对方的所需换取自己的所需。许桓还记得,那一次,父亲用一只土碗换到了十双筷子,还用一个罐子换了一个背篓。整个交换过程中,他们父子俩都躲在一块巨石背后,直到应家庄的人走了之后他们才去取筷子和背篓。

这是双方交恶以前的事。许祝说,现在不一样了,经双方友好协商,交换时间定为每月十五月圆之夜,到了门后双方可以面对面交换,还可以讨价还价。可是,应家庄的人呢?

我在这儿呢!这声音令许桓着迷。

没错,全天下只有一个男人说话如此嗲声嗲气,那就是戴自由。当然,两千多年以后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小时候的我。妈的!表哥讲故事的时候老爱搭上我。

表哥说,那一次会面让许桓从此走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戴自由从一块巨大的但是并不太高的岩石上跳下来,右手捏着一个小罐子。他举起小罐子,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是为了这个而来。

许桓说:师兄你说笑了,像这样的罐子,我唐家庄要多少有多少。

可是你们没有这罐子里面的东西,厕——筹——漆——。他说这话的时候,故意把“漆”字拖得老长。他还说:这可是好东西啊,有了它,就可以少砍很多楠竹,省下来的楠竹可以做成很多更有用的东西。师弟,你觉得我这发明怎么样啊?

还凑合吧,许桓说:我觉得我的发明更高明一些。

许桓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拿出一个薄薄的、灰扑扑的玩意儿,说:这是我特意为师兄你准备的,这叫安全套,戴上它,你就是搞母猪它也不会怀孕。

母猪一词显然有伤自尊,但戴自由似乎并不介意。对他来说,安全套无疑是数百年来最伟大的发明。戴自由不仅长得伟岸,而且生性风流,要是潘安生在他那个时代也会无地自容,更要命的是,他还跟个大姑娘似的,做得一手好针线活,不仅如此,他还发明一种针织技术,将羊毛织成毛衣。他们每游学到一个地方,他就给当地的漂亮姑娘每人送一件毛衣,并在上面绣上他的大名,让那些姑娘长久地记住他。这件事有一个好处和两个坏处。好处是他总能轻易地博取姑娘们的芳心,她们争先恐后地以身相许。两个坏处都是致命的。第一个是此举招来了同门师兄弟的嫉妒,他们时不时就会找他的茬。这种情况下,戴自由挨打就变得在所难免,墨子不在时更是家常便饭,那些相貌粗犷学习成绩又很糟的同学甚至想置他于死地。这个坏处不久就让许桓给摆平了,用他的拳头,简单粗暴,却十分有效。这就是为什么墨翟不喜欢许桓的原因,他讨厌一切暴力。另一个坏处不难想象,两千多年前的人类,生殖能力绝对是一流的,怀孕比怀才简单多了。尽管戴自由做这些事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却也难免出意外。在中山国的时候,他就把一个村姑的肚子搞大了。他向墨翟讨要打胎药,墨翟当然能配得出这种药,可他就是不配,他认为,扼杀一条已经成型的生命是犯罪,论罪当诛。后来这个孩子一直由墨翟默默抚养成人,这是后话。由于戴自由捅了这么大的篓子,自然也就遭到了墨翟的厌恶。因此,截止目前,有关墨家的所有史料中都找不到许桓和戴自由的名字,他们毕业后,墨子就将他们除名了。

没能帮助戴自由解除第二个坏处,成了许桓的一大憾事。他是真想帮他。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有多深厚的友谊,也不是因为他们是老乡——那时候的人还不兴认老乡,而是因为许桓觉得戴自由十分可怜,不独戴自由,整个应家庄的人都是可怜虫。许桓虽然没有解放受苦受难的应家庄人民的雄心壮志,但能帮一个是一个吧,这也十分符合恩师的教诲。

许桓从小就听人说过,应家庄的原始居民清一色姓应,大家亲如一家人,互帮互爱,其乐融融。后来外姓人来了,就将姓应的人全部赶去了梁王雪山附近,也不知他们是死是活。应家庄也就名不副实了。生活在那里的人全都是屠夫和刽子手的后代,为世人所不齿。这些人中,又以戴姓和尤姓的势力最大,长期以来欺压其他小姓。戴自由姓戴,可他却在墨子学院游学,而不是孟子学院,说明他在家族内部的地位极低。一方面,他欺压小姓,坏事干绝,另一方面又饱受同宗的欺凌。这世上还有谁比他更可怜?

这样说下去就离题太远了。现在言归正传,回到那个两千多年前的月圆之夜。寂静的峡谷里,一桩买卖正在进行,而且十分顺利。许桓如愿以偿得到了厕筹漆,也了结了帮助戴自由的夙愿。但这两个年轻的古人都觉得就这样分手了对不住这美好的夜色,要是能促膝长谈就好了。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那晚他们真的这么做了,许桓告诉了戴自由安全套的制作工艺,戴自由也将厕筹漆的配方给了许桓。

分手时许桓说:你最好弃暗投明,离开你那罪恶的村庄,来我们这里。虽然你已经知道了,安全套是用鱼鳔制成的,但据我所知,你们那里根本就没有大鱼,能找到一指长的鲫鱼都破天荒了。

戴自由淡淡一笑,说:你也很清楚,厕筹漆的主要成分是桐油,而贵庄长不出桐树。

表哥总是试图让我相信,传销也并不是一无是处。他说,在他干传销期间曾得到过高人指点,编故事的本领炉火纯青,至少编出的故事天衣无缝。但我总觉得这个故事不大可能发生。据我所知,有关厕筹的最早记载是在魏晋时期。我有一个朋友在高校教考古学,还是博士生导师,他帮我找来他能找到的所有有关春秋战国时期的史料,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墨子曾率领众学生到过中山国,更没有他收养或领养外国小孩儿的记载,就连墨子的生卒都尚无定论。至于安全套,我认为那是舶来品。表哥的故事中,唯一可以考证的,就是“无君无父,是禽兽也”这句话,确实是孟子用来骂墨子和杨朱的话。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表哥使用设问句,他说:孙悟空无父无母从石头缝里生出来可不可能发生?当然不可能。一只猴子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可不可能发生?也不可能。但我们都愿意相信。就像那些搞传销的专家和讲师,就连他们自己都知道他们说的不可能发生,但我们相信了,就连我这么聪明、这么暴力的人都被他们骗了。编故事、写小说的窍门儿不在于可不可能发生,而是要可信。

无论是编故事还是写小说,我都是外行。表哥或许真的找到了它们的窍门儿,许桓却没有这么幸运。化验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戴自由没有撒谎,厕筹漆的主要成分真的是桐油。当然,他也没有骗戴自由,安全套确实是他用鱼鳔制成的。他们扯平了。这很不公平,很不符合逻辑。许桓生长在美丽富饶的唐家庄,而应家庄是蛮荒的不毛之地,他怎么能跟戴自由扯平呢?更操蛋的是他只有三个月时间,而再次见到戴自由最早也是下月十五的事情。看来,解除厕筹危机一事还得从长计议。该死!

如果配制厕筹漆这种雕虫小技许桓都要向戴自由求助的话,他那就太有负于恩师墨子的教导了,就太没面子了。许桓决定自力更生,在没有桐油的情况下另寻出路,配制出一种全新的厕筹漆。

我表哥说,如果许桓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一定是一名伟大的语言学家,甚至有可能超过索绪尔。许桓非常清醒地意识到,厕筹漆乃是一个偏正短语,重点不是厕筹,而是漆。这种漆是一种混合漆,除桐油外,其他原材料都是可以在唐家庄内找得到的。现在,他只需要找到桐油的替代品就万事大吉了。这应该不难做到。

许桓游学前,在唐家庄第五小组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小相好,后来嫁人了,嫁给了他们本小组的一名漆匠。这件事发生在他游学期间,是他叔叔许祝写信告诉的。许祝掌管马帮,是村里除许桓和唐赫外唯一懂得如何使用邮政系统的人。第五小组有漆匠,就足以说明那里有漆。

据许祈说,第五小组是整个唐家庄植被最好的地方,一百年前尤甚。那时候,第五小组不单有大片大片的竹林,还有大片大片的树林,里面全是些高大的乔木。不过那时候第五小组也是整个唐家庄最穷的地方,树木太多,容易滋生瘴气,谁也不愿搬去那儿居住,原始居民只要一逮着机会就往外跑,哪怕翻越梁王雪山被困在千年不化的冰川内也在所不惜。再后来,第五小组变成了唐家庄流放犯人的地方。许祈感慨说,不得不佩服这些贼配军,只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就砍掉了第五小组的大部分树木和楠竹,硬是将一片死亡之地改造成了人居环境优良的富庶区。这以后,其它小组的人就变着法地跟贼配军的后代拉关系、套近乎,而最主要的方式就是通婚。这些贼配军的后代仗着地利,闺女从不外嫁,只允许外面的好男儿入赘,但像唐姓、许姓这样的大家族是绝不会跟他们通婚的,大姓就得有大姓的风骨,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许桓出发前,许祈反复叮嘱他说:我儿任重道远,此去可千万不要因儿女情长误了大事!其实这事根本就无需嘱咐,许桓做事向来很有分寸,既然她都嫁人了之前的感情自然也就翻篇了。但他到了第五小组后的第一件事必须是找到她,然后请她引荐她的漆匠丈夫,再通过漆匠获取漆。

漆匠的手艺不错,无论是家具还是棺材,他都漆得很漂亮,看上去十分上档次。漆匠还是个话痨,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唾沫横飞。据他说,早在二十年前,第五小组有很多很出色的手艺人,以篾匠和漆匠成就最高。后来,楠竹越砍越少,篾匠们纷纷改行,这门手艺也就失传了。漆匠手艺之所以得以幸存,是因为漆树价值有限,既不能做建筑材料,也不能当柴火烧。但是现在,这门手艺也面临着失传的危险。前些年应家庄还向他们出口原木,现在不一样了,只出口成品家具和棺材。这些成品太贵,唐家庄大部分人消费不起。比如棺材,应家庄按容量计价,一口棺材的价值取决于它能装下的土陶器数量,大多数时候,一马车土碗还换不回一口棺材。

我们唐家庄的制陶手艺,那可是远近闻名的!不信你去问许祝,每次对外交换,我们用十个土碗就能换回一匹高头大马。漆匠情绪激动,紧握着许桓的手说:没想到现在我们竟然要受应家庄的这口鸟气!应家庄的人简直就是不自量力,区区几根厕筹就想难倒我们?痴人说梦!所以你要争口气,彻底解决这一问题。这问题解决了,你就是我们唐家庄的大恩人、大救星,到时候你要什么都可以,哪怕让我老婆服侍你也行,我知道你们以前很要好。

可以肯定的是,许桓对漆匠老婆已经没有了任何兴趣。这个身高不足五尺、满脸雀斑的女人是那么地油腻,说气话来满嘴的大蒜味,毫不夸张地说,跟戴自由有染的任何一个村姑都比她好看。许桓开始严重怀疑起自己当初的审美。现在他承认,他审美的提升,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戴自由,而不是墨子。讲到这里,我表哥发表了一番评论,说:像许桓这样的人是很难客观地认识自己的,只这一次例外。不过这种例外并不见得就是好事,它助长了许桓内心深处的不平衡。凭什么?凭什么来自蛮荒之地的戴自由什么时候都走在自己的前面?

许桓坚信自己能配出更好更卫生的厕筹漆。自信很简单,兑现却很难。当然,还有更简单的事情,那就是在第五小组找到漆树。这种树远看像椿树,但没有椿树的清香味儿,也不像椿树那样爱长毛毛虫,它的树皮呈白色或银灰色,比椿树皮要光滑得多。割开树皮,黑糊糊的土漆就渗了出来,随之而来是刺鼻的臭味。漆匠割了满满的两大罐土漆送给许桓,苦苦哀求他一定要发明出厕筹漆。他受够了没有厕筹的日子。

漆匠说,自从唐赫下令禁止为他们提供厕筹后,他就只能用树叶将就。虽说在唐家庄第五小组的植被最好,但阔叶林木的数量毕竟有限,长此以往,很快就不会够用。跟唐老太爷和我表哥一样,漆匠也是痔疮患者,用大树叶揩屁股很不舒服,就更别提那些低矮的、带刺的灌木叶子了。一天夜里,漆匠闹肚子。夜空阴霾,星月无光,漆匠就地取材,扯了一把荨麻叶子,结果痔疮更严重了。

我表哥说,他最能体会痔疮患者的痛苦,所以他认为那个叫蔡伦的太监是古今中外最伟大的发明家,其次是卫生纸的发明者。他还说,总有一天他要在不挥刀自宫的情况下超越蔡伦,彻底根治痔疮,为全人类谋取幸福。

表哥说话总喜欢满嘴跑火车,一点都不严谨。据我所知,蔡伦是太监不假,至于他是自宫还是他宫,这有待于进一步的历史研究,不可妄下结论。我也不大相信,一个有欲望的中国人会比太监更适合搞发明创造。中国历史上伟大的太监很多,除了蔡伦还有司马迁、郑和,抛开伦理道德不论的话,刘瑾和魏忠贤也可以算在其中,不同的是,他们的发明不是器物,而是制度。但平心而论,表哥讲的故事确实很精彩,至少能让我乐一乐。

从第五小组回来后,许桓就一门心思地投入到了科学攻关之中。首先,他必须解决两大难题:如何改变土漆的颜色以及如何祛除土漆的臭味儿。理论上说,第一个问题比较容易解决,只需要按比例在土漆里勾兑些染料就行,遗憾的是,唐家庄不出产蓝藻之类的制作染料的植物。当然,黑色也不是不行,只是不大体面,白天倒好,在黑漆漆的夜里准确地找到并拿起黑漆漆的厕筹有困难,不方便操作。许桓认为,面子上的事情终究是小事,所以他决定先解决第二个问题。

漆匠曾对他说过,将漆好的家具晒一晒,土漆的臭味自然就没了,棺材没这么多讲究,可以不必晒。这个方法被许桓否决了,因为它不符合他的发明宗旨——厕筹漆暴晒后是要自行脱落的,怎么能用晒来除味呢?许桓毕竟是墨子的学生,很快就找到了另一套方案——吹。为此,他砍掉了第五小组的两棵大青冈树,制造出一种大型鼓风机,除味的问题就毫无悬念地被解决了。严格来说,鼓风机的专利权不属于许桓,他在墨子学院的食堂见过这玩意儿,他不过将它按比例放大了而已。但许桓确实有过很伟大的研究成果,被史学家们给遗忘了——他率先将圆周率推演至小数点后的第九位,比祖冲之早了七八百年。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许桓各个突破,见子打子,很快就攻克了一个又一个难关,除了颜色问题。这时候,他决定试制一批可重复使用厕筹,在家族内小范围试用。结果,整个许氏家族都被他坑惨了,他们集体得了漆疮,整个臀部都起了红色的小疹子,肛门处最为密集,又痒又疼。只有两个人幸免于难——许祈和许桓父子俩。族人们纷纷议论,说许桓不是个好东西,他们爷儿俩自己不试用,却拿他们当小白鼠。事实上,这是个天大的误会。许祈患有严重的便秘,经常三五天都解不出大便。他作为前对应家庄交换大使,多少攒有些私房厕筹,而且是古老的一次性厕筹。他自己用不上,就拿给儿子用。事情经过就这样的。但他们俩谁也没把实情说出来,对应家庄交换大使利用职务之便贪赃枉法,那是死罪。

发明厕筹漆首战失败后,许桓遭到了族人们的唾弃。他们不仅不跟他说话,还会冷不丁将一包东西从窗户扔进他家,那是用南瓜叶包着的屎坨坨。他们还扬言,要是他再不赶紧解除厕筹危机,就让他吃屎,最轻也要让他尝尝天天用南瓜叶子揩屁股的滋味。好在这件事的负面影响没有进一步扩大,只是在家族内传播,外姓人根本不知道。这说明,许氏家族的保密工作做得十分到位。

许桓痛定思痛,决心不再蛮干,而是先写一份《在唐家庄发明和制造厕筹漆的可行性论证报告》。报告长篇累牍,文采飞扬,可论证来论证去就是没论证出个结果,却阴差阳错地将圆周率推演到了小数点后第九位。这件事说明,付出总是好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收获意外惊喜。但我表哥并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许桓缺的并不是专业素养,而是胆量。什么狗屁《可行性论证报告》?纯属脱裤子放屁!表哥说:只有大胆地往前冲才有可能获得成功,谁要是敢朝我的窗户里扔屎坨坨,我发誓,他要是男的我把他变成东方不败,如果是女的我就将她的肛门割掉,就像割痔疮那样。

我表哥从小就比我有胆量,这一点不证自明。在我家里呆了一周后的那天夜里,他掏出手机递到我手里,然后脱下裤子撅起屁股,请我帮他拍他的痔疮。我说这太恶心了。他说:那是因为你是胆小鬼,不就是一颗痔疮么,有什么好害怕的?时至今日我依然坚信,那晚我没有睁眼看过他的痔疮,所以我并不知道痔疮的计量单位到底是不是“颗”。我拿起手机,将它设置成连拍模式,然后闭上眼一阵乱按。后来表哥告诉我说我拍得很好,他敢打赌,那是全世界拍得最有艺术气息的痔疮照。

如果当时我知道第二天表哥就要走,我想我肯定能拍得更艺术些。第二天一早,表哥就拎着他的拉杆箱走了。出门前我问他有什么打算,他说他要去创业。我规劝说:你可千万别再干传销了啊,害人害己!表哥一脸的不屑,反问我:你看我的样子很贱吗?我说不贱。他说:那就对了,既然我不贱,怎么可能在同一条阴沟里翻两次船呢?我问他究竟打算如何创业,他说:你可别忘了我爷爷的秘方。

我外公的秘方,这我哪能忘呢?公正地说,我外公是个酒鬼,嗜酒如命,但不豪饮,很少醉。他喜欢研究酒。那一年我还很小,肯定未满十周岁,他发明了一种药酒,剧毒无比,不能喝,却可以有效地治疗牛皮癣。只要每天往有癣的地方涂上三五次,不出一个月,癣就结痂了,等痂变硬了,病也就治好了。这一药酒为我外公赢得了很好的声誉,只要有人得了牛皮癣找他讨要药酒,他都会免费赠送,不管认不认识。一年后,他又发明了另一种药酒,补肾壮阳的。那时候我还小,还不能完全理解补肾壮阳的深刻内涵。我只记得,这种药酒给我外公带来了一大笔钱,他用这笔钱成功地跳了农门,给他们全家都弄到了城镇户口,还在县城买了栋房子。又三年后,我外公就一命呜呼了。相传,他死于肾功能衰竭。外公死后,他那两种药酒的配方自然就由我舅舅继承了。这很正常,祖传秘方嘛,自古都是传男不传女,我妈也没什么意见。我只是没想到,我舅舅还不满六十岁,尚未老迈,就将它们传给了我表哥。

我表哥就这样走了,走前向我借了六百块路费,可他的故事我还没有讲完。

我还记得,表哥上出租车(妈的!借我的钱竟然还打出租车,我自己出门从来都坐公交车,要不就骑自行车)时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痔疮,任何时候都得治。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句话一直都是表哥的座右铭。如果没有这一座右铭,我敢打赌,表哥今后的人生估计跟我差不多,平淡得一塌糊涂。

表哥年纪轻轻就明白了“痔疮,任何时候都得治”这样深刻的道理,也难怪他往后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但是,在两千多年前的唐家庄,唐老太爷却没有这样的觉悟。

唐老太爷死了。死在了茅坑里。这种死法极为不雅。因此,即使在两千多年前的唐家庄,也极少有人确切地知道唐老太爷究竟是怎么死的。许桓也是在事后听唐赫说的。

许桓心里的挫败感越来越强烈。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把自己关在家里写报告,不知不觉已过了半月。这月十四晚上,许祝悄悄走进他屋里,语重心长地说:贤侄啊,不是我自负,整个唐家庄就咱叔侄俩是真正见过世面的人。你追随墨子游学十年,我也掌管了九年马帮,啥大风大浪没见过?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说什么你明白吗?许桓岂止明白,叔叔的话简直就是醍醐灌顶。

没错,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他戴自由算个啥?向他请教,那是给他面子,给整个应家庄面子。就在那一瞬间,许桓突然觉得,孔家店也不像传说中的那么不堪,他们也会贩卖一些好句子,比如: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下问,而不是上问,彰显的是一个成熟男人的胸襟。

第二天夜里,许桓和叔叔许祝再次来到了一线天自由交换区。这次,戴自由没来,却来了一个五大三粗,长得酷似大傻的家伙——那时候的人不可能知道两千多年后,在一个叫香港的地方涌现出了一大批很精彩的影视作品,有一个叫成奎安的演员演了一个叫大傻的亡命徒,从而家喻户晓——表哥的故事总是这样漏洞百出,却总有人信以为真。那个长得酷似大傻的家伙告诉他们,戴自由出国考察去了。许桓说:你骗谁呢?这季节翻越梁王雪山无疑是自讨苦吃,搞不好还会丢掉性命,我上月回来的时候就差点让雪崩给埋了。我自由师兄精得跟猴儿似的,他会干出这等蠢事?大傻说:你有所不知,敝庄在上个月底就开通了一条新的商道,道路平坦,而且绕开了梁王雪山,戴自由就是从这条新商道出去的,那条旧商道就留给贵庄好了。

如果大傻说的话属实,那么,这对唐家庄很不利。唐家庄是文明大庄,怎么能落后于粗鄙不堪的应家庄呢?许桓当然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个傻乎乎的汉子的话,一块蛮荒之地,一群野蛮人,他们怎么可能开辟得出平坦的商道,还绕开梁王雪山?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世界千奇百怪,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应家庄的这群野蛮人,如果他们不在乎死多少人,肩挑背驮,用血肉铺路,用不了几代人,也是有可能修出一条出山的路的。如果这样的话,那就太好了!他装作很镇定的样子,说:既如此,你又何必大晚上的跑来这里跟我们交换?你们跟外面的人做生意岂不是赚得更多?大傻说: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跟贵庄进行交换,而是戴自由有话托我带给他的师弟,一个叫许桓的自大狂。许桓认定自己已经找到了完美的对策,也就懒得跟大傻计较,他说:我就是许桓,墨子学院毕业生。大傻说:那正好,戴自由托我告诉你,一线天自由交易区从此更名为一线天自由贸易区。对,你没听错,是贸易不是交换,我们不再搞以物易物的老一套了,今后的一切交易都必须以货币为中介。戴自由还说,他师弟虽然自尊自大,却是唐家庄最清醒的人,他希望你能为敝庄效力,待遇从优。哪天你想通了,欢迎随时过来,我们已经将木门拆除了,撤走了守卫。许桓抬起头,果不其然,应家庄那头的木门和守卫都不在了。如果在白天光线好的情况下,可以一眼望见峡谷的另一端。

最后,大傻从脚边拿起一只土陶罐子,递给许桓,说:这是戴自由送你的,他说贵庄急需这个。

唐家庄确实急需厕筹漆,再说,在墨子学院的时候,他帮过戴自由那么多,总归要得到点报酬。许桓这么一想,就找不到了拒绝的理由。

回去的路上,许桓对许祝说,货币制度是个好制度,只可惜在我们这里行不通,我们没那传统。在应家庄同样行不通,外面的世界乱如麻,不同的国家使用不同的货币,汇率每天都在变,今天一刀币等于一蚁鼻,明天可能就只值一根厕筹,后天又可能值两蚁鼻甚至更多。戴自由他们这是找死!

许祝边走边抬头看天狭长的天空,天空变得开阔时,就意味着他们已经走出峡谷了。这时他终于开口了:月光惨白,凶兆!对于这种原始的占卜,许桓当然是嗤之以鼻的,上次他说吉兆,也没看出吉在那儿。

不幸的是,这次真让许祝言中了。他们一回到唐家庄就被逮捕了,从抓他们的庄丁口中得知,唐老太爷死了。许桓找不出抓他们叔侄俩跟唐老太爷的死,这二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

唐老太爷死了,唐家庄举庄哀恸,那哭声,把月亮都吓得躲了起来。整个唐家庄只有许桓一人知道,那叫月全食,跟唐老太爷的死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但他根本就没有机会为庄里的人进行科普,他和许祝被关在了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唐老太爷的追悼会开了整整七天七夜。第七天夜里,唐赫以及众宾客实在忍受不了尸体腐烂的气味,这才在第八天太阳出来前把他爷爷给埋了。

唐老太爷入土为安那天,也就是许祝许桓叔侄俩的死期,唐赫以通敌叛庄的罪名命令刽子手砍下他们的人头,给唐老太爷陪葬。当然,这很不符合司法程序,都没有审判,怎么就行刑了呢?还是死刑。许桓作为墨子学院毕业生,当然不服。

为了让他心服口服,唐赫当众做了合理的解释:

第一、唐老太爷死于应家庄的可重复使用厕筹,准确说是死于涂有慢性毒药的厕筹漆。自从应家庄不再交换厕筹后,唐家庄内就只有唐老太爷和唐赫有条件每次拉完大便后都使用厕筹,使用的次数越多,危害就越大。唐赫因为体恤民情,平均每三天才使用一次厕筹,平时都用水洗,再加上他年轻,抵抗力强,这才躲过一劫。

第二、一个月前,唐赫曾命令许桓想办法解决应家庄的厕筹问题,他是墨子门徒,这点小事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可他一拖再拖,还利用让许氏族人长漆疮的卑劣手段来掩饰和拖延,其目的就是要静观其变,坐等唐家被害的消息;

第三、唐老太爷刚死,许祝许桓叔侄俩就赶往一线天自由交换区给应家庄通风报信,人赃并获。物证是许桓身上的那一罐厕筹漆,他们被抓的时候就被搜走了。这时,唐赫当着全庄人的面取出那罐厕筹漆,并往里面插入一根银针,不大一会儿,银针就变成黑色的了。以许桓的聪明才智,不难推断出有人做了手脚故意栽赃,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人证竟然是一线天自由交换区的守卫之一,拿青铜戈的那位,他既不聋也不哑,而是装聋作哑潜伏在那儿的交换监察员,他一口咬定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了许氏叔侄的无耻勾当。

这些话是唐赫当众说的。有些话越是大庭广众,越是掷地有声,就越是要掩人耳目。念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唐赫替换下刽子手,亲自送许桓上路。在举起砍刀的时候,趁着天狗食月,他轻声地告诉了许桓事实的真相,好让他死个明白:唐老太爷不小心用厕筹刮到了他的痔疮,疼痛导致他脚下不稳,掉进茅坑淹死了。

痔疮,任何时候都得治。这是我表哥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随着这句话的说完,他的故事也就此结束了。这故事乍听起来合情合理,主人公都死了,故事当然应该结束。可我总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如你所知,我对讲故事没多少研究,自然也就搞不清楚问题究竟出在哪儿了。直到三年后,表哥再次出现在我们县城里,我才明白,原来故事还可以有别的讲法。

表哥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已经认不出他了。这不能怪我,他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他身穿一套黑色的名贵西装,从一辆大奔里钻出来,头发油光水亮,戴着一副黑色的墨镜,领带是天蓝色的,这哪像我落魄的表哥啊?不用他说我也能想到,他创业成功了。这值得我为他高兴,也值得我羡慕。我表哥说,创业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艰辛,更像我们小时候上山摘刺莓,只要足够小心,就不必担心扎到手。这一说法大大地超出了我的意外,据我所知,但凡创业成功的人,都有一把辛酸泪,至少应该有一个苦难的童年,那些没有的富二代,编也要编出一个来。表哥说,这种煽情是不成熟的表现。

据表哥自己说,他从我这儿走后,就去了省城,开诊所,专治牛皮癣。他还说我外公这人不厚道,有了这样伟大的秘方却不务正业,不好好赚钱,变着法地看人家小媳妇儿、小寡妇的屁股,长了牛皮癣的屁股有什么好看的?比痔疮还恶心!我说: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议论他做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外公虽然经济头脑不如你,但他的药酒还真管用,这不,你拿着配方开诊所,几年就发了。管用个屁!表哥说:人家省城的人才不相信什么狗屁祖传秘方呢!他们相信品牌,相信各种老字号。也幸好他的药酒不管用,要真管用了,我今天也就是个开诊所的小个体户了。

表哥说,他发现这个秘密后,就把诊所转让了,然后到处找人投资建制药厂。他发明了一种神奇的胶囊型滴剂,可内服,可外敷。内服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外敷可治疗各种皮肤病,还能美白养颜;内外兼用,可治痔疮。我问他:这也是外公的秘方吗?他要是真有这么神奇的秘方,怎么自己不用呢?表哥说也是也不是,说白了就是按比例将他的两种药酒进行勾兑,这可是要经过精密计算才行的。可我还是没弄明白了,外公生前说过,治牛皮癣的药酒有毒,喝了会死人的。表哥说:你呀你,真是死脑筋,我不都说了吗?要按比例勾兑,要精密计算!必须要保证吃不死人,这是底线。吃死人了还怎么赚钱?

胶囊型滴剂,治百病。我印象中,我一同事的母亲吃过类似的药,是我同事买来孝敬她的,据她说这种药吃在嘴里涩涩的,有点轻微的锁喉,但效果还不错,是儿子的一片孝心。可惜,这老太太上个月去世了。表哥说,那是因为她用药时间不够长,专业的说法叫疗程不够,或者用得太晚了,早两年用保证长命百岁。我问他:你的药不会就是天天在电视里打广告严重影响我看连续剧的那个吧?表哥说:岂止是电视?难道你没发现吗?县城里就有许多我们的平面广告,农村更多,几乎每一面墙我都租来打广告了。经他这么一提醒,我还真想起来了,我曾看到过一则平面广告,上面说该药的传承者是孙思邈的第多少代玄孙。当时我我只是觉得好笑,没有细想,更没有把他跟表哥联系在一块儿想。我舅舅根本就不姓孙,我表哥随母姓。表哥财大气粗,我不想跟他起正面冲突。我说我一中学语文老师,哪有那闲工夫看广告啊。表哥说:那就是你的不对了,不留心观察生活怎么能写出好的文章?自己都写不出,又怎么能指望教学生写出好作文?依我看,你还是辞职算了,跟我干。我说我一不会制药二不会做广告,去你们厂里吃白饭吗?表哥说:我知道你车开得好,给我当司机吧,我痔疮又犯了,不能开车。我一听,当机立断,拒绝了他。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他的故事应该有另外一种结局。

许氏叔侄回到唐家庄,听闻到唐老太爷仙逝的噩耗。许祝顾不得回家,撒腿就往唐家跑。许桓没有正式官职,级别不够,不能瞻仰唐老太爷的遗容。他想回家好好睡一觉。他想好了,发明厕筹漆并不是唯一的出路。而且他有把握,等唐家办完丧失,他就可以出人头地了。

跟我一样,许桓心情激动时容易失眠。我失眠后心情就会迅速地恶化,这时候要是有谁来烦我,我发誓,我会骂得他狗血淋头,即便不真的骂出声来,至少心里是这么做的。但许桓不一样,他不仅不骂烦他的人,反而对此人充满了感激,因为此人不是别人,而是唐赫。

唐赫说,他星夜到此,是特意来邀请许桓为他爷爷守夜的。许桓说:我身无一官半职,怎能担此大任?唐赫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唐家庄对应家庄交换大使了,子承父业,入情入理。

唐老太爷的棺椁摆在唐家的堂屋正中央,孝子贤孙和大小官员们围坐着喝茶或甜白酒,有说有笑。这很正常。在唐家庄,丧事喜办是优良传统。当着所有人的面,唐赫宣读了许桓的《委任状》。许桓名正言顺地当场喝下了三大碗茶,这茶叶是梁王雪山上的雪茶,平日里难得喝上一回。

按照传统,唐老太爷至少也应该在三日后才能下葬。可惜,他死得不是时候,遭遇了秋老虎。这么炎热的天,尸体放上三天准烂。唐老太爷生前是个体面人,死了也不能狼狈。于是,唐赫决定第二天一早就把他埋了。

唐老太爷的肉身虽然提前入了土,但以唐家声望,大宴宾客的环节无论如何是不能省去的,必须要连摆七天流水席,尤其是晚宴,要格外丰盛。天气炎热,那个时代有没用冰箱,难保事物不变质,为了应对有人拉肚子,开席前,唐赫拿出家里库存的厕筹,给每位来宾都发一根。这足见主人之细心,很有待客之道。

第七天晚上,唐赫搂着许桓的肩膀,挨个给来宾敬酒,喝得酩酊大醉。宾客散去后,他仍然拉着许桓的手,并邀请他同榻而卧。卧室里,唐赫说:我在孟子学院游学时,曾有高人为我占卜,说我跟午时开腔之人有缘。当时我不懂卦辞的意思,老东西死后我才弄明白,午时开腔,不就是许吗?说我跟你们许家有缘哩。许桓觉得这话太不可思议,唐赫怎么可能称唐老太爷为老东西呢?他虽然有种种劣迹,却是极懂孝道的,更何况他还是孟子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孟子学院最讲君君父父子子这一套了。所以,每当事后回忆时,他都坚信自己那晚喝高了,但唐赫的话却不时在他的脑海里盘旋,那么清晰,那么深刻。唐赫说:三年前,我那个死鬼父亲不听劝,非要跟你叔叔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结果在梁王雪山不慎失足,坠下万丈深渊,至今尸骨无回,老东西要治你叔叔的罪,还好恰逢我寒假回家,为他请求,此时才不了了之;后来令尊交换不慎,引发厕筹危机,也是我在老东西面前求情,他才得以保存性命至今;七天前,因为你没有及时解决厕筹危机,老东西为了节省家里的厕筹,随手折根小树枝解决,谁料他折的是带刺的火棘,扎到了痔疮,一疼,就掉进茅坑淹死了。许桓,你是聪明人,我说什么你明白吗?

许桓当然明白,火棘是一种灌木,结的果子红彤彤的,很鲜艳,味道也不错,但火棘树有刺。他还明白,唐家庄的茅坑都很深,那是为了更多地储存农家肥,唐家庄的人相信,只要多施农家肥,那些低矮的灌木就会长成高大的乔木。许桓在墨子学院接受过高等教育,当然知道什么叫物种,一只猫就算吃再多肉也变不成老虎,但他不说。以前不屑说,现在不敢说。

第二天,唐家庄召开干部扩大会议,全票通过由唐赫接任新庄主。

许桓是第一个向新庄主汇报工作的人。

许桓说,虽然他没能有效地解决厕筹问题,但他找到了更好的对付应家庄的办法了。他说:我打探到,应家庄开辟了一条新的商道,绕开了梁王雪山。这是一项无比艰巨的工程,竣工了,就说明他们死了不少青壮劳动力,我们可以趁机武力征服他们,一举拿下应家庄,夺取他们的新商路,抓到的战俘男为奴女为娼。

唐赫问:此话当真?许桓说千真万确,是那个长得像大傻的家伙亲口告诉他的。唐赫左思右想好大一会儿,说:眼见为实耳闻为虚,下月十五,你以正式对应家庄交换大使的身份再去一线天自由交换区,名为交换,实为再探。

许桓说:他们已经单方面撤销了一线天自由交换区,改名为一线天自由贸易区了,不接受物物交换,要用货币交易,我们哪有货币?不过,只要我师兄戴自由在,我就有办法。此人私生活极不检点,又不想留下孽种给人以口实,他肯定很乐意我用安全套跟他交换任何东西,运气好的话,还能换来好消息。

接下来,许桓详细地给唐赫讲解了安全套的原理和制作方法。唐赫大喜,说:传我命令,唐家庄全体人员即日起暂缓手中的一切事物,专事捕鱼,为你提供足够多的鱼鳔。许桓说:不必如此大动干戈。给我三天时间,我就能制造出捕鱼利器,只需三五人协助,捕到的鱼够他戴自由用一辈子。唐赫大笑,道:甚好!你们墨子学院虽是二流学院,不懂修齐治平这样的大道理,旁门左道倒是精通得很啦!不过有件事还得你亲自来办才行,庄内急缺厕筹,而你又无法在短时间内找出对策,所以你必须在下月十五见戴自由之前在庄内消除影响,同时还要保证我有厕筹用,我可不想像老东西那样,用火棘把自己扎死!许桓想了想,说:此事做起来倒是不难,只是……只是要委屈一下老庄主了。唐赫显然很诧异,问:委屈老东西?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要把他挖出来鞭尸?许桓说:当然不是,我们可是游过学接受过正规高等教育的,怎么能做出如此伤天害理、大逆不道的事呢?唐赫说:那就行,你爱怎么委屈他就怎么委屈他吧,就算真要掘墓鞭尸也行,但必须做得绝对隐秘,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许桓回到家后,一鼓作气写了两篇论文——《论应家庄厕筹漆的险恶用心》和《论用常春藤叶揩屁股的经济环保》。在第一篇论文中,他抽丝剥茧、顺藤摸瓜,找出了应家庄厕筹漆内含有一种慢性毒药的有力证据,唐老太爷就是因为长期使用应家庄的可重复使用厕筹才中毒身亡的,应家庄之所以将这种厕筹交换给唐家庄,就是要兵不血刃地置唐家庄于死地。在第二篇论文中,他分别从经济和环保两个方面,充分论证了用常春藤叶子揩屁股的好处,有百益而无一害,既有效避免了唐家庄内仅存的树木和楠竹被砍伐殆尽,又大大提高了如厕的舒适性。常春藤叶子不仅比厕筹柔软,而且阳面光滑,不像厕筹那么粗糙,如果你不喜欢光滑的阳面,也可以用叶脉分明的阴面,多重选择,老少咸宜。

怀着激动的心情,许桓将这两篇论文呈递给唐赫。唐赫对《论用常春藤叶擦屁股的经济环保》一文击节赞赏,一字不改,只对《论应家庄厕筹漆的险恶用心》一文提出了修改意见,他说:既然老东西就是死于应家庄的厕筹漆,那怎么能用“险恶用心”简单概括呢?应家庄的罪行昭然若揭,已大白于天下。于是,许桓将标题改为《揭秘应家庄厕筹漆的惊天内幕》。这篇文章扩散开后,在唐家庄上下的影响极大,庄丁们读后,纷纷走出家门,在土路上、田埂上游行示威,要求唐赫严惩杀人凶手,最好将应家庄夷为平地,将车轮高的男子全部斩首示众,将漂亮女子公开拍卖。

据我那位考古学博士生导师朋友说,《揭秘应家庄厕筹漆的惊天内幕》一文早已失传,至少目前没有任何考古发现,但《论用常春藤叶揩屁股的经济环保》一文因文采过于飞扬,在文人骚客中广为流传,尤其是在魏晋时期,每一个读书人都以抄录此文为荣,那些财主土豪死后,陪葬品中必须要有此文的抄录本,或抄在绢上,或抄在帛上。此文对后世的影响也极为深远,后人从中总结出了一条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用柔软的东西擦屁股比用硬的舒服。后来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将抄有此文的帛书带到了欧洲,美国人又将它买走,并从中受到启发,发明了卫生纸。

当然,这是后话。在两千多年前的唐家庄,就连许祝这样伟大的预言家也未曾想到,他侄儿的一篇文章能流传千古。那十多天,庄里最忙的是唐赫。他苦口婆心地劝告游行示威的人群,请他们务必要保持冷静,武力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但唐家庄不承诺放弃使用武力。游行示威的人们没能得到庄主的支持,个个扼腕叹息,但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新的突破口。他们挨家挨户地搜,发现哪家藏有可重复使用厕筹,就把这家人揪出来,针对他们的愚昧与卖国行为进行批评教育,对那些冥顽不化者还要开批斗大会,用厕筹使劲刮他们的肛门,直到刮出痔疮来,以示惩戒。

许桓认为,这样胡闹下去是一件极其糟糕的事情,应该趁热打铁,趁着群情激奋,一举夺下应家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但唐赫认为还不到时候,在许桓没能取得有关应家庄的准确情报前轻举妄动是不明智的,况且,唐家庄内的愤怒也还不够。他说:永远也别让庄里其他人知道我们的真正目的,民可使从之,不可使知之。这句话,许桓深表赞同。他说,以前游学的时候,墨子总是拿它当反面教材告诫弟子,做人做事要明明白白坦坦荡荡,现在看来,墨子错了,而且错得离谱。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我表哥后来再也没回过县城,我跟他也只通过一次电话。我对他说:表哥,你赶紧收手吧,不要一错再错了。我能想象得出,电话那头的表哥是多么地不以为然。他说:收手?老表,你没病吧?我可是纳税大户,没有我和我的公司,我们的国民经济指不定要倒退多少年。依我看啦,你从小贪生怕死,就是一辈子当教书匠的命!

平心而论,我虽然没发过大财,但我能理解表哥的处境。有些事情一旦做出,就回不了头,就像许桓那样。

许桓来到一线天自由交换区时,戴自由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了。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了一种被愚弄的感觉,这地方无论是叫一线天自由交换区,还是叫一线天自由贸易区,对他来说都是不利的,因为它是用戴自由的名字命名的。简单地寒暄几句后,许桓说:师兄,我此番前来可是冒着掉脑袋的危险的,唐家庄正在如火如荼地大搞抵制应货运动,他们一旦知道了我来见你的事,必不肯轻饶我。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会面了。唐家庄没有研究出铸币术,我也就没有货币跟你交易,念在同门师兄弟的份上,我给你带来了你最喜欢的礼物。不难想象,许桓将一大包安全套交给戴自由的时候,戴自由十分感动,眼里噙着的泪花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尤为晶莹,他说:师弟待我不薄,这份情我戴自由永生不忘。作为师兄,我要奉劝你一句,良禽择木而栖,切莫一时糊涂,耽误了自己的前程不说,还辜负了恩师的教诲。许桓说:师兄你别说了,一臣不事二主,这道理你懂的。再说了,我要是就这么拍屁股走了,我的家人怎么办?他们会死得很惨的。戴自由给他支招,说:要不这样,你回去,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悄悄地收拾细软,在月底风黑夜高之时携家眷过来,我在这里接应你们。许桓说:此刻的唐家庄同仇敌忾,士气正高,要是被他们发现了,将计就计一路掩杀过来,该如何是好?戴自由说:你只要想办法到了这里就安全了,一线天可不是浪得虚名,这里道路狭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许桓踌躇良久,说:我知道师兄是为我好,可是我如何相信贵庄就是明主?戴自由说:这个简单,你现在随我入庄拜见庄主自然就信了。许桓欣然前往。

路上,戴自由说:师弟的处境如此危险,却还想着我的事情,这如何能不令我感动!尽管我已经用不着安全套了。许桓问他这是为何,他说:说出来师弟可千万别笑话我啊。上月我不是没来吗?我去中山国了,把你嫂子和侄儿接来了,就是你称之为村姑的那位和她跟我的私生子,孩子都三岁多了,恩师墨子宅心仁厚,一直代为抚养。现在我把他们接到应家庄,就名正言顺了。男人嘛,没成家前怎么风流快活都行,成家后就应该收心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并践行的。不过我还是要感激师弟你,虽然你的发明我个人没用上,对敝庄来说却是功不可没。你知道的,应家庄以前是应姓人的地盘,他们的生活方式极为原始,以采集狩猎捕鱼为生,偶尔刀耕火种,我们的先祖来了之后,把他们赶到梁王雪山脚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是很希望他们能跟我们一起生活的,只要他们能接受农耕文明就行,并不奢望他们懂商业文明。可他们冥顽不化,任我们如何动员都无济于事。他们的繁殖能力极强,对环境的破坏越来越大,于是我们只能残忍地控制他们的生育,可一直没想出好办法,直到我得到了师弟你的发明。我虽然知道了制作工艺,但你知道的,敝庄境内没有大鱼,缺乏原材料,新商路开通后,我们跟西域人做买卖,从他们那儿采购羊皮安全套。这种安全套虽然结实耐用,可是太厚,影响性生活质量,应家人对此意见很大。师弟今日冒着生命危险给我们雪中送炭,是我们全庄人的恩人。只要你愿意为敝庄效力,庄主肯定会重用你的。对了,你见过敝庄庄主,就是上月今日替我来一线天自由贸易区跟你见面的那位。

听了戴自由的话,许桓的诧异是可想而知的。大傻就是应家庄庄主倒也想得通,人不么貌相嘛,可堂堂一庄之主却愿意深更半夜替戴自由跑腿,这无论如何都是违背人伦的。许桓虽然身为墨子门徒,但是今日,他不想再为他辩护,他公正地认为,孟子骂他无君无父是禽兽也骂得对,骂得准,正中要害。戴自由却说,应家庄内讲求众生平等,根据每个人不同的才华为他们提供不同的岗位,不似唐家庄那样等级森严。许桓辩解说:贵庄的制度也不见得有多先进,君臣不分父子不明,岂不乱套了?戴自由说:乱不乱套你去了一看便知,不过今日你是没机会见识了,夜深了,都休息了。许桓更加诧异,说:请恕我直言,就连贵庄庄主都能替你跑腿,足见师兄声名之显赫,以师兄你的威望叫醒那些庄丁又有何不可?戴自由说:如果师弟一定要多认识敝庄之人,我可以叫醒庄主,叫醒普通庄丁却是万万使不得的。

正如戴自由所说,应家庄庄主果然是大傻,姓尤,由于从小家贫,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在家排行老二,故人称尤二。据尤二自己说,他没有上过学,从小放羊长大,深谙牧民之术,承蒙不弃,被选为庄主。尤二还说,其实牧民之术很简单,只要管理好头羊就行,至于其它的羊,由之任之,自有头羊来管。这真是骇人听闻!

趁着月色,尤二和戴自由两人陪着许桓参观了他们新修的商道。道路很宽、很平坦,可供两辆八乘马车并行不悖。尤二说,这条商道是应家庄几代人的心血结晶,为了修筑它,牺牲了不少庄内的好男儿,如果他们还活着,他愿意让贤。戴自由说:尤二你也不必自责,开辟新商道是历任庄主的心愿,能在你的任期内完成,是缘分使然。再说了,人口在于精而不在于多。许桓在旁边听着,直觉得好笑,戴自由竟然直呼庄主姓名,跟禽兽何异?

寅时已过,许桓准备打道回府。尤二拉着他的手说:我真心希望老弟你能加入敝庄,跟自由老弟一起,将敝庄发扬光大,不过人各有志,我也不敢勉强。老弟回去后,不妨跟贵庄唐庄主商议,敝庄愿与贵庄和平共处,愿与贵庄共享新商道,贵庄只需缴纳少量租金即可,新商道每日畅通,总比一年一度翻越梁王雪山强。老弟可能有所不知,贵庄的土陶器可是天下一绝,早已名扬海内外,只要将这条新商道用活,不愁贵庄不兴盛。

他们将许桓送至进峡谷,临近一线天自由贸易区时,戴自由说:我知道,师弟一直对敝庄的历史耿耿于怀,将应家人赶到梁王雪山脚下确实不人道,但这只是是权宜之计,我相信有朝一日,这庄主之位也有应家人的份。不过话说回来,贵庄的历史也不光彩,我随恩师游学的第一年,路遇孟子学院师徒一行,跟唐赫拉了几句家常。唐赫说,他翻阅过贵庄历史,贵庄以前叫黄茅坪,因其水草丰美长满了黄茅草而得名,本是应家土著狩猎捕鱼的最佳场所。唐家庄的人是此地的第一批移民,他们将应家人赶到瘴气丛生的树林里,也就是现在的应家庄。此后,为争夺领导之位,黄茅坪内发生了内斗,最后唐姓胜出,改黄茅坪为唐家庄,世袭庄主至今。

这话许桓是相信的。那时候的唐赫口无遮拦,什么话都往外说,不过他现在成熟了,唐家庄的历史是不可能外泄的,就是对许桓他也守口如瓶。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成王败寇,古来如此。戴自由却不识趣,依然喋喋不休:师弟你想啊,既然庄主是世袭的,就算师弟你有再大的本领也无用武之地,而敝庄庄主由选举产生,人人都有机会,你看尤二,没背景没学历,不是照样当了庄主?还有,敝庄从不将各家学院分三六九等,从不认为孟子学院高贵墨子学院低贱,家父乃前任庄主,我不也去了墨子学院?最近我们听闻,新开了家庄子学院,我们正派人打探,若此学院能教授真才实学,我们也照样会安排后生去游学。

许桓虽然认为墨子的兼爱非攻之说有一定道理,但毕竟是一家之言,只能作为参考,而不能作为指导思想用。同理,他认为,应家庄的这一套做法虽有可取之处,但毕竟是旁门左道,难以持久。

我那位考古学博士生导师朋友说:幸好应家庄的人生活在战国时期,要是生在中世纪必有灭顶之灾,他们竟然推选犹大的弟弟尤二为庄主,就不怕引来十字军东征?这当然是玩笑话,当不得真。我没有告诉他,应家庄真的在唐家庄的东边。

踏着皎洁的月光,许桓来到了一线天自由交换区的木门后,听见门的那边有人在窃窃私语。他蹑手蹑脚,趴在门上,透过门缝一看,乖乖,不得了,原来是那两个聋哑守卫。那个执青铜戈的守卫说:听说应家庄庄主不仅开门经商,还广纳人才,你我二人没有家眷拖累,何不投奔他们?拿青铜长矛的守卫发出一串咿咿呀呀的简单音符,许桓完全听不懂。由此可见,拿长矛的守卫可能是真的聋哑人,而持戈的那位是装的。许桓呆在门口,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天色渐明,两个守卫不再说话其中一个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时,他才若无其事敲门请求回庄。

回到唐家庄后,许桓将此行的所加所闻形成书面报告递交给了唐赫,却对两件事只字不提。其一是应家庄想要策反他的事情,另一是那两个守卫的事情。他不想节外生枝。在这篇调研报告中,许桓认为攻打应家庄的时机已然成熟,原因有二:第一、应家庄为了修筑新商路,死伤惨重,兵力严重不足,这就是戴自由为什么宁肯叫醒庄主也不不敲其他人家房门的原因之所在,根本就没多少户人家可叫;第二、应家庄急于跟外界通商,一部分人正在新商道上往返,应家庄内防空虚。同时,他还论证了唐家庄的有利条件,也分两点:第一、唐家庄人丁兴旺,就算死了一半也比应家庄人多;第二、由于厕筹危机持续升温,唐家庄对应家庄积怨已深,他们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士气正旺。唐赫看完报告后,连声叫好,说:我们势必要一举拿下应家庄,夺取新商道。为了师出有名,他特命许桓连夜写了一篇讨伐檄文。在这篇檄文中,许桓首先罗列了应家庄历史上的斑斑劣迹,他们不仅把应家人驱赶到了天寒地冻的梁王雪上脚下,还强迫他们使用安全套,剥夺他们的生育权,其反人类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接着他又在厕筹问题上大做文章,说应家庄不仅垄断了厕筹,丝毫不考虑唐家庄众多屁股的痛楚,更可恶的是,他们还利用厕筹漆谋害了前任庄主,是可忍孰不可忍!

唐家庄素有习武的传统,在讨伐檄文的号召下,庄丁们迅速集结,砍掉了第五小组所有的大树和楠竹制成武器。这月底,在漆黑夜色的掩盖下,大军浩浩荡荡向应家庄开去。为了万无一失,许桓率领许氏全员以投奔应家庄的名义走在前头。这种诈降的伎俩在此后的历史中屡见不鲜,他们都只不过是在步唐家庄的后尘。历史从来都不是连贯的,总在不断地重复着。

来到一线天自由交换区的时候,许桓发现那两个守卫都不见了。想必是真的投奔应家庄了。他打开大木门,招呼后面的人跟上。刚来到原来应家庄安置木门的地方,许桓还来不及发号施令,就听见队伍中传来一声声惨叫,许家人纷纷倒地。这时,峡谷两岸突然灯火通明,喊声震天。借着火光,许桓看见两岸的人一字排开,每两人之间有一台奇怪的大型机器连续不停地向谷底发射火箭。不用说,这肯定是戴自由的发明,是从墨子那儿学来的精华。墨子是制造机器的行家,尤其是木工活儿,与公输班齐名。

唐家庄大军还在不断涌入峡谷。由于地势过于狭窄、险要,前军受了重创,后军也自乱了阵脚。这时,唐赫冲到队伍前面,拔出青铜剑指着许桓破口大骂:匹夫安敢欺我!许桓说:我们都上当了,都被那两个守卫骗了,是他们泄露了军机,拿戈的那位根本就是装聋作哑,是应家庄潜伏在我庄的细作。唐赫说:简直一派胡言!那两位都是我爷爷的旧部,对唐家庄绝对忠诚!而且,持戈的那位确实是聋子,真正装聋作哑的是拿长矛的那位,此事只有我们爷爷跟我知道,你竟然还敢狡辩!我看你才是真正的细作,谁都知道,你跟戴自由是同门师兄弟。

就在唐赫举剑欲劈时,峡谷的另一头传来爽朗的笑声,同时一簇簇火光也亮了起来。那笑声绵柔、尖细,是戴自由发出来的,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旁边是尤二,也骑着同样的马。戴自由问:师弟既不愿归顺敝庄,敝庄也从未勉强过,你又何必举兵来犯呢?许桓觉得,是时候轮到他表现气节了,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成王败寇,我唐家庄出了内奸,天命如此,非我之过也。戴自由说:师弟果然聪明,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贵庄有我们的内应不假,不过不是你说的那位,而是另一位。他说完,拍拍手掌,那两名守卫就从马后走了出来。

原来,这个守卫都在装聋作哑。拿长矛的是戴自由的父亲安插进唐家庄的卧底,是双面间谍,昏庸无能的唐老太爷对他深信不疑;持戈的那位是唐老太爷派来监视许祈的,既防他以权谋私,更防他投敌叛庄,他不是聋子的事情之前只有唐老太爷一人知道,就连唐赫都被蒙在鼓里。至于他是如何被策反的,只有他本人和应家庄的人知道。

唐家庄的人得知真相后,异常愤怒,怎奈应家庄装备精良,任他们左冲右突,也撤不出峡谷,至于前进,更是想都不敢想。应家庄的人居高临下,火箭与巨石齐下,将一线天自由贸易区都给堵了起来,峡谷被一分为二。许桓跟唐赫艰难地撤回了唐家庄,许祈许祝兄弟俩被隔在了峡谷的另一头,生死未卜。从此,应唐两庄中断了任何往来。

回到唐家庄后,唐赫悲愤异常,急火攻心,得了痔疮。许桓向他负荆请罪,他二话没说,就宽恕了他,说:这事儿不能怪你,是老东西的余党害了我们。不过这样也好,全庄上下终于认清了老东西的庐山真面目。现在,只要我们同心同德,励精图治,定能血洗应家庄,昭雪前耻。不过,要是能搞到点可重复使用厕筹就好了,那种漆真是好东西啊,只要稍微涂厚一点,使用起来软软的,很舒服。

我表哥不听劝告,终于摊上了大事儿,被判了15年有期徒刑。我虽然不懂法律,不知道法院是以哪种罪名判表哥的刑,也不知道量刑是不是轻了点,但我知道像他那样夸大药效、弄虚作假是要不得的。

表哥服刑的第五年夏天,我送走了我教学生涯中的第四批毕业生。没事儿的时候,我就根据回忆,将表哥的故事整理并打印了出来。距离下学期开学还早,我买了一张火车票去省第二监狱探望表哥。

表哥看上去憔悴多了,以前那一头乌黑的后翻式长发已经弃他而去,换来的是满脸的褶皱。他感叹说:人生真的无常啊!一着不慎,就成这样子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拿出故事的打印稿递给他说:结局我改动过。

表哥读完,长叹一声:你改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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