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霞

小赵老师短头发，圆圆脸，总是微微地笑着，很和气的样子。她最早是我幼儿班的老师，也是整个村小幼儿班唯一的老师。十几个吵吵嚷嚷的小孩子在一起，听课、做操、游戏、打闹，一切都要她来操劳。她从不责骂我们。那时还没有电话，有小孩把大便拉在裤子里，她就得跑到这个孩子的家里，找家长拿替换的衣裤。

我小时候话不多，在生人跟前总有点腼腆，却很喜欢小赵老师，什么事都愿意说给她听。有一阵儿，我的爸爸去上海出差。每天傍晚，妈妈带我吃完晚饭，便早早地关了大门上楼睡觉。她嘱咐我，别把爸爸出差的事告诉别人。爸爸平时下班就晚，我家大门又开在巷子里，鲜有人注意到他半月未归。

然而有一天，小赵老师碰到妈妈，竟问起爸爸出差的情况。原来是我趁着下课跑到她跟前，悄声说：“小赵老师，有个秘密，我只和你一个人说。”

“哦，是什么？”

“我爸爸去上海出差了！”说毕，不忘提醒一句：“妈妈说不要告诉别人，你也不要告诉别人！”

这件事，我自己没有印象了，是后来妈妈告诉我的。我记得的是另一件事情。

我们幼儿园和村小在一起，是四合院的建筑，四间教室，两个礼堂，中间有两座露天的大花圃，种着冬青树、金针花、大丽菊、月季、芭蕉，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绿藤果子。我们爱坐在花圃旁的石阶上，扯下冬青树篱上的叶子，去撕叶背薄薄的一层叶膜。也爱瞧芭蕉树上伸出大大的一柄花苞，渐渐绽开一层层花绡，再长出一架架碧绿细密的小芭蕉。花圃中央有一株玫瑰，生了大而高的枝杈，每到春天，殷红的大花朵开得满树，坐在教室里也闻得到花香。

这花儿开得虽美，却没人敢去攀摘。玫瑰花的位置正对着一扇大开的木窗，村小一共四位老师，就坐在这间办公室里备课。

正是玫瑰开花的时节，有一天夜里，风雨大作。第二天早上到校，大家纷纷传说园子里打折了两枝大大的红玫瑰花。老师们都到花圃里察看，一大群同学围在边上。我们这些小家伙怎么也挤不进去。往常这花总是给年长的老师带走插瓶，我们只有眼馋的份。听说这次的两枝花也让哪位老师讨要走了。

廊下的铜铃一敲，上课了，我们赶紧都坐回教室。却见小赵老师笑眯眯地走进来，手里擎着两枝红花，花瓣上还沾着细细的水珠子。她的脸也给玫瑰花映得有些红亮。她高兴地说：“我来出个题，谁头一个答对，奖一朵花。”底下一阵骚动。我们平日里奖的有剪纸的小红花，也有皱纹纸做的大红花，却从没得过这么大而娇嫩的鲜花。大家都引颈望向小赵老师。她出的是简单的加减口算题。有一枝花最后落到了我的手里，鲜美饱满，让我喜出望外。我小心地握住它碧青的花梗，从层叠的深红花瓣间闻见它的花香，真要醉去。过了许久，才敢用手指轻抚过外层丝绒般的花瓣。放了学，我把这枝花小心地托在手上，带回家，养在塑料瓶里。

幼儿园毕业，我升上小学，教室就在幼儿园隔壁。小赵老师不再管我们的学习，但她还给全校上音乐课。小学有了正式的课业，课堂也变得严肃起来，同学们个个坐得毕恭毕敬，双手齐背在身后。一开小差，便有粗长的教鞭抽在讲台上，“叭”的一声，令人背脊一凉。有时老师一边坐在讲台上监管自习，一边批改作业或卷子。沉静的教室里，突然猛地响起一记敲桌声，总是哪个同学在不该错的地方做错了，惹得老师拍案发火，随即便被叫到讲台跟前受训。唯有音乐课没有作业考试的负累，笑眯眯的小赵老师走进来，整个教室的空气仿佛都变得轻快起来。那是小学时代最温柔的课堂记忆之一。

小赵老师后来去了镇上任教，也在那里出嫁，她的孩子如今都快成家了。我们偶尔还会在村子里见到。她还是那样，短头发，圆圆脸，笑眯眯的。学校里有孩子喊她“老师奶奶”，她笑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老了。”她眼角的细纹皱起来，脸却有些红了，好像还是当年擎着玫瑰花走进教室的那个小姑娘。

我很想对她说，小赵老师，你一點儿也不老，在一个孩子的记忆里，你永远是那样年轻，那样美。

发稿/小静