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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悲咒

2019-11-12小说刘艺

赤水源 2019年1期
关键词:李艳张斌张家

小说 刘艺

1

张老太太的葬礼热闹得很。

清一色鲜花扎制的花圈从张家老宅的院坝里重重叠叠地涌了出来,向道路两旁延伸出长长的两排。来参加葬礼的客人不必费心问路,进了村口,只需看着远处一杆高高挑起的艳丽的招魂幡,循着浓郁的菊花和百合花香,一路走来便是。更何况从村口到张家老宅的路上,来来往往缓缓移动着各式各样的小汽车,都是从县城里下来参加葬礼的,跟着车流走就没有错。

张家老三张斌臂上戴着黑纱,头上扎着白孝帕,正站在院子口跟来来去去的客人们打着招呼,遇到身份特殊的客人,他们拥抱、握手,像是久别重逢,又像是依依不舍的老朋友一样。

“张局长,你别难过了,老母亲很了不起了,她是怕拖累你们,你一定要节哀顺便,节哀顺便!”一个面色红润、气宇轩昂的男人一边握住张斌的手,一边安慰着他。

“是了,书记,只是我心里这道坎还过不去。一想到她这样走了,我就……她吃了一辈子苦,该享福了,却摔这一跤,还……”张斌摇了摇头,说道:“再怎么样,我们三弟兄,总是要照顾好她的。我家老母亲,就是太硬气,太要强了……”张斌说着,眼睛也就红了。

“张局长,”男人从张斌手里抽出自己的一只手来,安慰似地拍着张斌的肩膀说:“张局长,老人家是明白人,比我们懂生命的意义,对她来说,这样才是最好的解脱!”

“是了,也只能这样理解了……”张斌不断地点头,两只手紧紧地握住那人厚实的手掌。

那人又说:“张局长啊,真对不起,本来应该多坐坐,只是还有事,明早要开会,得去准备一下!你客人多,快去招呼客人吧!我就先回去了!”

司机已经把车开过来,那人打开车门,再次跟张斌挥手作别,然后上车,车子驶过车流。张斌回过头,微笑着接着跟其他的客人打着招呼。

灵堂设在堂屋里,漆得黑亮亮的棺材搁在两张条凳上,棺下点着长明灯,棺前燃着香蜡烛火,供奉着老太太的照片。照片中的张老太太戴着黑色绒线帽,眯缝着眼睛,慈眉善目地微笑着,但她的脸部线条却是硬朗的,像是被风雕刻过的一样。不时有客人进到灵堂,对着老太太的照片磕头、上香,棺材旁有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低着头、弯着腰,跪地回礼,他是张老太太的孙子。张斌的妹妹与一群女人围坐在灵堂,她红肿着眼睛,灰扑扑的脸上依稀隐着泪痕。

2

周老二好不容易睡着了,玉梅出了里屋,关上了门。外间屋里的三个男人坐在炉子旁,闷着头抽烟,谁都没说话。张老太太院子里传来的锣鼓声、诵经声、鞭炮声扰得他们心里慌慌的,却又不知该说点啥。听见玉梅从里屋走出来,几个人都抬起了头。

周老三问:“二哥睡着了?”

玉梅说:“嗯。”她勾开炉盖,把中药罐煨在了炉上。

“玉梅,中药还有吗?”周老大问。

“只有一副了!”玉梅回答。

“这药……回城里我再捡几副,捡好了找人带下来。”周老大沉吟着说。

“老大,老二像是痛得很啊。他痛的时候就叫,一叫起来一村的人都听得见,要不要再请张斌她妹妹想想办法,弄点杜冷丁给他打打!”周老者望着周老大,小心翼翼地说。

“爸,这两天咋好意思跟人家说,人家正在办事呢,先熬熬吧,等熬过这两天,人家办完事回城了,再去麻烦人家。”周老大说。

门被推开,有人进来了,是李艳,她是周家几兄弟的表妹。一股秋天的凉气也跟跟着她从门里挤了进来。

“大舅、大哥都在啊?”李艳看见周家老大,问:“大哥啥时来的,来吃酒么?”李艳问。

“吃酒嘛,还有你二哥……”周老大说。

“舅妈呢?”李艳又问。

周老三拖过了一张塑料凳子,给李艳看了座,朝着房屋里间努了努嘴,轻声说:“艳姐,你小声点,我二哥刚睡着。我妈去地里栽菜秧子去了!”

李艳急忙点头、坐下,又对坐在床沿上的周老者说:“大舅没去张家帮忙吗?”

“一条街上,本来是该帮忙的。只是……唉,好儿子好丧事,人家张家,大门大户,也不缺人帮忙……还有,你二哥这病……走不开呢!”周老者说。

里屋的周老二这时又“吭,吭吭”地咳嗽起来,几个人都站了起来,灭了烟,拥进了里屋,李艳也跟着进去了。屋子里弥散着一股尿臊味,准确地说,是一股从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腐烂的味道,李艳悄悄屏住了呼吸。

玉梅俯下身子,把周家老二扶了起来,她的手刚一碰到周老二,老二就开始呻吟,然后又是一阵咳嗽。玉梅把被子蜷成了一个圈,又把枕头立起来,垫在周家老二的身后。

“痛……哎哟……痛死了……,陈玉梅……臭婊子,你想弄死我吗?我晓得的,你就是想弄死我,你好嫁人,哎哟……”周老二试图把扬起的巴掌落在玉梅身上,但那个巴掌只是在空中晃了晃,然后落在了床沿上,像是在做着一个无力的告别。

玉梅握住了那只手,将它顺进了被子里。在昏黄的灯光中,那只手苍白寡淡,像一根发着淡淡绿色莹光的骨头。

周老二又咳了起来,他的脸因为咳嗽成了猪肝一样的暗色,他高高的颧骨在他深陷的两颊上投下的暗影,像收敛了翅膀的蝴蝶,疲惫而苍凉,使得躺在床上的周家老二,虚弱得仿佛只剩下了几根拙劣而模糊的线条。

周老大说:“玉梅,还是让二弟躺下吧!”

玉梅抽开了枕头,铺平了被子,周老大放平了周老二,坐在床沿上,也不说话。周老二看了看他们,别过了脸,对着墙,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周老二闭上了眼睛。

几个人关了不明不白的灯,出了房间,又在外间屋里坐下。

“唉!老大、老三,明天,我去找哈李老三,叫他先给我预支两个月的工钱,我们把老二送进医院,再去做做透析吧,新农合报下账来,我们再到处借一点,添补着,总该能缓过一阵子吧!”周老者把烟蒂扔在地上,恨恨地把脚碾上去,碾熄了烟,悠悠地说。

“借,借,借……还找哪家借啊?该借的人家都借了,上次艳姐还帮我们发起的那个什么水滴筹,筹到的也花光了,再送医院也怕是白送了。”

“老三……”周老大瞪了周老三一眼。

“大哥,你别瞪我,你们都不愿说,都怕做坏人,就我不怕。要我说,二哥就该像人家张家老太太一样,有点心气,有点狠劲,还活来干什么嘛?”周老三看了看里屋门,压低了声音说道:“换了我,我也自寻短见去。明摆着治不好,还要把家里拖穷,拖死干嘛?有这么点钱,不如留给咱爸做养老钱,给几个娃留点读书钱!”

“说啥子鬼话?老三!哪个不怕死,人越是这样越怕死,蚂蚁子都还贪个生,人活一百岁都还想望个亮,老二要求生,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周老大骂道。

“哥,就你们会做好人,我又哪点对不起二哥,我把攒的钱都全拿出来了,你们呢,怕还未必吧!我现在,连讨个媳妇儿的钱都没有了,你们还要怎样!我不过是说说真话而已。”周老三愤愤地说。

“算了,算了,老三,没有谁说你对不起老二,这事情,我们再商量!”周老大说,又转过脸来对玉梅说:“玉梅,你陪艳子去张家看看吧,你们到底一个村子住着,不去看看坐坐终归说不过去!”

玉梅踌躇着,闷了半晌说:“都想去看看,帮帮忙什么的,只是,只是,怎么去看呢……”周老大从上衣里袋里摸出了几张纸币,从中间抽出了一张五十的出来,想了想,又放回去,换了张一百元的抽了出来,递给了玉梅。玉梅没说话,只叫了一声大哥,周老大说:“去吧,登簿子时就登你的名字!”

周老三撇了撇嘴,说:“唉,现在这些人亲,都吃不起了。”

玉梅问:“哥,那你家啥时去?”

周老大说:“你们先去,我等你们回来了再去,晚上我就在他家了,打打麻将混着,明早好跟着送老太太上山!”

玉梅接过钱,匆匆换了件外衣,和李艳出了门。

3

太阳蒙上了薄薄的一层云彩,风一吹,它就在云层后面晃来晃去,晃来晃去,一幅摇摇欲坠的样子。玉梅走着,不时用手拽拽衣角,徒劳地想把那些衣服上的褶子抻平。

李艳看了看玉梅,玉梅瘦得像阵烟似的,仿佛风再大一点,再大一点,就要把她给吹散了。她的眼睛下面和手上都有一些些淤青,很淡很淡,只是,如果太阳再烈一点点,也要把它们给晒化了。

“二嫂,二哥打你么?”李艳问。

“前久的事了。”玉梅说着,轻描淡写地,“也不只打我,那一久见人就打,见人就打。别人躲开就是了,只有我躲不开,只有由他打了。”

“怎么会这样?”

“医生说他接受不了自己的病,精神失常了……还有,痛啊!艳子,我见他是真的痛啊!”玉梅叹了口气:“艳子,我生娃的时候痛得大叫大嚷的,医生就骂我,骂得难听死了。可是他痛起来好像比我还痛,又抓又扯,又哭又叫,垫单都撕烂了……有时候,我一个人守他,怕他发疯乱跑我管不住,伤到人,只有把他捆在床上,随他叫,随他闹了。”

“菩提萨多婆耶,摩诃萨多婆耶……”张家院坝里传出来的《大悲咒》一声声灌入耳朵,空气中弥散着浓烈的花香。玉梅停了下来,那音乐是如此的飘渺动人,花香更是熨贴清甜,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玉梅,你怎么了?”李艳问。

“哦,能怎么呢。现在你二哥打也不动了,骂也骂不起了,没什么力气了,他只剩下痛,只剩下哭了。”玉梅说着,她想起周家老二房间里的尿臊味,怎么会有那么重的尿臊味呢?她天天都在打扫着。那么这味道是只有肾癌才会有呢,还是其他癌症也会有?张老太太死的时候,房间里会不会了有这种难闻的味道,张老太太死得快,没有磨折到人,更何况马上来了那么多花儿,百合香,菊花香,它们应该会掩盖掉这股死亡的味道吧。玉梅又想。

太阳在云层里又晃了晃,秋风跟着又紧了紧,天气跟着又凉了凉。两人一时无语,不觉加快了脚步。

4

刚进张家院坝,李艳就看见几个同学坐在灵堂旁边嘻嘻哈哈说着什么。见她们来了,他们向她们招手。她们走了过去,他们问她们为什么才来,说老同学应该早一点来,多坐一会儿,人家张斌虽说做了局长,也一点不拿架子,那么的平易近人,冲着他家的为人都该多来坐坐,即使不能帮忙。李艳回答说她是去她表哥家,她表哥病了。她向他们介绍玉梅,说是她表嫂。他们看了看玉梅,客气而同情地微笑着给她让座。玉梅觉得很尴尬,就好像丈夫的病让地生出了太多低人一等的屈辱来。幸好此时,张斌妹妹包着白帕,从灵堂里走了出来,忙着跟他们寒暄。

“哎呀呀,艳子,你终于来了,我还说同学们都到了,你怎么还不到呢?我心里都有些难过了,我们以前那么要好的。”她拉起李艳的手。

“我去我二哥家看看,所以耽搁了一会儿,这不,就忙着过来了。”李艳说。

“是了,是了,艳子,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张斌妹妹说着,然后她转了过头来,问玉梅:“周二嫂,周二哥好点没有?”

“老样子。嗯,还是老样子!”玉梅点点头。

“那就好,维持着老样子,只要不恶化就是最好的了!”张斌妹妹说着。因为李艳的到来,她开始了对着几个同学的又一轮讲述,玉梅听得断断续续。

“谁知道呢,我们都说把她接进城去,她不听。去过我三哥家两个月,就闹着回来,说不习惯城里,要一个人呆在这里。”

“她肯定不习惯了,大家都上班去,她一个人无聊得很,在农村,好歹她葱葱蒜蒜地种一点,精神还好点。”有人附和道。

“就是了嘛,年年都要种好多,吃不掉了就做咸菜。一年到头晒咸菜、晒洋芋片,晒干豆皮,晒好了等我们回来就让我们带回去。说来就是怪晒这个干豆皮了,我们兄妹几个都喜欢吃干豆皮炖老猪脚,她就年年晒,年年晒。晒好了就放炕头上炕着。那天就是我哥来看她,她就爬楼梯上楼去拿干豆皮。农村这种楼梯,你们知道的,两根棒子中间嵌木棒这种,然后就摔了下来……”

“唉呀呀,年纪大了,不比年轻人。”有人摇摇头。

“咋不是呢,我哥就赶紧把她送进城里,我还连夜连晚地请我们医院最好的医生给她检查,没办法,伤了脊髓,瘫了。我妈那心性……在医院没住了两个星期,就闹着回来……刚送她回来第三天,我们还商量着一家出点钱,找个人来服侍她,谁知道她就……唉,哪晓得她拼起回来就是起下这个心……人家知道的就不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嫌弃她……我妈这一走,我们都说不清了……”张斌妹妹开始擦眼泪,她的眼睛肿得亮堂堂的,她要是用力一点,一定会把眼睛给擦破了。

“别哭了,别哭了,你们孝顺哪个不晓得,经常好吃好用的都要给老人买回来。有次我遇到老人家,老人家还跟我夸你们呢,说她穿的衣服是你哥买的,戴的玉镯子是你买的,都是好东西,说她苦这辈子,值得了。她倒也说起过她不想住城里……”

灵堂前木鱼声“笃、笃、笃”地响起,端公先生哇啦哇啦地念开了。有人过来叫张斌妹妹,说要做下一坛法事,叫她去磕头。张斌妹妹忙跟他们告辞,叫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吃了饭再走。又特意交代李艳,说一定要多坐坐,一定要吃了饭再走。

玉梅和李艳去收礼处挂了礼金,玉梅送的一百元在礼金簿上那些三百五百的数额里显得孤单而又悲伤。又坐了一会儿,喇叭里有总管高声嚷嚷着开席了,让前去的亲戚朋友赶紧就席吃饭。玉梅和李艳,还有李艳的几个同学在熙熙攘攘的宴席中挑了一张桌子坐下,又有四个人加了进来,刚好十人,凑了一桌,开始时无话,便都磕着瓜子,等着别桌的客人坐齐了上菜。

“张老太太还是死得值不得!”终于,玉梅对面的一个女人对她旁边的另一个女人悠悠地说道。

“咋个会值得?一个人守寡三十多年,好不容易把四个娃拉扯大,儿女个个都成器,当官的当官,找钱的找钱,该享福了吧,偏偏摔死了。”旁边的女人附和着。

“呀,你不知道啊,不是摔死的,是吃药死的!”

“吃药死的?!”旁边的女人惊得把眼睛掉进了碗里,“为什么?”

“那老太太从楼梯上摔下来,动不了,后来送进城去,医生说没办法,脊椎摔断了,要瘫。老太太拼着回来,他家兄妹几个把老太太送了回来,没想到第三天老太太就吃敌敌畏,自杀了。”女人压低了声音说,但大家都竖着耳朵在听。

“不是动不了吗?她是咋个拿得到敌敌畏的?”

“唉,那张老太太刚烈得很,送回来后,他们商量着各家出点钱,请人服侍她,哪想到她趁几个都不在,便叫她家最小的那个孙子说她生虱子了,她床底有瓶敌敌畏,让他拿给她灭虱子,她孙子不是不懂事嘛,就找给她,她一口就喝下去,然后才喊孙子赶紧喊大人。”

一桌人啧啧,唏嘘不已。

听的人听得认真,讲的人越有了精神。

“几兄妹赶到床边守着她,她就说,幺,这些年我什么都经历过了,你们都成器了,我也是可以死的了。让我躺在床上瘫着等死,还不如让我现在死。你们别救我,救也救不了,让我安心去了就好!她说完了,腿一蹬,就死了。”

女人说完了,看着面前的人们,等待人们的附和,不然她会很沮丧。

“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瘫了呢,张老太太是明白人啊!”有人说。

“要我说也是,活再大的年纪,也要动得了,动不了么活起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的好!”又有人说。

“就是明白人也没有几个能下得起这决心,好死还不如赖活呢!”李艳说。

“要是能像外国一样可以安乐死,那我有一天如果觉得没什么活法,我也会选择死。现在都要讲生命质量,连质量都没有了,活起没有尊严了,还活来干嘛?!”李艳的一个同学说。

“算了,不说了,不说这话题了。人嘛,谁说得清,我爸原来说起也是不怕死,现在身体不好了,反而怕死得很,天天被人家哄起去买保健品。更何况生死的事情,自己还不一定能够选择。”玉梅看见李艳对她的同学使了个眼色。

一桌子的人安静下来。鞭炮又响了,又有人来祭奠了。玉梅头晕晕的,她抬起头来,散漫的眼神穿过宴席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她看到在灵堂门口,张老太太穿着白色孝衣裹着白色孝帕的儿女们,正在端公先生哇啦哇啦的诵经声里低着头,一圈圈转动着,转动着,不见悲喜。

终于上菜了,终于开席了,不用推杯换盏,不用叙情述意,一桌子人风卷残云,很快吃完,起身便作了鸟兽散,他们身后的人群迅速占据了桌子,开始下一轮酒宴。

5

李艳陪着玉梅,慢慢地往回走着。

“玉梅,我真想不明白,怎么就是二哥,就是二哥得了这病?”李艳叹了口气:“我记得以前几兄弟里,就二哥身体是最好的!”

“他在苏州电子厂打工的时候,管的是化学品仓库,其实你二哥怀疑过,他是不是接触化学品才致病的,我们也想过去找厂里,可是又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你二哥也离不开透析,一拖拖就只有拖了个不了了之了。”玉梅黯然说道:“何况我们也不懂!”

“玉梅,二哥这样子,也怕快了,他走了,你怎么打算?”

“打算?艳子,我能有什么打算,啥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

“大哥说过了,等你二哥走了,我们就全都搬进城里。大哥给我在城里找了份工作,大概是在酒店打扫卫生吧,还请了张斌,就是张老太太家老三,请他在他的单位给你大舅找了份看大门的工作,你舅妈上去呢,就洗衣做饭,照顾几个娃……”

“这样也好,只是……”

玉梅冷冷地说:“当然好了,我知道,他们以为我会丢下三个娃,一走了之,他们怕我再找个男人嫁了……”

“你也还不到四十岁,要找,也是正找……”李艳说。

“找什么找,谁能帮你带三个娃呢?”玉梅说。

两人默默地沉寂下去,都不敢说话,怕一说话,眼前的路就会突然断了。李艳的手机突然响了,把两人都吓得打了个寒噤。李艳从包里摸出了手机,接了电话,然后对玉梅说她不跟玉梅去了,她要跟同学一起回城里,玉梅说好,也不挽留。李艳从包里取出五百元钱塞给玉梅,玉梅也不推辞,只是道谢。李艳转过身,对玉梅挥挥手,向着远处无尽的车流走去,她的背影里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盈。

太阳不见了,天昏昏地黄着,道路两旁的庄稼地空旷辽阔,玉米秸垛成了垛,斗篷一般地一堆堆立着,不时有一两只归鸦哑然叫上几声,扑腾着厚重的翅膀飞过地面,模糊在渐深渐浓的暮色里。张家宅院里的《大悲咒》继续响起:“南无喝罗怛那多罗夜耶,南无阿咧耶……”玉梅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捏了捏李艳塞给她的五百块钱,它们安然地躺在那里。

后天就是周末,城里读书的孩子们该回来了,五百块,可以给大儿子买双鞋,给二姑娘买件毛衣,最重要的是,可以给大姑娘交掉补课费,玉梅望着远山上的一座座坟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也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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